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三十二回(下):世情向左,愛情向右
作者
水溶
這世上有多少種花,就有多少種女子。原來奼紫嫣紅開遍。黛玉有《問菊》詩,詩中寫道:一樣開花為底遲?其實黛玉應該自問:在大觀園這麼多女孩子里,她為什麼是特立獨行的那一個呢?紅樓夢第三十二回,作者讓襲人和湘雲背地裡議論黛玉,其實便是想藉此寫黛玉的與眾不同。別的女兒家都以針黹女紅為本等,獨她只愛讀書寫詩,她的繡房其實更像書房。她半年不見動針線也罷了,還剪過扇套,剪過香囊,剪過玉上的穗子。別人都知道勸寶玉讀書上進,獨她從來不曾向寶玉說過這些所謂的「混賬話」。這世上的異類本就極少,偏偏黛玉和寶玉這兩個遇在了一起。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當所有人都看你不順眼,都反對你的時候,全世界還有一個人站在你這邊。這便叫做知己。作者安排得極巧妙,如果不是賈雨村要見寶玉,湘雲就不會提到仕途經濟,寶玉就不會說,林妹妹若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當初是賈雨村和林妹妹一道,從揚州到了賈府,如今又是雨村做引子,讓林妹妹聽到了寶玉的心裡話。
於是,一切塵埃落定。讀過紅樓夢的人,大都知道黛玉是愛哭的,是小性兒的,是動不動就要和寶玉吵架的,是吵了架還要強詞奪理的:「你只怪人行動嗔怪了你,再不說你自己慪人難受,比如今兒天分明這麼冷,你怎麼反把個青肷披風脫了呢?」。明明就是自己浮躁剪了玉上的穗子,還要和紫鵑嘴硬不肯承認。那是因為過去,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是黛玉心上的刺。今天她終於邁過了心上的這道坎。下一世,我們還會有美麗的地方相遇嗎?我將在紅塵等你。——於是這一刻,他們在眾生中找到了彼此。於是黛玉第一次向寶玉道歉:「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麼要緊,看急的一臉的汗」。
剛才寶玉情不自禁給她拭淚的時候,她忙後退幾步說,「你又要死了,又這麼動手動腳的!」。才過了片刻,她自己就動手給寶玉拭汗。這是這一回中,最精彩,最唯美的一個畫面。從這一刻開始,她再也沒和寶玉吵過架。以後的章節里,他們之間再也沒發生過誤會。三十二回,是一個分界點。因為寶玉說了三個字:你放心。黛玉就把她的心放在了寶玉心裡。從初見時的似曾相識,到共讀西廂時的兩心相許,再到此刻的「你放心」——他們已經走了很遠的路。漫天飛舞的落紅,落紅深處有葬花的香塚,有他們一起長大的朝朝暮暮。
紅樓里寫了瑣瑣碎碎的流年,和流年裡瑣瑣碎碎的愛情。每一次嬌嗔,每一次拌嘴,每一天腮邊流下的淚,每一次竹梢落下的雨,一點一滴都是她對他的在意,他對她的憐惜。我們算算看,三十二回之前,他們鬧過多少彆扭?自從寶釵來了賈府,合府上下誰都知道了「金玉良緣」。貴妃娘娘賜出的端陽節禮,偏偏寶釵同寶玉的一樣。而寶玉看見寶釵的雪白一段酥臂,就成了呆雁。湘雲有金麒麟,偏偏寶玉也得了一個金麒麟,這可分出陰陽來了。而清虛觀那個討厭的張道士,偏偏又要給寶玉說親……所以寶玉那句話「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病」,才會讓黛玉聽了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
其實,她的心都在他身上,他的心都在她身上。黛玉的心是為寶玉哭碎的,寶玉的心是為黛玉操碎的。此刻,咔的一聲脆響,這兩個各自支離的心完美的扣在一處,嚴絲合縫。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是,他們實在讓讀者不放心。所謂的還淚,其實不過是作者的託詞。這樣的兩個人,太純粹;這樣的一段愛情,太完美,是不屬於這個「仕途經濟」的世界的,所以只能以悲劇結尾。大凡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作者只讓黛玉聽到「你放心」三個字,至於寶玉後面的表白,一則仙女一般的林妹妹,就不必要聽了,她所立之處,要「碾冰為土玉為盆」,至潔至凈。二則讓襲人聽去,也為後面寶玉挨打後,襲人向王夫人的進言埋下伏筆。三則若黛玉聽到了後面的話,以後如何自處?這部書和那些私定終身的才子佳人故事還有何區別?這是作者的匠心。兩人之間的愛情,只定格在「你放心」三字,這個度剛剛好。
畫風一轉,金釧兒投井自盡。愛情與死亡,美好與沉重,冷暖色調交相疊織,觸目驚心。金釧兒只是開始,上一回中撕了扇子的晴雯,到頭來也會是同樣的厄運。而比起金釧兒那幾句玩笑話,寶玉黛玉悄悄共讀西廂要嚴重多了。在下一章回,寶玉挨打後會對黛玉說:「我就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其實,少年錯了。他喜歡的這些人,最後都為他死了。聽說金釧兒的死訊,襲人的第一反應,是想到「素日同氣之情」,流下淚來。寶釵的第一反應,則是趕去安慰王夫人。從關係上論,王夫人是寶釵的姨娘,是寶釵的長輩和至親。從情感上論,自從薛家來了賈府,王夫人對自己妹妹一家頗多照顧,對寶釵也非常疼愛。所以,聽說姨娘的貼身丫鬟忽然死了,趕去道安慰道煩惱,是應有的禮貌,也是親戚的情分。
寶釵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姑娘。她體諒母親,所以依貼母懷,自父親去世後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和家務。她善解人意,老太太為她過生日,她便依老人家所喜,點了熱鬧戲文,甜爛吃食。如今看到自己的姨娘流淚自責,她自然真心勸慰。其實寶釵剛過去時,並不知道金釧兒的死因,她是後來送東西過去時察言觀色才猜到一點兒。對於金釧兒的死,王夫人是有心病的,寶釵的話恰好說在她的心坎上,簡直像心理醫生。身份不同處事便不同,主子就是主子,奴才還是奴才。親總是親,疏還是疏。雖然金釧兒活著的時候也穿過寶釵的衣裳——自然是寶釵平時賞她的,就像她賞襲人的絳紋石戒指。那麼,金釧兒是不是也曾像襲人一樣感念過她的好處,經常提起來便誇獎呢。寶釵為人真的很好。幫襲人做活計,幫湘雲安排螃蟹宴,給黛玉講不要看雜書的道理,幫探春管家出主意,給黛玉送燕窩……總之,姐妹們都真心記著她的好處。
她處處周到,從不得罪人。不像黛玉,一時幫著寶玉和奶媽做對,一時又說周瑞家的「人家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寶釵勸慰王夫人,說話句句貼心。拿出自己的新衣服來給金釧兒裝裹,行事大方得體。整件事挑不出毛病來。當然我們不要說「同情」或「愛心」,那是現代的說法,用這個道德標準要求兩百多年前的人,這不公平。那個時候尊卑有別,寶釵的態度無可厚非。但是還是有哪裡不對。就像雨夜的公主,哪怕隔了那麼多層羽毛墊子,還是能感受到最下面那顆硌人的豌豆。我們可以想像一下,換個角色。如果勸王夫人的人不是寶釵,換作李紈或尤氏,那就對了。如果這番話是李紈或尤氏說的,我們從情感上就會容易接受多了,這段話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爭議。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面對關係著人命的事情,應付不來才是正常的。她們更應該表現的態度,是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麼好。什麼年齡的人做什麼年齡的事。寶釵的懂事和周到,早已超出了她自己的年齡範圍,她好像從沒擁有過天真的少女時光。湘雲變得懂事了,但並沒有改變她的真性情。後來湘雲依然捋起袖子划拳,醉眠在芍藥花叢里。大雪中烤著鹿肉聯著詩,還想學人家打抱不平,要去罵丫頭老婆一頓給岫煙出氣。和湘雲相比,寶釵就缺了這份真性情。她好像一直就那麼懂事,又或者,懂事本身,就是她的真性情。
世上最完美的那朵花,是畫上畫出來的,不是春風中開出來的,因此美則美矣,有色無香,總讓人覺得不真實。寶釵的近乎完美的懂事,或許便是她的缺失。其實,寶釵的勸慰再入情入理,王夫人自己心底還是清楚,金釧兒究竟是不是賭氣投井。但是,這番勸慰帶給王夫人的親情和溫暖,王夫人感受到的體貼和關心,才是最重要的。所以,王夫人會更喜歡寶釵,超過賈府任何一個女孩兒,當然也超過「素日有心」、「三災八難」的黛玉。這一回寫到的,對寶釵眾口一詞的誇讚,是伏筆,寶釵對王夫人的安慰,是點睛。寶玉對黛玉說的那一句「你放心」,在他們二人意識里重於泰山,但在現實面前,卻輕於鴻毛。經歷過金釧兒事件,王夫人更加不放心。她最心愛的兒子,她需要交在一個她放心的人的手上。
她想盡量給兒子安排一個美好的未來,卻不知這個安排會打碎寶玉最珍貴的東西:第三十二回中他和黛玉放在一處的心。作者安排了那麼多伏筆,那麼多對比,寫到三十二回,命運初現輪廓,結局初露端倪。作者寫道,黛玉聽了寶玉的話,心中想道:既然你我互為知己,為什麼要有金玉之論呢?既有金玉之論,也該你我有之,為何又來一寶釵呢。那麼,我們也可以替寶釵心中想到:既有金玉之論,既然你我有之,為什麼你今生又要遇到黛玉呢?既然命運讓你們互為知己,何必再讓我出現在這裡呢?經歷過那麼多的纏綿糾結,黛玉終於對寶玉放了心。以黛玉的聰慧,她自然知道寶玉能夠做主給她的,也只有這一句「你放心」。但這就足夠了,她從來就知道未來由不得他們決定。而寶釵孤單的走著,一直走到這本書的最後一頁。她始終未曾得到什麼。長輩們能給她的那看似圓滿的未來,終究如煙般吹散在風中。這個懂事的、待人好的女孩兒,才最令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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