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真話的中國傳統

現在人們經常說,官員要講真話,要講人話。這種觀點是對官員們講假話、講模稜兩可的話、講冠冕堂皇的套話的反感。套話、假話、空話的現象,不光在官場上出現,也在不少媒體上出現。因此,要求講真話、講人話是非常應該的。但是,基於某種錯誤認識,有些人常常把講假話、講套話視為中國一貫的傳統,認為中國人的文化就是不講真話、愛講假話。這種從說假話的現象找出來的根源,是很值得商榷的。不說真話說假話的現象到處都有,但是,中國傳統的儒家學者,從很早開始,就把說真話當成是知識分子的責任。從孔子作《春秋》,讓「亂臣賊子懼」 開始,儒家就非常重視歷史。歷史的一個重要功能,是為現實和未來提供借鑒。歷朝歷代的「史官」,幾乎都是儒家知識分子。講真話從來都是儒家史官最重要的品格。中國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事例,為了保持講真話的權利和品格,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戰國時期,齊國的大官崔杼殺害了國君齊莊公。齊國當時的史官名叫太史伯,負責記錄歷史事件。崔杼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命令太史伯在史書中將齊莊公的死因記為得病而死。太史伯不肯,堅持寫下了「崔杼殺其君光」。崔杼大怒,殺掉了太史伯。太史伯有三個弟弟仲、叔、季。老二仲又在史書上寫下了同樣的字句。崔杼於是又將老二也殺掉。老三叔繼任史官後,還是如實寫下了同他的兩位哥哥一樣的話,結果也被崔杼殺掉了。為了一句真話,兄弟三人先後赴死,慷慨凌然,沒有任何畏懼。老四季繼任史官,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三位哥哥為何而死,但是,他拿起筆,還是寫下與三位哥哥一樣的文字記錄。面對絕不屈服的史官們,崔杼問老四季:「你的三位哥哥都為了這個被殺死了,難道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嗎?如果你答應我改寫這句話,我就饒了你。」老四從容回答說:「據事直書,是做史官的職責。如果為了求生就做失職的事情,那還不如死!……即使今天我不寫這句話,天下也肯定會有這樣記錄的人,不這樣寫也不可能真的保護你的面子,只不過就是讓那些了解真相的人嘲笑而已。正因如此,我寧死也要這樣寫,希望你三思!」 正是因為這些為了講真話而不惜付出生命的儒家知識分子,中國的歷史書里,才記錄了很多「壞人壞事」,目的就是讓後人引以為戒。講真話的傳統在中國歷史上始終延續著。史書記載,宋太祖趙匡胤喜歡在皇宮的後園打鳥玩。有一次,幾個大臣聲稱有急事,要求面見皇上,宋太祖便召見了他們。但是召見之後,幾個大臣們說的都是很普通的事情,並非所謂「急事」。宋太祖很不高興,問大臣們為什麼說謊?一個大臣說:「我認為這些事情再普通,也比打鳥更緊急。」宋太祖頓時來了火氣,順手抄起邊上東西,打掉了這位大臣的兩顆牙齒。這位大臣慢慢彎下腰,把牙齒撿起來,放在懷裡。宋太祖怒不可遏地罵道: 「你收起兩個牙齒,難道想保留證據告我?」這位大臣說:「臣是不會告陛下的,但是,負責記載歷史的官員,會把這件事情寫進史書。」宋太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轉而高興起來,賜這位「犯上」的大臣以黃金作獎勵。這兩個故事說明,儒家的知識分子,不管面對怎樣的權威,都有堅持講真話的優秀傳統。而且,這一講真話的傳統,也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的歷史。加上中國傳統還注重死後的名聲,連皇帝也非常在乎,因此,這種傳統對現實、對未來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皇帝們面對「死腦筋」的儒家知識分子,也很害怕自己死後被人稱為夏桀、商紂、秦始皇贏政、隋煬帝楊廣那樣的暴君。也不願自己像某些政績表現不佳的皇帝,死後留下哀帝、愍帝等不光彩的稱號。

在這些故事裡,我們還看到,堅持這一講真話傳統的儒家知識分子都堅信,不管怎樣,真相一定會被保留,不會被湮沒。這種堅定的心態,不是某一個人單獨就能產生的,而是儒家知識分子群體的共識,使得這一講真話的傳統得以延綿不絕。即便有個別人因為種種原因,違背良心而不願說真話,儒家的群體意識也完全能夠抵禦這種個別人的「失職」。而且,古代儒家知識分子,不僅在現實中發揮輿論監督的作用,還將這種影響力,一直發揮到人死之後很久很久的歷史深處。這就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品格和骨氣。昨天的文章講到,文革期間,最有勇氣講真話的,很多都是受中國傳統極大影響的儒家知識分子,例如梁漱溟、吳宓、陳寅恪等。那麼,講假話、講套話的傳統是從哪裡來的?多讀讀歷史就知道了。歐洲教會有這樣明確的規定:為了維護教會的利益,必要的時候可以不說真話,甚至必須不說真話。說假話、不說真話的現象到處都有,但是,變成維護集體利益的正式規定,則比較少見。歐洲教會的這一傳統,至今都沒有取消。前幾年,美國一些孩子和家長起訴某些神父猥褻、強姦青少年時,很多當事人以及教會負責人都依照這條規定,拒絕向法庭、向社會說真話,從而保護了一批品行很差的神父,為教會保留了顏面。但是,這種不說真話的做法,能夠保證此類事件不再發生嗎?為什麼人們提出要講真話時,還要捎帶上要求「講人話」?因為宗教有一大堆常人聽不懂的理論,最容易說「非人話」。歐洲教會的這一不說真話的傳統延伸到世俗社會,一種就成為犯罪嫌疑人的某些正當權利:有權利不說真話,除非你有證據。在這裡要區分一下「不說真話」與「說假話」的不同。在法庭上,「說假話」如果被證據戳穿,會有「作偽證」的風險。但是,「不說真話」沒有風險,而是個人權利。「不說真話」又不說假話的時候,必然只能說套話、虛話、空話,貌似高深、貌似正確地胡扯。對於官場來說,說假話如果被揭穿,可能就要付出下台的後果,不說真話說空話,可能就會躲過去。從西方開始流行的新聞發言人制度,其實就是對講真話、講空話、講假話的靈活運用。

歐洲的宗教是一個以共同信仰為基礎的團體組織,團體利益與個人利益衝突的時候,個人服從團體,就造成了說假話的必然土壤。中國的儒家很早就有一個行為原則,叫做「君子不黨」。這個「不黨」不是今天人們說的政黨,而可以泛指利益共同體。「君子不黨」的意思是說,君子不會結成利益小團體。儒家知識分子追求的是特立獨行,這種獨立性是說真話的必要前提。即便儒家知識分子希望做官,但是「道不同,不相為謀」,隱居不出,辭官而去的現象也很常見。如果一個人加入了某個利益團體,當自己的團體與其他團體的利益發生衝突的時候,就不得不面對是否說真話的選擇。雖然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利益,但是「君子不黨」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利益的衝突。即使面對普通朋友,儒家也主張「君子之交淡如水」,這種關係能夠保證,當朋友做錯事的時候,自己不會因為情面而袒護。

因此,中國歷史上,始終都有明確的「說真話」的傳統,歷代儒家知識分子也確實是這樣做的。我很尊敬的高耀潔老人,在這個問題上,與我有同樣的看法。高耀潔老人說:在中國古代,說假話是要冒生命危險的,「欺君之罪」是可以被判處死刑的。當然,高耀潔的這番話是從另一個角度來闡釋中國人對於說真話的重視,這個角度就是頭腦清楚的皇帝。如果皇帝頭腦不清醒,這種自上而下對於說真話的要求就會降低。但是,由於儒家知識分子的存在,自下而上說真話的傳統,從來沒有消失過。直到儒家學說被拋棄之後,這個傳統便少見了。而明確規定可以「不說真話」的,是歐洲教會的傳統。希望看過這篇文章的朋友,以後再提到這個問題時,不要把說假話這一不良現象的根源,隨便栽贓到中國傳統的頭上。

我知道每當我發表這種言論的時候,有些人就不能接受,甚至很生氣,還會罵人。但是,我還是要說,當全盤否定中國傳統成為一種錯誤潮流的時候,跟隨這一潮流的人,往往不能正確認識中國傳統裡面真正有價值的內涵。我試圖糾偏的作用也許不大,但不能沒有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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