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小津安二郎
小津安二郎生於1903年12月12日,在整整60年之後的同一天辭別人世。他的電影覆蓋默片時期、早期有聲片、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結束於他第一部彩色故事片誕生的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從他第一部拍攝於1920年代末的趣味戲劇,到最後一部作品,1962年的《秋刀魚之味》,總共拍攝了54部電影。
我本人不是電影史學家,而是電影導演。所以我對小津作品的喜愛可以說是非常主觀的。對我來說,小津的作品代表著「電影藝術失去的天堂」。我敬仰他,電影史上最聖潔和虔誠的寶藏。如果我來定義,電影是為什麼發明的,我將這麼回答:「為了產生一部像小津電影那樣的作品。」他的電影為什麼如此珍貴和惟一?極度精簡所有的形式,集中到電影語言最基本的元素(一個主體,沒有鏡頭移動),小津的電影總是在敘說同樣簡單的故事,總是同一類型的角色,幾乎總在同一處地點:東京。四十年來他記錄著日本日常生活的轉變。除了幾部早期的作品,他的主題總是圍繞「日本家庭」。他的電影中傳統生活緩慢地、差不多不可覺察地沒落,同樣記錄著日本文化的衰落。
他電影中的故事都非常相像,以至於常常被人混淆。大多涉及父母一方的死亡或者一個女兒的出嫁。他的電影同樣也表現西方的出現,經常是美國的東西和日常生活習慣——霓虹燈和拉丁字母,高爾夫和壘球、裙子、廣告和英文字母等等。小津觀察日本社會變化的角度和懷舊無關,沒有悲怨,只有一絲輕輕的憂鬱和遺憾。
小津慣於和同一班人馬工作,有的夥伴竟然與他合作了整個電影創作生涯。笠智眾,偉大的日本老年男演員,在小津的第一部電影中出現的時候還是一個年輕人,此後只缺席過一部小津電影:我們可以看到他在50部作品裡的漸漸老去。
我在日本的時候經常被問到,一個歐洲人如何能夠理解小津的電影,因為它們是如此的日本化。正是因為如此!它們如此深深地根植於自己的文化,時間,地點,人群,被濃縮於一個集中的故事範圍,反倒使它們能夠在自己限定的範圍中達到一種不可比擬的深度。這些電影如此謙恭於小津最熟悉的題材,在現實中沒有邊界地自由觀察他的世界,每一秒鐘都可以深探他的世界觀。在其他人的電影中,人物是故事的一部分。在小津的電影中,他們本身就是故事,我們是他們存在的證人,發生的事情從他們的生活中自然流露,而不是相反。
從影片揭幕開始的第一格畫面起,觀眾就可以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信任他所看到的一切從真實中來。沒有任何一個時刻會被一個小詭計或者敘事的藝術概念打擾。其他的電影里經常要從所謂的現實生活重負中擺脫或者交流對話(最好的情況),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安靜而頑強地打開我們的靈魂,作為證人,我們所看到的故事也變成了自己的故事。裡面的父親變成了自己的父親,母親變成了自己的母親,裡面的生活和自己的生活融合在一起,和世界合二為一。小津經常迷戀於展現事物的狀態,以至於看他電影的本身也轉換成了一種存在。
因此我願意稱他的電影為「失去的天堂」。我們的世界不斷在變化,用于思考,內省和觀察的時間越來越稀少。今天的電影總是匆匆忙忙,跟隨了電視的速度。那麼多的信息和「視覺噪音」不斷地攻擊我們,以致我們經常失去能力,沉浸於安靜和人性的小津電影河流。所以它們是世界性的。他們如同修道一樣,精簡於簡單和重要使得每個表達,每個動作,每個詞語,每件事物都閃耀著自己的光芒。觀眾不用先成為日本人,才能看它們,那樣生活,享受,和銀幕上的人物一起遺憾。
如果每個文化都有這樣的編年史,如同小津作品中不迷惑人,充滿愛心,謹慎謙恭的方式,世界將不再是現在這樣。日本電影史上有這樣的寶藏佳作,人只有對此羨慕不已。
小津葬於鎌倉市的圓覺寺,墓碑上只有一個古老的中國字:「無」。最近我和一個朋友一起訪問了墓地。在小津的生日。我們在一個溫暖的充滿陽光的十二月上午過去。墓地已經被鮮花鋪滿。我們在那裡度過的半小時之內,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和他工作過的人,老鄰居,不過還有一個年輕人,平生第一次在電視里看到了一部小津電影。他告訴我們,小津改變了他的生活。
小津改變了許多人的生活:他的電影使我們依序把生和死連結到一起。
(原載於德國《法蘭克福彙報》,經作者維姆·文德斯授權《南方周末》崔嶠翻譯並發表,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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