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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蠡散文選

陸蠡,學名陸聖泉,原名陸考原。現代散文家、革命家、翻譯家。天台平鎮岩頭下村人。資質聰穎,童年即通詩文,有「神童」之稱。他的文學成就,主要在散文方面。曾翻譯俄國屠格涅夫的《羅亭》,英國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法國拉·封丹的《寓言詩》和法國拉馬丁的《希臘神話》。散文集《竹刀》選  1溪    你說你是志在於山,而我則不忘情於水。山黛雖則是那麼渾厚,淳樸,笨拙,呆然若愚的有仁者之風,而水則是更溫柔,更明潔,更活潑,更有韻致,更嫵媚可親,是智者所喜的。我甚至於愛沐在水底的一顆顆圓潔的卵石,在靜止的潭底里的往往長著毛茸茸的綠苔,在急湍的淺灘中則被水磨挲得僅剩一層黃褐色的皮衣,陽光透過深淺不一的水層,投射在磊磊不平的石面,反映出閃動的金黃色的光圈。一粒之石豈不能看出整座的山嶽來嗎?卵石與粒沙孰大?山嶽與世界孰小?倘能參悟這無關閎旨的微義,將不會怪我故作驚人之語了。「給我一塊石,便可以造出整個的山來,」也不過是一句老話的脫胎。  不知你有否打著赤足渡過一條汩汩小溪的經驗?你的眼睛須得望著前面的一個目標,一株柳樹或是一個柴堆;假使你褰著衣裳呢,則兩手便失卻保持平衡的功用了;腳下的卵石又堅硬,又滑,走平路時落地的總是趾和踵,足心是嬌養慣的,現在接觸上這滑硬的石子,不好說痛,又不好說癢,自然而然便足趾拳曲攏來,想要縮回。眼光自動地離開前面的目標,移到滔滔流逝的水面,彷彿地在腳下賓士,感到一陣暈眩。此時你剛走過小溪的一半,水淹沒了半條腿的樣子,挾著速度的水流從側面一陣推盪,便會冷不防地被衝倒。等你站直身子來,已襦裳盡濕了。  我初次愛水有甚於山的時候,是在黃梅久雨後的晴天。雨絲簾幕似的掛在我的窗前有半個多月了,「這是夏眠呢,」我想。一天早晨靠東的窗格里透進旭紅的陽光,霍地跳起身來,跑到隔溪的石灘上。松林的梢際籠著未散盡的煙靄,樹脂的氣息混和著百草的清香,尖短的柳葉上擎著夜來的雨珠,冰涼的石子摸得出有幾分潮濕。一片聲音引住了我,我仰頭觀看,啊!沿溪的一帶岩崗,拍岸的「黃梅水」漲平了。延伸到水裡的石級,上上下下都是搗衣的婦女。陽光底下白的衣被和白的水融成一片。韻律的砧聲在近山迴響著。「咚!」一隻不可見的手撥動了我的一根心弦,於是我愛上這湯湯的小溪,「洋洋乎志在流水」了。我摹繪著假如這是在月光里,水色衣色和月色織成一片,不見搗衣的動作而只有萬山齊應的砧聲,「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那便未免有玉關哀怨之情,瀰漫著離愁之境了。我寧願看到晨曦里的浣婦,她們的身旁還玩著梳著總角髻的孩子,拿一根柴枝,在一片樹葉上或一團亂草上使勁地捶,學著姊姊和媽媽們的動作。  我初次愛水有甚於山的時候,是在我游罷歸來之後。自從泛跡彭蠡,五湖於我毫無介戀,故鄉的山水乃如蛇嚙於心縈迴於我的記憶中了。我在別處所看到的大都是莽莽的平原,難得有一塊出奇的山。湖沼是有的,那是如婦人在曉妝時被懶欠呵曇了的鏡,或如凈下一臉脂粉的盆中的水,暗蒙而厚膩的;河流也見得很多,每每是黃,或者發黑,邊上浮著朱門裡傾倒出來的魚片肉片,菜片,如同酒徒嘔出來的唾沫。我如懷戀母親似的惦記起故鄉的山水了。我披著四月的霧,沐著五月的雨,櫛著八月的風,踏著臘月的霜,急急忙忙到這溪邊來。倘使我做了大官回來,則掛冠之後,辟蕪芟穢,葺舍書讀于山涯水涯,豈不清高之至!而我往來只是一條窮身,所以冒清早背著手來望這一片搗衣了。  人每每有溯源窮流的愛好,這探索的德性我頗重視。你問這溪流源出自什麼地方,這事我恰恰知道。我在很小的時候開始用「嗚呼」起頭做作文的時候便知道了。那是一位花白鬍須的先生告訴我的。我以後也沒有去翻考縣誌通志,所以我知道的只限於此。我討厭別人背誦著縣誌里的典故和詩詞,我也不看名人壁上的題句,我不願浪費我的強記。你該以我回答你的問題為滿足了。這溪流發源於鷓鴣山,用這多啼的鳥命山,是落入宋人風格的,則此山的命名肇於宋代可知。那也該在南遷之後。則我的祖先耕牧於這山水之間,已八百年於茲了。  你看這溪流曲折,在轉角的岩壁之下匯成深潭。潭中有很大的魚,一種有著粗的鱗,紅的鰭,綠的眼,金黃的腹和青黑的背,是極活潑的魚,我們叫做「將軍」,在水中是無敵的,一出水立刻便死了,這頗合於英雄的本色。這潭裡的魚雖肥且多,可是不準撈捕,岩上不是鐫著「放生」的大字么?垂釣是可以的。你有「貓兒耐心烏龜性」么?當然可以披上蓑衣,戴上箬笠,斜風細雨中,把兩根釣竿同時放在水裡。我也釣過的。那是陰雨迷濛的天,打在身上的雨好像霧一樣,整半天也不會潮濕。這樣的霧雨落水便無聲了,只把水面罩上一層輕煙,而水中的人影便隱約得好像在銹上了銅綠的被時代遺棄了的古銅鏡里照見的面顏。說魚兒是因為看不清釣者的臉,才大膽地浮上水面來遊戲呢。這裡我不想引物理學折光的原理來證明魚在水中所能望及水岸上的可憐的狹小的視野。不是在談釣魚么,我釣魚了。我帶了幾把米,罐里放了幾條蟲。我怕蟲,還是央鄰哥兒替我鉤上去的。放釣了,在蟲上啐了一口吐沫,拋了出去,「噝……」在水面上撒上一把米,說「大魚不來小魚來」啊便耐心等著,許久,不見動靜,「噝……」復撒上一把米,等著,等著,仍是一絲不見動靜,鄰哥兒卻撈了半尺長的金鯉魚了。「噝……噝……」我復撒上一把米,白的米在水中一搖一晃地沉下,我的浮標依然不見動靜:我開始想這撒下白米是什麼意思?這無齒的魚!是聽見「噝……噝……」的聲音便疑是墜下什麼東西來了前來覓食么,還是看到這白色耀眼的米來察看究竟是什麼的出於好奇之感?看看衣袋裡的米撒完了,我抓了一把沙,「噝……噝……」毫不吝惜地撒下去,過了半天,浮標動了,撈上來的是一寸長的鯽魚。我笑了,我的半袋白米!我以後就簡直灰心得懶得垂釣了。  你不看這溪岸么?山崗自遠處迤邐而來,到這溪邊成了斷壁。壁下被流水沖空了的岩麓像是巨龍的口,像是飲水的巨龍。那向左蜿蜒起伏的便是龍尾。對,此地便名叫龍頭。這頭上有一塊草木不生的岩皮。告訴你一個故事罷,這故事不載於府志,不載於縣誌,不載於「筆記」,不載於「誌異」,而我恰恰知道。原來這片岩崗是活龍頭。從前一位堪輿先生說這龍頭是大吉祥之地,當時有人不信,他便說「你去站在龍尾,我站在龍頭大喝一聲,龍尾便該撥動起來。」他們這樣做了。堪輿先生站在龍頭大喝一聲,龍尾動了。於是站在龍尾的便派了一個孩子傳語道,「龍尾動了」,而這孩子口齒不清傳錯了說:「龍不動了」,堪輿先生大怒,遂喝道,「畜生,該剝皮哪!」於是龍頭上便成了一個瘡疤,一年四季不生青草。  然而,看你的目光移上這溪邊東西兩端的兩棵大樹,讓我把所知的再告訴你罷。  既然是龍頭,則龍頭豈可無角。是喲!這溪東西兩盡頭的兩株數合抱的大樟樹,豈不是嵯峨的兩隻龍角。因為是龍的角,所以十數年前樟腦騰貴的時候幸未被商人採伐,製成樟腦運銷到金元之邦。東端的樹下我是熟識的。秋時鴉雀吞食樟子,果皮消化了,撒下一顆顆堅硬的烏黑的種子,亮晶晶地看來一點也不骯髒,我們是整衣袋裝著,當作彈子用竹弓打著玩的。樟樹朝南向溪的方向,挖了一個窟窿,這是無知的婦女所作的傷殘。她們求樟神的保佑,要給她們中了花會——這是婦女們中間流行著的一種賭博——竟不惜向大樹跪拜,磕頭許願說著了之後拿三牲福禮請它。結果是沒有中。憤怨使她們遷怒於樹身,便在樹根近傍鑿了一個窟洞,據說鑿時還有血漿流出來哩。這樹底下是我們愛玩的地方,這樹陰覆著我的童年,願它永遠蔥蘢郁茂罷。至於西邊長著另一株樹的地方是一個幽僻的所在。那兒一帶都是無主的荒墳。說時常有男女到那裡去幽會,那想怕不是真的。直到現在我還不曾細細去踏一遍。我僅遙望著樹下雙雙的池塘,被蓼莪和菖蒲湮塞。夏初布穀從亂草中吐出啼聲來。  讓我們的幻想不要竄進那陰暗的墳窩,讓我們記憶的眼睛落在晝夜不息地渲潺著的小溪的岸上。浣衣婦一一攜著衣籃歸去了,把白的衣被無秩序的鋪曬在岩上,石上,草上,令遠處望來的人會疑是偃卧著的群羊,恍如鬧市初散,溪邊留下一片寂寞。屋背的炊煙從黑煙變成白煙了,那是早飯要熟的時節。我頗不想離開這可愛的小溪。想到會有一天仍將隨著溪水東流而下,復回復到莽莽的平原去看看被懶欠呵曇了的婦人的妝鏡和洗下油脂膩粉的臉水似的湖沼或到帶著酒氣和血腥的黃濁的河流邊去過活時,不勝悲哀。    2竹刀    誰要是看慣了平疇萬頃的田野,無窮盡地延伸著棋格子般的縱橫阡陌,四周的地平線形成一個整齊的圓圈,只有疏疏的竹樹在這圓周上划上一些缺刻。這地平的背後沒有淡淡的遠山,沒有點點的帆影,這幅極單調極平凡的畫面乃似出諸毫無構思的拙劣的畫家的手筆,令遠矚者的眼光得不到休止,而感到微微的疲倦。  假如在這平野中有一座遮斷視線的孤山,不,一片高岡,一撮小丘,這對於永久囿於地的平面上的人們是多麼奮興啊。方朝日初上或夕陽西墜,有巨大的山影橫過田野,替沒有陪襯沒有光影的畫面上添上一筆淡墨,一筆濃沈,多霧或微雨的天,山頂上浮起一縷白煙,一抹煙靄,間或有一道彩色的長虹,從地平盡處一腳跨到山後,於是這山便成了居民憧憬的景物。遂有平野的詩人,望見這山影移上短牆,風從門口吹進來,微有一絲涼意,哦然脫口高吟「天風入羅幃,山影排戶闥」,意將古陋的舊門戶喻作鑲了獸鑲的朱門,從朱門裡隱隱窺見微風拂動的綉簾,而他自己成了高車駿馬的公子,偶然去那裡佇盼。一會兒門掩了,他才醒過來,原來只有一片山影;也有好事的名流,乘了短轎來這山腳底下,買了一杯黃酒,索筆題詞道:「湖山第一峰」,遺鈔而去,吩咐匠人鳩工勒石;這小山經過了許多品題,如受封禪,乃成為名山。附近的村莊亦改名為某山村。於是,在清明,在重九,遠地和近地的,大家像螞蟻上樹般的跑上這小山,「登高」啊,「覽勝」啊。把山上的青草踏得一株不留。  有從遠僻的山鄉來的人望見了這名勝的小山,便呵呵大笑道:「這也算是『山』么?這,我們只叫作『雞頭山』,因為只有雞頭大小,或者這因為山上長著很多野生的俗名叫作『雞頭』的草實。說得體面點,便叫作『饅頭山』,『紗帽山』,『馬鞍山』,這也算得『山』么?」雙手叉住腰笑彎到地。  好奇的聽客便會從他誇張的口裡聽到他所見的是如何綿亘數百里的大山。摩天的高嶺終年住宿著白雲,深谷中連飛鳥都會驚墜!那是因為在清潭裡照見了它自己的影。嶙峋的怪石像巨靈起卧。野桃自生。不然則出山來的澗水何來這落英的一片?倘使溯流窮源而上,說不定有石扉砉然為你開啟呢。但是如果俗慮未清,中途想著妻母,那回首便會迷途了。  「我不歡喜這揣測的臆談,誰能夠相信這桃源的故事?」  於是他描說那跨懸在山腰間的羊腸路。那是只有兩尺多寬,是細密的整齊的梯級。一邊靠山,一邊靠削壁千仞的深壑。望下去黑魆魆的,迷眩的,這深澗底下隱伏著為蛟,為龍,或其他神怪的水族,不得而知。總之萬一踹了下去,則會跌得像一個爛柿子,有渣無骨頭。但是居住山裡的人挑了一二百斤的乾柴,往來這山道,耳朵沿擱著一朵蘭花,一朵山茶,百人中之一二會放上半截紙煙。他們挑著走著談笑著,如履平地,如行坦途,有時還開個玩笑,在別人的腰邊擰一把。  還有人攀援下依附岩上的薜蘿,腰間帶了一把短刀,去採取名貴的山藥,其中有一種叫作「吊蘭」的,風從峽谷吹來,身子一盪一盪啊像個鐘錘,在厚密的綠葉底下,有時吐出兩條火紅的蛇的細舌頭,或躥出一個灰褐色的蠍蜥。……  聽者忘了適才的責備,恍惚身臨危岩,岩下是碧澄澄的潭水。彷彿腳下的小徑在足底沉陷,他不敢俯憑,不敢仰視,一手搭住說故事的人的肩膀,如覓得一種扶持,一時找不出話由,道:  「你的家鄉便在這深山裡么?」  怎的不是。那是榛榛莽莽的山,林葉的蔭翳,掩蔽了陽光,倘使在山徑的轉彎處不用斧頭削去一片木皮作個記認,便會迷路。羊齒類高過你一身。綠藤纏繞在幼木上,如同蛇纏了幼兒。藤有右纏的左纏的,若是右纏的,則是百事無憂的征號,很容易找到路,碰到熟人,得好好兒受款待。迷路人倘若遇見左纏的藤,那是碰到鬼了,將尋不到要去的地方。但是你可以把它砍下,拿回家來,便會得了一根極神秘的驅邪的杖。  「關於山間神秘的話我聽得許多。我知道婦人用左手打人會使人臨到不幸的。則這左纏藤也正是這意義的擴張罷了。但是我想知道別的東西。」  故事又展開了。那是用「近山靠山,近水靠水」的老話開頭。山民的取喻每嫌不恰切,故事中拉出枝枝節節來,有如一篇沒有結構的文章。他最先說到山間頭上簪花的少女,在日出的時候負了竹筐到松林里去掃夜間被山風搖落的松針,積滿一筐了,用「篾耙」的柄穿著背了回來。沿途采些「雞頭」,「毛楂」和不知名的果實,一面在澗水洗凈,一面嚼,倘有同伴在她的身旁投下一塊小石,濺了她一臉的水,便會挨一頓著實的罵或揪扭起來,在雨天,她們躲在家裡,把山裡掘來的一種柴根,和水搗成漿,沉澱出略帶紅色的粉,那是比藕粉還細凈的,或是把從棕櫚樹上剝下來的棕櫚,一絲絲地抽出來,打成粗粗細細的繩線。  卻說這山中少女,她在每天早晨攜了竹筐到松林里去掃夜風搖落的松針,裝滿一筐便背了回來,沿途采些草實,在溪邊洗洗手,一天也不曾間斷。她有一天正背了滿筐的松針回來的時候,覺得竹筐異常的沉重,便想道:是誰放了石塊在裡面么?暫時憩憩罷,便靠著竹筐坐下,卻永久地坐在那兒了。山間人都說是因為她生得太美麗,被什麼山靈或河伯娶去了,她的父母還替她預備了紙制的嫁裝,焚化給她……  「這又是我聽到過不只一遍的故事……我頗想知道別的東西。」  你不是輕視幻想的編織么?那末讓我選一個實際的故事說給你,只可惜有一個悲慘的收場。你願意知道山居的人是如何獲得每天的糧食和日用品么?狩獵是不行的,鳥獸樂生,不可殺盡;農稼也不行的,高高低低梯級似的田隴,於他們很少興趣,況且這團團簇簇的高山遮住了陽光,只在中午的時候才曬進來,他們雖則種些蕃薯,山芋,玉蜀黍,大麥和小麥,但是他們大都靠打柴鋸木為生。他在高山上砍得松柯,擱在露天底下一個月兩個月,待干黃的時候挑到附近數十里外的村鎮,換取一把鹽,幾枚針,一些細紗布,有時帶回一片鯗,一包白糖……  冬天,他們砍下合抱的大樹,截成棟樑楹柱的尺寸,大概不會超過一丈六尺或一丈八尺,或則鋸成七八分對開的木板,等到明春山洪暴發的時候,順水流到港口,結成木筏,首尾銜接像一條長蛇,用竹篙撐著,撐到城市的近郊,售給木商運銷外埠。  山勢陡峻的所在,巨大的木材無法輸運,那隻好任它自己折斷自己腐爛了。但是他們砍取寸許大小的堅木,放在泥土築成的窯里燒成木炭,這樣重量便減輕了四分之三,容易挑到外面來,木炭的銷場是很好的。  「你說得又遠了。沒有指示給我故事的連索。」  是喲!事情便是這樣:他們是靠打柴燒炭為生。但是你知道城市裡的商人的陰惡和狠心么?他們想盡種種方法,把炭和木板的買價壓低,賣價抬高。他們都成了巨富了,還要想出更好的方法,各行家聯合起來,霸住板炭的行市。他們不買,讓木筏和裝炭的竹簰擱在水裡,不准他們上岸,說銷場壞了,除非你們完全讓步。  但是誰都知道這鬼花樣啊!  有的讓步了。因為他們墊不起伙食費,有的呼號奔走了,但得不到公正的聲援,因為吏警官廳都和他們連在一起。山民空著手在城裡徜來徜去,望著櫥窗里誘惑的東西,一襲夏季婦人穿的拷綢衣,紅紅綠綠的糖果,若能花了幾個子兒帶回去給孩子們,那他們多高興啊。  並且他知道家裡缺少一把鹽,幾升米,那是要用錢去換的。  他們憂鬱了。口裡也不哼短歌,妒忌地望著大腹便便的木行老闆,竟想不出辦法。  交易是自由的,不賣由你,不買由他,真是沒有話說了。  這裡由山村各戶湊合成的木筏是系著許多家庭的幸福,縱然他們不致挨餓,他們的幸福的幻夢是被打碎了……。  「我希望這木行老闆有點良心,他們是夠肥了。」  若將憐憫希望在他們的身上,抱那希望的人才是可憫的。可是事情的解決卻非常簡單,你願意聽我說下去罷。  一天,一位年青的人隨著大家撐著木筏到城裡去,正在禁止上岸的當兒。大家議論紛紛想不出主意。這位年青的人一聲不響地在一隻角落裡用竹片削成一把尺來長的小刀,揣在懷裡,跑上岸去,揪住一位大肚皮的木行老闆,毫不費力的用竹刀刺進他的肚皮里,聽說像刺豆腐一樣的爽利,刺進去的時候一點也沒有血濺出來,抽回來的時候,滿手都是粘膩的了。他跑出城來,在溪邊洗手的時候被警吏捉去。  「你說了可怕的故事了。我沒有想到你會說出這樣嚇人的語句,在你說到松林中簪花的少女……那—片美麗和平……你驅走了剛才引起的高山流水的奇觀,說桃花瓣從淙淙澗底流出來呢……我懊悔聽這故事,但是請你說完。」  官廳在檢驗兇器的時候頗懷疑竹刀的能力。傳犯人來問:  你是持這兇器殺人么?  是的。  這怎麼成?  他拿了這竹刀,捏在右手裡,伸出左臂,用力向臂上刺去。入肉有兩寸深了,差一點不曾透過對面。復抽出這竹刀,擲在地上,鄙夷地望著臂上涔涔的血,說:  便是這樣。  大家臉都發青了。當時便沒有繼續訊問。各木板行老闆也似乎怵於竹刀的威力,自動派人和他們商訂條件,見了他們也不如先前的驕傲。  厚鈍的竹刀割斷了這難解的結。「便是這樣」的斬釘截鐵的四個字勝於一切的控訴。你說這青年是笨貨么?  「這位青年結果如何呢!」  聽說刺斷動脈後流血過多死了。……否則,他將在暗黑骯髒的牢屋裡過他壯健的一生。    3秋    秋是精修的音樂師(Virtuoso),而是繪畫的素手(Amateur),一天我作了這樣的發現。這平凡的發現於我成了一種小小的秘密。當時我想在地上挖個窟窿,把這秘密偷偷地告訴給它,心怕瑟瑟的衰柳是一個嘴巴不穩的虔婆,則我將成為可笑的人了,便始終不曾這樣做。今夜,西風撲了一個滿窗,聽四野的秋聲又起,遂忽然在腦際浮起了這被掩埋著的比喻,復喜你遠道來望我的厚意,並且看你的衣衫上齎著一襟秋涼,未免有幾分懷感,所以便談起秋來了。  我愛秋,我愛音樂,也愛繪畫。倘使你不嫌我這樣的說法,不嫌我用這樣無奇的筆調作故事的開頭,讓我告訴你一個拙於手和筆者的悲哀吧。在一個秋天——八年前的秋天——夜裡。旋風在平地捲起塵沙,庭院的拐角堵風的所在——學校的庭院,那時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學生哩——處處積著梧桐樹和丹楓的廣闊的黃地紅斑的落葉,人走過時沙沙作響。這時候卻沒有殷勤的校役用粗笨的掃帚東一下西一下地把枯葉堆聚攏來,在庭院的空地上點起一把火,好像菩薩廟前的庭燎;或是用一根頭端插著粗鐵絲的竹棒逐枚地檢拾著零散的葉子,放在腰邊的—只竹簍里——這些,我總嫌是多事的—-一這是一個颳風的夜,一個蕭索的夜,旦夕將死的秋蟲的鳴聲愈見微弱可哀了。我們是在學校的琴室裡面,我們在教師的面前複習著半周來熟練著的指定的琴課。我們一共八九個人,有的練習著Beyer初級課本,有的使勁地敲著單調乏味的Hanon指法,有的彈到SonatainC.Major。我呢,正學習著一支Sonatina,哪一支呢現在我記不得,總之那本厚厚的Album中書頁子的半數是給我揉得漆黑而角上也皺卷得不成樣了。教師嚴格地指摘著每一個音符的指觸和旋律的起承轉合,時常用他的粗大的手指敲著每一個彈錯了的音鍵,喚起你的注意。那天晚上我不知怎的總是注意到屋外的風聲,似乎在擔心著屋前瞿瞿叫著的秋蟲的命運。直到一個同學在我的臂上擰了一下,我才知道是輪到我複習的時候了,望著嚴峻的教師,心中便有幾分惴惴。第—節過後變調的地方便弄錯了。「Eflat,Eflat,」巨大的毛手掠過我的面前,粗的手指落在一個黑鍵上。我手法更亂了,臉紅了起來。「Staccato,Staccato!」教師喊著說,我好像沒有聽見他的話,自顧自地胡亂彈了一通。終了的時候,教師皺著眉一聲不響,在譜上批了RepeatonNextMonday幾個紅鉛筆粗字。當時我就想:假如我有一支畫筆,安知我不能描出這人間的歌曲,這萬籟的聲音,悲壯的,凄涼的,急驟的,幽靜的,夏午靜睡著的山谷里生物的噓息,秋宵月光下煙般飄散著大自然的低吟,於是遂生了畏難之心。等到後來每逢聽到珠般圓潤的琴聲而妒羨著如風般滑過黑白相錯的鍵盤的手時,我是失去我的機會了。  於是復在另一個秋天——四年前的秋天,我已經在—個沒落的古城中的一個學校里做一群孩子的導師了——我從城裡乘車到離城三四十里外的分校去,是早晨,天色是蒙暗的,沒太陽。空氣中浮懸著被風刮起來的塵土,四周望去是黃褐色的一圈,頭頂上是鼠灰色的大圓塊。啊!我在溪岸望見一片蘆花!在灰色的天空下搖擺著啊搖擺著!「多拙劣的設色!」我想。回來的時候我便在一張中國紙上塗了一層模擬天色的極淡極淡的花青,用淡墨和濃沈斜的縱的撇出長劍似的蘆葉,赭黃的勾豎算是穗和梗,點點的白粉是代表一片蘆花……水天相接的遠處,三三兩兩地投下一些白點,並且還想在上邊加上一筆山影……右角天空空白的地方我預備寫上這樣的兩行詩句:    是西風錯漏出半聲輕嘆,  秋葭一夜就愁白了頭啦。    但是,啊!我筆底所撇的只是一堆亂草,毫無遒勁之致。而蘆穗則是硬挺挺的像柄掃帚,更不消說有在西風裡偃俯的樣子。我生氣了,我擲下筆,撕碎了紙,潑翻了花青,我感到一陣悲哀。我抱怨天賦我的這雙笨拙的手。不然,生活便增添了多少的點綴呢!  但是幻想並不能消滅。昨晚,友人持來一枝蘆花,插在我的花瓶里——這瓶里從來不曾插過什麼花——說,「送你一個秋。」真的,當燈光把蘆花的影放大映在壁上,現出幢幢的黑影來時,我感到四壁皆秋了。夜裡,我夢見蘆花搖落了一床,像童話中的公主,睡在厚厚的天鵝絨的茵褥上,我是睡在蘆花的茵褥上,綿軟而舒適,並且還聞著新刈的乾草的香。我很滿意,但是仍然輾轉睡不著,似乎有一顆幻想的豆大的東西透過厚軟的褥子,抵住我的脊心……  「那你是一位真正的皇子了……」  我又繼續著晚秋的夢……這回我是到我所熟識的溪畔來了。仍是夜裡,頭上的天好像穿了許多小孔的藍水晶的蓋,漏下粒粒的小星,溪中顯出的是藍水晶的底,鋪滿了粒粒的小星,而我卻在這底和蓋的中間,好像嵌在水晶球里的人物。我疑心腳步重點便會把它蹴破了,所以我便靜靜地望著,靜靜地聽,聽啊,誰在吹起蘆荻來了。    一枝小蘆荻,  采自溪之濱,  溪水清且漣,  荻韻凄復清。  一枝小蘆荻,  長自溪之濱。  吹起小蘆荻,  能使百草驚,  宿鳥為我啼,  流水為我吟;  吹起小蘆荻,  萬籟齊和應。  深夜漫行者,  聞吾蘆荻聲,  若明又若暗,  或遠又或近。  深夜漫行者,  隨我荻聲行。  一枝小蘆荻,  采自溪之濱,  …………  …………    我的眼光隨著歌聲望去。心想,「誰在吹這蘆荻呢?」但是星光底下甚為朦朧。我從縱橫交錯的葉底望去,彷彿看到一個白色的人影,靠坐在蘆葉編成的吊床上隨風搖擺著身軀哩。這是誘人的女水妖還是像我一樣的秋的禮讚者呢?我想。我試「啊哈!」嗆咳一聲驚她一驚,人影消失了。睜眼一看,乃是一片蘆花!我惘然。我悟及我所聽到的是我從前哼過的一支短歌,是孩子時唱的短歌,適才不留神間脫口而出了。我怔著。若不是天空一聲嘹亮的唳聲喚回我的意識,大約還呆在那裡,對蘆花作一番惆悵!  「我倒樂意聽你的無稽之夢,且讓我提起一句古話:說『痴人說……』什麼的啊!你皺起眉頭來么?」  我也不難告訴你一些不是夢的東西。但是你相信那些都是真實的么?不過我所談的殊不值智的一哂。風勁了,倘不想睡,你得多添一件夾衣。    4廟宿    「冷廟茶亭,街頭路尾,只有要飯叫化的人,只有異鄉流落的人,只有無家可歸的破落戶,只有遠方雲遊的行腳僧,才在那裡過夜。有個草窩的人任憑是三更半夜,十里廿里,總得回自己的窩裡去睡,何況有高床板鋪的人家!……」一個夏天的清早,昧爽時分,我還闔著眼睛睡在床上,就聽見父親這樣大聲地申飭著。聽說話的語氣是十分生氣了。父親平常雖則很少言笑,望去有幾分威嚴的樣子,但也不輕易責罵。只要沒有十分大過錯,總裝著不聞不見,不來理睬我們的,這樣嚴厲的高聲的斥責,在我聽來好像還是初次。  這話是對我的表弟而發的。表弟比我小了幾歲,因為早年便喪了父母,所以一大半的日子是住在我的家裡。舅父的名份是比生身父母更親的。我父親姊妹兩人,就只有這塊骨肉,想起這兩家門祚衰微,夜深談話時太息著的時候也有過。因此表弟住在我家裡的時候,是十分被珍愛寶貝著的。比較起我們來,他是有幾分嬌寵了。春天,他和鄰家的孩子們去踢毽子,打皮球,放紙鷂,夏天,到溪邊去摸魚,捉蟋蟀,都縱容著,但求他愛吃愛玩,快長快大,捨不得用讀書寫字的約束去磨折他,只是崖邊水邊,暗中託人照料而已。我們呢,卻時常為了參加這種遊戲而被責罰的,這點在當時我們的心裡頗有些憤憤不平,說起來是我們年紀大一點,只好不計較了。  表弟在他自己家裡的時候,便益發放縱,簡直成為頑皮的了。他家離我家只有三里路,往來這兩家之間,有時便兩頭都管不著。那一天早晨他在東方發白的時候便擂著大門,高聲地喊,「開門,我來了。」一進門來便氣吁吁地說:「舅父,你知道我們昨晚在那裡過夜?昨晚,我和鄰哥兒到沙灘上捉蟋蟀,直到夜深,『七姐妹』都快要上山了,便和他們在茶亭里睡了一覺,天一亮我便跑來這裡了。」說著頗帶得意的神色,意思是要舅父誇獎他幾句,稱讚他的大膽。卻不料遭了一頓斥罵。當時我的心裡著實替他不好過。心想他一團高興,劈頭澆了一盆冷水,臉上太過不去啊!當時表弟的心中是悔是怨是恨,不得而知,但看他自此以後便從來不曾在外邊過夜這一點的事實,大概在細思之後覺得長輩的話是有幾分理由的罷。  聽了這隔面的教訓之後,我益發不敢自由放肆了。雖則我漸漸地不滿意起我所處的天地的狹小,漸漸地不歡喜起這方牆頭裡邊的廳屋,廡廊;我討厭這太熟識太平淡無奇的天天睡的房間,和它的一切陳設:那刻著我不認識的篆字和鐘鼎文的舊衣櫥,那緣口上貼著沒有扯撕乾淨的紅紙方的木箱,那床額雕著填青的「松鼠偷葡萄」,嘴裡老是銜著一個顆粒卻又永久吞不到肚子里去;枕窗的前面,右邊是雕刻著戴狀元帽的哥兒永遠騎著一匹馬,背後兩個跟隨老是一個打著傘蓋,一個捧著拜盒,另一邊則是坐在車中的美女,臉是白的,唇是紅的,衣是金的,後面也跟著兩個打掌扇的丫頭;還有許多別的「如意和合」,「喜鵲銜梅」……等等雕鏤,我統統看厭了。這些沒有變化的擺設滿足不了我的好奇,這小小的方角容納不下年輕旁薄的心,我想突破這藩籬,飛向不知名的天地,不,只要離開這緊閉的屋子就好!我幻想,假如我能睡在溪邊的草地上過夜,四面都沒有遮攔,可以任意眺望,草地上到處長滿了花,紅的,白的,紫的,十字形的,鐘形的,蝴蝶形的……都因為露珠的重量把頭都壓得低了。天上的流星像雨般掉下來,金紅色的,橙黃色的,青藍色的,大的,小的,圓的,五角的……我便不嫌多地撿滿了整個衣袋。待回家來的時候,我要把它綴在蚊帳裡面,一顆顆,一雙雙,亮晶晶的,……母親臨睡前拿了馬尾的拂子撩開蚊帳要趕蚊子出去的時候,會嚇了一大跳,說,「咦,在那裡捉得這許多螢火蟲來啊!這不潔的東西!……」於是我笑歪了頭,笑得連氣也喘不過來,告訴她:「這是星星哪,我在溪邊撿來的。你下次還放我出去么?」一手揪住她的衣裾,牽磨似地轉,她一定不會生氣。我又幻想,正如在一本圖畫冊上看到的,說是到北極探險去的人,吃的是白熊的肉,睡的是白熊皮縫就的皮袋,……我頗佩服這皮袋的發明者,假如我有一隻皮袋,我便可以離開這古舊的屋子,到新的地方去。白天,沿途采些草果充饑。晚上便睡在皮袋裡,把頭伸在外面。皮袋密不透風,不會受寒,並且什麼地方都可以睡,不必揀什麼草地了。……這樣幻想盡自幻想著,而實際從不曾在外邊過夜。跟著母親到冷落的水碓或水磨里去的時候是有的,但不論半夜三更,總得回家去睡。  偶然白天到什麼廟裡去玩的時候,在壁角上常常看到黝黑的火燒過的痕迹,或者四散在地上的稻草堆。年長的同伴告訴我,這是叫化子們睡的地方,燒火則是因為太冷或者是烤煮從人家討來的或從別人田裡偷來的東西。廟裡的地面大都是石鋪的或是捶平的泥土,所以可想這地上是很冷很潮濕的。廟門往往沒有。即使原來有,遲早會給他們拆下來劈作柴燒個精光。這廟頭殿角,冬天多風,夏天多蚊,確不是睡的地方。我想父親所說的有家的總要回到自己家裡過夜的話是有理的了。又有一次我注意菩薩前面香案底下的木台上,釘著許多粗木的樁子,「這是防止叫化子們在香案底下打瞌睡的,」我想。「則菩薩也不歡喜窮人們么?」托一神之庇護且不可得,我感到睡在道旁殿角的人們有禍了。  我在父母的卵翼底下度過了平安的童年,不懂得人世風霜疾苦。假如我回溯起我第一次覺得人生的旅途是並不如幻想那般的美麗時,是在我十八歲的一個夏天。  那夏天,我從K地回家去。途中不知是為什麼緣故,我病了。是不很輕的病,我發熱,頭痛,四肢無力。幸而已行近×埠,看看踏上故鄉的山水了,耳朵聽到的也是熟識的鄉音。我知道在這種地方無論如何總不致吃大虧的,所以便也放心了。×埠離家還有一百七八十里之遙,一路沿山靠水,上水船要行四五天,沒有車,也沒有騾馬等代步。——現在,自從五丁鑿破之後,這條官道是通行著汽車了——山轎是有的,很貴也不很舒服,所以我便照著往常的習慣,——上水步行下水乘船——把行李交給過塘行(一種小型的轉運公司),獨自個掮著一頂傘,開始沿著官道走去。  第二天下午吃點心的時分,到了一個叫做長毛嶺的地方。這嶺因為打長毛得名,嶺上還勒石一方,說明長毛被百姓打散的事迹。嶺並不高,但是頗為陡峻。我走到嶺腳的時候,突然一種暈眩攫住了我。我覺得無力。「休息一回罷,」我想。看看附近沒有人家,離大路五十步遠一株大楓樹底下有一座廟。許多挑擔的人坐在廟裡乘涼憩息,擔子則放在樹蔭底下。—副賣糖攤子擺在廟前,賣糖的習慣似的搖著糖鼓。這冬冬的聲音才使我注意到這廟。我踅了進去,就在香案底下的木台上——且喜這上面沒有木樁子,鄉村的靈魂究是比較寬大的啊——坐下。案前燭台上亮著幾雙蠟燭,爐里香煙繞繚著,這倒不是冷廟呢,我想。一陣沁人的香氣在風中送來。抬頭一看,廟前的照壁上攀滿一牆的忍冬花,八九已凋謝了。「可惜離家太遠,否則可以採下這些花賣給藥鋪呢!」想著,便倚在香案的腳上假寐著,養著神。  時間過去,挑擔的一個個都走了。太陽已經扒到嶺後,山的巨影壓到這廟上來,遠處的平疇上閃耀著一片陽光,而這片陽光隨著山影的進逼逐漸後退,愈退愈遠,愈退愈狹了。廟中只留賣糖的和我。最後賣糖的也搖起一陣糖鼓,向我投來疑問的一瞥走了。這冬冬的聲音和一瞥的眼光似乎在催我,說,「暮了,還不趕路!」  我好像有這樣的一種習慣,在上一分鐘內不想到下一分鐘內的事。所以在賣糖的擔子去後,我還著實挨了一刻時光,坐在那裡不動。人都散了,拋下一團清靜給這廟,鳥雀在人聲闃然後都從屋脊飛集到牆頭上,嘁嘁喳喳地噪著。暮了,我站起來一陣暈眩,好像從頭頂上壓下來,我不禁踉蹌而卻步。我又坐下來。我伸手探一探額,熱得炙手,卻沒有一絲汗濕。身子也有點發顫。「病了,這回,卻是真的。」我便照原來的姿勢倚在香案的腳上。  暮色好像懸浮在濁流中的泥沙,在靜止的時候便漸漸沉澱下來。太陽西墜,人歸,鳥還林,動的宇宙靜止,於是暮色便起了沉澱。也如沙土的沉澱一樣,有著明顯的界層,重的濁的沉澱在谷底,山麓,所以那兒便先暗黑了。上一層是輕清的,更上則幾乎是澄澈的,透明的了。那時我所坐的廟位在山麓當然是暮色最濃最厚密的地方,嶺腰是半明半暗,而嶺的上面和遠山的頂則依舊光亮,透明。一隻孤獨的鷹在高空盤旋著。那兒應該是暮色最稀的地方,也許它的背上還曝著從白雲反照下來的陽光呢。鷹是被祝福的,它是最後的被捲入黑暗者,而我則在這古廟之中,香案之下,苦於暮色之包圍。  上弦月在西天漸漸明顯了,這黑夜的幃幕的金鉤。原來我可以踏著這薄明的月色扒過這條嶺,這嶺後五六里遠擺渡處有住宿的店家。我是誤了行程了。現在連開步的力氣都沒有。  看看這廟裡並不骯髒,看看這一牆的忍冬花是清香可喜,—種好奇的心突然牽引著我:「既然走不動,便在這香案底下睡他一宵,且看他怎樣?」我思想著,「也許,在半夜裡,像在荒誕不經的故事裡所說的,會聽到山靈的私語,說,在某處,藏著一缸金和一缸銀啊!……哦,我明了這類故事的起源了。大概也是像我這樣的人,——不,比我更窮更可憐的人——大概也是讀過幾句書的,——幻想很多,牢騷不少,——也來睡在這冷廟的香案底下——卻不是為了病——為要排遣長夜的寂寥,為要滿足這使『壯士無顏』的黃金的慾望,於是便編造這故事出來,逢人便說:聽哪!我一天路過——請注意是路過啊——什麼地方,天黑了,找不到宿處,便棲在一隻破廟裡。半夜——唔,子時——我聽到有竊竊私語的聲音,哪兒來的人呢,在這時候!一定是歹類無疑的了——我可不會報官邀賞——我屏息聽著,聽著,起先不大明了,但是最後這幾句是聽得清清楚楚,說是在離此不遠,一株大漆樹——漆樹,是可怕的樹——的根旁,離土三尺的地方,有兩塊見方石板,石板底下是兩隻大缸,左邊的一缸是金,右邊的一缸是銀。那大漆樹的周圍二丈之內是沒有人敢走近的,一走近了便會頭臉發腫見不得人……但是如果用了綠豆芽煎湯,洗了臉,抹過身,拿了鴉嘴鋤,跑近樹邊去,把土掘開來……則藏金便毫不費力地可得了……這位貧士到處宣揚他的奇遇,起先是開玩笑的,後來愈說愈正經,竟敢賭咒說他是親耳聽見的了。別人少不得要反駁他,「那末你為什麼不去發財呢?」「因為我根本沒有錢買綠豆芽煎湯啊……」於是哈哈大笑,說故事的和聽的都滿足了。  我這樣想著,我脫下布鞋,預備當作枕頭睡下。廟宿雖是初次,我也不膽怯。明天,病好了,天未明前便起身走,一口氣跑到家……  忽然一種悲哀涌自我的心底。我記起從前父親責罵表弟的話。我想到他的話的用意深長了。當時他這樣大聲地呵叱著是故意叫我聽見的么?是預知我有一天會在外邊逢到山高水低,為免卻這「遲行早宿」的囑咐,便借著發怒的口吻,寓著警戒之意么?父親知道我凡事小心,所以叮嚀囑咐的話也很少,不過偶然在談話中間流露出來,每使我牢記不忘。現在假如我到家的時候,照例地端詳了我的臉色,關切地問,「昨晚宿在什麼地方?」我將噙著眼淚從實的說:「唔……我病了,走不動,宿在長毛嶺腳的廟裡,一個人,……」還是打句從來不曾作過的謊話呢?父親聽到這番話後將如何想?……世間的父母,辛勤勞苦地為他們的子女都預備了一個家,大的小的,貧的富的,希望子女們不致拋荒露宿,而世上棲遲於荒郊冷廟中者,又不知有多少人!  痛苦咬著我,剛才的幻想煙般的消散了,我站起來,扶到廟前。望著黑幢幢的山嶺,這擋在面前的山嶺竟成為「關山難越」的了。「誰悲失路之人,」古句的浮憶益令我愴然。半鉤的月亮隱到嶺後去了。山嶺更顯得蒙暗。這是行不得了,我回坐在香案底下。我睡倒,又起來。  「咦,你是×鎮來的么,天黑了,坐在這裡作什麼?」  一位中年婦人拿了一個香籃踏進廟來,熟視我的臉,驚訝地問。這熟視的眼光使我非常為難。  「是×哥兒嗎?」  這種不意的直呼我的奶名怔住了我。我想否認,但說不出口。  「你認不得我,難怪,十多年頭了。我是你的堂姊,××是我的哥哥的名字。我家和你家,也離不了百幾步路。小時候我時常抱你的。」  她急促地把自己介紹出來,毫無疑義地她的眼睛不會看錯。  我知道這位姊姊的名字,我也知道這位姊姊的命運。小時候我確是晨夕不離地跟著她的。她抱我,挽我到外邊去采野生的果實,拔來長在水邊的「千斤草」編成鬍子,掛在我的耳朵上。端午時做香袋系在我的胸前。抱我睡的時候也有。有一次還帶了一隻大手套,在黑夜裡把我嚇得哭起來,那時我已有牢固的記憶了。在她出嫁的一天,好像並不以離開我為苦,在我哭著不給她走的時候分明地嫣然笑了。以後,我聽到她的一些消息,都是悲慘的,不過我也全憑耳食得來,不十分準確。至於她如何會在這時候,在這地方和我遇見,那是不能不驚於命運的簸弄了。  看我一聲不響,大概知道我有不得已的情形,便不再追問,只是熱情地說,「天黑了,到我家去過夜,臟一點。」  接著連推帶挽地把我拉進她的家。這不是家,這是廟左旁的一間偏屋。剛才我從右邊進來,所以不曾留心到。屋裡面只有一張床,一個灶,沒有雞,沒有貓,沒有狗,沒有孩子,也沒有老人,這不像家。  在我在床沿上坐了下去並且回答她我是她的堂弟的時候,她好像異常高興似地問我:  「你為什麼不雇把轎子呢?你在外面讀書的,像你這樣真有福氣。你們是選了又選,挑了又挑的人。」  接著答應我的問句話便川流似的滔滔地流出來。她訴出了她一生的悲苦,在弟弟的面前訴說悲苦是可恥的呀,以前不是我每逢受委曲的時候跑去訴給她聽的么?但是她還得這樣地訴說著訴說著,世上她已無可與訴的人了。她說到她如何受她的丈夫的擯棄,受她自己的同胞的兄弟的擯棄,如何受鄰里叔伯的擯棄,如何的失去她的愛兒,如何地成了一個孤獨零丁的人。她年紀僅三十左右,但望去好像四十的老人了。她又告訴我怎樣來這廟,每天於早晨傍晚在神前插幾炷香,收一點未燃完的蠟燭,廟裡每年有兩石租谷,她每年便靠這租谷和香火錢過活,勉強也過得去。  「靠來靠去還是靠菩薩。」懾於人之不可靠而僅能乞靈於神,她吐出這樣可悲的定命論來了。  「但是你為什麼這樣晚坐在這裡?」緊接著她便問。  「病了,」我簡單地回答。  聽說我病了,她便收拾起她未說完的話,趕緊到灶下點起一把火,隨即在屋的一隻角落裡拿來一束草——這類似薄荷的藥用植物在家鄉是普遍地應用著的——放在鍋里煎起來,一面把她自己的床鋪理了一理,硬要我睡下,又在什麼地方找出一包紅糖,泡在湯里,熱騰騰地端來給我。一壁抱歉似地說,「糖太少,苦一點。」  在她端湯給我喝的時候,這步行和端碗的姿態仍然是十多年前我熟識的她。我熟識她的每一個小動作。我感到安慰,我感到欣喜,在眼前,這化身為姊姊的形態的一切的家的溫柔,令我忘了身在荒涼的嶺下。她催我睡,不肯和我多說話,自己在床前地上展開一個舊氈陪我,我在這撫愛的幸福中不知不覺地睡去。  次晨動身的時候,她為我整整衣領,扯扯衣襟,照著從前的習慣,直到我走到嶺的半腰,回頭望這古廟時,她還兀自茫然地站在那裡,我到家後,諱說起這回事,只說我身體不好,懶說話。  出外的時候,坐的是順水船,沒有過那廟。第二次回家的時候,走的另外一條路,沒過她那裡;出外又是坐船。兩年前,我故意繞道去望她的時候,已是不在。住在偏屋裡的是另一個女人。問起她的去處,一點也不知道。在家裡我也打聽不明她的去處。  「住在冷廟茶亭里的人有禍了。」我時常這樣想。  「有家的不論三更半夜,十里廿里,總得回去……」父親的話始終響在我的耳際。假使千途萬水,百里幾百里呢?則父親母親的照顧所不及可知。    5嫁衣    想敘說一個農家少女的故事,說她在出嫁的時候有一兩百人抬的大小箱籠,被褥,磁器,銀器,錫器,木器,連水車犁耙都有一份,招搖過市的長長的行列照紅了每一個女兒的眼睛,增重了每一個母親的心事。但是很少人知道這些箱籠的下落和這少女以後的消息。她快樂么?抱著愛子么?和藹的丈夫對她千依百順么?我僅知道屬於一個少女的一隻箱籠的下落,而這故事又是不美的,我感到失望了。但是耳聞目見的確很少美麗的東西。讓這故事中的真實償補這損失罷。  假設她年已三十,離開華美出嫁的盛典有整整十個年頭了。為了某種的寂寞,在一個昏黃的夜晚,擎了—盞手照①,上面燃著一段短燭,摸索上搖搖落落的扶梯,到被遺忘的空樓的一角。那兒有大的蛛網張在兩柱中間,白色的圓圓的壁錢②東一塊西一塊貼滿黝黑的牆壁,老鼠糞隨地散著,樓板上的灰塵積得盈寸。    【①手照,錫制的燭台,像一個小碟子,多了一個柄,閨房裡用的。  ②壁錢,是一種蜘蛛,它的卵囊白色圓扁。固著於壁上,並時常守護著。這裡所說的壁錢,就是指這卵囊了。形狀如洋錢,故名。】    為了某種寂寞,她來這古樓的一角,來打開她這久年放在這裡的木箱。這箱子上面蓋了一層紙,紙上滿是灰塵。揭開這層紙,漆色還是十分鮮艷的呢。這原是新的木箱,有幸也有不幸,放上了這寂寞的小樓便不曾被開啟過,也不曾被搬動過。  箱子的木板已經褪縫,鉸[釒堞]③和銅鎖也銹滿了青綠。箱口還斜角地貼著一對紅紙方,上面寫著雙喜字。這是陪嫁的衣箱。自從主人無心檢點舊日的衣裳,便被撇棄在冷落的樓閣與破舊的傢具為伍了。    ③[釒堞]:該字與「堞」相似,但為「釒」字旁。——肖毛注。    為了某種寂寞,她用一大串中的一個鑰匙打開這紅漆的木箱。這裡面滿是褶得整整齊齊的嫁時妝。她的母親在她上轎的前夕,親手替她裝下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的布匹和衣服,因為太滿了,還費了大勁壓下去,復用竹片子彈得緊緊地,然後闔上箱蓋。那晚母親把箱子里的東西一件件地重複地念給她聽,而她的眼睛沉重得要打瞌睡,無心聽了。現在這裡是原封不動的,為了紀念母親,不去翻動它罷,不,便是為了不使自己過分傷心,便不去翻動它罷。  在這箱子的上層,是白色的和藍色的苧布。那是織入了她的整個青春啊。她自從七歲便開始織苧。當她綰著總角髻隨著母親到園子里去把一根根苧麻刈下來,跟著媽媽說「若要長,還我娘」,嘻嘻哈哈地把苧葉用竹鞭打下,堆掃到刈得光禿禿的苧根株上面,「把苧葉當作娘,豈不可笑,那地土才是它的娘啊,苧葉只是兒女罷了」,她確曾很聰明地這樣想過;當她望著母親披剝下苧的皮層,用一把半月形的刀把青綠脆硬的表皮颳去,剩下軟白柔韌的絲絛,母親的身旁堆了一大堆的麻骨,弟妹們便各人拈了一根,要母親替他們做成鑽子,真的用一根竹籤做鑽頭,便會做成一把很好的鑽子,堅實的地土便被鑽得蜂窠似的了,她呢,裝做大人氣派說:「我,大人了,我不玩這東西。」於是便拿來了一片瓦,一個兩端留著節中間可以儲水的竹槽,註上水;把苧打成結,浸入水裡,又把它拿出來,分成細絞,放在瓦上一搓一搓,效著大人的模樣,這樣,她便真的學會了織苧了。  在知了唱個不停的夏天,搬了小凳到窄小的巷裡,風從漏鬥口似的巷口吹進來,她在左邊放著一隻竹籃,右邊放了苧槽和剪,膝上放了瓦片,她織著織著便不知有炎夏的過了一個夏天,兩個夏天,七八個夏天……等到母親說:「再織上幾兩,我替你做成苧布,寬的給你裁衣,窄的給你做蚊帳,全部給你做嫁妝,」她臉微赬了。  現在,鎖在這箱里霉爛的是她織上了整個青春的苧布啊。  在冬時,她用棉筒紡成細細的紗,復把它穿進織帶子的綳機的細眼裡,用藍線作經,白線作緯,她是累寸盈尺的織起帶子來了。帶子有窄的,有寬的,有白的,有花紋的,有有字的。她沒有讀書,但能夠在帶上織字。「長命富貴,金玉滿堂」呀,「河南郡某某氏」呀,卍字呀,迴文呀,還有她錦繡般的心思,都織在這帶上。  「媽媽,我織了許多帶子了。」她一次說。  「傻丫頭,等到出嫁後,還有工夫織帶子么?孩子身上的一絲一縷,都得在娘身邊預備的。」  「將來的日子有帶般長才好呢。」  「不,你的前途是路般長。」  「媽媽的心是路般長。」  這母親的祝福不曾落在她的身上。她沒有孩子。展在她前面的希望是帶般的盤繞,帶般的紆迴,帶般的曲折。她徒然預備了這許多給孩子用的帶,要做母親的希望卻隨同這帶子霉腐於笥底了。  在這箱子的底層,還有各色繡花的衣被,枕衣,孩子的花兜,披襟,和各種大小的布方。她想到綉在這上面的多少春天的晨夕,綉在這上面的多少幸福的預期,她曾用可以浮在水面上的細針①逢雙或逢單的數剔布綢的紋眼,把很細的絲線分成兩條四條,又用在水裡浸脹了的皂角肉把弄毛了的絲線擦得光滑,然後針疊針的縫上去。有時竟專心得忘了午餐或晚餐,讓母親跑來輕輕擰她的耳朵,方才把繡花綳用白絹包好,放入細緻的竹籃,一面要母親替她買這樣買那樣。    【①一種最細的繡花針,叫作「水上浮」的。假如不信鐵針能在水上浮的,你去問物理老師好了。自己要試試也有百分之三十的機會可以成功。】    現在這些為了將來預備的刺繡隨同她的青春霉爛於笥底了。  幸福的船像是不平衡的一葉輕舟,莽撞的乘客剛踏上船檻便翻身了。她剛剛跨上未來的希望的邊緣,誰知竟是一隻經不起重載的小舟呢。第一,母親在她出嫁後不一年便病歿了。她原沒有父親。丈夫在婚後不久便出外一去不返,說是在外面積了錢,娶了漂亮的太太呢,她認不得字,也無從讀到他的什麼信。她為他等了一年,兩年,十年了,她的希望的種子落在磽瘠的岩石上,不會發芽,她的青春在出嫁時便被褶入一對對的板箱,隨著悠長的日子而霉爛了。  這十載可怕的辛勞,奪去了她的健康。為要做賢慧的媳婦,來這家庭不久便換上日常的便服,和妯娌們共分井臼之勞。現在想來真是失悔。誰知自從那時後便永遠不容有休息呢。在嚴寒的冬月,她是汗流浹背的負起沉重無情的石杵;在幽靜的秋夜的月光中,為節省些膏火,借月光獨自牽著餵豬的糧食。偶時想到她是成了一頭驢子。團團轉轉地牽著永遠不停的磨,她是發笑了。還有四月的麥場,五月的蠶忙,八月的稻,九月的烏桕,都是吸盡她肩上的血,消盡她頰邊的肉的。原是豐滿紅潤的姑娘呵,現在不加修飾的像一個弔死鬼。不過假如這樣勤勞能得到一句公平的體恤的話,假使不至無由的橫遭責罵,便這樣地生活下去罷。  「閑著便會把骨頭弄懶了啊!」這不公的詬聲。  「閑著便會放辟逾閑啊!」這無端的侮辱。  於是在臼和磨之外又添了礱。在豬圈中添了一條豬為要增加她的工作。  在豬圈中又是添了一條豬,為要增加她的工作。  竟然養起母豬來了,那是可怕的饕餮!並且……  「你把這母豬餵飽,趕這燥豬過去啊!」  她臉一紅。感到這可恥的譏刺,這無賴的毒意。她是第一次吐出怨讟的聲音,咒詛這不義的家庭快快滅亡罷。她開始哭了。  接著是可怕的病,那是除了出嫁了的妹妹是沒有人來她的床邊的。妹妹是窮的,來去都是空手,難怪這一家人看到她來誰也不站起招呼一聲。母親留下她們姊妹兄弟四人,兄弟們都各自成家,和她成了異姓,和她同枝連理的妹妹,命運是這樣不同。她是富,妹妹是窮,她是單身,妹妹是兒女多累,這奇異的命運啊!但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富家媳是受這樣的折磨!當時父母百般的心計是為要換得這活人的凌遲么?她嗚咽了。  假如生涯是短促的話,她已過了三分之二了。假如生涯是更短促的話,哪,便在目前了,所以她掙了起來,踅上這搖搖落落的扶梯,來這空樓的一角,打開古綠的鎖,檢點嫁時的衣裳么?箱里有一套白麻紗的孝服,原是預備替長輩們戴孝的,現在戴的為了自己,豈不可憐。  伏在箱子的一角,眼淚潸潸地流下來。手照落在地上。不知不覺地延燒了拖垂著的衣襟,等到她覺得周身火熱才驚惶地呼喊時,一股毒煙冒進了她的口鼻,便昏厥過去。  家人聽見叫喊的聲音跑來,拿冷水潑在她的身上,因而便不救了。假如當時用氈子裹住她,或想法撕去她的外衣,那麼負傷的身至今還活著的罷。  後來據他們說是「因為她身上的不潔,冒犯了這樓居的狐仙,所以無端自焚的」。不久之前,我曾去看這荒誕無稽的古樓,樓門鎖著,貼上兩條交叉的紅紙條。這樓中鎖著我的第二房的堂姊的嫁衣。    6燈    院子里的雞縮頭縮腦地踱進塒里去了,檐頭嘁嘁喳喳的麻雀都鑽進瓦縫裡,從無人掃除的空樓的角落,飛出三三兩兩的蝙蝠,在院宇的天空中翻飛。蝙蝠可說是夜和黑暗的先驅,它的黑色帶鉤的肉翅,好像在牽開夜的幃幕,這樣靜悄悄地,神秘地。  這時候,這家裡的年青的媳婦,從積滿塵垢的碗碟廚的頂上拿下一個長嘴的油壺,壺裡面裝著點燈的油。她一手拿壺,一手拿燈,跑到天井跟前——那裡還有暗蒙的微光——把油注在燈瓢裡面。她注了一點,停一停,把燈舉得和眼睛相平,向光亮處照一照,看看滿了沒有,拿下來再加一點油,復拿起照了照,又加上一點,等到燈里的油八分滿的樣子等到油麵和瓢緣相差二分的樣子,才住了手。一邊把油壺放還原處,一邊順手在一隻破燈籠殼裡抽了兩條燈芯,把它浸在油里,讓燈芯的一端露在瓢外二分長短,而另一端則像兩道白色的尾巴翹著。  少婦把燈放在灶突上。這是灶間的中心點。不論從那一方量來,前後也好,左右也好,上下也好,都是等距離。她從來沒有想到這所在是室內的正中心,只覺得放在這裡很好,便放在這裡了。她每次這樣放,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毫不以為異。  少婦沒有伸手點燈,只是在灶門口坐下。灶里還有餘火,吐著並不逼人的暖氣。鍋里的飯菜熟了,滿室散著飯香。她把孩子拖到身邊來,臉偎著他,若有所待地等著。等著誰呢?不,她只等著天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天黑。她要等天黑盡時方才舉火點燈。她知道就是一滴的燈油也是不能浪費的。  我先來介紹這燈罷。這是一盞古式的青油燈。和現在都市裡所見的是大不相同了。我懷疑我的敘述在人們聽來是否有點興趣,我懷疑我的介紹是否不必要的多餘,並且能否描寫得相像。說到這裡我便想到繪畫的長處,簡單的幾筆勾撇,便能代表出一個完美的形廓,而我則是拙於畫筆者。這燈在鄉間仍被普遍地用著。「千聞不如一見」,假如你有機會到我們山僻的地方來時,便會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形狀了。  燈的全體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是燈瓢;那是鐵鑄的像舀子或勺子的東西,直徑四寸左右。鄉間叫作「燈碟」,因為形狀如盞碟,而它的功用在於盛油,如同碟子盛油一樣。碟的邊緣上有一個短柄,這是拿手的地方。這碟子是鐵鑄的。我曾想過假如換上了海螺的殼,或是用透明的琉璃,豈不是更美麗嗎?不,鐵鑄便有鐵鑄的理由:盛油的傢伙是極易粘上灰塵的,每隔四天五天,碟緣上便結了一圈厚膩黝黑的東西了,那時你用紙去擦么?這當然是費手腳的事。所以當初燈的設計者,用生鐵鑄成燈碟,髒了,只要把油傾去,用鐵鉗把碟子鉗住,放到灶火里去燒一陣,燒得通紅,拿出來放在水缽里一浸,「嘶……」地冷卻之後,便煥然一新,如同剛買來的一樣。這樣,一個燈碟可以用得很久——燒著浸著,生鐵是燒得壞的么?你想——「舊的東西都經久耐用。」這便是簡樸的鄉民一切都歡喜舊的理由。  燈的另一部分是燈台,一個座子。在這兒,裝飾的意味是有重於實用了。座台的華麗簡樸隨燈而異。普通的形式是上下兩個盤,中間連接著一根圓柱。底盤重些大些,上盤便是承燈瓢的座墊,柱子則是握手的地方。燈座有磁製的,也許有銅鑄的,而我在這裡所描寫的則是錫的。在灰白的金屬表面鑲嵌著紫銅的花紋,圖案非常古老。其中有束髮梳髻寬衣博袖的老頭,有鳥,也有花和草,好像漢代石室中壁畫的人物。這工作倒是非凡精細的,大概是從前一個偏愛的母親,在女兒出嫁的前幾年,雇了大批的木匠漆匠銅匠錫匠,成年成月地做著打著,不計工資而務求製品之精巧,這燈擎便在許多的錫器中間被打成了。這些事在我們後輩當然無從知道。我只知道這座燈擎是這家的祖母隨嫁帶來的。是否這祖母的母親替她的女兒打造的呢?那又不得而知。也許還是這祖母的母親的嫁奩。在鄉間,有多少的器皿都保留著非常古遠的記憶。這兒,數百年間不曾經過刀兵,也沒有奇荒奇旱,使居民轉徙流亡,所以這兒留存著不少先民的手澤。甚至於極微小的祭器或日用的東西。有一次,一位遠房的伯父隨手翻起一隻錫制的燭台,底面寫著一行墨筆字,「雍正七年監製」,屈指—算!——歷朝皇帝的年號和在位的久暫,他們都很熟悉的——該是二百年了。而仍是完好的被用著,被隨便地放在隨便的角落,永久不會遺失。話說得遠了,剛才我說這燈擎是祖母隨嫁帶來這家裡的。後來這祖母的女兒長大了,這燈擎復隨嫁到另一姓。那位女兒又生了女兒,女兒長大之後,又嫁給祖母的孫孫,燈擎復隨嫁回到這祖母的屋子裡來。這樣表姊妹的婚姻永遠循環繼續著,「親上加親又是親上加親的」,照著他們的說法。所以幾件過時的衣服,古舊的器皿,便永遠被穿了新衣服抬嫁妝吃喜酒的不同時代的姻親叔伯,永遠地在路上抬來抬去,仍舊抬回自己的老家。我真想說山鄉的宇宙是只有時間而沒有空間的。這看來很可笑么?我倒很少要笑的意思,除開某種的立場,我是贊成這種婚姻的。你想,一位甥女嫁到外婆的家,一切都熟識,了解,諧和,還有什麼更好的么?  不用說,坐在灶前的媳婦,便是祖母女兒的女兒了,她來這家裡很幸福,大家都愛她,丈夫在外埠做工,在一定的時候回來,從來沒有爽約。膝前的孩子則已經四歲了。翁姑——她的舅父舅母——都還健在。  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推開孩子,拿一片木屑在尚未盡熄的灶火中點著,再拿到燈邊點起來。驀然一室間都光明了。「一粒谷,撒開滿堂屋。我給你猜個謎兒,你猜不猜?」「燈,燈,」連說話未嫻熟的四歲的孩子都會猜謎兒了。且說燈點著了,這燈光是這樣地安定,這樣地白而帶青,這樣地有精神,使這媳婦微笑了。「太陽初上滿山紅,滿油燈盞統間亮」,她在心頭哼著兒時的山歌,她,正如初上的太陽,前面照著旭紅的希望;她,正如滿油的燈,光亮的,精神飽滿的,堅定的,照著整個房間,照著她的孩子。所以她每次加油的時候,總要加得滿滿的,因為這滿油的燈正是她的象徵。  燈光微微的閃了。這家的舅父和舅母走進灶間來,在名份上他們是翁婆。可是她沿著習慣叫。這多親熱的名詞。到了年大的時候要改口叫聲「婆婆」,多麼不好意思!而她避免了這一層了。她真想撒嬌向他們要這要那呢!可惜已成了孩子的母親。她看見他們進來了。她揭開鍋蓋,端出菜和飯。熱噴噴的蒸氣使燈光顫了幾顫。她的舅父說,「一起吃了便好。」而她總是回答,「你先吃」,她真是懂得如何尊敬長輩的。每逢別人看到這樣體貼的招呼,總要說一聲,「一團和氣哪。」  飯吃半頓的樣子。「剝剝剝」,有人敲門了。舅母坐在門邊,順手一開。頭也不用回便說「二伯伯請坐。」二伯伯便在門檻坐下,開始從懷中摸出煙包,掐出一撮煙用兩指搓成小球,放在煙管上。  「剝剝剝」,又敲門了,這是林伯伯。他們倆不用打招呼,便一個先一個後。從來不會有遲早。他們夜飯早吃過了。他們總在天未黑的時候吃的,吃過之後,站在門口望著天黑,然後到這家裡來閑談。有時這家裡的媳婦招呼他們一聲說「吃過么?」二伯伯便老愛開玩笑的說:「老早,等到今天!」他的意思說,「我早就吃過了,我昨天便吃過了。」  二伯伯和林伯伯在一起,話便多了。他們各人把自己的煙管裝滿,拿到燈火上面燃點,「絲絲……」地抽著。  他們談到村前,談到屋後,談到街頭,談到巷尾。真不知他們從那裡得到許多消息。好像是專在打聽這人間瑣事,像義務的新聞訪員。  第一筒煙吸完了。又裝上了第二筒。二伯伯口裡銜著煙嘴,一邊說話,一邊把煙管放在燈花上點火,手一偏險些兒把燈火弄熄了。他的談話便不知不覺地轉到燈上來。  「我有一次到城裡去。他們點的都是洋燈,青油燈簡直看不到。他們點的是洋油,穿的是洋布,用的是洋貨,叫人看得不服眼。」  「他們作興點洋油,那有什麼好處。洋油那裡比得上青油!——這屋子裡點的是青油——洋油又臭,又生煙,價錢又貴,風一吹便熄,燈光也有點帶黃。青油呢,燈花白沒臭氣,又不怕風,油渣還可以作肥料。洋油的油渣可以作肥料么?」  「是啊!我說城裡人不懂得青油的好處。譬如說,我們一家有兩三株烏桕樹,每年你不用耕鋤,不用施肥,可以采幾石桕子,拿到油坊里去,白的外層剝下來可以制蠟燭,黑的芯子可以榨青油。桕子的殼燒火。這些都是天的安排,城裡人那裡懂得。」  第二筒煙又完了。現在放到燈上是第三筒,林伯伯忽然指著浸在油里的燈芯,說:  「燈芯只要點上一根便夠了。兩根多花一倍油。」  「因為伯伯們在這兒,點得亮點,給伯伯點煙。」媳婦說。  「討擾討擾。」  談話又移到燈芯上面。二伯伯和林伯伯談著燈芯是怎模樣的長在水邊的一種草,便是編席子的草。燈芯還可以做葯。又說有一種面,很脆很軟,像燈芯大小,叫作燈芯面。  「蟹無血,燈芯無灰,這怎麼講?」媳婦插進一句。這時舅父們早已放下筷子。她在替孩子添菜,催他快吃。  「你看到蟹有血沒有?你知道燈芯灰是怎樣出典的么?」  二伯伯一面裝煙一面講:  「從前有一個少爺,父親是做過大官的——什麼官,六品官。(他以為品級越多,官越大。)做官的人家是有錢的,金子,銀子,珍珠寶貝,數也數不清……卻說這位少爺在十六七歲的年頭病了,非常厲害的病症。你知道他生的什麼病,做官人家還會缺少什麼,有什麼不如意的么?原來他只懷著一樁心事,就是愁著父親留給他這許多錢怎樣用得了,這時候他的父親已經死了,只有這孩子的母親。他是獨養子,所以愛惜得是不消說的。真的倘使這孩子說要天邊的月,他母親便會毫不遲疑地僱工造個長梯子,派人去摘下來的。可是孩子並沒有想摘月亮,他只愁著錢用不了。  「孩子病著愁著,臉孔黃起來。母親的擔憂也確實不少。她求神許願,都沒有效果。看看一天黃瘦似一天了。」  「忽然,有一天,這位寶寶高興起來,喊他的媽媽說,『媽媽,我要吃一隻鵪鶉。』」  「他的媽媽歡喜得不得了,忙說,『這容易辦,這容易辦。叫人立刻預備……』」  「『不過,』孩子說,『媽媽,我的鵪鶉要放在石臼里燉,上面蓋著石蓋。石臼底下要用燈芯來燒,別種燒法我可不愛。』」  「痴心的母親吩咐照做了。她盼望會有奇蹟似的石臼里的小鳥突然燉熟了,她便可以拿去給她的兒子,吃了之後,病便會好。」  「於是大批的金子銀子拿去購買燈芯,燈芯漲價了,連家用點燈的燈芯都被收買了去,整車整船的燈芯運到顯宦的府邸,都燒在石臼底下,奇怪,燒了幾許的燈芯竟沒有一撮灰。……」  「這鵪鶉燉熟了么?」媳婦問。  「你想燒得熟的么?」  「孩子後來怎樣?」  「你想他後來怎樣?」  大家沒有說話。這故事流傳在鄉間,也不知幾十百年,不知經過多少人的口,入了多少人的耳。所以這故事完後一點也不見得緊張。媳婦在這時候正洗著鍋子。不一會灶頭抹凈了,舀一盆熱水洗手,又把快要睡去的孩子擦了一把臉,解下腰上的圍裙,拿一根竹籤子剔一剔燈花。  伯伯們都告辭了。他們還要到別家去閑談,把說過的話重說一遍。  媳婦一手提了燈,一手牽了孩子。施施然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7網    我想說命運好比漁夫,不時不節在生命的海中下網。凡落入他的網的,便不論賢愚老幼,一齊被撈到另一個世界去。他是一個頂嫻熟的撒網者,有一副頂細密頂柔韌的網,有時似會漏下了一尾兩尾,但這一尾兩尾,終有一天會落入他的網裡的,只是早遲先後不同。我說這話可並沒有寓著悲觀之意,也沒有怨嗟之情,猶如魚不能自悲其為魚,不能怨尤漁夫的下網一樣。我不過偶然取個比喻而已。  引起我這不恰切的比喻來的,是一個老年人。他也是打網的。看到他提著用柳條貫成一串的魚走過街市或肩著網從村裡出來,我因而想起他自己倒是一條漏網的魚了。正如池裡的魚,每年年頭族祠設祭或婚嫁喜事的時候,總要打撈幾次,這運命的網落在這村中,也不知有多少回了!老人的同輩都撈去了,他貼身的妻子也被撈了去。偏偏他從網裡漏了出來。留在生命的海中,失去他的隊伍,耐心等著下次的捕撈。  這老人是什麼人?他叫什麼名字?他和我什麼關係?我不想說。總之他是一個老人,捉魚的老人。在這村裡捉魚的只有他一個,似乎像他這樣大的年紀的也只有他一個,——雖則我得聲明還有許多半老的比不上他老的許多人——所以每逢別人叫他「捉魚的!」或喊聲「老頭兒!」他一定點頭答應,意思是:「是的,我是捉魚的,我是捉魚的,我是老人。」  你看他早出晚歸,日日奔逐於溪渚水濱,或用罾,或用網,或用釣,或者駕一張小竹簰,手裡拿一柄魚叉——(那往往是冬天,水族潛伏在水底的時候)——俯視透明的水底,覷看真切便颼地射下去,或者只拿了一尺多長的粗鐵絲打成的鉤,鉤上掛著一條小蟲,身子躺在池塘的邊上,一手拿鉤子向石縫裡樹根盤結的窟窿里逗引,一手用指頭把水面彈得「潑潑」的響,或者更簡單些,手裡拿了一根竹竿,把池裡的水亂攪一通,再蹲在一邊等著,看看在水底冒起鱉魚潛伏時所起的水泡泡來沒有,於是用竹竿點定起水泡的地點,把身子鑽到水裡撈摸……但他所得的仍是無幾,勉強夠一天的溫飽,他不能為明日預備一份休息的口糧。說到這裡,我想到華滋華斯在一篇詩里說起的故事來了:說是一個老人,他每天拖著蹣跚的腳步從一個池塘挨到另一個池塘,坐在水邊,把雙腳懸在水裡。作什麼呢?你想,原來他把雙腳當作釣餌,引誘池塘里的水蛭——這可怕的吸血的蟲——來吸他脛上的血,然後把腿脛提起,捉下水蛭,賣給醫生——在當時,水蛭是治療某種病的,它能毫無痛苦地吸出被認為有害的血液——換取每日的麵包。如果這情形是真的,則我應當為我的老人慶幸,因為他還有一個捉魚的本領,只要負著漁具出門,多少可以捕得一些蝦,一些魚,一雙鱉魚或者幾條黃鱔。而他的魚餌,也只要取給於無辜的小蟲,用不到自己的血。  這位老人身世如何?他曾否有過家庭?年輕的時候作什麼生?想聽者所欲知道的。我在前面曾提到他有妻子,可知他結過婚的。那末他有否子女?這也是必然的詢問。但我請你千萬莫問他自己,那會使他甚為不歡,這簡直是敲上他的悲哀的音鍵,他甚至於會疑心你的問句是否含著譏諷和惡意了。據我所知,他先前有過一個兒子。不過這兒子非他所出,是他的老年的妻第二次改嫁跟他來的時候隨身帶來的,說得難聽些,是個油瓶。孩子來他家的時候只有四五歲,而他有四十開外年紀了,所以也非常疼愛這兒子。吃的穿的,件件都周到,他盡所能的撫育他。等到長大了,他送他去學木匠,三年學徒滿後,居然做得一手好細木,每天可以像正式的老司務一樣地掙錢了。那時老人真是說不盡的歡喜,想老年總不至無依無靠了,想病時總有人送盞茶水湯藥了,他對別人說話的時候老把兒子掛在口頭,說他的工作做得多麼細緻,結實,說他現在做老司務了,每天可以賺多少錢。……便是對著自己的妻子,也笑逐顏開地說:「等到××回來的時候,我們要把這道板壁修好,免得冬天冷風吹到我們的床頭。」  但是這位木匠兒子出去一年兩年不回,也不給個音信。終於在第三年的頭上一個同村人給他帶來一封信,兩塊錢,信里說:  「我不是你的兒子,不要指望我。寄上兩塊錢,請查收。」  這兩塊錢便算是報他撫育之恩!他氣極了,他因此和他妻子著實鬧了一場。他持的理由是:  「縱使他不是我的兒子,總還得是你做娘的兒子。這忘恩負義的東西!」  從此他絕口不提起他的兒子。兩年後他的妻子病故了,那時他託人輾轉捎了個信去,不知是遺失了,也不知怎樣,沒有迴音。  話說回去,我得說他原先乾的是什麼職業。他原來不是捉魚的。他和村裡的大部分人一樣,他種田,同時也撐竹簰,他自己只有一畝田,和屋後一小塊菜園。他向別人再租幾畝,春耕夏耘,也算得一個道地的農民。撐竹簰呢,那隻好算作他的副業。從村前的埠頭撐著竹簰送貨到縣城裡,下水一天,接貨回來,上水三天。四天工夫,可以掙幾隻光洋,這是頂賺錢的生意。秋末冬初,山上的木板編成筏子,由水道運送到府城裡,來回便得半月余,除了伙食開銷,可以剩下十來只大洋回家。他水路熟,身體好,有力氣,憑他的雙手一家衣食無缺。他下水是一條龍,說是有一次一袋銅板翻到一個一篙多深的潭裡去了,他潛水下去,逐一摸回,一個沒有短少。那時他便歡喜捉魚,而捉回來的每每把小的壞的多餘的賣掉,好的留給自己吃。有時不賣不吃,把它焙乾放在土瓶里。  這些都是年輕時代的話了。現在他連回憶都懶得回憶。日趨衰老的體格,擔受不起水途辛苦,挽竹簰上急灘只好讓比他年輕的一輩去干,種田翻土呢,也難比從前,租來的田都給收回去了。於是他把從前作為玩意的遊戲當作糊口的職業,好在這水邊的生活於他原不生疏。  自從他妻子故後,他也有過一場不大不小的病。一畝薄田和屋後的一塊菜園便在那前後抵押給別人了。老人沒有別的嗜好,閑時貪吸一口旱煙。看他把白煙吸進之後悶在嘴裡很久不吐,好像要把一生的愁苦,都要一口吞到肚子里去的樣子。  不曉得他從哪裡學得結網的本領,他用生絲結成半寸見方的網,專門攔取溪里的小魚。有人告訴他:  「你老年了,少殺生吧。」  「我面前沒個人,身後沒個影,作什麼功德。」他乾澀地回答。  他家的門前便懸著各種的罾網。太陽照過來的時候,把網的影子映在單薄的板壁上,現出整齊的菱形的圖紋。老人又在結他的網了,戴著一副老花眼鏡。在他的手指底下似乎在鋪排著魚的命運。而我,不知從哪裡襲來的一種古怪的念頭,覺得這老人自己是一條漏網的魚,有一天,他的腮子會再次掛到命運的網眼裡去的。    8讖    曾有人惦記著遠方的行客,痴情地凝望著天際的雲霞。看它幻作為舟,為車,為騎,為輿,為橋樑,為棧道,為平原,為崇嶺,為江河,為大海,為渡頭,為關隘,為桃柳夾岸的御河,為轍跡縱橫的古道,私心囑咐著何處可以投宿,何處可以登游,何處不應久戀,何處宜於勾留,復指點著應如何遲行早宿,趨吉避凶……。正神凝於幻境的想像的時候,忽然天際起了一片漆暗,黑雲怒涌,為閃電,為雷霆,為風暴,為冰雹,為驟雨,為颶嘯,……思遠者乃省記起了已有多久沒有收到平安的吉報,安知他途上山高水低,舟車上下,安知他途中不會遭遇兵災,匪禍,疾病,厄難,於是引為深憂,甚至悄然墜淚,揣測著這不祥的讖兆……  曾有守望著病了的孩子的姐姐,因為久病把大家都弄累了,於是決議由大家輪流值夜看護,而她是極願長久陪侍這親愛的弟弟的……夜是暗黑的,高熱度的孩子發出不可解的囈語,緊閉著的窗戶隔斷外來的一切的聲音,室內只有一顆暗黃的燈光和兩個生命的呼吸,姐姐闔上眼睛彷彿要睡著了,猛然抬起頭來看見樑上掛下一個蜘蛛,它把細絲粘在樑上,自己卻緩緩地墜下來。黃色的燈光映著這細絲,現成金黃色。姐姐恍若悟到維繫住這小蟲的竟然是這樣脆弱的微絲,這裡隱喻著身邊的孩子的艱難的呼息。「倘使斷了呢?」她為著這蜘蛛擔心了,於是暗暗占卜道:「蜘蛛啊!假如你再能從你細絲回到樑上去,則我的弟弟便有救了,否則……」她不忍想了。蜘蛛往下墜著,又掙扎著沿著細絲往上去,又下墜了,將及地時又掙扎著上去,又墜下來,又上去……一霎間,絲斷了!「啊呀!」這姐姐的驚叫驚醒了一家人,而她不能把她的讖語告訴旁人……  唉!自來一蟲,一物,一言一語往往便成讖,你聽我說完我的故事吧。我有一位姐姐,她花了很多的工夫繡花在她自己的一雙鞋上面。這鞋做得很端整,很美麗,很結實,她自己看了很高興。一位鄰人稱讚她說:「多美麗的鞋啊!」她無心地輕輕地嘆了一聲道:「不知我穿不穿得破這雙鞋呢?」說了之後自知失口,憂鬱地回到房中去了。於是在一天,當她還沒有穿上新鞋的一天,她早起坐在鏡前理她的鬢髮,她覺得十分疲倦無力了,在早晨就疲倦得這樣!她對鏡端詳了好久,悄然復回睡到床上,這樣,便一聲不響地永遠地睡著了,沒有留下一句告別的話……過後別人把她親制的鞋子交給我,並告訴我這句話,我心裡便想:「所以說話總要留心啊!」  因此我怕看那迷幻莫測的人們的眼淚的晶球。我怕信口開河的fortuneteller的唇邊的惑語有時竟會幻成事實。我再也不敢像從前一樣地在賣卜的攤前戲謔地隨意擲下幾個銅子,當他問我何事求卜的時候,思索了一回才回答道:「我問一位遠地的哥哥的平安。」因為我愛我的哥哥。我也怕聽在我的頭頂上從寒空里投下一串烏鴉的「哇」聲。我怕聽見喪夫的鄰婦朝暮的啼哭。我歡喜看新年時在破舊黝黑的門窗上貼大紅的楹聯,我讚美滿街的爆竹和空氣里硝磺的氣味。我也預備了紅紅綠綠的希望和吉祥的祝福,來分贈給比我年幼的和比我年長的人,願他們幸福。  讓「讖」成於既往,願來日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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