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教歸真》:《韓非子》記載的墨家|顧如
十五、《韓非子》記載的墨家
如果說先秦有一個「法家」,那麼這個人就是韓非子。韓非子師從荀子,是中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政論家和散文家。韓非以儒家思想為主,又兼取黃老,形成了自己的思想。《韓非子》從作品結構看,屬於經說結構。而且說內又有經、說。整個系統條理很是清晰。
1、《外儲說左上(一)》
明主之道,如有若之應密子也。明主之聽言也美其辯,其觀行也賢其遠 ,故群臣士民之道言者迂弘,其行身也離世。其說在田鳩對荊王也。故墨子為木鳶,謳癸築武宮。夫藥酒用言,明君聖主之以獨知也。
墨子為木鳶,三年而成,蜚一日而敗。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鳶飛」。墨子曰:「吾不如為車輗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費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遠,力多,久於歲數。今我為鳶,三年成,蜚一日而敗」。惠子聞之曰:「墨子大巧,巧為輗,拙為鳶」。
譯文:
明君之道,就像有若回答宓子賤所說的那樣(要有「統御術」)。(如果)明君聽取意見的時候,讚美他們的能言善辯;觀察他們的行為時,誇獎他們的深遠。那麼群臣百官游士民眾所言談的過於深遠廣大,其立身處世也就遠離世道人情。這個道理可以參照田鳩對楚王的回答。所以墨子製作木鳶,謳癸也參與修築武宮。什麼是能治病的酒,什麼是有用的主張,是明君聖主才能獨自知道的道理。
墨子製作木鳶,用了三年才做成,才飛了一天就壞了。他的弟子說:「先生的手藝真巧,以至於使木頭製作的鷹都能飛。」墨子說:「我不如製作車輗的人巧。他們用尺把長的木頭,不耗費一天的功夫,就能使它牽引三十石的負荷,到達很遠的地方,使用壽命長達幾年。如今我做木鳶,三年才完成,飛一天就壞了。」惠施聽說這件事後說:「墨子非常懂得巧,以製作車輗為巧,以製作木鳶為笨。」
解析:
韓非子的觀點是明君要有統御術,如果不得要領就得不到想要的結果。君王讚美善辯和思想深遠,那麼臣下也就會變得不務正業、不符合現實。其中舉例說,墨子不務正業地去玩木鳥;唱歌為職業的癸這個人跑去修建射箭場。韓非子的觀點也體現在儒家。《楚簡·尊德義》表現得最為直接。
墨子玩木鳥,看來是真實的歷史記載。但墨子說「諸加費不利於民利者弗為」,對公輸般說造木鳥不如造車輪。怎麼理解呢?這個問題應該結合墨子的言說對象「王公大人」、「公輸班」的身份來看。在墨家看來天子是「天下器」。他主要的屬性是公器不是人。他的所為要符合百姓的「通約」,其中就必然包含了一個要求:他的所為必須是利民的。荀子批評墨家「重情悅」。我們看到墨家對君王的要求就很不「重情悅」,賢者們也勤儉自苦,為什麼荀子還要批墨家「重情悅」呢?還是同一個道理:君王是「器」不是人。君王不能只顧自己情悅。而老百姓不是器,老百姓重情悅,利民就要讓老百姓高興。「利,所得而喜也《經上》」。
所以用墨子對公輸班的批評,說墨家只重視實用技術是不正確的。由於解讀墨家的儒生本身不重視技術,只把技術視為「奇技淫巧」。所以反覆片面引用墨子為例子,造成了墨家只重視實用技術的誤解。試問《經下》記載的小孔成像等光學實驗有何實用之處?墨家恰恰去做了那些很不實用的實驗。而本段韓非子就批評墨子不務正業。墨子甚至花費了三年時間去製作一隻木鳶。這些都說明墨家並非只重視實用技術。而應該這樣理解:研究木鳶,但還沒達到實用,就不能稱為巧。然而不巧就不進行研究,那麼怎麼能達至巧呢?墨家認為沒搞明白的事情,就不妨試一試。這是《經下》所言:「且用工而後已者,必用工後已」。
2、《外儲說左上(二)》
人主之聽言也,不以功用為的,則說者多棘刺、白馬之說;不以儀的為關,則射者皆如羿也。人主於說也,皆如燕王學道也;而長說者,皆如鄭人爭年也。是以言有纖察微難而非務也,故李、惠、宋、墨皆畫策也。論有迂深閎大非用也,故畏、震、瞻、車、狀皆鬼魅也。言而拂、難堅確、非功也。故務、卞、鮑、介、墨翟皆堅瓠也。且虞慶詘匠也,而屋壤;范且窮工,而弓折。是故求其誠者,非歸餉也不可。
譯文:
人主聽取言談,不以實際效用為目的,那麼遊說的人就會說些「把棘刺的尖端雕刻成猴子」、「白馬不是馬」之類的話;不以準則為標準,那麼射箭的人都象羿一樣神箭。人主對於遊說,都象燕王學長生不死之道一樣了;而擅長辯說的人,都象鄭國人爭論年齡一樣了。因此言談有明察微妙但不是解決問題的,所以季良、惠施、宋研、墨翟的學說都不過是畫在紙上的計策。他們的論說深遠廣大,但不切實用,所以魏牟、長盧子、詹何、陳駢、莊周的學說都不過是鬼魅。言說拂逆,艱深、有據、正確,但沒有功用。所以務光、卞隨、鮑焦、介子推、墨翟都是堅硬的瓠瓜。再說虞慶責令工匠(按他的話修建)房屋卻崩壞了,范雎催促工匠(按他的話做)弓卻折斷了。因此誠心想求得功用,也非得信任專業人才不可。
解析:
本段韓非子批評墨子兩點:一個是墨子的辯學,就算辯學的結論再正確,對達到目的沒幫助就沒用;一個是墨子不出仕,對君王沒用。那些與墨子並列的人,都逃避為官。墨子的主張就是這樣:不接受我的主張,我就不出仕。
韓非子上功用,批評墨家的名辯學沒有用。其實墨家也尚功用,內涵大為不同。墨家所說的功用是利民,而利民又是指讓老百姓高興。韓非子的上功用,卻是保證君王能達到目的。有這種差異並不是說韓非子不愛民、不利民。韓非子只是延續了儒家一貫的弱點,他們總認為君王能明白老百姓的利益、代表百姓的利益。所以糾正君王,然後保證君王能達到目的,就能保障百姓利益。這種想法是非常錯誤的。還是那句話,權力必然被濫用。墨子說人人貴己義,甚至超過自己的生命。所以人們都只能代表自己的利益。如果沒有墨家主張的前提,那麼君王越尚功用越害民。錯誤的不是功用,而是試圖通過政權去達至善。
而且韓非反對微雕這種技藝,特別是反對墨道兩家的白馬、同異等等理論辯論。白馬、同異是邏輯學辯論;火熱等辯題則是認識論辯論。沒有這些更深層的學理辯論,怎麼可能去探求「道」呢?那麼就只能有「術」了。儒家被稱作「儒術」並不是沒有來由的。儒家大一統之後華夏民族的思想膚淺、貧乏,與儒家、韓非的這種主張有很大關係。
3、《外儲說左上(三)》
楚王謂田鳩曰:「墨子者,顯學也。其身體則可,其言多而不辯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於晉公子,令晉為之飾裝,從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晉,晉人愛其妾而賤公女,此可謂善嫁妾而未可謂善嫁女也。楚人有賣其珠於鄭者,為木蘭之櫃,熏以桂椒,綴以珠玉,飾以玫瑰,輯以翡翠,鄭人買其櫝而還其珠,此可謂善賣櫝矣,未可謂善鬻珠也。今世之談也,皆道辯說文辭之言,人主覽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說,傳先王之道,論聖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辯其辭,則恐人懷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與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類,故其言多不辯」。
譯文:
楚王對田鳩說:「墨子的學說是顯學。他親身實踐,但他的言論繁多而沒有辯解,這是為什麼?」田鳩說:「從前秦穆公把女兒嫁給晉國公子,叫晉國為他女兒裝飾打扮,跟從她的管服裝的侍女就有七十個人。到了晉國,晉國人卻愛她的侍女而看不起她。這可以叫做善於嫁妾,而不可稱為善於嫁女兒。楚國有一個在鄭國出賣珠寶的人,做了一個木蘭木的匣子,用肉桂花椒香料薰過,用珍珠玉石裝飾點綴,再裝飾上彩色寶石,周邊圍上翡翠。鄭國人買了他的匣子而把裡面的珠寶還給他。這可以稱之為善於賣匣子了,而不可以稱之為善於賣珠寶。如今世上的議論,都說些巧妙辯說的文辭,人主閱覽文章的文彩而忘了有什麼功用。墨子的學說,傳播先王之道,講論聖人之言,宣告世人。假若要辯解其中文辭,那麼就怕人們記住了文彩而忘掉了內在理路,這是以文彩妨害功用啊。這與楚國人賣珠寶、秦穆公嫁女兒一樣,所以他的言論多而不辯解」。
解析:
本段記載了墨子的言多不辯。墨家辯學也是為了辯論。「辯勝者,當也」。如果將「不辯」理解為「不辯論」,肯定是錯誤的。《墨子》全書大量的辯論,不可能不辯論。實際上文中已經指出,「不辯」是不願意「懷其文而忘其直」。大概有這麼4種情況:
1、文辭過於華麗。文中直接表達了這一點。
2、枝丫、末節太多,人們注意到了細節,卻忘記了所要表達的內容。文,紋路,其中有分枝、曲折意,與直相對。
3、沒針對所要論證的問題,沒針對問題的關鍵邏輯去討論。也即沒有抓住主幹(直)。比如孟子向夷子論證「厚葬」。渲染了一大堆不安葬父母屍體的慘狀。這隻能證明應該安葬,不能證明厚葬。對為什麼要厚葬則隻字不提,孟子就以為自己證明了應該厚葬。這就沒有針對問題的關鍵邏輯去討論。
4、對那些「陳執」已深的人,辯論確實沒有用。此種情況與其辯論,也屬於偏離了目標。
其實墨家這種觀點有點類似「道在人心」。把問題指出來,把解決方案指出來。人們自然能夠分辨誰的主張更符合自己內心所想。注意不要與儒家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混淆。墨家對於君王是要努力說服的,因為君王是使人們的約定得以通行之「器」。然而墨家對百姓則總是使自己處在一個「輔」助的位置。教民辯學,表達我的主張,供人們自行選擇。所以用文辭之類打動人心,在墨家看來有試圖干涉之嫌。請參考《大取》第1.2段。
4、《八說》
察士然後能知之,不可以為令,夫民不盡察。賢者然後能行之,不可以為法,夫民不盡賢。楊朱、墨翟,天下之所察也,干世亂而卒不決,雖察而不可以為官職之令……博習辯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則國何得焉?
譯文:
只有明察之士才能懂得的東西,不可以作為法令,因為民眾並不都是明察的。只有賢能的人才能做到的事,不可以作為法制,因為民眾並不都是賢能的。楊朱、墨翟,是天下公認的明察之士,但面對亂世他們急切間解決不了,所以雖然明察而不可以任官……即使像孔子、墨翟那樣博識好學善辨聰明,但孔子、墨翟不會耕地鋤草,那麼國家能從他們那裡得到什麼好處呢?
解析:
此處稱楊墨都是明察之士,大概指的是他們的辯學水平。可以印證《莊子》的記載。楊朱必定是一位辯學大師,而且與墨子齊名。
本段韓非的觀點大約是:要效率。這也反映了一種治理觀點。然而韓非似乎把儒家的保國思想發揮到了極致。認為國民不從事勞動,就無功於國。這個觀點就不會被儒墨道各學派接受了。動了文人們的飯碗。墨家主張所有人都要自食其力,稱「賴其力者主,不賴其力者不主」。著眼點在保有自主自立的物質條件。而韓非則認為對國家無益。雙方有本質差別。另外,墨家也認識到當時的百姓缺乏明辯能力,所以在墨家的教學中辯學是主要內容之一。要提高人們的明辯能力,而不像儒家認為人們懂得辯學就會目無長貴。
5、《顯學(一)》
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捨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殷、周七百餘歲,虞、夏二千餘歲,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審堯、舜之道於三千歲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愚誣之學,雜反之行,明主弗受也。
譯文:
世上名聲顯赫的學派,是儒墨兩家。儒家造詣最高的,是孔子。墨家造詣最高的,是墨翟。自從孔子死後,有子張一派的儒家,有子思一派的儒家,有顏回一派的儒家,有孟子一派的儒家,有漆雕啟一派的儒家,有仲良子一派的儒家,有公孫尼子一派的儒家,有樂正子一派的儒家。自從墨子死後,有相里勤一派的墨家,有相夫子一派的墨家,有鄧陵子一派的墨家。所以在孔子、墨子死後,儒家分成八派,墨家分為三派,他們的學問所取捨的各不相同,都自稱為是真正的孔家、墨家思想,孔子、墨子不可能再復生,那將讓誰來判定當代的這些學派是不是得了孔、墨的真傳呢?孔子、墨子都稱道堯、舜,而取捨亦不同,卻也都說自己的主張是真正的堯、舜的思想,堯、舜不可能再復生,那將讓誰來確定儒家、墨家究竟哪一家的說法是真的呢?殷商朝、周朝各自都有七百餘年的歷史,虞、夏到現在有兩千多年了,連儒家、墨家的真假尚且不能斷定;如今想要審察三千年以前的堯、舜,想來是不可能確定的吧!不用事實驗證就對事物作出決斷,是愚蠢的;不能確定事物的真假就作為依據,是一種欺騙。所以明顯地說根據先王,肯定堯、舜的事迹,不是愚蠢就是欺騙。愚蠢騙人的學說,雜亂矛盾的行為,明白的君主是不會接受的。
解析:
韓非子認為儒墨都不過是「托古言事」,恐怕是實情。儒家思孟系統要法先王,夏貢荀系統不法先王。孔子說從周、法先王,後來楊墨等先後找到了更早的「先王」。墨家要法大禹,稷下學宮的黃老要法黃帝。先秦儒家的主流,後期就改稱法後王了,因為周相對夏、堯舜等等而言是「後王」。
韓非子說墨分為三,能與《莊子》相驗證。相里勤是趙國人,相里氏被趙國置於秦趙邊境防禦秦國。相夫氏是齊國人。鄧陵氏是楚國人。墨家的三分原因應該是墨家的學說開放性特彆強。墨子說,君親師不仁皆不可法;用而不可雖我亦將非之。所以墨家與儒家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開放性。應該有很多人不自稱墨者。那些當官的學者按慣例在史籍中也不被記載為某家學者。然而人們也還知道他們所學出於墨,所以被統稱為墨。否則以目前所見墨家人物數量是不可能與儒家並稱的。趙墨相里氏等三墨應該是比較注重「正統」概念的幾位。先秦墨家的這種狀況很像當今的所謂自由主義。比如哈耶克的後學絕跡了嗎?按照儒家的觀念,也絕跡了。按照「保守派」的觀念,他的後學遍地都是。
6、《顯學(二)》
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喪三月,世主以為儉而禮之。儒者破家而葬,服喪三年,大毀扶杖,世主以為孝而禮之。夫是墨子之儉,將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將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儉俱在儒、墨,而上兼禮之。漆雕之議,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於臧獲,行直則怒於諸侯,世主以為廉而禮之。宋榮子之議,設不鬥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世主以為寬而禮之。夫是漆雕之廉,將非宋榮之恕也;是宋榮之寬,將非漆雕之暴也。今寬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禮之。自愚誣之學、雜反之辭爭,而人主俱聽之,故海內之士,言無定術,行無常議。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時而至,雜反之學不兩立而治,今兼聽雜學繆行同異之辭,安得無亂乎?聽行如此,其於治人又必然矣。
譯文:
墨家對喪葬的主張是,人死在冬天就穿冬季的服裝下葬,死在夏天就穿夏天的服裝下葬,桐木做的棺材只能要三寸厚,要為死者服喪三個月,當世的君主因其節儉而禮遇他們。儒家主張傾家蕩產來安葬死者,要服喪三年,而且要毀壞自己的身體靠拐杖才能站起來,當世的君主因其孝而禮遇他們。如果遵從墨子的節儉,將會否定孔子的奢侈浪費;如果要肯定孔子的孝,就將會否定墨子的違逆。如今孝、違逆、奢侈、節儉都包含在儒、墨兩家的主張之中,而君主同時禮遇他們。漆雕子的廷議,不在臉色上表現出屈服,不在眼神中表現出逃避,行曲則臣僕不順從,行直則觸怒諸侯,當世君主因其觸犯而禮遇他。宋榮子的廷議,表達意見不抗辯,聽取意見不被仇恨左右,不把坐牢當羞恥,被欺侮也不以為恥辱,當世的君主因其寬讓而禮遇他。如果肯定漆雕子的剛正,就將會否定宋榮子的寬恕;如果肯定宋榮子的寬恕,就將會否定漆雕子的凶暴。如今大度、剛正、寬恕、凶暴都包含在他們二人的主張中,君主卻同時禮遇他們。愚蠢騙人的學說,雜亂矛盾的說法互相爭辯以來,君主同時都聽從。所以天下的士人,說話沒有確定的主張,行為沒有固定的原則。冰塊和火炭放在同一個容器里不可能持久,嚴寒和炎熱不可能在一個季節同時到來,雜亂矛盾的學說不可能同時並存而便國家得到治理。如今同時聽從雜亂的學說和荒謬的行為互相矛盾的言論,國家哪能不混亂呢?君主聽言行事像這樣,對於治理民眾方面必然也是這樣了。
解析:
本段先對舉孔墨兩位,然後又對舉儒家漆雕啟和墨家宋鈃。可能有人會疑問:怎麼知道宋鈃是墨家?其實從前面「世之顯學,儒墨也」開始,韓非子就一直在儒墨對舉。這種行文邏輯已經說明宋鈃是墨家。明白這一點後,我們再看:儒墨的形象在韓非子的表述里,與今天的印象剛好相反。
我們今天腦子裡的儒者是寬和、或者虛假的形象。然而韓非子記載的儒者卻是剛正不阿,臉色嚴峻目光堅定地直刺諸侯。反而墨者一般不抗辯、不被情緒左右。這才是先秦儒墨的真實。比如腹朜不同意秦王枉法徇私。他不直接說「秦王又怎麼樣?你不能大於法律」,而是說「墨者之法,殺人者死」。他不直接說「你這是給我設套,想讓墨家淪為秦國附庸」,而只是謝絕秦王的「好意」。又如淳于髡善以隱語說服齊王。都是以曲為直,同時堅守原則。當今對墨家的印象是由於梁啟超等革命黨人,托墨言事的結果。孔子到處批評「禮崩樂壞」、「是可忍孰不可忍」,殺齊國優伶、殺少正卯、隳三都鐵血手腕;孟子面對面批評齊王、魏王,對楊墨大罵禽獸。哪裡有什麼寬和呢?墨家的「去六辟」修養:「必去喜,去怒,去樂,去悲,去愛,去惡」。可以驗證宋鈃的取不隨仇、不羞囹圄。墨家的非攻和《莊子·天下》篇記載「墨子之道不怒」。可以驗證宋鈃的見侮不辱和設不鬥爭。
墨者拔劍,並非為了一己之榮辱,而是救難,為了存人、存天下。「存」是墨家採取強制的原則。而儒家拔劍則是去爭取實現正義。墨家的法治講求自治和除害,而儒家講求通過政權去達至理想社會。或者說墨家是消極正義,儒家是積極正義。最能體現雙方差異的是:墨家「有諸己不非諸人,無諸己不求諸人」;儒家「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大學》」。後世儒家在實現獨尊后,轉而極端保守。保守的是儒家制度和儒學。但其思想內涵則是激進的。是自認無知的學派容易激進,還是本於自心、自以為浩然正氣的學派更容易激進呢?後世儒家逐漸向道術諸子學習,有所進步。但不能以後世儒家去替換先秦,讓墨家為儒家讓出空間,然後指稱先秦墨家有這種那種錯誤。研究墨學的前提是「真實的墨學」,用墨家之名去裝載儒家原教旨,則墨學盡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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