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一個可敬的「個」
07-22
王開嶺:梁漱溟:一個可敬的「個」 發信站:天益社區(http://bbs.tecn.cn),版面:學問人生本文鏈接:http://bbs.tecn.cn/viewthread.php?tid=219950 梁漱溟:一個可敬的「個」 王開嶺來源:《王開嶺文集》 在對梁漱溟先生的人生素描中,看到最多的詞兒往往不外乎「自負、固執、清高,不群……」之類,似乎他身上最惹眼的即那股儒家遺老的傲慢和孤僻勁兒。其中,最能顯示他「不群」、也是史家最津津樂道的,恐怕即1953年公開頂撞毛澤東、放言「九天九地」的那件事了。從那副偏向虎山行的「驢脾氣」中,人們算是見識了士大夫的迂腐和可愛,此事流傳甚廣,幾成了梁先生的一尊「名片」……雖然,這種對「螳螂揮臂」的打量透著一股激賞和敬嘆之情,但很大程度上,人們還是漏解梁先生了,因為這激賞只能算是一種對其敢於「逆流」「犯上」之道德勇氣而作出的反應,也就是說,人們在津津樂道該故事時,大都是把梁漱溟作一性情中人而非思想中人來推崇的,在誇大其個性魅力和道德光芒的同時,卻往往忽略了他身上那種最可貴的理性素質:相信自己的眼光,運用常識理性以判斷事物的能力,乃至自由表達己見的習慣和決心——也正是大批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後來紛紛褪掉的那種素質。 事情的全貌大抵如是—— 1953年9月11日下午,在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的一次擴大會議上,作為政協委員的梁漱溟,以被邀者身份走上主席台,稍事應景後,他話鋒一轉,矛頭直指自己所關心的農村和農民問題: 「有人說,如今工人的生活在九天,農民的生活在九地,有『九天九地』之差。這話值得注意。我們的建國運動如果忽略或遺漏了中國人民的大多數——農民,那是不相宜的,尤其中共之成為領導黨,主要亦在過去依靠了農民,今天要是忽略了他們,人家會說你們進了城,嫌棄他們了。這一問題,望政府重視。」 不料,這副「農民代言人」的姿態觸怒了一個人,搞了半輩子農***動的毛澤東,反應出奇地激烈—— 「有人不同意我們的總路線,認為農民的生活太苦,要求照顧農民,這大概是孔孟之徒施仁政的意思吧……有人竟班門弄斧,似乎我們共產黨搞了幾十年農***動,還不了解農民?笑話!我們今天的政權基礎,工人農民在根本利益上一致的,這一基礎是不容分裂、不容破壞的!」 梁漱溟隨後寫信,要求向領袖澄清事實。但對方頻頻潑過來的話卻是:「人家說你是好人,我說你是偽君子!」「你提出所謂『九天九地』……這是贊成總路線嗎?否!完全是徹底的反動思想,這是反動派的建議。」 18日,在一片洶洶攘攘的批駁聲中,梁漱溟犟硬的嗓門又一次震動了會場: 「各位說了那麼多,今天不給我充分的時間是不公平的。……同時我也直言,我還想考驗一下領導黨,想看看毛主席有無雅量……」 毛當即回答:「你要的這個雅量,我大概不會有。」 梁仍不甘心:「主席,您有這個雅量,我就更加敬重您,若您真沒這個雅量,我將失掉對您的尊敬!」 「這一點『雅量』還是有的,那就是你的政協委員還可以當下去。」 「當不當政協委員,那是以後的事。我現在的意思是想考驗一下領導黨,因為黨常常告訴我們,要自我批評,我倒要看看黨的自我批評是真是假……」 當然,場上的那些觀眾不會無動於衷或保持中立,梁的聲音被一陣陣狂憤的吶喊所打斷:「不聽梁漱溟胡言亂語!」「民主權利不給反動分子!」「梁漱溟滾下來!」 (嗚呼,真是太不諳新世了!大鳴大放慣了的夫子,還以為是「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從前呢,還以為是遍布權力真空和自由之隙的國共逐鹿時期呢!可惜,此非竹林清議的「春秋」,亦非潑墨成旗的「戰國」,甚連名士放浪的「魏晉」都不是……如今乃盛世,乃天下已定四海歸一的盛世,在寂靜太平的殿堂上,一絲針落地的聲響,都顯得那麼突兀、刺耳。) 無論從哪個角度,歷史都不該忘記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這是建國以來,在黨外人士中,敢於當眾直諫犯上的第一人。就其激烈與尖銳程度而言,也許將是本世紀最後一位! 撇開具體話題暫不論,其實爭論到最後,梁漱溟爭的就是一道權利:發表己見——尤其不同意見的權利!「九天上下」已變成了有無「言權」之爭。 這道「發表己見」的籲請,讓我猛然想起了34年前同樣發自梁漱溟的另一支疾呼,另一道「權利」,不過,那縷聲音在當時的鼎沸潮勢下,實在太微弱太不相宜了。其時少有理會,其後也少有重視,時間一長,便也真的給人忘了。但有一點卻是相同:它們都涉及到了「權利」,都那麼孤獨,那麼「不識時務」!除了自個,幾乎找不到一個「同志」、一個響應者。 1919年,以「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為標誌的「五四」事件爆發,全國嘩然,輿論揭竿,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都發出了一個聲音,擺出了共同的姿態:「五四」萬歲!青年萬歲!可就在這部絕對一邊倒的大合唱中,卻有一支刺耳的「逆音」獵獵作響—— 5月18日,《每周評論》公開發表了一篇《論學生事件》,其觀點是:「五四」學生火燒趙家樓、痛打賣國賊,其動機無疑是好的,但其行為畢竟觸犯了法律,理應自願接受相應的制裁。因為從法律上講,縱然曹汝霖、章宗祥罪大惡極,但在罪名未正式確立前,作為公民,其安全是受法律保護的。學生上街縱然乃愛國之舉,但也不能藉此侵犯他人權利,對他人施暴…… 唱此反調的正是北大哲學教授梁漱溟。梁雖同情學生,但他反覆強調,若中國要有希望,每個人都必須有公民意識,不可以任何理由超越於法律之上,只有起碼的公民權有所保障,方可談進步與發展。 可以說,在「五四」所有輿論中,鼓吹所謂「公民權」的,梁乃絕無僅有。同時必須看到,梁決非在替賣國賊的罪行作何袒護,他為之申辯的是「法律」,是「公民意識」。你可以指責那法律的「非法」,那體制那權威之「不仁」,但誰又能一口咬定梁漱溟所操的乃體制邏輯、官方話語呢?即便法律是有「階級性」和歷史性的,但誰又能否認任何法律中都含有一些最日常最普泛——適用於基礎民眾的合理部分呢? (這讓我想到了另一個人,美國19世紀著名的超驗主義者亨·戴·梭羅。眾所周知,梭羅乃一個處處同政府作對的「個人主義」者,他有一篇著名的檄文《論公民不服從的責任》,其宣稱:「我一刻也不能承認那個政治組織就是我的政府,因為它也是奴隸的政府。」「我有權承擔的唯一義務就是在任何時候做我認為是正確的事。」他甚至鼓勵世人「犯法」,以讓政府「這部機器停止運轉」……但同時,他強調這「犯法」必須是一種和平方式,不能使用暴力。他曾因拒絕向政府繳稅而被捕,但有意思的是,他絕不逃避懲罰,據說他公開抗稅之後就坐在家裡,一心等警察前來。也就是說,他一方面既要表達與政府不合作的態度,另一方面又採取與法律「有限合作」的立場。或許,「違法」的真實含義與力量即於此。這種「有機」的反抗,後來的列夫·托爾斯泰、聖雄甘地、馬丁·路德·金等人都深受其影響。 另一個同法律「有限合作」的著名例子即蘇格拉底。他雖蔑視不義的權力,但還是拒絕了逃走的勸告,甚至主動放棄被赦免的可能。可誰又有理由譴責他的「迂腐」呢?) 在民族立場上,梁漱溟絕不會糊塗到不辨是非之境地。顯然,他關注的是另一個問題,另一種思路,乃超越「道德眼光」的「理性邏輯」,乃超越「道德審美」的「理性審視」。既非通常意義上的「道德評價」和「政治評價」,亦非什麼「歷史評價」。 一個民族,一個時代,若只有道德激情而無理性資源,只有集體話語而無「己見」、不容「己見」,這怎麼行?這正常嗎?有何前途可言? 退一步講,即使梁之結論是錯的,但他的思路、他挑起的那個問題卻震聾發聵。在所有人都在忙於作同一種「道德觀察」時,他想到的卻是另一角度——而這個角度,在接下來的多少年裡,又將被中國人一再地錯過,一再地失之交臂,中國的現代化進程也將一再地拖後……他觸摸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東西,一個幾乎為所有人都忽略、遺漏的東西(而這個東西,將為後來歷史一再證明:只注重「革命」而不顧人權、自以為真理在握便隨心所欲的做法,將會把積弱累愚的中國帶入怎樣的災難和盲區!恐怕再沒有比1966年群毆之中的劉少奇所舉起的那冊瑟瑟發抖的《憲法》更令人心寒的了……沒辦法,因為你是「敵人」!誰告訴過那些年輕人「對敵人也要講人權」?誰向他們佈道過「打人是犯法的」?幸好「五四」尚非一個絕對「統一思想」的年代,要是攤上了「文革」,攤上了「揪斗批」,梁漱溟恐怕即要淪為和章宗祥同樣下場了。)哪怕他暫時還無法很好地使用它、搬動它,但他畢竟觸到了,意識到了它的價值和份量!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更像一個發現者,其貢獻在於提出問題——而非急切地回答或解決問題。到了1953年的大會上,他要求公開為自己辯護、與領袖平等對話,內心依靠的也正是這股「人權」衝動,其與30餘年前的那股衝動應該是一脈相承的。 總體上說,梁漱溟是一個真誠的理想主義者和信仰躬行者,既兼傳統士人的清風傲骨和大道治世的聖儒意識,又披覆西方知識分子獨立不遷的自由秉性和理性覺悟。雖推崇國學儒理,但他同時更指出:「中國文化最大之偏失,就在於『個人』永不被發現上。」翻閱一下樑的履歷便會發現:無論建國前後,無論為人為文,無論一生如何流徙於同盟會員、佛教徒、「新村」實驗者、儒家嫡傳……等各種複雜的信仰角色間,他都算一個固執的「另類」,一個不隨勢不媚時不跟風不入伙的「邊緣人」。人們往往把此歸於士大夫的耿直秉性,歸於其恃才自標的清儒風骨,其實,這種不合時宜的「寡人」之舉,所折射出的正是現代知識分子最有價值的一面:獨立品格和理性原則!僅憑士大夫的「耿直、不阿、無畏、清正」之道德儲備,是絕奏不出「人權」「自由」這等現代聲部的,在傳統理學思想資源中,也絕找不到「公民」「法律」諸等話語。(至於他本人如何以儒家嫡人自居,那是另一回事)。某種意義上,梁算得上中國自由知識分子精神特徵的有力承擔者之一。這也正是胡風、馬寅初、張中曉、顧准等人身上最為閃光、最富價值的靈魂要素。難怪在自由知識分子們紛紛易轍更幟的五十年代,他那種依然故我、不媚新世的執拗表現,連遠在美國的胡適都大為激賞,敬嘆不已。 一個多麼寶貴的「異數」!敢於「不群」,敢於「逆流」,這種不為勢所挾、堅持己見(哪怕事後被證明是偏見)——在群沸合唱中敢於發出自己獨立聲音之表現,在深受幾千年封建浸淫的中國文化心態中,確屬罕見!亦是熱衷於「道德審美」、集體意識形態和「統一思想」的中國政治文化中最稀缺的元素!而「人權」意識,對於正姍姍起步的中國現代啟蒙來說,又是何等珍貴的營養!就像「唯他命」之於人體一樣貴重!實際上,查閱一下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們的大腦,無論自由派還是保守派,無論「革命黨」還是「保皇黨」,無論「左」亦無論「右」,你都很難找到「公民」「人權」「法制」這樣理性的字眼,而這,恰恰乃現代社會和西方文明中最具本質性和生命力的精髓之物。 (「人權」一詞,對中國人來說,確實奢侈得近乎「烏托邦」了,在中國政治文化中,這也是招致誤解最多、附加條件最多——最易被沖淡、擠掉,被偷梁換柱的一個詞。諸如「時局」「生存」「救亡」「國情」等大概念,都可輕易將「人權」的含義剝蝕、消解掉。) 正因「獨立」是那麼罕見、那麼稀有,所以才孤僻,才落落寡和。正因「人權」距中國的國情民意實在太遠了,所以才顯得那麼無力與虛弱,甚至荒誕迂腐、古怪可笑。可以說,無論1919,還是1953,梁漱溟的悲劇意義早就註定了。也正是這種理性的悲劇,使得「波瀾壯闊」的中國現代鬥爭史呈現出另一種沉重而慘痛的命運。乃至在今天的語境下,我們也拿不出更多的為梁辯護的勇氣和依據。 建國後,無論此前在反對強權鬥爭中表現再決絕不阿、再獨立不移之人,也紛紛「脫胎換骨」,少有例外地放棄了「故我」,選擇了「新生」,選擇了明哲保身的「變色龍」式的染身和粉妝,似乎也只有梁漱溟、儲安平和張東蓀等極少數仍在「不識時務」、「不明就裡」,走著一條被他人視為畏途的老路。(這一點,也與陳寅恪不同,前者是自始至終的「入世」「拯世」,而陳乃自始至終的書齋生涯。)和那些深諳玲瓏之道、乖巧可人的「時令人物」相比,梁漱溟顯然是一個對政治節氣不敏感的人,算得上一位「獃子」,於那些在政治皮筋下順勢團團轉的「陀螺們」眼裡,他僵硬得簡直就像「木樁」,幼稚得像個痴童。就此理想氣質和一以貫之的作風來說,梁確為地地道道的「守舊」,和那些濃烈嗆鼻的「新生」味道相比,亦確顯得「老派」、「過時」、「落伍」。其生命步履也像那些瀕臨滅絕的稀有動物一樣:凄苦、遲滯,緩慢、笨重、稀稀拉拉…… 這樣悲愴的情景,這樣的涸澤中的掙扎,在共和國的歷史上,只逗留過罕見的幾個瞬間:揭批「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大會上,呂熒搖晃著站起來:「胡風不是政治問題,是認識問題……」。十三年後,在另一個會場,在宣布將「叛徒、內奸、賣國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的隆隆雷聲中,一位叫陳少敏的女性默默攥緊了一張反對票…… 那是怎樣的一份承受? 孤獨而凄涼,屈辱而悲寒…… 這一個個「個」!正因為「個」,正因為它那麼勢孤,討伐它圍剿它的力量是那麼強大,它才顯得珍貴而悲壯! 正是這種「個」的品格,這種邊緣化的生命類型和靈魂氣質,使得1974年「批孔」運動中,梁漱溟又成為了公開反對批孔的人極少數之一(另一個是吳宓)。 從1919到1953,再到1974……三次「不識時務」,三次「冒天下之大不韙」,梁漱溟都是本色的、真誠的(甚至包括他在很多問題上的「認錯」,皆為真誠所致),是始終按照信仰對生命的提示來做的。這真誠很像他的父親,1918年11月,當新文化新國風愈吹愈烈之際,一向保守的梁巨川先生自沉於北京靜業湖,且不論該行為多麼值得商榷,但至少說明一點:生命和信仰不分家……儘管與父親有著巨大的理念衝突和文化差異,但有一點他們卻相同,那就是:苦苦捍衛一個普通生命最起碼的尊嚴和獨立,絕不割讓理想與權利,骨頭要硬!……「吾父是一秉性篤實的人,而不是一天資高明的人……不肯隨俗流轉,而有一腔熱腸,一身俠骨。」(梁漱溟《我的父親梁巨川》) 「正常」變成了時代眼裡的「反常」、「異常」,說明了什麼? 並非他腦子有病、「寡人」有恙,而是眾人有病,眾人出了問題,是環境和氣候出了問題。在這樣的氣候下,多數人的精神體質和靈魂器官都發生了微妙的病變,早早地放棄了自己,投靠了主流、強勢,將顫巍巍的肉軀縮作卵狀,蟄伏在「大同」「統一」「集體」「標語」的巨翼下。龐大的喑啞和緘默……與其說它襯托出了當事人的人格魅力,倒不如說更折射出了中國知識分子的集體匍匐和「個」的喪失。 然而,這樣一些驚人的「反常」妄舉中,又包藏著多少令人欣慰的「正常」? 若沒了這些「個」的閃光,若沒這些以卵擊石、螳臂擋車的「獃子」,中國的現代文化史、人物和思想史該會多麼的乏味、多麼的萎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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