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一談短篇小說,推薦!《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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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一談短篇小說,推薦!《教堂》
來自:大眾論壇-大眾社區作者:霧中讀書發表於:2009-12-16 11:55查看:1980回復:2
我媽和我姐的照片提醒我,在北京城,我只有姐夫和外甥兩位親人了。我這輩子沒見過我爸,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我姐大我九歲,她說我長得和爸很像,比爸還帥。 說實話,我就是因為帥才進去的。很多女孩子喜歡我,我玩了一圈發現自己最喜歡一個名叫小蕊的女孩。不過她愛我遠大於我愛她。我讓她懷了孕,她爸知道了就找兩個男人揍我,往死里揍我,打破了我的腦袋,血流了我一身。小蕊上來拚命拉他們的胳膊,一個男人甩手就是幾個耳光,小蕊當時就暈那兒了。我急了,抄起街邊的啤酒瓶把那個男人砸成了植物人。那男人是小蕊的舅舅。 我被判了五年。剛進去時我一點都不後悔,我是因為愛情才進去的,小蕊知道就行,可我媽在我進去半年後去世的消息忽然讓我分不清楚愛情和我媽哪一個更重要。 我姐的頭髮一年後白了很多。她還不到35歲,整個人變了形。「這是你愛吃的煎餅果子,這是最新版的金庸全集,這是你最愛用的大寶擦臉油。」整個世界只有她按時看我。 小蕊只來過一次,送了我一片她織的十字綉,上面有一朵蘭花和一隻鳥。我不怨她,把十字綉放在枕頭裡。我從沒聞見過蘭花香,倒夢見自己變成過一隻小鳥,飛出了這間只有一扇窗的房子,我飛呀飛,天空真藍,空氣真新鮮,樹上的花都開了,我看見了我媽,又看見一個哨兵正舉槍向我射擊。我中彈了,翅膀斷了,落在圍牆帶電的鐵絲網上,嚇醒了。 我姐在我進去的第三年結了婚,丈夫四十五歲,是個貨車司機,行駛里程已經繞地球幾十圈了。那年春節就是姐夫看的我。這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他木訥之極,嘿嘿笑著看我,使勁搓著又粗又髒的手指頭,用下巴指指桌上的奶粉。 「我叫郭鐵路!我爸是火車司機!」他的聲音震得我耳朵疼。我嘆口氣,搖搖頭。這個又臟又丑的男人居然是我姐夫! 「我姐呢?」我歪著腦袋說,不想正眼看他。 「她……她懷上了。」他嘿嘿嘿地笑著。 「你把奶粉拿回去吧,我不喝!給我姐補補身子。」 他一下子慌了,站起來說:「家裡還有!家裡還有!」又從口袋裡掏出兩包中南海香煙,「你姐說不讓你抽煙,我……我想男人都應該抽煙!」我把香煙拿過來,打開口用力聞了聞。真他媽的香! 「抽完我再給你買!」 他說。 「我一天就能抽完。」我故意騙他。 他當真了,站起身對旁邊的獄警說:「我再出去買幾包香煙可以嗎?」獄警不理他,指指椅子讓他坐下來。 「你爸是火車司機,你怎麼開貨車啊?」我又逗他。 「我爸說讓我拉這麼長的火車皮太費勁。」 真傻還是假傻啊!我真想現在就抽上一口煙。 「我爸可是模範司機,開了一輩子火車,只軋死過兩頭豬!沒軋死過人!」 「吹吧你!」 「有一次差點撞上,我爸發現得早剎住了車。他回家說救了一對戀人,要不然……他們就自殺了!」 「他們說謝謝了嗎?想讓你爸救嗎?」我瞪著他說。 他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說:「我……沒問我爸。」 我在嗓子里笑了幾聲,說:「你爸救了人積了大德,是嗎?」他點點頭,喉結動了一下,又在搓他的臟手指頭。我把頭湊過去,壓低聲音說:「要是我,就會加快速度撞上去,撞他個稀巴爛,就像撞死兩頭豬那樣!這樣他們就能在天堂接吻,然後結婚,然後生孩子,生一大群孩子,他倆的孩子再生孩子,他們就在天堂里做起了爺爺奶奶,享受天倫之樂!」 「有天堂的,」他咧著嘴說,一臉的喜悅,「我爸說有天堂的。他在家裡貼了聖母瑪利亞帶光環的畫像。」 「小點聲!」獄警說。 我搖搖頭,他可真傻!他爸也聰明不到哪兒去! 「你見過天堂嗎?」我說。他搖搖頭。 「你見過地獄嗎?」我又問。他還是搖搖頭。我的傻姐夫啊!我站起身,不想說話了。 「我爸說任何地方都可以想像成天堂,只要你願意。」他猴急地說。 「你想讓我把這裡想像成天堂?」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把牢房想像成天堂!不是他媽的你瘋就是我瘋了!他撓撓頭,看了看四周,俯下身說:「可以試一試。」然後指指桌上的奶粉,揮了揮手,走出了門。 如果金庸小說里的人物這樣說,我八成會相信。 誰會信一個貨車司機?打死我也不信!打死我也不能信!! 夏天來的時候,我姐挺著個肚子,背著一個大書包來看我。她臉上掛著我很久沒見到過的笑容。 「姐,鐵路對你怎麼樣?」 我姐忽然止住笑,垂下頭,嘆了口氣。 「怎麼了,姐?」 她抬起頭,眼裡含著兩滴淚。「這輩子就是他了。」她說,把眼淚擠出來,用手指擦掉,笑了一下,「知足了,」她摸摸肚子,接著說,「還有三個月就生了,當媽媽了。」一臉幸福的表情。 我姐幸福我當然高興,可是我沒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她。 「你在想什麼?」 「我在把牢房想像成天堂。」我說。 「鐵路給我說了。」我姐笑了。 「鐵路有這本事。」 「想了才會有希望。」她說。我知道她這話是在安慰我。 她接著說:「我昨晚夢見媽了,她拉著你的手在街邊吃煎餅果子,你一口氣吃了五個,吃噎著了,一個勁打飽嗝,我和媽就拍你的背,不管用,鐵路抱著一桶礦泉水跑過來,舉起來往你嘴裡倒,把你全身淋濕了,我和媽都笑出淚了。」 我也忍不住笑了笑。獄警面無表情地站在那兒。 「我到教堂聽第二堂課了。」我姐說。 「什麼?」我很吃驚。 她從包里掏出一本書,黑色硬皮封面,書名在下,我沒看見。 「試著聽一聽。」她說,把書翻個過,手指撫摸著。 「《新舊約全書》,鐵路他爸是基督徒吧?」我掃了一眼書名說,「鐵路信嗎?」 「鐵路小學畢業,認不了多少字,都是他爸念給他聽。說不上信,多少有點影響吧。你想看嗎?」她說完,舉起手中的書。 「我只看金庸。」我說。 我姐從不勉強我做任何事,包括這一次。我記得和我姐告別的時候我說給她的最後那句話:「姐,出獄後我一定要寫一本書,書名就叫《一個犯人眼中的金庸》。」我姐點點頭,笑了。 世事難料。三個月後我姐生孩子難產,大出血死了。她兒子——我外甥的小命保住了。鐵路哭著跑來告訴我這個消息,說完又哭著跑走了。我非常傷心,唯一的親人也沒了。我為姐姐的死絕食了四天。三個獄警按住我撬開我的嘴,往裡面灌米湯。「你死了,我們向誰交代?別糊塗!還有一年多你就自由了!得為你姐活著!」獄警朝我喊,還收走了我的鞋帶和腰帶。 一個月後,鐵路又來了,眼睛腫著,臉上沒有血色,頭髮就像一團鐵絲蓬亂而堅硬。 「你是舅舅,讀書多,給孩子起個名吧,」他說,身上散發著牛奶味道。 「郭靖,」我嘆口氣說,「叫郭靖吧。」站起身往回走,不想再說什麼。 「兄弟,」他叫我一聲,等我回頭,看他手裡舉著一個包,「你姐留給你的,看看吧。」他說著話用拳頭推過來一個白色的書包,好像害怕上面沾上自己的臟手印。這包我見過。「你姐是好人。」他的話讓我的鼻子一酸,我低下頭,沒讓他看見我發紅的眼。 白色書包里放著一本厚厚的《新舊約全書》和一瓶大寶擦臉油。姐姐沒來得及給我寫下隻言片語就走了。嘆了口氣,我倒下來蒙頭大睡,睡不著,拿起《鹿鼎記》胡亂翻看。 黃昏的陽光透過鐵窗斜射進來,我腦子裡思緒如麻,突然有個怪念頭:金庸信基督教嗎?金庸是基督徒嗎?我讀了二十幾遍金庸全集,小說里的問題難不住我,可對這個宗教話題我卻一頭霧水。 要想做一個超級金庸迷,必須揭開金庸與基督教這個謎團! 我翻身下床,呼喊獄警:「報告!我又一個問題!我想請教一個問題!可以嗎?」 「什麼事?小聲點!」一個高個子獄警走過來。 「你讀金庸嗎?你喜歡金庸嗎?」我先打了個立正,低著頭小聲問他。 「喜歡,怎麼了?」他打著哈欠說。 有戲。我笑了笑,看著自己的腳,又問道:「我看過二十幾遍金庸全集。」 「是嗎?」他嘴上這麼說,心裡是這樣想的嗎?從他的聲音一點聽不出驚奇,「我剛讀完一遍,」他說,「到底什麼事?」 「金庸信基督教嗎?金庸是基督徒嗎?」我趕緊說道。 「啊?」 我又重複了一遍,抬頭看他一眼,他微張著嘴愣在那兒。「我……我不知道。」他搖著頭說。 連我都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我心裡是這麼想的,臉上堆著笑,說:「麻煩您查一下,好嗎?」 「這問題我從沒想過,我查一查吧。」說完轉身走出我的視線。晚上,高個獄警背著手來到我面前,清了清嗓子說道:「金庸讀過很多基督教的書籍,但是不是基督徒,網上沒說。」沒等我說話,他就轉身走了。 看著床上的《新舊約全書》,我忽然有閱讀的衝動。金庸讀過的書一定有用,我就是這樣想的。 郭靖會走路的時候,鐵路帶著他看過我一次。小傢伙對我的光頭產生了興趣,眼睛一直盯著,好像上面有什麼好吃的。 「叫舅舅。」鐵路對他說。 郭靖的小手指著我的光腦袋。 「叫舅舅!」鐵路提高了聲音,「這是你舅舅!」 「餃——餃。」他說。 「不是餃餃,是舅舅。」鐵路說。 「餃——餃。」郭靖盯著我的光頭說。 「我頭上有餃子。」我說。旁邊的女獄警笑出了聲。 「兄弟,你快出來了,真好!」鐵路握著郭靖的小手,我真擔心他的粗手捏碎郭靖的小手指。「現在外面變化大著呢!車特多,路特寬,想吃什麼又什麼,想玩什麼玩什麼,你出來我帶你逛街去,到遊樂場玩去!」 我出去能幹什麼?又能幹什麼?想到這,我搖搖頭。 「兄弟,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我一個月掙兩千多呢,夠咱們三個人用!」鐵路咧著嘴笑道,「你姐說過你想寫書,你就寫吧!」 「說著玩呢。」我有點不好意思。 「餃——餃——餃——餃。」 分別的時候,郭靖趴在鐵路的肩頭,回過頭望著我,伸著小手朝我喊。 我忍不住向他揮手,在心裡對我姐說:「姐,我見到郭靖了,他很可愛,和你很像。」 當自由來臨的那一刻,我不覺對住過五年的這間小屋心存感激。金庸小說和《新舊約全書》陪著我,讓我的孤單感降到最低,同時給了我莫名的力量。簡單明亮的力量。我讀了好幾遍《新舊約全書》,記下了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臨死之前說過的七句話: 「父啊!赦免他們;因為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 「我實在告訴你,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了。」 「夫人,看,你的兒子!看,你的母親!」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為什麼離棄我?」 「我渴了。」 「成了。」 「父啊!我將我的靈魂交在你手裡。」 鐵路的家在一個大雜院里,兩間平房,我睡外間,因為我媽和我姐的照片擺在外面的柜子上,我抬眼就能看見。第一頓自由的晚飯我喝醉了。鐵路抱著郭靖一直對我笑。我在享受這種狀態。只有這種狀態才能告訴我,我還活著! 我一個人喝到深夜,我媽和我姐的照片陪著我喝,我流著淚給她們敬酒,不敢說話,怕吵醒了入睡的郭靖。我喝透了,笑著睡著了,夢見小蕊牽著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向我走來,小蕊說這是咱倆的女兒,我把她生下來了,我要把她養大成人。小蕊一點沒變,還是那麼漂亮,可是我看不清她和女兒的眉眼,我想伸手抱她們,她們卻咯咯笑著跑遠了,我還看見我姐坐在樹下,手捧著《新舊約全書》,臉上洋溢著笑容…… 第二天上午,我把《新舊約全書》放進我姐留給我的白色書包,背上它一個人去了王府井天主教大教堂。五年離別,這個城市還是北京,我已不是過去的我。所有的新鮮事物從眼前滑過,我只看見前方灰色的教堂尖頂。我甚至相信我的姐姐此刻正坐在教堂裡面聆聽上帝的教誨。 我看見一群人,越來越多的人。他們在教堂前聚集,神情激動,不斷有人在起鬨。我擠進去,看見一對新郎新娘,新娘身披潔白的婚紗,卻在輕聲啜泣。一位攝影師在和一個中年女人爭論。「在教堂門前照相,為什麼要收錢?」他說,握相機的手因激動而顫抖。 「這是教堂的新規定!」女人面無表情地說。 「以前為什麼不這樣?」 「以前是以前,現在拍得人太多了!」 「收多少錢?」不知誰喊了一嗓子。 「每小時四百塊!」攝影師惱怒地說。 「搶錢呢!」 「照相也沒破壞教堂啊!」 「就是!」 「北京怎麼這樣!沒想到!」 女人急了,大聲說:「他們這是商業行為!他們賺錢,憑什麼不給我們?不交錢不讓照!」 「商業行為不意味著是破壞行為!」新娘紅著臉喊道。 「新娘子說得對!」 一陣鼓掌,夾雜著「說得好」的叫喊。新娘倒在新郎肩上哭起來。 「不讓拍就不拍唄,沒什麼了不起的。」又有人說道。 「不就是一教堂嘛!」 「姑娘,婚紗穿在身上舒服嗎?」一個老太太問道。 旁邊的人笑了。新娘拉著新郎走出了人群。我聽見新郎說:「親愛的,咱們穿中式禮服照吧,你穿旗袍肯定特漂亮!」新娘抹抹淚,笑著點點頭。我在心裡默默為他們祝福。這就是我夢見過的教堂嗎?我迷惑不解,渾身無力,書包里的那本書沉得就像一塊磚頭……我沒有進教堂,背起書包原路返回了家裡。 鐵路先讓我待在家裡照看郭靖,我願意。我想過段時間再寫那本書。我一定會寫的,只當那是我五年牢獄生活的回憶吧。我只給鐵路提了一個要求:我想坐上他開的貨車,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沒問題!兄弟!」他用力摟住我的肩膀,邊抖動邊說,「讓郭靖也長長見識!」鐵路拿起一張烙餅,揣進鋁飯盒,嘿嘿笑著走出了院門。 我和郭靖蹲在地上看螞蟻。陽光照在他的頭髮上,呈現出毛茸茸的光澤。螞蟻在搬一粒米。「舅舅,舅舅,」郭靖低著頭叫我,口齒終於清楚了,「螞蟻往哪兒搬啊。」 「往家搬。」我摸著他的頭髮說。 「螞蟻的家在那兒?」 「在前面。」 「我找找。」 郭靖蹲著身子,一左一右挪動著小腳往前走,眼睛在四處尋找,不小心絆了一下,身子一歪倒在了牆邊。我以為他會哭,忙跑上去抱住他。他沒哭,忽閃著大眼睛問我:「舅舅,螞蟻的家有多大?」 「想有多大,就有多大。」我笑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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