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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樹山:漢代的官場生態

  去年因事到長沙,淹留三日。臨行,知有賈誼故居未曾拜謁,心忽忽而不樂。居停主人指一尋常街巷,道即在其內,說自己久居長沙,對此未曾留意,言談間似有輕忽之意。時光已越兩千餘年,長沙王宮闕早已無跡可尋,何賈誼故宅獨存?必徒托空名而已。對一人造景觀發思故之幽情,毋乃太愚乎?想到此,心中釋然,欣然回程,不以為憾。

  歸來讀《漢書·賈誼傳》,為其悲劇命運沉吟良久,廢書而嘆!賈誼是青年才俊,讀書多,有見識,不僅文章寫得好,對治國理政也有高明的見地。其《過秦論》、《治安疏》都是千古傳誦的名篇,他的許多有關國家制度及政策的建議都得到皇帝的賞識並推行之,用今天的話來說,他應該算從政的知識分子。為什麼他竟然在廟堂上無法立足,被貶謫到一個小小的諸侯國去任職?他的才能與見識高過所有的廟堂大佬,然而他卻是孤立的,皇帝儘管佩服他、喜歡他,他卻不被重用。最後,年紀輕輕抑鬱而死,滿腹經綸化為雲煙。我說過「廟堂並非易居之地,因為這是權斗的殺場,所以人性的陰暗暴露無遺,人性的異化也最為凸顯。」由賈誼我想到漢代朝廷的官場生態,對帝王專制下的廟堂有了一點認識。所謂廟堂即是高層官場,究竟什麼人在這裡如魚得水,遊刃有餘?又是什麼人在這裡如履薄冰,動輒得咎?什麼人在這裡官運亨通,富貴一生?又是什麼人在這裡丟掉了卿卿性命?儘管凡事總有例外,但廟堂也是各色人等麇集之地,升降浮沉之際見人性,禍福取捨之間見性格,傾軋排擯之中見心智,一顰一笑一言一動皆有機心存焉!所以,考察與分析人性,也就會得出一般的規律來。

  我認為,在帝王廟堂上正襟危坐的有策論型、弄權型和家臣型三種官員,儘管人性複雜,其間或有交叉重疊處,但大體不會差。

  策論型的官員為參政的知識人,漢代朝廷中,賈誼和晁錯是其代表。他們原本是讀書人,以其過人的才華和見識被朝廷擢用。賈誼十八歲時就因熟讀詩書,文章超群,遠見卓識知名於郡中,後被人舉薦,被漢文帝召入朝廷為博士。晁錯開頭學申商法家之學,以文學才能入官場,先是做俸祿六百石的小吏,稱「太常掌故」,後來被派去跟一個老儒生學習《尚書》,學成後,被拔擢為太子舍人、門大夫,同樣升遷為博士。顯然,兩個人都有知識人的背景,在廟堂上也有著知識人的身份(博士。此博士非現代學位之博士,乃是以其知識備帝王召對,以知識服務於帝王的官員)。廟堂需要知識人嗎?當然需要!不僅因為目不識丁的文盲不能管理國家,更重要的是,作為國家政權,要有完備的禮儀制度等上層建築的設計,還要用文化、道統等意識形態教化民眾。所以,理論上,知識人在廟堂上不僅應有一席之地,還應處在高屋建瓴的位置上統領群倫。可是,如同西方古代哲人所設想的由「哲學王」治理國家一樣,自有人類社會以來,這始終是知識者狂妄的夢囈。古今中外最高的專制統治者從來不是知識人,他們是馬上的武人,權力的強人,甚至是毫無道德不擇手段的流氓。歷來的君主對知識人有兩種態度,一是輕賤蔑視,如漢高祖劉邦,把尿撒在儒生的帽子里;二是對知識者有著一定程度的尊重,如賈、晁二人所服侍的漢文帝。知識人爬進廟堂,偃服於君主的腳下,全心全意為君主服務,如賈、晁二人,他們幸遇尊重知識人的開明君主,國家又需要他們的知識,按說他們應該有很好的前程。其實不然,他們都仕路蹭蹬,在風刀霜劍中備受折磨,最後落得很悲慘的命運。賈、晁二人開頭都受到君主的寵眷。如賈誼,當博士不到一年,即被漢文帝破格提拔為太中大夫,去長沙任職一年多,皇帝召他回京,夜半召對,皇帝忘君主之尊,移席近前,聽其宏論,最後說:「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此言足見賈誼在帝王眼中的地位。晁錯也是當博士不久,因上疏被文帝所喜,拜晁錯為太子家令,得太子之幸,被呼為「智囊」。晁錯得到帝王父子兩代的喜愛,在廟堂上大展才華,不斷上疏進言,暢論策對,兵事、農事,邊事……凡大漢帝國緊要國事,無不論及。漢文帝以帝王之尊,璽書作答,曰:「皇帝問太子家令,上書言兵體三章,聞之。書言『狂夫之言,而明主擇焉』。今則不然。言者不狂,而擇者不明,國之大患,固在於此。使夫不明擇於不狂,是以萬聽而萬不當也」。這是何等開明的君主!不久,晁錯被有司推舉為賢良文學士,被列為廟堂核心圈子的「後備幹部」。漢文帝親作詔書策勵。晁錯更加志得意滿,恨不能將滿腹經綸一傾而出,「時賈誼已死,對策者百餘人,唯錯為高第,由是遷中大夫」。終文帝之世,晁錯已經進入了帝國的權力核心。景帝即位,以晁錯為內史,已是帝王身邊的心腹。景帝為太子時,即十分愛幸晁錯,不久就把他提拔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親自參與理政治國了。應該說,晁錯是大漢帝國中唯一沒有任何家族背景,只靠知識和才能進入帝國權力核心的策論型官員。他和賈誼一樣,都是帝國政治中知識人參政的標本式人物。

  我們從人性的角度理解他們的命運,可以找到一些答案。帝王固然君臨天下,但廟堂並非帝王一人之廟堂,這裡麇集著各色人等,靠知識和才華服務於帝國的人只是其中的少數,他們在其他人的眼裡固是異類。人性最大的一個陰暗面是嫉妒,而知識人的弱點是自以為冠蓋群倫,最願意炫耀才華。這是他們悲劇命運的根源之一。語云: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即便在知識者自己的群體里,才華高人者也被人所妒。廟堂乃權力之地,知識人本為異類,嫉妒之箭攢聚一身,輕者覆舟,重者殞命!賈誼「每詔令議下,諸老先生未能言,誼盡為之對,人人各如其意所出」。惜哉賈生,何其愚也!逞才使氣,固然能博得一時喝彩,「諸生於是以為能」,然而,你沒有看到他們熱切的目光里霜刃般的恨意嗎?晁錯繼賈誼後走的是同樣的覆轍,「對策者百餘人,唯錯為高第」。炫才逞能,是人性特點之一,但在知識人身上表現尤甚,因為他們本就高出常人,有才可炫,有能可逞。但在廟堂上搞這一套,以此取帝王之寵,你將堵住別人的上升之路,將使位高權重的廟堂大佬側目。賈誼議論風發,天子欲使其任公卿之位,招來了絳侯周勃、穎陰侯灌嬰、東陽侯張相如,御史大夫馮敬等朝中重臣的一致反對,他們的理由是:這個洛陽小子(賈誼洛陽人)年少初學,竟想擅權亂政!眾人皆攻之,讒悔之言一多,皇帝也沒了主意。他不能因一人而逆朝臣之意,於是,漸漸疏遠了賈誼,把他打發到長沙去做小小諸侯國的太傅。後來,賈誼雖蒙文帝見召,仍然沒有得到重用,只不過離開卑濕偏遠的長沙,去做梁懷王的太傅。梁懷王墜馬死,他覺得沒盡到看護教導的責任,憂鬱傷身,於三十三歲即撒手人寰。賈誼雖有高才,但並沒有在廟堂上博取高位,即使廁身廟堂高位又當如何?後起的晁錯已給出了答案。文人是清高的,不願同流合污,眾人皆醉我獨醒,眾人皆濁我獨清。這樣的人只適合於隱居,在廟堂官場上廝混,實在是要不得!做官的人要的是祿位,祿者,財富也,位者,權勢也,二者相互依存,體現了人的最高慾望。「貪夫徇財,列士徇名」(賈誼語),且看廟堂之人有幾人不是貪夫!這是人性的特點。人是動物性的慾望和歷史進化的產物,離開動物性的慾望,那就是神,而神並不活在地球上。珍饈美酒,誰不欲也?高堂華屋,誰不居也?一呼百諾,誰不威也?靚女美眉,誰不愛也?削尖腦袋拚死鑽進廟堂,不就是為的這個嗎!文人進來了,他要千秋萬代名,要齊家治國平天下,卻見道貌岸然和男盜女娼在同僚身上結合得如此完美,於是,他憤怒了!他看不慣以權謀私、看不慣阿諛取媚,看不慣結黨權斗,看不慣作威作福,看不慣奢靡荒淫……他看到了人性之惡的大展覽,他要重整乾坤!他潔身自好,不貪不腐,正義在手,理想在胸,一 心為國家社稷著想。這是道德和慾望的大決鬥,神性和人性的肉搏戰。無須問何者為勝,因為戰場是在廟堂上。廟堂是最大限度滿足人的慾望的地方,在廟堂上立足者大多皆為善於和勇於攫取慾望的人中豪傑。惡,人性之常態,廟堂乃眾惡之淵藪,疾惡如仇的文人一開始就處在了孤立無援的位置上,他幾乎成了所有人的敵人。史書言晁錯性格「峭直刻深」,顯然他不是一個隨風俯仰的人,有原則,有操守,不苟且,不善與人相處,這種性格即是取禍之端。策論型(或曰文人型)官員晁錯遇到的勁敵恰是弄權型和家臣型官員,並最終死在他們的手裡。

  大凡官員,少有不弄權者,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嘛。所行之令,不完全是國家社稷之事,很多是為了整治那些開罪過自己或看不順眼的同僚。漢代弄權型官員的典型代表當屬漢文帝的丞相申屠嘉。當然,一些權貴大僚也弄權(參見拙文《漢代權貴霍氏之覆亡》),但他們除了弄權之外,還有別的作為,而申屠嘉在丞相之位,所行唯弄權而已。申屠嘉是隨高祖劉邦打天下的老部下,本是粗人,出身於「材官蹶張」,「材官」,力氣大,「蹶張」,以腳踏強弓張之,也就是靠力氣腳踏強弓發箭的人,這相當於後世的炮手。當年隨劉邦打天下的人坐天下時論功行賞,無論賢愚都弄個官當。申屠嘉因其平庸竟也步步高升,至文帝時,竟當了御史大夫。古今無才無德身居高位者所在多有,申是其中之一,豈非時也命也!高祖時打天下時的英雄才俊皆已凋零殆盡,第一波的大魚死光了,小蝦米因為資格老,也得供起來。文帝原想用自己的內弟竇廣國為相,為了避嫌,此議擱置,矬子中拔大個兒,把申屠嘉弄到相位上來。權力這個東西很有意思,哪怕是愚漢蠢夫,只要把權力握在手裡,不用學,立刻就知道怎麼擺弄它。申屠嘉使用權力第一個整治的是文帝的弄臣鄧通。鄧通的發跡很有戲劇性,文帝午睡做夢欲登天,可是怎麼也上不去,有一個撐船的人從後邊推了一把,文帝竟騰空而起。皇家御用撐船者穿土黃色衣服,此人的衣服未穿在身,竟系在屁股後邊。文帝醒來不勝惆悵,到御苑中散步,見湖池中一幫撐船人,其中一人果然把衣服系在屁股上,與夢中情境相合。於是召而問之,名曰鄧通。「鄧」者,諧音「登」也,登而通天,大吉!從此鄧通貴幸無比,賞賜過千萬,與皇帝同起卧,成為皇帝身邊的弄臣。文帝有一次生癰潰爛流膿,鄧通以舌舐吮,這是他留在歷史上唯一的業績。且說這天丞相申屠嘉朝見皇帝,鄧通正在皇帝身邊,對申有怠慢之禮,申老大不樂意。手握權力的人願意別人卑躬屈膝地奉承他,一旦有人怠慢,則視為大不敬,如不睚眥必報,狠狠整治他,必積怒傷肝,日久會憋出病來。申位高權重,安能容人不敬!即便是皇帝愛幸的弄臣,也要出這口惡氣!申對皇帝說,陛下愛幸臣子,可以使之富貴,但朝廷之禮,不可不肅!皇帝說:丞相不必多說了,我私下管教他是了。申屠嘉罷朝回到府中,立刻下令派人去傳鄧通,如不來,當即斬之!鄧通驚恐,哀告皇帝說,丞相召我,我不想去。皇帝說,你先去,過一會我派人叫你回來。鄧通硬著頭皮來到丞相府,摘下帽子,光著腳,不斷磕頭,請求原諒。申屠嘉抖足了丞相的威風,端坐不理睬,痛責鄧通道:朝廷者,高皇帝(劉邦)之朝廷也,鄧通微末小臣,竟視朝堂禮法如兒戲,大不敬,當斬,立刻推出正法!鄧通嚇壞了,磕頭不止,至於額頭出血,申仍怒氣不解,皇帝此時估計申屠嘉把鄧通整治的差不多了,這才派人去給鄧通解圍,說:此朕之弄臣,丞相且放他一馬吧。鄧通回到皇帝面前,放聲大哭,說,如非陛下,丞相差點就殺了我!弄臣如蓄養的貓狗,如此困而復解,既給足了丞相面子,又使弄臣感激涕零,皇帝一舉兩得,申屠嘉也出了胸中鳥氣。如此弄權者,對臉上寫滿憂國憂民表情的所謂正人君子晁錯自然看不順眼,等到文帝崩,景帝即位,新皇帝對晁錯言聽計行,許多國家政策法令靠策論型官員制定頒行,申屠嘉居丞相位,在治國安邦方面既提不出什麼建設性意見,又無半點作為。他對晁錯又妒又恨,必欲除之而後快。他千方百計想找出晁錯的錯舛,想將其置於死地,終於有了「重大發現」。時晁錯為內史,內史府在南邊,他上班要走東門,很不方便。於是就在宮牆外開了個南門,南門外是供奉劉邦老爹太上皇的廟。申屠嘉以此奏請皇帝,說晁錯毀壞了宗廟的外牆,論罪當斬。皇帝聽後,說:晁錯破牆開門,並非是宗廟的外牆,其間還有隙地,再說這事是我讓他做的,晁錯無罪!皇帝當然不肯為此小事殺廟堂大臣。申屠嘉碰了釘子,又悔又恨,說,我悔不先斬晁錯再上奏,讓他白白揀了一條命!申屠嘉心裡窩了一口氣,回家後竟至吐血而死。

  晁錯得皇帝庇護有驚無險,逃過一劫,但這並非最終的結局。他的死敵太多,他仍身處罡風烈焰之中,遲早必做廟堂之鬼。他的終結者乃是家臣型官員。

  何為家臣型官員,舉一人之例而證之。周昌,早年隨劉邦打天下,乃劉邦左右心腹之人,性格剛烈,敢於直言,連重臣蕭何、曹參等人也得讓他幾分。一次,周昌入宮奏事,撞見劉邦正抱著愛妃戚姬親熱,周昌轉身即走,劉邦光著腳追了出來,按倒周昌,騎在他的脖子上,問道:「我何如主也?」周昌拱不起來,抻著脖子喊道:「陛下即桀紂之主也。」劉邦哈哈大笑,放開周昌,心中對其尚存幾分忌憚。劉邦欲廢太子劉盈,立戚姬之子如意為太子。眾臣苦爭不得,唯周昌朝堂之上憤激強諫,劉邦問他為什麼,周昌口吃,怒氣衝天,結結巴巴沖劉邦喊道:「臣口不能言,然臣期期知其不可,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他的憨直之態把劉邦也給逗樂了。正巧呂后在屏後偷聽,見周昌,跪謝道:「如不是你,太子差點就給廢了!」劉邦晚年,憂慮自己喜愛的趙王如意不得善終,常悲歌慷慨,以寄憂思。劉邦知道周昌堅忍亢直,不易屈撓,連呂后、太子都敬憚他,於是派周昌為趙王相,保護趙王。周昌泣曰:「臣開始就追隨陛下,為何半路拋棄把我派到諸侯國去呢?」劉邦說:「我知道這事委屈了你,但我憂慮趙王未來的安危,為了我,你就受些委屈吧!」劉邦死,周昌不忘劉邦生前之託,全力保護趙王如意不被呂后所害,雖然後來趙王如意終被呂后鴆殺,非不盡責,力所不逮也。

  周昌是典型的家臣型官員。他並非刻意包裝自己,在假象的偽裝下藏著淵深的心機,有著精明的利害算計(此類官員活得最累),他完全是率性隨意,有話即說,不怕忤逆君主,然而君主卻深知他的忠誠,喜歡他的性格,甚至以家事相托。他和君主可以平等地對話,嬉笑隱私,全無避忌,他幾乎就是君主的私人朋友。他並無什麼過人的才能和超群的智慧(在廟堂上,才能是最靠不住的,它或許可以使你竄升高位,但它同時也可以使你墮入深淵),僅因其性情得君主信重,同僚也尊重和喜歡他。他的情商高於智商,因此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他並非一定要害人,但他決不喜歡以才能自居一本正的策論型官員,他們有兩種絕不相同的氣味,不能相容。由於得君主眷寵,他會收穫廟堂上所有的好處——官位和財富。一般人情可以理解的過錯(諸如財富和美女之欲)會得到君主的諒解,不會受到追究。他決非佞幸弄臣,沒有人格的無恥小人,也非大奸大惡之徒,他只是廟堂上優遊自如的寵兒——家臣型的官員。

  策論型官員晁錯遇到的家臣型官員名叫袁盎,一個比周昌更聰明然而也是更危險的人物。家臣型官員敢於犯顏直諫,但決非冒傻氣,亂放炮,設身處地為君主著想,話說得得體,因此會得君主喜歡。漢文帝即位後,同輩的劉氏王侯大多被呂后所殺,只剩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名劉長,封淮南侯。劉長狂悖不法,袁盎多次勸文帝削其封地,嚴加督責,文帝愛其弟,放縱回護。後劉長謀反,事發議罪,又不忍加誅,流放蜀地。袁盎諫阻,認為文帝驕縱以至於此,劉長性剛烈,一旦死於流放途中,陛下將有殺弟之名。文帝不聽,劉長果於途中絕食而死。文弟哀甚,為之輟食痛哭。袁盎入見,文帝說,悔不用公言,以至於此。袁盎寬慰帝心,句句都說到了文帝的心裡。文帝轉悲為喜,袁盎自此名重朝廷。在帝王專制的國度里,帝王的家事也就是國事,參與其事的臣子如言語不當,極易忤犯討嫌,甚至因此獲罪。但袁盎卻因此為君主所喜,可見他深諳人情,能夠把准君主的脈。有一次,文帝車行霸陵,欲從一條又長又陡的高坡飆車而下,跟隨的袁盎立即拉住馬韁。文帝問:你害怕了嗎?袁盎回答:臣聞富家子尚知惜身自愛,為君主者,更應不履危險之地,不存僥倖之心。如今陛下乘六馬飛車,馳下高坡,一旦馬驚車毀,陛下縱不自愛,又如何對得起太后和宗廟呢?文帝聞言而止。文帝有愛妃慎夫人,與之同起坐。一次游上林苑,侍從在皇帝座下布好席子,袁盎引慎夫人坐,慎夫人怒,不肯坐,皇帝也怒而起身,認為袁盎怠慢羞辱他的心上人。袁盎上前進言曰:臣聞尊卑有序則上下和,如今陛下既已立了皇后,慎夫人乃妾妃,妾妃怎可與君主同坐?陛下如果愛幸慎夫人,可以厚賞之。大庭廣眾之下與之同坐一席,失尊卑之禮,亂上下之序,好像是愛她,其實是害她。陛下不聞「人豕」之事嗎?(劉邦死,呂后殘害戚夫人,斷其手足,剃光頭髮,灌藥使之喑啞,置豬欄中,稱為「人豕」)文帝醒悟,入語慎夫人,慎夫人轉怒為喜,厚賞袁盎。如果袁盎只為君主著想,完全不顧自己禍福得失,那他就成了晁錯那樣的人物。袁盎知道廟堂上的危險來自哪裡,而且知道如何化解它。一個名為趙談的宦官常在皇帝面前說袁盎的壞話,他知道這是十分危險的。袁盎的侄子常陪侍皇帝,對他說:你要當皇帝面羞辱趙談,趙再進讒言,皇帝就不相信了。袁盎以為善策。皇帝上朝,趙談與皇帝同車驂乘,袁盎跪伏車前,進言曰:臣聞與天子共乘一車者,皆為天下豪英。如今大漢王朝再沒有人,陛下也不該和刀鋸刑餘的宦豎乘車同行啊!皇帝聽此言,笑了,即命趙談下車,趙談只好哭著下了車。袁盎先後做過齊、吳等諸侯國的相,吳王劉濞久有謀反之心,但袁盎善游帝王和諸侯之間,最後皆能全身而退。這樣一個廟堂高人,策論型的晁錯豈是他的對手!

  家臣型的袁盎與弄權型的申屠嘉也有過一次交集,但高下立判。一次,袁盎道逢丞相申屠嘉,忙下車拜謁。申屠嘉擺臭架子(弄權型就這個德行),坐在車上應付兩句,即命車開道。袁盎慚恨在心,但官階不如申,如果隱忍受之,那就不是袁盎。袁盎立即到丞相府去見申屠嘉,申故意拖延好久才接見他。袁跪求申,屏退左右,給他個機會說話。申屠嘉傲然(足見其愚也)道:假如你談的是公事,與我的下屬商議,我會向上呈報;如果你有私房話要說,我不聽!袁盎只好起身,問道:您貴為丞相,自認為與陳平、周勃相比如何?申回答:不如。袁盎說:好,您自己也承認不如他們二位。陳平和絳侯周勃輔佐高祖定天下,因此而為相。後者更有誅諸呂、定劉氏之功。您原本是個張弓發箭的小卒,沒有統帥千軍萬馬,更無奇計攻城野戰之功,幸而為相,理應謙虛謹慎。當今皇上尚且禮敬賢才士大夫,遇有上奏者,必停車受之,其言可用,無不稱善而施行之。而您高堂危坐,辱慢朝臣,閉箝天下之口,變得一天比一天愚蠢。如陛下以聖主責愚相,您大禍臨頭的日子也就不遠了!一番話,打掉了申屠嘉的威風,申忙拜之以禮,道:我是個粗人,無知無識,幸得將軍見教!忙請為上座,待為上賓。

  袁盎最討厭的就是一本正的晁錯,後者一副天降大任於斯人的架勢,似乎安邦定國,捨我其誰,完全不懂廟堂規矩,人情事理。二人積不相能,晁錯在場,袁必避之,袁盎在座,晁也避之,兩人從未同堂共語過。如果廟堂如山林大澤般廣闊,兩隻氣味迥然的動物或許能在各自的領地里相安無事。但廟堂空間有限,兩人勢必相逢惡鬥。事情的起因是景帝時的吳楚七國之亂,吳王劉濞等諸侯久有謀反之心,為了鞏固帝國的中央權力,晁錯提出削奪諸侯封地,限制諸侯權力的政策,吳楚七國乘機興兵造反。晁錯時為御史大夫,袁盎曾為吳王之相,晁錯提請追究袁盎私受吳王財物之罪。這裡有沒有為除異己,公報私仇的因素呢?有。但也決非栽贓陷害。案件查實後,袁盎丟了官,被免為庶人。這次袁盎被狠狠咬了一口,雖然咬的不輕,但還不至致命。但晁錯不罷手,指示手下繼續追究袁盎心知吳王反計隱而不報之罪。這事有沒有呢?也有。袁盎去吳赴任前就知吳王有反心,但為了自保,只求在自己任上不反,也就逃脫了干係。在吳期間,得吳王厚遇,焉得不知其計?這事真要追究下去,袁盎肯定掉腦袋。袁盎大恐,開始絕地反擊。晁、袁之較量,其實無關是非真相,完全是廟堂上各自真實力量的對決。首先,晁錯朋友太少,政敵太多,就連他的下屬都不肯聽他的,不但拖著不辦,反而去給袁盎通風報信。袁盎為了保命,不惜破釜沉舟,他的人緣好,朋友多,和做過大將軍的內戚竇嬰是知交,通過竇嬰,他得以入見皇帝。恰好晁錯也在皇帝身邊,談起吳楚之亂,袁盎曰不足憂也。皇帝說,吳王煮鹽鑄錢,富可敵國,如今聯合六國起兵,何不足憂?袁盎說:吳王煮鹽鑄錢,實有其事,但攛掇他謀反都是些無賴,如有英雄豪傑,輔之以正道,必不致反。話說到這裡,晁錯立即附和道:袁盎的話說得太好了!晁錯平生第一次在皇帝面前讚賞袁盎,這事可太蹊蹺了!但晁錯可能是想繼續發揮的:你袁盎不是在吳為相嗎?輔佐到最後把吳王給輔佐反了,請問該當何罪?但這話尚未出口,皇帝著急,忙問袁盎:計將安出?袁盎請求皇帝屏退左右,他要單獨跟皇帝談。皇帝立刻令眾人迴避。晁錯是近臣,沒走。袁盎說:臣所言,人臣不得知,只能和皇帝一個人談。皇帝只好叫晁錯也迴避。晁錯被屏退東廂,心中的怨恨真是無以言表。但恨也無益,這一次就要了他的命。袁盎對皇帝說:吳楚等並非真的要造反,兩國互相通信說,高皇帝子弟本各有封地,可賊臣晁錯竟要陛下折損諸侯,削奪封地,所以以造反為名請誅晁錯,復其故地。如今之計,只有斬晁錯以安撫諸侯,派使節赦吳楚之罪,則七國之亂兵不血刃可平。此言一出,皇帝默然。皇帝為太子時,晁錯為其家令,對晁錯極其欣賞佩服,當了皇帝,又引為心腹股肱之臣,如今。他要在皇權安危和臣子性命之間做一權衡選擇。皇帝沉默良久,嘆息一聲,道:唉,我不能因為愛一個人而置天下於不顧啊!一句話,決定了晁錯的命運!皇帝重新啟用袁盎,派他為使,秘密出使吳國,安撫諸侯。十幾天後,以丞相庄青翟為首的幾名大臣上疏皇帝,曆數晁錯之罪,「錯當腰斬,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晁錯全家老少應被殺絕。皇帝批了一個字:「可。」此時晁錯尚蒙在鼓裡,依然為國事籌劃奔忙,一個大臣誆騙他,說要和他一同巡查街市,晁錯上了車,被拉到東市,身上還穿著朝衣官服,即被腰斬。

  晁錯對皇朝之忠誠和他治國之才能皆無與倫比,最後竟落得如此下場。當他協助皇帝,更定法令時,已引起諸侯國利益集團的一片嘩然,沸反盈天的反對之聲驚動了身在家鄉的老父,他特意趕到京城,規勸兒子說:天下者,劉氏之天下,諸侯者,劉氏之諸侯,皇帝初即位,你輔佐為政,為何侵削諸侯,疏人骨肉,惹得眾議洶洶,招人怨恨,你這是何苦來?晁錯回答說:固應如此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啊!晁父含淚說:劉氏安矣,而晁氏危,求求你,我死後你趕快棄官回家,我不忍見禍滅全家啊!晁父隨即仰藥自盡。悲哉晁錯,處兇險廟堂之上,夾在家天下的虎狼之爭中,以策士之高論,書生之清狂,臣子之忠貞,與弄權型和家臣型的廟堂大鱷捭合周旋,難道會有更好的下場嗎?

  「鳳飄飄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遠去!」誦賈生屈子之賦,念李斯被刑之言,思晁錯誅戮之禍,文人書生不近廟堂,不入官場,豈非天憐之哉!

  (發表於《書屋》雜誌2014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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