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推薦 | 毛時安:錢穀融瑣憶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17年第10期
本刊10月號「心香之瓣」欄目刊發此文,原為錢穀融先生百歲華誕而寫,不想先生尚未讀到,已然遠行。
錢穀融瑣憶
毛時安
1978年我進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求學,其時錢先生六十不到。我時常會在中文系現代文學教研室的走廊里、師大的林蔭道上、波光搖曳的麗娃河畔,看到錢先生比年輕人還瀟洒挺拔的身影。有時穿著西裝,風會掀起他米黃風衣下擺的一角。那是一個思想大解放的時代,大家求知若渴,每有新書出版爭相購買閱讀。錢先生的《〈雷雨〉人物談》就在那時出版。我買了,一口氣讀了幾遍,對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怎麼能把周朴園、繁漪分析到如此讓人嘆為觀止的精細深透,幾乎每一句台詞都逃不過他銳利的目光,都可以微言大義,而且入情入理。我知道,先生其實對安娜·卡列尼娜、對祥林嫂都有過這樣入木三分鞭辟入裡的分析。同學們也都知道錢先生在曹禺和《雷雨》研究中的無與倫比的造詣。上現代文學課大家都盼著錢先生來講《雷雨》。終於盼來了。那是大課,在校園深處的地理教學樓的階梯教室。偌大的教室里滿滿當當坐滿了人,除了我們還有教師。錢先生侃侃而談,不像在上課,幾乎就像拉家常一樣,趣味盎然,隨意親切又引人入勝。兩節課,清風拂面,完全沒有任何感覺,好像也就剛開了個頭就結束了。心裡痒痒的,很不過癮,最好這堂課越長越好。讓我們一下子理解了舉重若輕、信手拈來、妙趣天然的含義,著實領略了一番大家風範。1981年我在《上海文學》第6期專門寫了一篇《談〈雷雨〉人物談》的短論,談了自己的淺薄看法,甚至一度對曹禺劇作痴迷不已。大學裡,我還聽過錢先生《藝術的魅力》的講座。那時中國文壇一面在思想解放,一面還沒有走出文藝工具論的束縛,錢先生的提法著實令我們這些莘莘學子豁然開朗,也埋下了我後來在《上海文論》策劃、編輯「重寫文學史」的思想種子。這次講座後,錢先生髮表了《藝術的魅力》的論文,人民文學出版社還為此出版了《文學的魅力》的小冊子。我和同學一起組織了文學社團「草木社」,錢先生也一直很關心。錢先生很隨和很親切很超然,但對世事總有一份特別審慎的清醒。在這點上,他和許傑、施蟄存、徐中玉先生完全一樣。在文學界充滿一片盲目過度的樂觀情緒時,提醒我們注意可能出現的暗礁險流。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情,也印證了錢先生和老師們的預見。
在印象中,中文系的老師大都穿著很隨意,或者很中式。錢先生則是穿得比較講究比較洋派的,有時還會戴一頂紅色、米色或藍色的貝雷帽,很有范兒。但他骨子裡又很中國化,特別隨和,慈眉善目,眉毛很長,像個老壽星。我在徐(中玉)先生面前一直非常拘謹,畢恭畢敬,直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才鬆弛下來。在錢先生面前我就特別放鬆,童言無忌,敢隨便說笑,甚至沒大沒小地拿先生打趣,先生看著我也不放過我地逗我。先生是營造輕鬆環境的大師,他也喜歡熱鬧,喜歡年輕人。
我1982年大學畢業,次年開始,每年春節約了同學袁進、陳如江給徐先生、錢先生還有齊森華老師拜年。幾十年風雨無阻。有次去,臨行,先生的弟子殷國明說,你們這樣幾十年的拜年可以寫到新《世說新語》去了。每次去,敲門後,暗暗長長的走廊里就會響起先生的腳步聲,接著先生打開門樂呵呵招呼:「你們三劍客又來了!」我們跟著先生進得屋來,先是恭恭敬敬地鞠躬,給先生遞上賀卡,先生則親自拿出一碟一碟果品來招待我們。然後,和先生坐在朝南的書房裡。書房並不大,書天書地。書架都很老舊了,多少年下來,書已經把書架擱板都壓彎了。師生無拘無束海闊天空地聊天。多麼難得!雖然屋外寒流滾滾,但透過玻璃窗的陽光依然很暖心。一年一次,在如沐春風的聊天里,我們和老師迎來了新年。我特別珍惜給先生拜年的美好時光,無拘無束,師生無礙,不知不覺中每年補上了一堂人生和學問的課。
通常最後的餘興節目,先生會和我們下象棋。先生和我們把凳子椅子搬到逼仄的陽台上,攤開棋盤,擺開棋子。早先年是袁進、陳如江先後和先生對弈,車輪大戰。陽台外,可以看見長了幾十年的老樹在搖曳,還有對面人影閃爍的老公房。我就倚著門,看先生下棋,說幾句笑話逗先生開心。先生下棋很專註,很投入,表情很豐富。下了一步好棋,眼睛裡會閃過一絲得意和狡黠的目光。贏了,會像個孩子毫無顧忌地笑,滿臉得意洋洋的神情。有時他會懷疑陳如江讓他,我們都信誓旦旦發誓,先生真的棋好。但先生的腦子還真的反應特別敏捷,一百歲了仍然反應奇快。偶爾輸了,會很懊惱。偶爾也會悔棋。不過他有君子之風。吃「車」會提醒對手,讓對手也有提防和悔棋的機會。這些年先生年紀大了,怕他累著,漸漸就讓陳如江一人和先生下了。戰場也從走廊口的書房搬到了走廊底的卧室去了。沒想到,就這麼把棋下著下著,先生就一百歲了。真的是高山仰止,太了不起了。
先生非常熱愛生活,沒有一點學究的古板,是學問人中難得的有「玩」性的人。有次我打電話找他有事,電話鈴響了好長一會。我剛開口,先生就對我說,我在看電視。我嚇得趕緊掛了電話。我第一次陪先生出去,是1985年首屆《上海文學》獎,先生是評委,我是獲獎者。作協組織大家去千島湖天目山。一路上,先生徜徉在湖光山色之中,在富春江嚴子陵釣台上,江風獵獵,先生環顧四望,很有點歐陽修至於醉翁亭的味道。他一氣登上西天目山峰頂,毫無倦色。在那裡留下了一張我們師生的黑白合影。後來,我多次有機會陪先生遠足,先生每回都是那麼興緻勃勃。好菜好酒好玩好書好戲好人,生活中美好的事情他都喜歡。很讓我們這些了無生趣的人羞愧汗顏。
《世說新語》有「人無長物」一則。先生也像王恭,不那麼在乎身外之物。一次我請好友,一位當代聞名的篆刻大家,給先生刻了一枚印章。先生甚是喜歡。前兩年去拜年,我好奇地問起這枚章來,先生支支吾吾,惶顧左右。第二年我又問他,他還是笑而不答。我很好奇,今年又問他了。先生才把底細抖了出來。那方印章他一直放在床邊櫃的抽屜里。家裡裝修把舊床邊櫃扔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連帶把那方章一起送給了收破爛的阿姨。先生說的時候,就彷彿賣了一摞舊報紙。
我是一個出身學院,勤奮寫作,卻不學無術的人。早些年先生每次看見我,都很惋惜地對我說,你這麼聰明,如果你專心學術,做學問一定會很好的。其實我是既不聰明,更不專心。曾有一次機會做先生的親炙弟子。三十年前,系裡讓我考錢先生的博士生。我把鋪蓋卷搬到社科院辦公室溫科應考,主要是英語。結果,專業考得不錯,英語二十二分。終與先生的博士擦肩而過,失去了先生耳提面命的受教機會。人生,有些事可以彌補,有些事卻是你失去就意味著永遠失去了。不然,我一生就有可能受教徐先生、錢先生兩個大學問家了。大概後來錢先生也已經明知我豎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不太在這方面對我有所期待了。有時,夜深人靜,回頭想想自己這幾十年人生,也確實有愧先生殷殷期許。不才弟子真是對不起先生了!但再回頭想想,人也不能好處佔全。求學也一樣。我一生已有幸得到徐先生親授,再從學錢先生,一人問學兩位名師大家,豈非過貪!
關於錢先生的文學思想,海內外已有無數高論。錢先生自己說,以前我的一些學術觀點和主張,實際上是常識性的。問題是,有時常識非常不「常識」,這時要把常識說出來,就需要非凡的膽識和智慧。如果一言以蔽之,錢先生的文學理論,我覺得,就如先生論文自選集的書名,藝術、人、真誠。他一生對於文學的研究、評論就包含在這三個主題詞里了。文學要有藝術性、藝術價值、藝術美感。文學要面對人、人性,而且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靈魂的人,而不是抽象概念的人。最後是情感,藝術創造中情感的真誠,情感的投入。作為寫作者,我最為仰慕錢先生的文字。錢先生的文字非常乾淨明白,很少佶屈聱牙的術語。就像柳宗元的《小石潭記》寫的那樣,「水尤清冽」,「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把道理講得清澈明確而肌理清晰。同時,又洋溢著靈性光彩。猶如風吹湖水泛起的陣陣微波漣漪,不動聲色而文采斐然。直到今天,錢先生的書仍然是我常備案頭的必讀書。錢先生的弟子,以許子東、王曉明為首,李劼、吳俊、殷國明……包括女弟子們,也一個個下筆千言,倚馬可待,靈光四射,才高八斗,一波又一波,成為新時期文學評論中最令人矚目的一個方陣。
還有特別令我感動的是錢先生和徐先生兩位老教授從年輕到百歲,將近一生的共事,卻一直文人相親相近,從未有過矛盾。錢先生說到徐先生,總是說徐先生的能幹勤奮,甚至時常在會上不惜以自己的懶惰閑散做陪襯,中文系裡的工作他總是主動幫助系主任徐先生。徐先生在我面前,每每說到錢先生,總是一口一個「老錢老錢」,非常親熱親切。有時錢先生偶有不適,徐先生就會面有憂色地對我說,錢先生最近身體如何如何。兩人都出身在江南貧苦家庭。徐在江陰,錢在武進。算得上毗鄰的鄉親,口音也相近。徐先生曾親口告訴我,他和錢先生兩人雖未同學,卻先後就讀無錫省立無錫中學、中央大學。徐先生畢業,錢先生進校。1950年代初,他們一起在華東師大中文系任教。1965年的風雲變幻、潮漲潮落,他們不僅相安無事,而且互敬互重、情深意長,攜手共同開創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師大中文系的一段輝煌美好的時光。2014年12月評上海文學藝術獎,他們毫無爭議地雙雙榮獲終身成就獎,寫下了當代文壇的一段佳話。我作為評委,深深為自己有這樣的老師感到光榮和自豪。我還有幸受組委會之託為獲獎者撰寫了評語和解說詞。在評語中,我寫道:他是現代文學研究領域影響深遠的一代大家。理論、評論、賞析,皆有獨特建樹。他熱烈而謙和,堅定而從容,散淡而堅韌,一生就在課堂和書齋兩方天地耕耘。在課堂,他是一代名師,與北大王瑤先生南北遙望,桃李芬芳,弟子皆為當今學界翹楚。在書齋,於上世紀50年代沉悶的文化氛圍中,一篇《論「文學是人學」》橫空出世,以睿智犀利的理論剖析鍥入文學最本質的核心,引起理論界的巨大震動,開啟了新時期文學思潮湧動的先河……
人,其實都是慢慢活出來的。
有時,我也會想,錢先生其實也一定有過充滿青春熱情的年輕時代,不然他何以會響應校系領導的「鄭重」號召寫《論「文學是人學」》這樣其實內在洶湧澎湃的文章呢!但他骨子裡有顆陶淵明的心,活著活著,錢先生就活出了一部閑適瀟洒的當代《世說新語》了。
今年三月,春暖花開的時節,錢先生在弟子楊揚陪同下,參加一位朋友的聚會。席間,百歲的錢先生親自為我和學友趙麗宏題寫了「深思」和「書香」兩件條幅,勉勵我們這些也已花甲古稀的學生繼續前行。確實,這個時代需要書香,也需要深思。畢竟,我們真的面對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的時代。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值此錢先生百歲之際,我在深夜燈光下,謹以此淺薄的文字和回憶,恭祝健康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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