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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丘的等級觀念和仁義政治

李劼孔丘從周信念與基督救世的根本差別,除了緣自生存需要的世俗性的有無之外,還在於基督的悲憫全然聚焦於人的救贖,而孔丘的克己復禮所關注的,卻是君權的威嚴和等級秩序的維護。孔丘從周信念的核心在於「仁」。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顏淵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論語·顏淵第十二》可見,仁的核心乃是克己復禮。那麼禮的涵義是什麼?孔丘在回答齊景公的時候,一語道破: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論語·顏淵第十二》孔子此處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源自周公姬旦的「尊尊親親」(語出《淮南子· 齊俗訓》)。尊卑、等級,乃是禮的涵義所在。及至漢儒董仲舒,又將周公、孔丘所言之禮,上升為禮教。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將孔丘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進 一步發揮為「三綱五常」,亦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之三綱,以及相應的五常,仁、義、禮、智、信。倘若說孔儒學說後來形成了什麼體系的話,那麼其 基本框架就是這三綱五常。從周公的尊尊親親,到孔丘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再到董仲舒的三綱五常,這個不斷僵化的倫理體系所基於一個根本原則,則是一以貫之的等級觀念。尊尊的涵義在 於,上下之間的尊卑秩序;親親的要點在於,血緣關係的遠近有別。由尊尊自然發展出君臣父子夫妻之間的所謂陽尊陰卑關係,其中包括源自周室的男尊女卑。從親親的遠近和親疏,生髮出尹佚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見諸《左傳》),後世又演化成貴己賤夷的民族主義。而所有這些等級觀念的要義,則在於人生來就是不平等的,人生來就得遵守既定的等級秩序;用孔丘的話來 說,克己復禮。亦即克服掉自己的個體價值,恢復從而遵守周公制定的等級秩序。這與《聖經》里的原罪說,可謂大相徑庭。原罪說的要義在於,人是生而有罪的。原罪說也讓人感覺到自己的卑微,但不是面對世俗的君權皇權,而是站在上帝面前。上帝是惟一的至尊,在上帝面前,人人有 罪。但這同時又意味著,所有這些罪人,在上帝面前又是人人平等的。因為大家都有罪,所以也就彼此彼此。從這個潛在的平等觀念之中,生髮出近代歐美社會人人 生而平等的普世價值,乃是順理成章的歷史趨勢和邏輯結果。相反,源自尊尊親親的等級觀念,給人設置的卻不啻是一個尊者,而是重重疊疊的尊者。對一個臣子來說,君主是尊者;對一個兒子來說,父親是尊者;對一個妻子來 說,丈夫是尊者;對一個女人來說,男人是尊者。及至革命推翻了三綱五常之後,又演化成另一種等級關係:個人服從組織,下級服從上級,全黨服從中央。更有 工、農、兵、學、商之類名義上的國家主人翁,以及被打入另冊的地、富、反、壞、右那樣的黑五類,諸如此類重重疊疊的等級劃分。人際間的關係結構在形式上是 不同了,但在實質上依然是不平等的尊尊親親構架,只是血緣之親改作了家庭成份、再從階級出身里派生出團伙之親、幫派之親之類。除此之外,還有城市戶口和農 村戶口的等級區分。甚至就在同一個城市裡,還會有住在市區還是住在市郊、住在上只角還是住在下只角的貴賤。只要整個社會被劃分成多少重等級,人與人之間就 有多少重不平等。西方人可以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但中國人卻無法在皇權面前人人平等。因為皇帝或曰天子,雖然只有一個,就像上帝一樣,但從皇帝到庶民之 間,卻隔著無數重的等級。此乃周公、孔丘的等級觀念與《聖經》原罪說的根本區別,以及演化到後世的世俗現象。基於以君權父權夫權為中心的等級觀念,孔丘會把民眾之於君主的服從放在首要的位置上,以此確立民眾對皇權的絕對崇拜。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於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第十二》此處的「民無信而不立」,翻譯成白話文,應該是:假如沒有民眾對皇權的絕對信服,國將不國。從邏輯上說,這種以皇權崇拜為核心的仁義政治,幾近荒謬:因為假 如國君把民眾折騰到了既因為「去兵」而沒有安全感,又由於「去食」而食不果腹,還怎麼能夠取信於民?因此,孔丘此段論說的真正涵義在於:哪怕軍隊保護不了 民眾,哪怕民眾飢腸膔膔,民眾也要服從國君。因為國君沒有民眾的絕對服從,國家就會崩潰,無以成立。相比於西方世界因為原罪而生髮的凡夫俗子們之於上帝的 匍伏,孔丘的仁義政治所倡言的,是民眾之於皇權的無條件信服。換句話說也就是,民眾聽話不聽話,比他們有沒有飯吃還重要。孔丘的這種皇權崇拜,有時會誇張到不可思議的地步: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論語·八佾第三》從表面上看,孔丘回答得冠冕堂皇,充分體現其「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原則;但仔細一想,卻發現荒唐可笑:君王只消對臣下彬彬有禮,臣下就會報效盡忠 了?即便在一個君子國里,君王要獲得臣下的效忠,也得首先滿足臣下應得的利益要求。這不是君子小人的形象問題,而是君臣之間的現實關係問題。君臣之間沒有 利益上的互相需要,哪來的以禮以忠?更可笑的是: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國,如禮何?」――《論語·里仁第四》國家的源起是因為利益關係。無論是專制國家,還是民主國家,都是基於利益關係而誕生。專制國家要民眾無條件的服從統治者的利益,民主國家的政府則因為是由民 眾選舉而產生,必須履行服務於民眾的職責。從來沒有一個國家,是因為禮讓而產生的。即便是堯舜時代的禪讓,也不是為了表示對禮的尊重,而是基於擔負起對民 眾的責任。正如在周公、孔丘的等級觀念里,人是毫無地位、毫無尊嚴、毫無價值可言的一樣,孔丘的國家概念毫無利益需求的常識,從而把國家看作了禮的衍生 物,或者道德如何高尚的標榜。用孔丘自己的話來說叫做: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第二》由此,孔丘通常不是從政治成就或者說政績的角度去評判一個政治家,而總是將對政治家的褒貶,訴諸道德的高尚與否。比如:子謂子產,「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公冶長第五》從孔丘對子產的評價里,根本看不出子產有何政績可言,全然一個道德楷模。但可悲的是,孔丘的這種評判方式竟然會成為中國人的心理習慣。後世的中國民眾,熱愛 風度翩翩的作秀高手,尤其是相貌堂堂者,更佳;但他們不會以政治成就的有無或大小,作為評判一個政治家的基本標準。更可笑而可悲的是,後世的中國民眾,極 其聽話,極其崇拜真命天子。哪怕餓死了幾千萬老百姓,皇帝依然偉大。按照孔丘的說法,即是「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餓死事小,無信為大。餓死幾 千萬老百姓,沒關係,餓死人的事情,自古皆有之,只是個死了多少的區別而已,但皇帝不能不偉大,民眾不能不聽話。因為偉大的皇帝在道德上是無懈可擊的。這 種評判可以訴諸非常完滿的循環論證:凡是偉大的皇帝,都是道德楷模;凡是在道德上被歌頌的皇帝,都是偉大的。可見,那個餓死了幾千萬庶民的皇帝,真該感謝 孔丘及其徒子徒孫們,為他培育了如此信服皇帝如此聽話的順民愚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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