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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露平反後為何自殺

關露平反後為何自殺核心提要:「解放後30年關露內心一直非常凄苦。她的死必有原因。」——夏衍

  來源:中國新聞網

  1982年3月23日,北京朝內大街203號。

  中共中央組織部派人向躺在病床上的關露宣讀了平反決定:關露的歷史已經查清,不存在漢奸問題。……撤銷和推倒強加於關露同志的一切誣衊不實之詞。

  「決定」還撤銷了過去對她的審查處理報告:「關露在接受組織任務到敵偽機關期間,並未積極為黨工作,而是公開地為敵人工作,起了漢奸的作用。」

  43年的漢奸罵名,10年牢獄,終於昭雪。7個多月後,1982年12月5日,關露在完成了回憶錄以及她的老上級潘漢年的紀念文章之後,服安眠藥自殺。

  在悼念關露的座談會上,夏衍說了這樣一句話:「解放後30年關露內心一直非常凄苦。她的死必有原因。」

  遺囑

  關露唯一的親人是妹妹胡綉楓一家。

  胡綉楓和「76號」日偽特務頭子李士群之妻葉吉卿曾是復旦同學,並且有恩於葉吉卿,中共欲利用這層關係策反李士群。妹妹胡綉楓當時恰巧另有任務,於是1939年秋,就像電視劇《潛伏》中的「翠平」,陰差陽錯,姐姐關露被派去了「76號」。

  多年後,胡綉楓告訴《關露傳》的作者柯興,「我不該把我姐姐認識李士群的事情告訴潘漢年。去『76號』和後來受牽連遭罪的也都應該是我,可都讓我姐姐代替了!」

  這個故事在這個家庭中從不被談起。關露的外甥女李稻川向《中國新聞周刊》出示了關露的遺囑。遺囑立於1975年關露出獄之後。「我自己沒有兒女,只有三個外甥女兒,名叫李康將、李妙庄、李稻川。我生病時和生活上遇有困難時,她們都給我各方面的照顧。因此,我也把她們當成我自己的女兒。……如果我的心臟停止跳動,我的生活資料、香山東宮村2號房屋等都歸我的三個外甥女兒所有。」

  香山東宮2號是關露1975年出獄後用補發的工資買的。這是一座帶小院的平房,條件簡陋,連自來水都沒有,但遍植綠樹香花。寫作餓了,關露就端個凳子站在棗樹下,現摘現吃。

  1978年深秋,關露的老朋友去香山,還能看見她在跑步,「身體輕健而勻稱」,雖然跑得很慢。但1980年「五一」節的一次中風奪走了她的健康。

  為了便於看病,通過多方努力,文化部終於借了一間宿舍給關露。在朝內大街203號的一座筒子樓里,一樓,陰面,一面牆緊挨公共廁所,因受潮白灰脫落。冬天暖氣不熱,另生一隻煤爐。地面是坑窪不平的土地。兩張摺疊床,一張是關露的,一張是保姆的。

寫作的希望成泡影

  關露搬來後不久,屋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在作協工作的蕭陽。蕭陽聽說關露孤身一人很可憐,「連保姆都欺負她」,就打抱不平來了。

  她首先張羅替關露換了個保姆。新來的是一個胖胖的安徽小保姆,叫金正英,老實溫和,關露很滿意。

  關露中風後,沒有偏癱,就是全身疼痛,經常說疼得像刀割一樣,無法入睡。蕭陽和小金推著輪椅帶關露去協和醫院看病,但沒查出病因。蕭陽還託人找來一位大夫幫關露按摩了一段時間。大夫認為,關露的疼痛主要是心理上的,不是生理性的,他無能為力。

1982年5月,小屋中又來了一位客人,是關露早年的結拜姐妹陳慧芝。已退休的陳慧芝願意來陪伴關露,幫她整理回憶錄。關露十分高興,「迫不及待」要她搬進來,一天都不能等。

  陳慧芝自帶生活費住了過來,幫關露領工資,交黨費,記賬,改善伙食,還督促關露多起來活動。

  關露出獄後,關係轉到文化部,只拿打了折扣的生活費,直到平反後才發全工資。給她定的是文藝11級,當時她的外甥女婿已是文藝3級。

  關露出獄時補發了1萬多塊錢工資。她給了李康將2000塊,並且到處託人給李康將的女兒李若幼買了一架二手鋼琴。這架鋼琴其實音不準,從來就不能用,但直到今天,它還擺在李康將家的客廳里。關露還給了曾經資助過她讀書的恩人劉道恆家1000塊。

  有時候,陳慧芝的女兒姚光光也來看母親和「五姨」。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五姨」給她的印象是文弱,特別「靜」,說話慢聲細語,老喊疼。她記得有一次關露讓她幫忙買一塊泡泡紗做短袖衫,還讓她替自己也買一塊,說是「算我送你的」。

  大家還給關露買了一個洋娃娃,小金替娃娃做了一件背心、一條短褲。關露很高興,把娃娃放在枕頭邊,替娃娃蓋上被單,有時抱起來看看。

  十一二平米的小屋,擠進3張單人床和最簡單的家什之後,實在是連一張小書桌都放不下了。陳慧芝只能靠在床上寫,讓關露心裡很不安,希望能多一間房,寫過幾次申請,但房子一直未能解決。

  最讓關露痛苦的,是她的記憶力不行了,也寫不了字了。解放後33年間,除了《蘋果園》和獄中詩,她沒有發表過一部作品。第一次出獄後寫的長篇小說被抄家抄走了沒有下落,第二次出獄後她曾經雄心勃勃要「大寫特寫」,但中風讓這個希望成為泡影。

丁玲帶來潘漢年平反的消息

  1982年9月15日,陽光明媚。

  這天上午,客人來訪的時候,關露正在擦拭剛洗完的頭髮。她坐在摺疊床邊,室內唯一一把舊木椅放在床前當臉盆架。

  進來的是作協副主席丁玲和她的秘書王增如。「她抬起一雙眼睛驚恐地望著我們。」仔細端詳了好一陣,才哽咽地問道:「丁玲!你是丁玲大姐嗎?」王增如後來在回憶文章中寫道。

  兩位30年代上海灘上齊名的才女,「左聯」時期的老朋友,多年後首次見面。丁玲告訴關露:「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大喜事,漢年馬上要平反了!」

  關露的眼圈紅了:「真的嗎?我盼的就是這一天!我中風後幾次想到死,可一想到漢年的冤獄還沒平反,潑在他身上的髒水還沒洗乾淨,我就想,我得活下去,我得替他等到那一天!」

  潘漢年曾說過一句話:「凡是搞情報工作的大多數都沒有好下場,中外同行都一樣。」從1939年的那個秋天起,關露和潘漢年的命運交織在一起。她到李士群那裡做卧底做的聯絡和摸底工作,正是為潘漢年親自出馬鋪路,也才有了潘漢年後來被李士群誘騙到南京見汪精衛之事。這未經請示也不敢彙報的見面,終於埋下大禍。

1955年,潘漢年因「漢奸」「日本特務」等罪名被捕,關露作為這一「反革命集團」的成員被捕,兩年後出獄,不給結論,並被勒令退休。1967年,「文革」開始後,關露再次受「潘案」牽連,在秦城監獄關了8年。1982年,「潘案」在陳雲和廖承志的過問下終獲平反,惠及於她。但潘漢年已含冤死於勞改農場。

  丁玲表示要幫關露解決住房問題,而且說做就做,當天就去找作協秘書長,建議用關露香山的房子在城裡換一套單元房,而且立刻返回關露住處把房子有望解決的好消息告訴了她。

  據關露的外甥女李康將和李稻川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確實給了一套三居的單元房,但關露沒要。對此,丁玲後來說了這樣的話,「她的性格在重重壓力下扭曲了,使她什麼都怕。怕搬到作協宿舍後文化部不再管她,怕上醫院看病時要不到汽車……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應該充滿陽光,但是陽光照不到她身上。」

永別人世

  1982年12月4日,星期六。

  陳慧芝是每周日照例要回自己大女兒家,關露一定早已選擇了這個時機。她不動聲色,只待回憶錄完工。姚光光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感嘆,一點預兆都沒有,看來到底是做過地下工作的。

  這一天,回憶錄終於寫完了,紀念潘漢年的文章也寫好了。

  關露告訴陳慧芝,說明天有老同學會來看她,開車來,還帶保姆,可以給他們做飯,所以給小金放假一天。

  陳慧芝提議她再跟老同學打電話確認下,關露堅持不用,說已經約定了。「她知道我愛吃鴨子,她來時還帶一隻鴨子給我吃呢。」

  下午,陳慧芝看關露精神不錯,便提議把回憶錄念給她聽,看看需不需要修改。這一部分主要寫的是李士群,題目叫《我在潘漢年領導下為新四軍做了一點李士群的工作》。

  關露說:「好,你念我聽,把稿子定下來,再抄一份給梅益同志。他看完還要轉給夏衍同志看看,再給上海市委寄去。」

  關露幾次給梅益打電話,說有事托他幫忙。兩天前的12月2日,梅益來了。關露告訴他自己在寫回憶潘漢年的文章,還有關於李士群的材料,整理好後就給他送去。

  梅益注意到關露床頭的塑料娃娃,感嘆寫作對於她真是件吃力的事,「不僅因為病痛,還因為沒有桌子」。

  多年後,這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譯者,還記得1936年第一次見到關露的情景:清晨,在上海法租界環龍路家中,關露身穿一襲曳地白色長裙,手拿書本,很優雅地坐在一張扶手椅里。他這個才從北平來的文學青年,整個談話過程中一直雙手扶膝,連椅背都沒敢靠。

1982年12月5日,星期日。

  李康將和李稻川都記得,這一天極冷。

  她們接到電話分別打車趕到朝內203號時,天已經黑了。屋裡只有關露一個人,身體還是溫熱的。

  是回家後的小金首先發現關露出事的。

  李稻川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回憶,關露穿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兩手疊放在胸前,像睡著了一樣,臉色蒼白而平靜。小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水,兩個小藥瓶,碗里還有兩個煮雞蛋。

  李稻川的感覺是難以置信,從沒聽過關露抱怨過一句。他們不相信是自殺,報了警。公安機關調查後的結論是服安眠藥自殺。

  本想給關露守夜,但天實在太冷了,就鎖上門,所有人都走了。只有那個洋娃娃陪伴著關露。

  柯興寫《關露傳》時,在領導支持下查了很多內部檔案。他在書中披露,信封里有一張老照片。照片背面題寫著:你關心我一時,我關心你一世。下面有關露的一行題詩: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獨我痴。

  照片上的人就是王炳南,後來的外交部副部長,關露曾經的戀人。

  這張照片李稻川是非常熟悉的。早在抗戰時,她就認識王炳南了。那時,她家住在重慶「曾家岩50號」的周公館對面,「王伯伯」隔三岔五在晚上偷偷跑來,連小孩子都知道他是來打聽關露消息的。王炳南是個「老陝」,高個子,小寸頭,穿一身黑中山裝,很利索。

  那時王炳南剛和德國妻子安娜分手,關露也有過一次短暫婚姻。和王炳南戀愛,是關露一生最美好的時光。

  李稻川是在抗戰勝利回到上海後,在關露的小屋中見過王炳南這張照片的。那時,關露因在國民黨懲治漢奸的名單之中,已被黨組織送到淮陰新四軍中。

  王炳南曾打算去看望關露,定下終身,但在上飛機前一刻被鄧穎超攔下了。

  「那時每星期有一次班機到淮陰,我曾想搭乘飛機去看她。領導上臨時決定不讓我去,說因為她名聲不好。」在悼念關露的座談會上,王炳南說了這段往事。王炳南還說,讓一個已經馳名的左翼作家去當「文化漢奸」,在群眾中造成不好的影響,現在看來這樣的安排是不妥當的。

  1982年12月16日,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簡單地舉行了關露的骨灰安放儀式,因為是自殺,沒有致悼詞。王炳南默默地參加了儀式,並向關露遺像深深三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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