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的體驗第三篇
第三篇 禪
前言
本書收錄文學博士聖嚴法師在新罕不什爾松壇、紐約巿大覺寺及禪中心所做的七次開示。第一篇開示泛論佛法,而非禪的專論。第二篇以極簡明易懂的文字概括描述禪修對身體、心理、精神三方面的利益。第三篇是修禪者由初步打坐觀心到初次進入禪門(即開悟見性)為止所經歷各個層次的大綱。禪的修行是在進入禪門之後才開始的,故此篇所談的不是禪的本身,而是引導修行人進入禪門的一張地圖。對於正在修學卻尚未進入禪門者,可依此篇所述判斷自己離禪門究竟有多遠,並能更清楚地知道禪門恰在何處。第四篇談到禪的公案,包括某些現代美國人蔘究的體驗。文中暗示參禪人,在臨入禪門之前應有的狀況,進入之後會體驗到什麼,還有開悟的各種層次,並略述參究的方法與禪師的風格。另外就是這次再版增加的三篇:〈禪病〉、〈拜師〉、〈師徒之間〉及四篇的禪七開示錄。
聖嚴法師出生於上海附近的鄉村。十三歲時在當地一家寺廟出家。一九四九年加入國軍,不久隨軍隊由大陸撤退來台。抵台之後仍暫留軍中,直到重新剃度出家為止。在台灣的時期他勤修禪法,深究經藏、律學及論疏,曾在台灣南部山中茅蓬閉關潛修六年之久。一九六○年代末期法師赴日本立正大學留學,獲文學博士學位。旅日之際更參訪數名日本禪師,禪法造詣益進。一九七五年冬,聖嚴法師抵達美國,開始在紐約州布朗克斯大覺寺宣揚禪法,教化徒眾。法師善能糅合中國禪與日本禪的風味,更長於觀機逗教,逼拶禪人。
目前他在台灣與紐約兩地弘化,不久的將來法師與弟子眾將在紐約和加拿大成立禪中心。
附註:紐約「禪中心」已於一九七八年正式成立。
佛教的基礎思想
諸位先生女士:
雖然諸位之中絕大多數是初次見面,但是佛教徒相信,人的生命從片段看,雖然是無常的,從本性看,卻是永恆的;過去,沒有起點,未來,也沒有終點。生和死的現象,不過像是每天早晨起身後穿上衣服,夜晚睡覺前脫下衣服,第二天醒來再穿衣服,夜晚再把衣服脫下一樣。每天的衣服顏色和形式可能不同,穿衣服的,卻是同一個人。生是從死的結束而來,死只是另一次生的開始。所以,站在佛教的立場看來,生未必可喜,死也未必可哀。
因此,通過了過去的無數生和死的過程來看,不論諸位是來自什麼國家、什麼民族、什麼社會背景和什麼宗教信仰,現在固然是朋友,過去也曾經是朋友,今天和諸位闊別的老友們重逢,心中有著無比的歡樂。今後,只要「因緣」具足,我們也將常常有相互見面的機會。
佛教所說的「因緣」,並沒有神秘可言,「因」是因素的意思,兩種以上的因素相互發生關係,便稱為「緣」。比如說,我們全紐約的佛教界,為了慶祝美國建國二百周年而舉行特別法會,松壇的主人希望我們假這個祭壇舉行佛教儀式,諸位應邀來做觀禮的嘉賓,以這幾個因素的相加,便促成了這次盛大的集會。此在佛教而言,叫作因緣成熟。也就是多種因素的配合,必會產生一種結果。
所以這個因緣的觀念,與佛教的另一個叫作「因果」的思想,有著密切的關係。有了因素與因素之間的聯絡和活動,必會產生活動之後的結果,佛教將這前因與後果的原理,透過過去的生與死和未來的生與死的界限,用來說明人生的貧與富、貴與賤、幸與不幸的差別,無非是由於各人自己的行為所造成的結果。
因此,如果你是一個佛教徒,你便會珍惜已經得到的幸運。同時,你在不幸的時候,除了勇敢地設法改善你的命運之外,你是不會埋怨誰的,因為那都是你自己在過去世中的善惡行為,產生的結果。
也許有人希望知道,佛教對於我們這世界的完成乃至將來的毀滅,抱怎樣的看法。告訴諸位,在佛教而言,叫作「因緣起」和「因緣滅」,由於因素的聚散和變動,便有各種現象的產生和消失,消失了又產生。人生是如此,家庭是如此,擴大來講,民族、國家、世界乃至整個宇宙,無不如此。由於生到這個世界來的眾多的生命,在過去的相同或不同的時間和空間中,有過相同的或類似的行為,它的結果,便是這個世界的生起。因為生到這個世界來的生命換了又換,世界的本身也在變了又變,直到毀滅為止。
佛教站在因緣和因果的觀點上,說明了我們的世界,是由生到世界上來的所有生命,共同促成的。當沒有生命需要再到這世界上來的時候,它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當這個世界在太空中消失後,據佛經中說,可以容受生命的世界,尚有無量無數。
諸位先生女士,佛陀成道後發現的第一句真理,便是「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這是大乘佛教的精義所在。從佛教哲學的觀點上,解釋「佛性」的觀念,大別有三派不同的立場:
·(一)從現象分析,認識佛性,有以《成唯識論》為中心的唯識學派,此派以為人生宇宙的一切現象,全是眾生的行為積聚的業識所變現,業識的本性無所謂善惡,善惡是在於分別執著的煩惱心,如果轉煩惱而成智慧,便是佛性的顯現。
·(二)從本體,認識佛性,有以《究竟一乘寶性論》為中心的如來藏學派,此派以為,不論凡聖,眾生的本性是一律平等的,而且是永恆的、寂靜的、清凈的,不過,凡夫的本性,好像被埋沒在石頭中的金礦,聖者便以修行的方法,從虛妄染污的煩惱心的深處,將佛性發掘出來了而已。
·(三)從因緣論,認識佛性,有以《中觀論》為中心的中觀學派,此派主張,凡是因緣所成的,都是空的,此所謂空,是說世間的一切現象及觀念,固然沒有一樣是永恆不變的,即使出世間的清凈佛性,也不可用任何觀念去範圍它。唯有空,並且把空的觀念也空掉,方是真正的自在和無限。佛性有自在和無限的特性,故也並非離開世間而有出世間,世間和出世間的不同,在於有沒有從煩惱心中得到自在而達於無限。
所以,凡夫為解脫煩惱和生死的束縛而求成佛,成佛之後,為救度眾生,仍然在凡夫群中活動。這便是「非空非有」的中觀思想。
可惜限於時間,今天無法向諸位詳細介紹佛教的修行方法,相信因緣成熟的時候,諸位一定能有機會知道它,所以祝福諸位早日成佛。
多謝各位。
( 一九七六年八月十五日講於美國松壇)
坐禪的功能
一、坐禪即財富
近世以來,由於科學的長足進步,為人類解決了不少來自自然環境、社會環境,以及生理和心理等各方面的難題。但是,等待著我們去解決的難題,也隨著人類物質文明的進展而越來越多。實際上,直到地球毀滅的那天為止,自然環境加諸於人類的難題是不可能全部克服的,直到我們的肉體死亡的那一瞬間為止,對於身體的機能是無法完全控制的。至少,人類無法阻止太陽熱能的漸漸消失,所以,地球的衰老與毀滅,將是無可避免的事。又由於人類無法阻止生理機能的漸漸老化,所以,肉體生命的必將死亡,也是無可避免的事。
然而,當地球尚可為人類居住的一天,我們應該設法改善自然環境,使之更有利於人類的生活與生存;當我們的肉體生命尚繼續活著的時候,我們就該設法改善身心的健康,使我們生活得更舒適愉快。這雖是現代科學的課題,但卻不能將此責任交給現代科學,因為推動科學,要仰賴人類的智能和體能,要想發掘潛在於人類身心深處的最高智能和體能,唯有坐禪才是最好的方法。
坐禪的方法,雖是淵源於東方人的智慧,事實上,不論東方或西方,凡是偉大的宗教家、哲學家,傑出的政治家、科學家、藝術家等,多少均須得力於若干禪的功能,即使未必採取特定的坐禪姿勢或坐禪的名稱,就他們發揮出超乎常人的智力和毅力的本質上說,與坐禪的功能是相應的,只是他們不知道那是出於禪的功能而已。由於他們的天賦高於常人,故在不自覺的情形下,能夠得到若干禪的功用,使他們成為傑出的偉人。
我們既已知道,坐禪是發掘並發揮人類潛在智能和體能的最佳方法。所以透過禪的訓練不難把普通人改造為傑出的偉人,將天賦低的人變優秀,體魄差的人變強健,優秀者使之更優秀,體魄強健的變得更強健,使人人皆有成為完人的可能。所以,坐禪是健全人生、建設社會、改善一切環境的最佳方法。對常人而言,坐禪可以堅強意志,改變氣質。在生理方面,可以得到新的活力;在心理方面,可以得到新的希望,對周遭的一切環境方面,可以得到新的認識。因此,坐禪能使你獲得一個嶄新的生命,能使你發現你是多麼的幸福、自由和生氣蓬勃。
坐禪的功能,主要是由於心力或念力的集中於某一個抽象或具象的念頭而來。所以,在行、立、坐、卧的任何姿勢,均可能發生禪的反應。不論是沈思、默禱、禮拜、讀誦,乃至細心的審察、凝神的傾聽等心無二念之時,均有發生禪之反應的可能。然而此等狀態下的禪的反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對於絕大多數的人是不易發生的,縱然在極少數人的身上,偶然發生一、兩次,卻無法求其經常發生。
正因如此,發源於東方的禪的修習方法,便成為必要。如果你希望得到它,而去跟隨一位禪的老師學習的話,這方法將使得可遇而不可求的禪的經驗,成為人人皆有機會獲得的財富。
二、可貴的人身
求取禪的經驗,不限定採用某種特別的姿勢,比如正在病中的人、生理機能有殘障的人,或者工作特別忙碌所謂席不暇暖的人,他們可以躺在床上、坐在輪椅上,或在巴士站、電車站、車上、工作房等的任何地方,或立或坐,均可照著老師所教的禪的方法,作數分鐘乃至數小時的實習。
效果最大、見效最快的方法,當然是採取雙腿盤坐的姿勢。初開始學坐禪的人,尤其是中年以上的人,若想把雙腿盤坐的姿勢,坐到馴熟,並且享受到坐禪的樂趣的程度,必須先有忍耐兩腿疼痛及痳痹的心理準備,兩腿的痛和麻,也正是初坐禪者和他自己的怯弱面,作艱苦戰鬥的一段歷程,當他通過了這段歷程時,至少他的意志力,已戰勝了他的畏懼艱難而不敢面對現實的退縮心理,在人生的境界上,他已悄悄地向前邁進了一步。
在所有的動物之中,唯有人體的構造,能夠採取盤腿而坐的姿勢。所以,坐禪的方法,只對人類而設,坐禪的利益,只有人類才有機會享受。
我們應該慶幸,能夠生而為人,也該珍惜我們得到的人身。因為,從坐禪的實習之中,可以得到三大利益:1.堅韌的體魄,2.敏捷的頭腦,3.凈化的人格。所以釋迦牟尼佛,經常對其弟子們讚歎人身的可貴,並且強調,從天上至地下的各類眾生之中,唯有得到了人身的眾生,最適合修行佛道。
三、科學家所見坐禪的功效
坐禪的好處,是從身心的反應而被發現。根據日本京都大學(KyotoUniversity)心理學教授佐藤幸治(Sato Yukimasa)博士所著《禪のすすめ》(Zenno susume)中的報告,坐禪有十種心理方面的效果:
·(一)忍耐心的增強。
·(二)治療各種過敏性疾病。
·(三)意志力的堅固。
·(四)思考力的增進。
·(五)形成更圓滿的人格。
·(六)迅速地使得頭腦冷靜。
·(七)情緒的安定。
·(八)提高行動的興趣和效率。
·(九)使肉體上的種種疾病消失。
·(一○)達到開悟的境地。
又根據日本的醫學博士長谷川卯三郎(Hasekawa U Zaburo)所著《新醫禪學》(Shinizengaku)中的報告,提出了坐禪的十二種功效,治十二種疾病:
·(一)治療神經過敏症。
·(二)胃酸過多及胃酸過少症。
·(三)鼓腸疾。
·(四)結核病。
·(五)失眠症。
·(六)消化不良。
·(七)慢性胃下垂。
·(八)胃、腸的Atonie。
·(九)慢性便秘。
·(一○)下痢。
·(一一)膽結石。
·(一二)高血壓。
坐禪的最高目標,固然在於轉迷成悟。如果一開始便高談迷悟的問題,除了極少數根基深厚的人之外,對於大多數的人而言,是不切實際的。所以我們不得不藉助科學的研究報告,向讀者介紹坐禪對於身心所能產生的效果。此對於已有實際坐禪體驗的人,沒有用處;對於希望嘗試坐禪經驗的人,則有若干誘導作用。
四、身心安全的保障
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於自己身心了解的程度,是極其有限的,一個人在心理活動方面,每天究竟有過多少的念頭波動起伏,固然無暇審察,即使剛剛滑過的一分鐘之間,有過多少什麼樣的念頭?主要的一、兩個,或尚有點印象,許多微細的、一閃即逝的念頭,就弄不清楚了。再從生理的活動方面探討,細胞組織的新陳代謝,生滅不已,從常識上說,你是知道的,從感覺經驗上說,你是無法知道的。當然,我們也沒有把這些問題弄清楚的必要。
重要的是,處身現代工商業社會中的人們,不論從事學問或其它職業、不論為個人謀生活或為大眾謀福利,處處均需要運用高度的智能及強韌的體能。但是,人們卻很少知道,在其智能及體能的寶庫深處,有著很大的漏洞,將大量的能源無謂地漏掉,同時,又不能生產出應該可以生產的足夠能源來。這可稱為能源的浪費,也是生產量的停滯,既未儘力開源,也未能適當地節流,實在是極其可惜的事。
這個漏洞是什麼?就是各種雜亂的妄念,消耗了體能,降低了智能,妄念之中尤其是使情緒激動的強烈慾望、忿恨、傲慢、失望等,均能使得生理組織,發生震撼而失去平衡的作用。假如學會了坐禪的方法,你就能夠減少那些雜亂及無益的妄念,使你的頭腦經常保持輕鬆與冷靜的休閑狀態,當需要用它來解決問題的時候,便得以充分地發揮它的最高功能。又能使你的全身各種內分泌腺,保持著相互調配、合作無間的工作狀態,促進交感神經系統與副交感神經系統的相互為用。
比如交感神經系統的腦下垂體、松果腺、耳下腺、胸腺等,有收縮血管、升高血壓,使得全身的興奮機能活躍起來;表現於外,則為反應機警敏感等的功效。副交感神經系統的副腎、卵巢、睪丸、胰臟等的內分泌腺,有擴張血管、降低血壓、緩和興奮機能的作用;表現於外,則為沉著穩定的功效。兩者的優點相加,便可形成完美的人格,偏於任何一邊,均有它的缺陷。
我們知道,由於工作緊張、用腦過度,或者由於某種外來因素的刺激,不論是狂喜、暴怒等,均能使得血管收縮、脈搏跳動的次數增加、血壓升高、呼吸急促,結果,便可能形成腦溢血、失眠、心悸、耳鳴、神經過敏、消化不良等的病症。這是因為,當你的情緒在劇烈地激動之時,你的血液中,由於內分泌腺的工作,失去了平衡,所以出現了毒素。
內分泌腺在正常狀態下是促進人體健康的。若失去平衡,便會對人體健康亮起警報的紅燈。坐禪的功效,能使人將浮動的情緒,轉化為清明而平靜的情操,臨危險,不恐懼;逢歡樂,不狂喜;得之不以為多,失之不以為少;逆之不以為厭,順之不以為欣。所以它能成為你身心安全的保障。
五、身心的調和及解放
說得更清楚些,人體的交感神經系統與副交感神經系統,應該經常保持平衡發展,否則,除了在生理上的不健康之外,在心理及性格的發展上,也是不健康的。如果偏於前者,他將是敏感、自私、急躁、易怒和缺少友善、不得人緣的人。如果偏於後者,他將是渾厚、老成、樂天、和善的人。
前者發展的結果,好的一面,可能成為孤傲的哲學家、精明剛強的軍事家、憤世嫉俗的書生;壞的一面,則可能成為剛愎自用、暴戾成性、頑劣不羈的人物。後者發展的結果,好的一面,可能成為悲天憫人的宗教家、寬宏大量的政治家、胸襟開朗的藝術家等;壞的一面,則可能成為沒有理想、不辨善惡、不明是非、為人處事缺乏原則的爛好人。
當然,如果僅僅偏於一邊的發展,那是決定傾向壞的一面,如已從好的一面現出特色,必定多少是得力於兩者的調和。
坐禪,是協調全身的組織機能,步上正常的工作,並助其發揮最高功能的方法。下手處,是以調身、調息和調心的方法,減輕交感神經系統的負荷,沖淡主觀意識的影像,將自我中心的界限,漸漸向外擴大,乃至忘卻了自我的存在,主觀意識便會消融於客觀意識之中,到了這種境界的人,種種的煩惱,雖未徹底解除,對他已不會構成身心健康的威脅。
貪慾、瞋恨、不反省自己、不原諒他人、不分析事理而形成為煩惱的原因,即在於主觀的意識太強烈。以為他雖與一切事物相對立,一切事物均不應與他的主觀意識相違背。未得之時,他要追求;求得之後,可享受之事物唯恐失去,可厭的事物又唯恐脫不了手。求不到時,固然煩惱,求到之後,依然受著各種煩惱的包圍。
唯有坐禪的方法,可將人們從自我中心的主觀心態,漸漸地轉變為客觀心態,從主觀的煩惱陷阱之底提救,冉冉上升至客觀的自由世界,因而得到身心的解放。
六、長壽、愉快
減輕交感神經系統的負荷,與呼吸很有關係,常人均以肺部為呼吸的重心,坐禪的人,則將呼吸的重心,移至小腹,我們稱它為丹田、氣海,目的在以腹壓為媒介,再以意志支配副交感神經系統,擴張血管、降低血壓、鬆弛興奮機能、大量分泌Acetylcholine,產生鎮定、安靜、解毒的功能。
呼吸的重心,由胸部移至小腹,不是一、兩天的工夫可以辦到的。有些教瑜伽術及氣功方法的人,即主張以腹式呼吸,來達成這個目的。不過,那種方法,並不能適用於所有的人,有些人的生理機能,由於先天或後天不同,如硬用強制手段,作腹式呼吸的實習,便可能導致疾病。
安全的方法,是順乎自然,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勿求急功,保持平常呼吸繼續實習下去,日子稍久,呼吸的速度自然緩慢、次數自然減少、深度也自然向下延伸,有一天,你將會發現你的呼吸重心,已從胸部下降到小腹去了。
腹部呼吸,能使儲存在肝臟及脾臟內的血液,輸送到心臟以發揮其功能。肝和脾有造血並儲血的功能,在這血庫之中,藏有人體總血量的三分之一,心臟及全身的肌肉內各佔三分之一。肝和脾的血液,平常不進入循環系統,只有必要時,始適量地補充心臟內血液的不足。腹部呼吸,則等於為人體增加一個輔助心臟,使得循環系統內的血液量增加一倍。
血液量增加,輸送營養的功能加強,能使已經萎縮了的細胞組織,賦予活力而健全起來,使得閉塞而將死的細胞組織,漸漸地復甦而賦予再生的機能。正因如此,坐禪能夠治病,能夠破除種種所謂奇難雜症、慢性病的病灶。
當你患了醫藥不易奏效的怪病之時,不妨學習坐禪。坐禪雖不能像割除盲腸那樣,使得患者手到病除,但是它能安定你的情緒,減少對疾病的恐慌及畏懼,也能減輕疾病加諸你痛苦的感受。縱然,人的生理機能,有其一定限度的壽命,坐禪不能使你永遠不老不死,但它能夠使你活得較久、活得比較愉快有趣,乃是可以辦到的事。
七、培養完美的人格
完美的人格,可從教育、藝術、宗教等熏陶之中養成,但那並不完全可靠。有些人迫於名利及權勢等慾望的誘惑,接受了教育、藝術、宗教的熏陶,在人前也能表現出高尚的人品和聖潔的行為,他們的內心,卻包藏著不可告人的熊熊野心和陰謀詭計。這些人,我們稱之為雙重人格。
因此,世間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偽君子,也有藏形於教會之內、列身於教士群中的魔鬼。因為,不論是宗教的教條、教育的倫理、藝術的欣賞,均系由外來的灌輸,甚至是權威的高壓,這些與個人內在的欲求,未必都能夠吻合。
坐禪,是培養完美人格的最好方法,它是由於內發的自覺,而達到人格升華的目的。不需教條來施予任何壓力。倫理、道德,對於坐禪的人是沒有用處的東西。而且,宗教的教條、倫理的標準、道德的尺度,均會由於時代、環境及對象的不同而失卻其可通性。所以,近世以來的新興宗教之出現,幾乎如雨後春筍,乃至佛教也不例外。
禪雖脫胎於佛教,因其不假外緣,不立文字,故系萬古長青的修行法門。坐禪的實習,是將「自我」這樣東西,像剝芭蕉樹一樣地,一層妄念又一層妄念剝光之後,不但見不到一個裝模作樣的我,連一個赤裸裸的我也見不到的,起初是將自我暴露出來,最後則根本無物可讓你暴露。
所以,坐禪的人,不必向別人掩飾什麼,也不必為了改造自己而感受到來自外在的壓力,更不需像忍受著痛苦割除毒瘤那樣地掙扎的必要。
坐禪,只是循著修習的方法,漸漸地將妄念減少,乃至到了無念的程度,你自然會發覺你過去的存在,只不過是存在於一連串煩惱妄念的累積之上,那不是真正的你。
真正的你,是與一切客觀的事物不可分割的,客觀事物的存在,是你主觀存在的各部分而已。所以你不必追求什麼,也不必厭棄什麼,你的責任是如何將你的全體,建立得更有秩序、更完美。
坐禪的人,到了這樣的程度時,他將是一個熱愛人類的人,也將是熱愛一切眾生的人。他的性格,將會開朗得如春天的陽光;縱然為了接引及教化方法的運用,在表情上也有喜怒哀樂,他的內心則必是經常平靜而清澈得如秋天的明潭。這種人,我們稱他為開了悟的人,或稱之為賢者、聖者。
釋迦牟尼佛曾說:「一切眾生無不具備佛的智慧和功德。」如果你嚮往坐禪者可能得到的利益,你的願望必將成為事實。不論男、女、老、少,不別智能的優劣、體能的強弱,也不問職業、地位和宗教信仰,禪的大門是為一切人開放的。
只是有一句極要緊的話,必須告訴你,你看了這篇討論禪的文章,這篇文章的本身,絕不等於「禪」那個東西。坐禪的事實,尚等著你下定決心,並以恆心來實際地跟著你所信賴的老師去學習,否則,這篇文章僅僅為你增加了一些知識的葛藤,無助於你希望學禪的一片好心。
從小我到無我
一、禪是什麼
首先我想告訴你的,禪不即是知識,知識並不離開禪;禪不即是宗教,宗教的功效,可以從禪而獲得;禪不是哲學,哲學卻無法超越禪的領域;禪不是科學,科學重實際、重經驗的精神,亦正是禪的要求。所以請你不要以好奇的心理來探索禪的內容,因為禪不是東方人帶來的一椿新事物,自從有了空間和時間以來,禪就普遍地存在於無窮大的空間,與無限長的時間之中。
不過,在東方的佛教,未傳到西方社會之前,西方人不知道禪的存在,東方人來到西方所教的禪,事實上不是禪這個東西,只是由於二千五百年前,有一位出生在印度的王子名叫Gautama Sakyamuni的人,最初發現了禪,而開了悟,稱為Buddha之後,告訴了我們認識禪的方法,這方法由印度傳到中國,再傳到日本。印度稱它為dhyāna,中國的發音為Chán,日本的發音為Zen,其實是一個東西。總之,禪是普遍而永恆的存在,它用不著任何人來傳授,需要傳授的,乃是如何親自體驗這個禪的方法而已。
有人把禪,誤解為一神秘經驗,或以為可以透過禪的經驗而獲得超自然的能力。當然,從坐禪的修習過程中,可能使你在生理及心理的感覺上,產生種種奇異的現象,也能夠從身心統一的練習之中,達到以心力來控制或轉變外在事物的目的。這些被視為宗教奇蹟的現象,不是學習坐禪的目的。因為這些現象,僅能給人一種好奇心和誇大狂的滿足,不能解決人們現實生活中的問題。禪是從問題的根本著眼,不先從外在的社會環境及自然環境的征服著手,而是先從對於自我的徹底認識做起,當你認識了你的自我是什麼的時候,也同時消失了你現在所以為的這個自我。這個自我觀念的重新認識,我們稱它為開悟,或者稱為見性,這是為你徹底解決現實問題的開端。結果你會發現,你的個人與全體的現實,是一個整體,不應分割也不可分割的。你自己有缺陷,才看到環境有缺陷,好像一面凹凸不平的鏡子,裡面反映的影像,也都是扭曲了的;又像波浪起伏的水面上,反映出來的月亮,也是不完整、不寧靜的一樣。假如鏡面是光滑平整的,水面是風平浪靜的話,鏡中的影像、水中的月亮,就會使你產生如詩如畫的美感了。所以,從禪的立場看人類所感受的苦痛與不幸,主因不在我們所處這個地球環境的惡劣,不在人類社會的可怕,乃在於未能認識自我的本性。
所以,禪的方法不是指導我們逃避現實,更不是教我們學著澳洲的鴕鳥那樣,把向敵人作警戒的視線,收回來,藏到泥土裡去,就以為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因為禪不是自我催眠式的唯心論者。用禪的工夫可以消除自我,不但自私的小我可以消除,並且把哲學上被稱為真理及本體的大我也要消除掉,那方是絕對的自由。因此,一個成功的禪者,不會覺得各種的責任是負擔,也不會覺得生活的條件是對人們的壓力。他只覺得永無止境地發揮生命的活力,是絕對自由的表徵,所以禪的生活,必然是正常的並且是積極的,它是愉快的並且是開朗的。原因是,禪的修行,是給你源源不絕地提供方法,開發你智慧的寶藏,開發越深,得到的智慧越高,到最後,全宇宙的智慧都為你所有,那時在你看來,包羅一切空間及時間,無一不在你的智慧觀察範圍之內,這時的智慧即成為絕對,既是絕對,便連智慧這個名詞也用不著了。到這地步,使你追求名利權勢的自我,或者逃避困苦艱險的自我,固然不見了,縱然是能使這自我消失的智慧,對你來說,也是不必要的觀念了。
當然,一個修學坐禪的人,要想到達這個程度,從頓悟的觀點上說,雖然極容易,在走向頓悟之門的歷程之中,則必須先有一番努力。否則,修習的方法,豈不成了無用之物。
二、坐禪的三個階段
目前,我在美國教的坐禪方法,共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平衡身心的發展,達到身心的健康:
對身體方面,我們注重行、坐、站、卧的各種姿勢的示範和糾正;同時教授行、坐、站、卧各種運動的健身方法,這是綜合印度的瑜伽及中國的導引,自成一套適合於坐禪健身,並有助於坐禪功效的運動方法。所以,一個坐禪而有了若干效果的人,他的身體必然是健全並且能夠忍苦耐勞的。對心理方面,我們注重人的煩躁、多疑、憂慮、恐懼、意志渙散等情緒的消除,使之建立自信、果斷、樂觀、寧靜和穩定的情操。
一個好學生,在我們這裡上了五堂課至十多堂課,就可完成第一階段,而能得到如上的兩項顯著的效果。所以我們有一位學生在其報告中說:「我覺得打坐對我及另外好些人極有用處,我們無論由於職業性或習慣性,差不多每分每秒都在用腦的人,打坐確實是很舒服、很需要的一種休息和調劑,即使沒有更遠大更重要的目標,僅僅這一點,打坐已經是一種值得的修行。」
我給每一班學生上第一堂課的時候,總是要問他們每一個人,來學坐禪的目的是什麼?希望在身體方面獲得利益,抑是希望在心理方面求取幫助?大多數是為了在心理方面求幫助而來學禪。可見今日生活於美國社會中的人們,在現實環境的強烈刺激和壓擠之下,神經過度緊張,有很多人的心理都失去了平衡,除了嚴重到要去請教精神科醫生之外,他們就來學習坐禪。我有一位婦女學生,她是某一著名大學非常優秀的講師,初次見我,便問我能不能幫她一個忙,替她解除緊張不安的情緒,我說這對於學習坐禪的人而言,乃是太容易的事了。結果她在上了課之後,便覺得坐禪對她的生活乃是一大恩惠。
這第一階段的方法很簡單,主要是使你放鬆全身的肌肉和神經,將注意力集中於你所學到的方法上,因為肌肉和神經的緊張,關係著你的頭腦的活動,如何減輕你的腦部的負荷,是關鍵所在。當你的妄念及雜念漸漸減少之時,你的腦部就可漸漸地得到休息,腦部對於血液的需求量便越來越少,使有更多的血液,遍流全身。同時由於你腦部輕鬆的緣故,全身的肌肉也放鬆了,因而血管放大,周身感到舒適,精神自然感到爽朗,頭腦的反應也自然更為明快和輕鬆了。
如果僅為身心的平衡,而來學坐禪的人,學完第一階段,大概就覺得夠了。可是有很多的學生,經過了第一階段,尚不夠滿足,有的學生根本也是為了第二階段的目的而來。
第二階段,從小我到大我:
當在第一階段的時候,僅能使你把渾亂的心念,集中起來,練習注意力的集中之時,照樣尚有其它的雜念,在你的腦海中或多或少地時隱時現。在觀念上,你的目的,是為了身心的健康,為了使自己練習坐禪而獲得利益。所以,純粹是自我中心的階段,談不上哲學的理想或宗教的經驗。到了第二階段,便要使你從小我觀念中解放出來。到了第二階段,才是進入冥想(meditation)的程度,在練習老師所教的修行方法之時,要把小我觀念的範圍擴大,大到與時間及空間等量齊觀,小我融入於整個的宇宙之中,與宇宙合一,向內心看時,無限深遠,向外界看時,無限廣大。既然已與宇宙合而為一,自己的身心世界便不存在了,存在的是無限深遠及無限廣大的宇宙,自己不僅是宇宙的一小部分,乃即是宇宙的全體。
當你在坐禪時,得到如此的體驗之後,你便能理解到哲學上所講的理念或本體是什麼了,現象的存在,又是什麼了。因為,一切現象,是本體的浮面或表層。以膚淺的觀點看起來,一切現象,雖然千差萬別,各有不同的性質,實際上,現象的差異,並無礙於本體的完整。比如我們所處的地球,雖有無法計算其類別的動物、植物、礦物,或氣體、液體、固體,不斷地在生滅變異,這是地球的現象。若從地球之外的其它星球來看地球,它僅僅是一個物體而已。只要我們能有機會擺脫自我或主觀觀念的束縛,站到全體的客觀立場,來觀察一切現象,就會把對立和矛盾的觀念打消。假如再將本體和現象,用一棵樹來作比喻,樹,無論大小,若從樹葉或樹枝的各個立場看,它們是有差別的,各葉與葉之間,各枝與枝之間,也會發生互相摩擦的現象,若從樹的根乾的立場看,不論是樹的那一部分,無一不是統一的整體了。
在這第二階段的過程中,能使你體驗到,你不僅是孤立的個別存在,你是普遍地存在於深廣無限的宇宙之中,你與環境之間的矛盾,不存在了,對於環境的不滿、忿恨、喜愛、渴望,也即是排斥和追求等的心理,自然消失,你所感受到的,乃是寧靜和充實,因為消除了自私的小我,能把一切人和一切物,都視為由我的本體所產生的現象,所以愛一切人和一切物,如同愛護小我一樣,這就是一般大哲學家的心量了。
當然,一切偉大的宗教家,也必定曾經有過這第二階段的體驗,當他們從小我的境域中解脫出來之後,發覺自己的本體,即是全體宇宙的存在,自己與宇宙萬物,無二無別,萬物的現象是由他們的自體衍生出來。他們有責任愛護萬物,也有權力支配萬物,好像我們有責任愛護自己所生的子女,也有權力自由支配屬於自己的財富一樣。這就形成了神與萬物之間的關係:把他們從冥想中體驗到的宇宙本體,人格化而構成上帝的信仰;把上帝自愛這個大我的觀念,具體化而構成救世主或神的使者的使命;把一切現象統一化而認作被創造及被救濟的對象。結果,有些大宗教家,以為他們的靈的本質與神是相同的,由神的現實化而成為人,所以他們本身是救世主;有些宗教家,以為他們的靈的本質雖與神相同而不可分割,他們的肉體的現象,則為奉神之命而來世間傳達神意的使者。
一般的哲學家或宗教家,到了第二階段的頂峯,便會覺得他們的智慧是無限的,力量是無窮的,生命是永恆的了。但是,「我」的範圍越大,自信心的程度也越強,強烈的自信心,實際上就是優越感和驕慢心的無限升級,所以稱為大我,所以也並不等於已從煩惱中得到了徹底的解脫。
第三階段,從大我到無我:
人到了第二階段的高峯之時,自覺到「我」的觀念已不存在,但那僅是揚棄了自私自利的小我,並未能把本體的理念或者神的實在也否定掉,不論你稱它為真理、唯一的神、最高的權威、不變的原則,乃至佛教所稱的佛陀,如果你以為它是實有的話,那都不出乎大我的境界,均不出乎哲學及宗教的範圍。
必須告訴你,到了第三階段,才是禪的內容,禪是無法想像的,它不是一種觀念,更不是一種感覺,不是可用任何抽象的理念或具體的事物來說明它的。冥想固然是普通的人通向禪之道路的應經過程,到了禪的門口,冥想的方法也用不上力了。正像用各種交通工具,把你一程一程地轉運到最後一個地方,前面是一座高山的峭壁,這座峭壁,向上看不見其頂,向左右看,不見其邊際。這時有一位曾經到過峭壁那邊的人,向你指著峭壁說,禪的天地就在這座峭壁的那一面,通過峭壁你就進入禪境了。但是,他又告訴你,你別寄望用什麼交通工具,飛越它,或者繞過它,或者穿透它,因為它是無限的本身,你不可能用任何方法通過它。
縱然是一位高明的禪師,把學生引到此處之時,也會覺得無能為力了,他雖是過來人,他卻不能把你拉過去,正好像母親飲食,不能使得她的不肯飲食的嬰兒解除饑渴的道理一樣。這時候,他唯一能夠幫助你的地方,是告訴你,把你過去的一切經驗,一切知識,一切你以為是最可靠的、最偉大的、最實在的東西和觀念,全部解除,連你要進入禪境的希望也得解除掉。正像你要進入一座特別神聖的建築物之前,那個守門的人,告訴你,不但不準攜帶兵器,連所有的衣帽鞋襪也要脫下,不但要一絲不掛,連你的肉體和心靈也要全部解除了,方許你進去。因為禪是無我的天地,當你心中尚有一絲憑藉之物的時候,便無法與禪相應。所以禪是智者的領域,也是勇者的領域,若非智者,不能相信解除了一切的憑藉之後,尚有另一個境界會在你面前出現;若非勇者,要把自你有生以來,不論是思想的或知識的,精神的或物質的,所有的一切,全部拋棄,是很難做到的。
也許你會問:要作如此大的犧牲,進入了禪境之後,又有什麼益處呢?告訴你:當你存有這個問題之時,你是不能進去的,求取利益之心,不論為己或為人,都是有我的境界。中國禪宗的第六祖,教人進入禪境的開悟方法,是「不思善,不思惡」,也就是把我與人、內與外、有與無、大與小、好與壞、煩惱與菩提、迷與悟、虛妄與真實、生死之苦與解脫之樂等等的對立的觀念,全部打消了,禪境與悟境才會發生在你的生命之中,使你獲得一個新的生命,這新生命是你本來就有而未曾發現過的。禪宗稱它為父母未生你之前的本來面目。這既不是肉體身心的小我,也不是宇宙世間的大我,乃是不受任何煩惱束縛困擾的徹底自由。要進入這樣的禪門,並非易事,許多人學了數十年的禪,靜坐了數十年,仍然不得其門而入。如果你的因緣成熟,或者遇到了高明的禪師,在他的悉心督促之下,進入禪門,也不困難,他會採用種種使你看來似乎違背常情常理的態度、動作、語言,作旁敲側擊的引導,使你很快地達成進門的目的。當這位禪師告訴你,你已進門的時候,你才發覺,禪是無門可入的,未入之前不見門在何處,進入之後,門也並不存在,否則便有內外之分及迷悟之別了,若有分別,仍不是禪。在第二階段時,雖已覺得我是不存在的,宇宙本體或最高的真理,仍是存在的;雖然承認,一切差別的現象,不過是宇宙本體或最高的真理的衍生,內在的本體和外在的現象,仍是對立的,除非等到一切現象的差別,全部消失而回歸於真理或天國之時,才是絕對的和平及統一之外,當現象界還在活動著的時日,矛盾和憂患、痛苦與罪惡,仍是免不掉的,所以哲學家和宗教家,雖見到了本體的寧靜,卻無法驅除現象的混亂。
進入了禪境的人,所見的本體和現象,不是兩樣對立的東西,甚至也不能用同一隻手的手背和手掌來作比喻。這因為現象的本身,就是本體那個東西,離開現象,並不另有本體可求,本體的實在,即在於現象的不實在之中;現象是變幻不已的,沒有常態的,這就是真理。當你體驗到了現象不是實在的東西之時,你便從現象造成的一切的人我、是非的觀念,以及貪慾、忿恨、憂慮、驕慢等的煩惱心中得到解放。你不必追求寧靜和清凈,也不必厭惡煩惱與雜穢。你雖生活在現實的環境之中,任何環境,對你而言,無處不即是清凈的佛土,未悟的人看你,你是平常的人,你看平常的人,則無一不與諸佛相同。你自覺你的自性與諸佛的自性一樣,佛的自性普遍於時空,所以你會不期然而然地運用你的智能和財力,普施於一切處、一切時的一切眾生。
這是我向你透露了一點進入了禪的悟境之後的心境,也是從小我而到無我的修行過程。不過,最初開悟而進入禪境的人,在禪境的歷程上,尚在起步的階段,好像一個從未喝過葡萄酒的人,初嘗一口,他就知道葡萄酒的滋味是什麼了,喝過之後,葡萄酒不會永遠留在他的口中。禪的目的,不是教你淺嘗一口即止,而是要你把整個生命,與葡萄酒融合為一,乃至忘卻了你或葡萄酒的存在為止。因此,初入禪境,不過是初嘗一口無我的葡萄酒而已,嘗到一口無我的滋味之後,還有多少路程要走?尚有怎樣的景色可見?如有機會?下次再告訴你吧!
公案
流傳到今天的「公案」,是禪宗師徒間的對話、教誨和名言。「名言」不專指言語,因為往往師父和弟子都沒有說話。禪宗「不立文字」,所以不光是指文字、語言而已,還包括了所有的溝通方式。公案里的動作、說辭只不過暗示答案,並不直接提供答案。
一個對「禪」體認不足或不了解禪修特質的人,公案對於他,就像是瘋子間的對白而已。大致說來,容易懂且涵義相當明顯的公案最淺,而莫名其妙、語義不明的公案程度比較深。所謂「悟」,有各種不同的層次,禪宗師徒間的對白常常反映這一點。此外,悟到很深境界的人,通常可以分辨出某個公案屬於某個層次,甚至同一個公案內,這一句是指這一個層次,而另一句所指則是另一個層次。
昨天有一個學生問我:「學生能不能分辨『悟』的不同境界?他的師父能不能看出他有沒有進步?」我回答說:「學生不進步的話,他當然不會有什麼感覺。但是如果他真的有進步,各種層次的差別就會很明顯,幾乎可以說就像單身生活和婚姻生活的差別一樣。學生應該可以感覺到他有沒有真正的進步。當然,他的師父也應該看得出來,假如他看不出來,他大概不是個很好的老師!」
我在禪七的開示中也常說:「一個人未入禪門之前,用功用到不知自己在吃什麼,在喝什麼,不想睡覺,眼前的景物視而不見,周圍的音聲聽而不聞,雖然如此,但還是沒有進入禪門。」這個階段叫作「忽略現實」。入門之後,他才能恢復一種比較正常的心態,他的自我、自卑感,都會減少。
有一個公案提出這麼一個問題:「尼姑是什麼做的?」回答:「是女人做的。」這彷佛是個很平凡的答案。如果平凡人說出這個答案,就沒有什麼稀奇。但是一個下過苦功的人說出這個答案,就表示他已經開悟了,只是悟的境界不見得很深。打禪七的時候,一個學生經過一番用功,終於入門了,我問她:「妳在那裡?」她說:「我在這裡。」「妳坐在那裡?」「我坐在椅子上。」像這種悟境雖然不很深,但的確是入門了。──此時她已經恢復了一種比較正常的心態。
今年打七的時候,我告訴一個學生:「如果你給我的答案跟去年一樣,我就要打你香板,因為你並沒有進步。」剛開始幾天,他仍然給我同樣的答案,而在一回小參報告的時候,我拿了一支香板問他:「這是什麼?」去年他回答說:「是一支香板。」但是這一次他遲疑了,不敢講同一個答案。他想了一下,說:「是佛性。」聽到這裡,我又打了他一頓香板。
從知識的觀點來看,說「香板」是很正確的。從佛法的觀點來看,說是「佛性」也沒錯!不過,這個答案,並不是發自他的自證,所以挨打是應該的。
另外有一個學生,下了幾天的工夫後,來找我談。我手上剛好有一朵野花,就問他說:「這是什麼?」他回答說:「一朵花。」「什麼顏色?」「黃色。」我打了他一頓香板。他很不以為然,說那個真的是一朵黃色的花。我又打了他,並說:「這不是花,也不是黃色的。」他又繼續不眠不休地用心努力了一天半,然後來找我。這次我手上有一根地上撿來的枯枝。他從我手上拿過去,然後又遞還給我,說:「我沒有話說。」我說:「好。頂禮三拜。」
這些都是活生生的公案。你們大概沒有幾個人能了解這些舉止背後的意義。這些事看起來大概就是瘋瘋癲癲而已。不過,一個學生不應該認為他可以裝瘋以得到我的讚許。這是根本沒辦法做假的──有人想裝的話,他一進到方丈室,我就會打他,趕他出去。前一陣子有一個學生來找我。他驕慢地直視著我說:「師父,您可以考我。」他說完,我只是看著他。他又說:「您可以考我。」我還是看著他,然後,他低下了頭。我跟他說:「你很有勇氣,可是你沒有用功。你這樣子永遠入不了門。」很奇怪的,這個學生現在很少來了。
前一個公案,我跟學生說:「黃花不是花,也不是黃的。」我這樣做,就不是個好師父,因為我這麼一說,省掉了學生三年的苦修。事後我問他:「你入門容易嗎?」他說:「不容易。」「沒有師父,你可不可能入得了門?」「不可能。」其實我對我的美國弟子很寬厚,給他們提示、指導,讓他們更快入門,以便嘗得一點禪味。不過這些學生證到的境界實在很淺,所以我不斷地提醒他們這一點,勸他們不可以驕傲。因為到了這個程度,雖然他們的信心已經建立不會退轉了,可是如果不繼續努力,他們的修行工夫還是會退的。
打七的第六天,另外一位學生得到了一個提示,這提示是日常法師給的:「雞蛋跟石頭碰在一塊兒,石頭破了,雞蛋好端端的。」可惜這個學生沒能善用這個提示以達到更深的境界。又如:「人在橋上走,橋流水不流。」這類公案看似費解,但是我們只要上到另一個層次,這些又變得平常無奇了。
所以,修行應該這樣:從日常、正常開始,用功以後,一切都變得不正常,然後,經過一番生死掙扎,踏入了禪的門,又恢復到了正常的境界。但是千萬不要誤會,這裡所說的「正常」與一般未曾禪修者的「正常」大不相同。雖然到了這個階段,修行人的腦筋清晰,但他還要向前邁進,直到他又進入另一個不正常的階段。
「你在那裡?」「我在這裡。」之類的公案可以代表剛入門後的正常階段。「雞蛋碰石頭」的公案代表第二個不正常階段。這第二個不正常階段之後又有更深一層的正常階段。禪師們已經用各種方式說明了進步的種種階段。有的禪師說要通過三大關,有的設定四個階段,實際上,這些都是粗略的分類而已。大致說來,一個人可以反反覆覆經過幾十次或幾百次的蛻變,從不正常到正常又回到不正常,從否定到肯定再回到否定,才能達到完美的地步。若想在一生中走完這個歷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用功一輩子。
修禪定怎麼可能改變人的觀念和態度?這是因為修禪用極大的壓力,發掘一個人隱藏的心力使之徹底發揮。這跟肉體的力量一樣。我們知道我們身體隱藏著巨大的體能,在遇到緊急的逼迫時就能發揮出來。譬如說,一個人平常跳不遠,但是如果有老虎追他,他會突然產生一股力量,跳得比想像中所能跳的還遠。或是一個人站在危牆下,牆開始倒下來,這個人忽然生出力量把危牆推回去。像這樣的事都曾發生過,你根本不知道這力量發自那裡,可是你就有力量做得到!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修禪就是把學生逼近死地,迫使他發揮潛在的心力以自救。
我教學生的方法是這樣子的,學生的心神首先要能達到相當程度的集中;他若不能集中,就根本無從修禪。能夠把心神集中到某一種程度之後,就要進步到一個類似「三摩地」的階段,或是一般所謂的「冥想」。到了這個程度,心力集中,雜念不起,才可以開始參禪。
公案所表現的精神,就是人與法合一。「法」是什麼呢?法就是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悟道所體會到的,是不可言喻的;它無所不在,無一不是。修禪的時候,心法合一才能發出法的力量。公案里所講的,聽起來也許荒誕不經,但確確實實是與法相應的,由法自然地流露,因為師父的心與法已融合為一。因此一定要拜一位師父,因為師父代表著活生生的法。
打七的時候,我告訴弟子,應該感謝他們的師父,應該向我頂禮。他們向我頂禮後,我問他們:「你們是向我聖嚴頂禮,還是向你們的師父頂禮?」他們回答:「我們的師父。」聖嚴自己沒有什麼特別,他只不過是扮演著代表法的師父的角色。當弟子和法、師父,相應為一時,他就是開悟了。
禪病
通常人有對自己、別人、眾生和壽命四種錯誤的執著,而這四種相都源自於對「我」的執著。現在,我們以一個禪修者的觀點,經由不同的禪修階段來體驗這四相的存在。並試著了解一個禪的修行人,有這四相的執著時,會發生什麼問題,以及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
這可分成三點來討論。第一點,我們來看看這四種錯誤觀念所造成的我執,是如何顯現在禪修者的行為上。第二點,我要告訴各位,一個有經驗的修行人其修行過程,和有助於他避免偏差的方法是什麼?而第三點,我們要大致說明禪修者在修行過程中應有的態度。
已經禪修多年,並且修行有成就的人或許認為自己已經達到了pure wisdom的程度,達到我執已破、入涅盤的境界。其實,一個人要是認為自己已經開悟了,一定是還沒有悟。這種人還有我執;有一個開悟的「我」,這是我執的明證。
悟不是目標、不是感覺,也不是可以達成的境界。悟如果是這些的話,就是有形有限,因此還是虛幻的。要是把悟看作目標,並有個「我」得到悟境的利益,那麼離智慧還很遠。
聽完我說的話,你或許會認為你懂。可是一個初學的人很難理解這些經驗所帶來的喜悅。假設經過長時間的修行之後,你體驗到「無我寂滅」的感覺,這時候,你的內心狂喜不禁,你可能會感嘆:「真的破我執,入涅盤了。」但是你果真進入涅盤了嗎?既然還有入涅盤的我存在,那麼最高的境界就還沒達到。但是這種體驗的震撼太大,連有經驗的修行人都可能受騙。
剛才說的這段話是第一個例子,說明錯誤的我執所產生的偏差。現在來看看第二個例子。
假設一個人修到我執、法執皆破的境界,他會感到完全放鬆、無拘無束、天人合一,而不在乎天己的關係,因為他的我執已經沒有了。他的境界不是喜悅,而是自在;他不會歡喜跳躍、大叫涅盤已成。但是不管修行人自己認為已經得到了什麼,這種情形還是有我執。
達到這種境界的人,一旦從境界中出來,他可能揚言他了解涅盤,他已經見到了佛的法身,他已經得到了究竟圓滿的智慧。如果你的靜坐工夫比不上他而反駁說:「少講廢話,你只是在鬼混。」他極可能辯贏你,因為這種修行人往往很執著他的成就;你不信他,他就會很懊惱。他可能會回答說:「你沒有過我這種經驗,所以你不懂。」
更糟的是,旁邊也許正好有人自認對涅盤的了解以及自己的修行成就與經典所言完全吻合,從而肯定這位修行人的話。這個旁觀者可能會說,因為他也經歷過類似這個修行人的經驗,所以,他可以肯定這些經驗的正確性。第一個修行人聽了一定很高興,認為支持他的論調的人,才是真道友也。
據說入了涅盤就放得下,很自在。這位修行人聽到讚美就高興,被罵就懊惱,這算什麼自在?他的涅盤似乎大有問題。或許這位修行人聽到這個結論的時候會這樣回答:「我對褒貶的反應縱然不同,但這不是為了自己,既然我的我執已破,我實在一點都不在乎。不過,為了維護佛法的尊嚴,我譴責違反佛法的人、讚揚符合佛法的人。」
我們還能怎麼說?要評估這種人的成就是不可能的。重要的是,如果因為得了這種境界就認為:「哇噻!我已證涅盤、破我執、入佛智啦!」那麼他就沒有入涅盤。涅盤、輪迴、時間,都如夢般消失才是入涅盤;無樂無悲,心中定靜才是入涅盤。
說悟也是夢,或許聽起來很怪;了解輪迴也許比較簡單。但是要說兩個一樣是幻的話,那麼修行人所走的,無疑是一段無奈的歷程,因為他拚命地要擺脫一場夢,為的只是步入另一場夢。其實,悟本身不是夢,悟的概念、悟的成就才是真正的夢。所以輪迴中的眾生活在夢中,這個夢裡悟的觀念,事實上不過是一個執著的對象而已。一旦真正悟了,悟就不再是夢,悟就不再存在。真正開悟的時候,悟就消失了。
修行人就好比一個攀登琉璃山的人,山又陡又滑。登山的人打著赤腳,而更糟的是,滿山都上了油,所以他每次奮力爬上去就滑下來。
他鍥而不捨地爬,爬到筋疲力盡,倒下來睡。睡醒以後,山都不見了。他發現他所做的努力只不過是場夢,根本沒有必要爬,也沒有進步可得。但是在夢裡,確實有一座山,而修行人如果在夢中沒有儘力去做這不可能的事──爬上那座山──他就無法夢醒。
因此,修行佛法的時候,必須想辦法脫離輪迴證到涅盤(儘管這是不可能的事,因為兩個都是虛幻)。如果在修行過程中你體會到這種開悟的境界,要記住,這還是夢。
到目前為止,我們談到的是那些執著我的存在,自認已經開悟的人。我們的第三個例子,要檢討相反、但同樣是錯誤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的修行人說他對於褒貶、俗事,甚至自己的修行,都毫不動心,因為他了解沒有涅盤,也沒有一個可入涅盤的我,並且世界也只不過是毫無意義的夢幻泡影。這種觀點相當糟糕,而對修行人來說,可能比前面所說的兩種誤解還更危險。
在前兩種誤解的情境下,修行人死後也許可以到因修禪定而抵達的各層天去。但是第三種修行人的誤解卻引誘他停止修行。假使他繼續修行,也可能有福氣進入無色界。可是如果他認為一切都是假的,所以一切都不重要,而中止修行的話,死後就會墮入畜生道,無法進入天、人兩道。他的墮落是因為愚痴。
大家不要以為這三種誤解都是稀見少有的(精進的修行人很容易遇到上述的境界)。因此,你可以了解一個師父有多重要,他能引導學生避開這些陷阱。沒有這麼一位嚮導,修行人雖然自信修的是佛法,卻很容易走偏。
( 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四日講於紐約)
拜師
釋迦牟尼佛曾經說過:「佛的智慧與功德之深廣,唯已成佛者方能測知佛的智慧與功德之深廣。」一位師父的修為只有透過另一位已為人師父者才能給予評價。做弟子的,是無法衡量師父的成就如何,他所能做的乃在熟悉佛法的正見,並且辨明師父所教有否與之相違背。
佛法的正見包括三個基本原則,那就是因緣、因果與中道。現在就來一一說明它。所謂因緣,佛法說,凡一切相都是虛幻的,沒有自性,完全依賴因緣而顯現。所謂因果,因與果在時間的流程之中彼此緊密地互為關聯,不論是過去、現在、未來,一切造作的行為與其因果有關。所謂中道,就是要離開所有的極端,像執空或執有,都是錯誤的。只有不走極端的中道,方可遵循之。
為人弟子必須能辨明邪見。有的傳教師認為有外在的法(現象)存在。例如有神論者主張有外在的靈魂常在永恆的上帝管轄之下。另外有人相信,諸法沒有因果關聯,所有的事情都是偶然發生的。物質主義者則承認在物理世界中的行為有因果關係,因為這種因果可以實驗證明,但是卻否認有控制一切眾生的業報因果律。因此,學生在尋找真正的師父時,必須謹慎小心。
如果一位師父的教法與佛法正見相應,那麼他已經具備當真正師父的最低要件。而弟子選擇師父的時候,他應該關心的是,師父是否有正見,而不必在師父的個性與行為上挑剔。
但通常弟子會注意師父的個性與行為,尤其是當他根據師父的教法來評判師父時,會盡量尋找師父言行不一致的地方。這樣一來,問題就發生了。如果師父的行為與他自己所揭示的標準不符,弟子的注意力就會漸漸的只放在師父的缺點上,而對於他的言教完全失望。因此,他既不會真正地修行,甚至對於修行也失去信心。
為人師父者總是會遭受弟子的批評。師父已經悟道,不必滯留在塵世之中,但為了利益陷於愚痴泥淖中的眾生而留住在俗世。當他生活在俗世之中時,他難免會暴露自己的弱點。跟每個人一樣,他必須吃飯、大小便、穿衣、上街等等。很多人看到師父如此,非常驚訝:「天啊!他吃飯呢!既然跟我們一樣要吃飯,怎麼能夠當真正的師父呢?他跟我們一樣需要洗澡哩!他怎麼能和我們完全一樣呢?」
雖然在外表上師父與弟子們同樣有缺點,但是要記住的是,他的心是純凈的。如果他的心不清凈,所教的法必定有缺陷。
有些宗教的教師寧可隱藏個人的生活實況。你看不見他們吃飯、睡覺或使用浴室。只看見他們端坐高堂、穿著莊嚴、容光煥發、清凈嚴肅,像是上帝的代表。
我常常講,你們不應該把我看作神或菩薩。我與你們完全一樣,餓了要吃飯,困了要睡覺。事實上我相信我會打鼾,因為自己聽不到自己的鼾聲,所以不能確定。
上次禪七之中,有一天晚課時,我去拿一件課誦用的法器,因為我很疲倦,竟把它掉落地上。我當時就想,人老了最好不要當師父,因為身體不聽心的指揮。如果弟子看見師父外在的疏忽,他們會模仿這種錯誤。當然,在做蒙山施食的時候,如果大家掉落東西,失誤連連,我會很不高興。我可以犯錯,那是我的權利,但是我的弟子沒有這種權利。
甚至師父明知說謊、偷盜、追女人是犯戒的,卻偏偏做了,甚至他在弟子眼前做這種事;但是,只要當弟子們犯錯時他能糾正他們,他仍然是個真師父。這樣的師父當然會受到自己犯錯的惡報,但是那是他個人的事,與別人無關。
大多數弟子不了解這一點,因此問題就產生了。最糟糕的是,有些人完全不知道修行的目的,跟師父學法只是為了湊熱鬧。他們不注意師父的所教,卻注意師父的行為而加以模仿。如果師父犯戒,他們也照犯。不同的是,他們犯得比師父還嚴重。如果師父破戒的時間有十分之五,他們破戒的時間便有十分之六。如果師父咒罵一個人,這些弟子會立刻咒罵其它人。如果師父堅持說,弟子與師父不同,不可以犯錯,這些弟子也會告訴別人:「我可以這麼做,但是你們不可以。」這種弟子盲目而無方向,他們沒有正見,徒使惡業增長。
我們在美國所聽到的有關佛教師徒的道德問題並非現在才有,釋迦佛時代就有同樣的問題出現。佛陀在世時有位名叫提婆達多的弟子,他所立的戒條比佛陀的更嚴格,他自己也擁有許多的徒眾,他指責佛陀過分放逸。
誰的觀點正確呢?這是有關正見的問題。釋迦佛既不禁止也不鼓勵提婆達多的苦行,他說苦行生活對於陷入愚痴黑暗中的人有用,但在其它方面沒有什麼意義。佛的意思是強調中道:既不執迷於苦行,也不沈溺於享樂。提婆達多的見解則落入苦行的極端。從正見的立場來看,佛的觀點才是正確的。
佛教史上經常辯論這個問題:持正見與守戒律,那個比較重要?禪宗有句話這麼說:修行人應將正見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而放鬆戒律。如果學生把這句話加以實行,可能會破許多戒。這就不對了。這句話是站在弟子對師父應有的態度的立場而說的:弟子對師父的教法應該珍視,但是對於師父行為上的缺陷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師父行為上的缺失是他自己的弱點或疾病的徵候。弟子不應該也想感染同樣的疾病。學生所要找的師父,只要教的法與佛法相應就可以。找著了師父之後,學生的責任就是把師父所教的法應用在自己的生活中,並且只應用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如果他能做到這點,他的成就便很大了。
( 一九八四年七月八日講於紐約禪中心)
師徒之間
一個修行人不應該為了師父器重他、親近他、喜歡他而得意。相反地,如果師父把弟子趕走,弟子也不應生瞋恨心。同樣地,師父也不會因為身邊有很多弟子圍繞而沾沾自喜,他的弟子全部都走了,他也不該沮喪;那是由於種種因緣,所以他們又離開了。
但是要維持這種泰然自若的態度,是很不容易的。一般人在衡量自己的優點時,很難不偏袒,也不情願面對自己的缺點;或者反過來藐視自己真正的優點。自輕與自傲表面上雖然不同,實際上是同樣的一件事。
一個沒有安全感或認為自己沒有用的人,往往會看輕自己。如果安全感的缺乏導致一個人這樣想:「我這種人還能有什麼成就,我什麼都不行!」那就產生負面的影響了。
然而,缺乏安全感也有它積極的效用;它可以促使一個人向目標邁進,名利雙收,而且贏得尊重。那時他可能會覺得:「我的成就很不簡單。別人沒有我好,因為我做得到的,他們做不到。」這就是自傲。
這兒有個例子:一個公司老闆在訓誡公司的職員時說:「你想要加薪嗎?你想想看,沒有我,你就沒有工作。你依賴我的智慧和努力。你有我這種程度的時候才可以來跟我談條件。」這個老闆實在很驕傲。
指導精神生活的師父,表面上看來也可能很傲。一位師父可能說:「我已經修行了很多很多年,參訪、跟隨過很多明師。現在我已經登峯造極,而你們這些弟子還沒修到這種境界,你們的境界比我還差得遠。如果要跟上我的話,還要走很長的路!」這位師父的態度是不是充滿傲氣?
一個禪師可能跟一個獨裁者一樣,可是光看態度,還不夠判斷這位禪師是不是很驕傲。關鍵在於他心中有沒有傲氣。
有一次我跟兩位徒弟一起坐車,他們是一對夫婦。他們問我:「您最近有沒有什麼問題?」我回答說:「好像沒有什麼問題。」那位先生沒說話,可是他的太太說:「師父,我一看到您,就知道您很傲。俗語說得好:『除非親身體驗,不然就無法了解問題。』師父,您怎麼能避開問題?」顯然地,她認為我有傲氣。
我現在要說明我的態度──我如果決定做什麼事,那我做這件事所遇到的障礙,對我就不成障礙。辦不到的事,我不願浪費時間去做。因此,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事構成問題。我這種態度算傲嗎?
一件事情如果辦得到的話,不管會有什麼障礙,辦這件事就等於沒有困難。但是一件不可能達成的事,比方說生小孩,我就辦不到,因此,我也不會為它而產生煩惱。所以,你要看一個人傲慢或是缺乏安全感,不要看他的行為,而是要仔細觀察他的動機。
假設到禪中心來的人和去Hare Krishna或超覺靜坐中心的人一樣多,我可能會說:「我以前不能跟他們比,可是現在我已經和他們並駕齊驅了。」這是傲,因為我在跟別人競爭,拿自己跟別人比。
我們實在不應該跟別人作比較,根本沒有這種必要。跟別人比,總會發現他不是比你矮,就是比你高。即使兩個人身高一樣,你可能還要再看一眼,瞧瞧誰瘦誰胖。
我有一次看到一個女孩子走在街上,一面走一面看對街的女孩。她看了看那個女孩的漂亮衣服,再看看自己的洋裝;她注意到那個女孩走路的樣子,然後又看看自己的姿態。也許那個對街的女孩給予她深刻的印象,所以,她就拿那個女孩的漂亮衣服、高雅的走姿和自己來比。這一比較,不是失去信心,就是得意忘形。這個例子當中的女孩她失去了信心,可是要是她的衣服、走姿比對街的女孩好的話,她就反而會洋洋得意了。
中國歷史上春秋時代的越國,甄選出全國最美的女人,這個女人就是西施。她因為有心痛的病,當病發的時候,手捧心、蹙眉,結果看起來更有另一番美。那時,越國另外有一個醜女,叫作東施,她也學著西施捧心、蹙眉的姿態,可是一味的模仿,卻達不到她追求的效果,反而越學越丑,這就是「東施效顰」的典故。
幾乎每一個人一生中會有一、兩次說:「我實在不行!」其實這樣說只是要別人誇獎你而已。在這種缺乏自信的情緒下,你可能會覺得周圍的人對你極不友善,而你也是罪有應得。可是假設一個人過來跟你說:「在很多方面,你實在是個大好人。」你會覺得怎麼樣?你的情緒就變了:「我畢竟還是有些優點。」
沒有一個凡夫不喜歡讚美,沒有一個凡夫不想要別人贊同,連動物也是這樣。你有養狗的話,對牠說:「小狗好乖!」牠就會很高興,可是你罵牠:「你這好吃懶惰的臟狗!」你可能把牠的一天全給毀了。
凡夫有自傲、自輕,這是理所當然的事,走到極端才危險。如果你覺得你完全沒有用,就像垃圾一樣,那麼你缺乏自信,已經到了很嚴重的地步了。如果你傲到覺得自己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程度,那你可能變成一個希特勒、斯大林或毛澤東。
反過來講,禪師比較可能有傲氣,較不會缺乏安全感,因為沒有安全感,不能成為禪師。自卑的人會說:「我不夠格當你的老師。我怎麼能當師父來教別人?」這麼一個人沒有自信。
不過,在修行過程中產生自尊、自重是正常的。你應該有這種感覺。有了自我尊重就表示信心更強,因為修行的結果,你逐漸會注意到別人所忽略的;有了這種體認,就會有慈悲心。修行人認為所有的人都可憐,而由於慈悲,就想幫助一切人。而師父的責任就是教導他的弟子,讓他們脫離愚痴,當越多人來找他,他就越覺得責任之重、使命之大。
我現在問各位一個問題。假設一個徒弟這樣說:「我已經跟過很多師父,所以就等於沒有跟過任何師父。這些師父不可能教我東西,因為我所學到的,全是我教自己的。其實,他們應該感謝我──就是因為我當過他們的徒弟,他們才能成為人師,所以,該說謝謝的是他們。」這種態度對嗎?
或者一個弟子可能說:「我只想停留在海中,我很滿足了。師父你若從此岸把我帶到彼岸,那不是我想要的,跟我毫不相關,我幹嘛要感謝你?」這種態度對嗎?
師父沒有要人感恩,而是弟子自己需要感恩,作為一個指導人修行的師父,如果因為弟子的感謝、禮拜而生起我慢心的話,那麼他的障礙更重!所以,一個師父要弟子生起感恩心是為了弟子,越懂得感恩的弟子,他所得的修行效益也越多。
(開示於 一九八四年七月二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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