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真是儒家的創始人嗎

本文摘自《思想門——先秦諸子解讀》(2007年8月 中國長安出版社出版),作者黃堅,此書由李學勤先生作序,中科院、北大、北師大六位學人聯合推薦

孔子是儒家的創立者,這是今天各種書籍、文章,無論正史,還是野叟曝言,眾口一詞的不易之說。也是平常百姓習以為常,甚至根深蒂固的概念。孔子是儒家的創立者,似乎已是板上釘釘的鐵律,不容置疑,也沒什麼好疑的。但假如我們某日心血來潮,突然問上一句,事實果真如此嗎?假如我們還就較了真,來翻查一下跟孔子本人直接有關的原始材料,我們會發現什麼呢?——我們會大吃一驚。在我們司空見慣,熟視無睹,自以為天經地義,最安全,最正常,最沒可能出問題的地方,我們一腳踩空了。

翻遍所有與孔子有關的原始資料,沒有一本書,沒有一個地方,沒有一個人,寫到過,說過,是孔子創立了儒家,也沒有一個人說過孔子創立了儒學。更為關鍵和重要,也更讓人驚異的是,在孔子與儒之間,似乎藏著一個已被時空和後世人有意無意遮蔽、埋藏的巨大隱秘。

讓我們用事實來說話。

先從《論語》說起。在所有與孔子本人直接有關的書籍中,《論語》毫無疑問是最真實、直接、可靠的孔子言行記錄。但全部《論語》,總共二十篇,四百多條語錄,「全書四百九十二章、一萬二千七百個字」(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一卷 「維新」束縛下的孔墨思想》,人民出版社,1957年3月第一版133頁),孔子說到儒字的,僅僅只有一次。這就是在《雍也》篇中,「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猶如電光火石之一閃而過。之後,無論是孔子本人,還是孔子那些形形色色,各具特點的弟子,無一人提到過,問及過儒,甚至是與儒字沾邊、相關的內容和話語。這就使得孔子對子夏的這次說話,顯然如此突兀而不同尋常。在《論語子罕》篇中,起首一條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罕言者,很少說,甚至有閉口不談的意思(見朱熹《四書集注》註解1)。然而據范文瀾先生統計,「論語里記載講仁的話,卻在一百條以上,其中很多是孔子講的。」(《中國通史簡編》第一編,人民出版社,1964年8月第四版第205頁)講了一百多條,都可以說成是罕言;那僅僅是一言帶過,絕口不提的儒,與作為被後世奉為儒家、儒學創立者的孔子,這之間的關係,我們該怎麼來看待?這難道還不足以引起人們的好奇,乃至訝異嗎?

再來看《史記》。

司馬遷的《史記 孔子世家》,是除《論語》之外,孔子生平事迹最全面詳盡的記述。孔子一生言行舉止,坎坎坷坷,思想情感,心理波動,史遷用他飽醮激情的筆墨,幾乎是事無巨細,盡在篇中。然而,《孔子世家》從頭到尾,9000多字,提到儒字的,又僅僅只有一處!(好像是刻意要來跟《論語》形成一對一的呼應對照。)而這一處提到儒字的過程與寫法,頗值得細細體會。為了儘可能表現出這種意味,我不得不引述得稍微詳細一些。孔子死後,先是魯哀公作誄,表示追悼之意,嚴肅認真的子貢,為此還很不客氣地數落了哀公一番。然後,是寫孔子「葬魯城北泗上,弟子皆服三年,唯獨子貢廬於冢上六年。」然後再寫弟子及魯人「往從冢而家者百有餘室,因命曰孔里。魯世世相傳,以歲時奉祠孔子。」請注意,一直寫到這裡,司馬遷才騰出筆來,帶了一句,「而諸儒亦講禮鄉飲大射於孔子冢」。這就是《史記 孔子世家》全文,唯一寫到儒字的地方。需要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諸儒」的出現,作者司馬遷是完全有意地,將其與孔子弟子,甚至魯人的出現,專門區隔分別開的。為什麼?如果說是孔子創立了儒家,為什麼要作這種區隔?很明顯,這裡的諸儒和子貢他們不是一夥的。難道這就是君子儒與小人儒的區別?如果是,那為什麼在孔子,子貢及其他弟子身上,連儒字都懶得說,都免掉了?而這種隔絕,與孔子作為儒家創立者,儒學創始人的形象,是不是離得也太遠了點?

我們再來看看《孔子世家》結尾處的太史公曰,照理說,孔子創立儒家、儒學,這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一件不可能忽略的大事。但司馬遷又一次付之闕如。史遷說了一通他本人對孔子的景仰,感念,慨嘆孔子可謂至聖矣;卻片言隻語沒有提到儒字,提到什麼孔子創立儒家、儒學之事。以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高瞻遠矚,燭幽洞微,這難道不也讓人心生疑竇嗎?

如果順著《史記》繼續往前走,我們肯定不能遺漏掉,由司馬遷首創的《儒林列傳》。在這篇直接以儒命名的列傳中,司馬遷倒確實在一開始寫了孔子的刪詩書,作春秋,也寫到孔子門弟子的簡單行略。但司馬遷好像只是交待了一種背景,還是沒有把孔子,包括孔門弟子跟儒,跟儒學、儒家直接聯繫起來,更遑論創立學派之事。在這篇《儒林列傳》中,講完了孔子和孔門弟子的事迹後,作為本篇文章的主角,儒,這才姍姍出場。如果孔子是儒家的創立者,這一件在後人看來是堂堂正正、彪炳史冊的煌煌偉業,司馬遷為何要如此近於刻意淡化地來寫孔門與儒的關係,為何沒有開門見山,最起碼給個明明白白的介紹、說明?《史記》雖不像《春秋》之所謂微言大義,但也絕非信手之作。司馬遷本人對孔子的景仰,前文已述,他在孔子與儒之間,筆底究竟掩著一種什麼樣的難言之隱?至少,我們從字面上讀,根本不可能看出孔子創立儒家、儒學的半點印象。莫非孔子創立儒家、儒學這樣的事情,在史遷的筆下,竟是一件不值一說,或者說是,不太好說的事?

現在讓我們換一個路徑,去另外一個地方看看。

四書五經,在後世之人眼裡,被視為所謂儒家的命根子,而三禮之《禮記》,在其中又佔有極其獨特而重要的地位。《禮記》中有一篇《儒行》,整體看,很像是一篇儒者的辯護詞與讚美詩,也是日後所謂儒者們立身之本和處世之道的圭臬與指南。但就是這篇《禮記儒行》,讓人玩味之處也頗多。其一,它同樣一字未提所謂孔子創立儒家、儒學一說。其二,文章開頭,魯哀公問孔子(如果此事屬真,那它發生時,已是孔子晚年,孔子死在哀公十六年),說先生您穿的衣服,是儒服嗎?孔子在繞了莫名其妙的半個圈後,回答說:「丘不知儒服。」稍微熟悉一點中國服飾史的人知道,服裝在中國古代,在政治文化學上的重要象徵意義和現實意義。胡服騎射的故事,大家不會太陌生,它所引發的震動,無異於一場顛覆性的革命。三禮(《周官》、《儀禮》、《禮記》合稱三禮)之中最為重要的即是《喪服篇》。《書城》雜誌一篇名為《大明衣冠何處?》的隨筆,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了改朝換代與服裝的關係。孫中山先生領導辛亥革命,發明中山裝,更是直到如今,仍是國家領導人的裝束選擇之一。而被後人奉為儒家、儒學開創者的孔子,竟會以一種聽上去不太高興的口吻說:「丘不知儒服!」這難道還不夠讓人吃驚嗎?其三,《儒行》一文,文章主體內容,用的是「儒有」的表達格式,這不能不讓人產生遐想。它至少說明,在作者寫這篇《儒行》時,儒並非鐵板一塊,並非一個整體性的團隊,並非已成「一家一派」,很可能是龍蛇混雜,泥沙俱下的有好也有壞,故稱「儒有」。而且,聽這辯解語氣,應該可以認為,好的還是少數。最後,這託名子曰的長篇「儒有」,稍有古典文學底子的人,一眼就能識別出它與《論語》中孔子說話的天差地別。台灣一位學者,在其所著《中華文明通史》中,直言:「孔門弟子作。」(筆者甚至懷疑,它是否會出自時間更後的漢儒之手)

以上基本可算作是與孔子關係直接、近密的材料。如果有興趣繼續深挖下去,我想,我們應該首先去先秦其他諸子的著作里翻一翻了。但我們不得不提醒自己要小心翼翼,因為,真實可能開始離我們越來越遠。

《莊子》號稱道家之書,但孔子卻是其中進出最多的一位客人,好像莊周不拿孔丘說事,就顯示不出自己的高超深遠。《莊子》一書,尤其是外篇、雜篇,孔子不僅是熟客,而且被作者極盡揶揄、調侃之能事。但有一點,莊子在寫孔子與儒時,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試看外篇《田子方》,前面有三段寫到孔子,但一個儒字也沒出現。緊接下來一段正面寫儒,甚至給出了儒的定義,但又絕不涉孔。這種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是整個先秦時期,孔、儒關係最重要的特徵之一。為何後人對此要故意的迴避、淡化,乃至於裝聾作啞?

《孟子》情況與此如出一轍。孟子這位古今華夏口才第一的雄辯家,他的書中自然沒有少寫到孔子和儒,但卻與莊子似乎是不約而同地,恪守著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的準則。孟子與孔子與儒的關係,這裡無法展開,但以孔孟在所謂道統上的傳承關係,和孟子在所謂儒家、儒學上的特殊地位而言,《孟子》一書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難道還不足以說明事情的某種嚴重性和真實信號嗎?

荀子,後世公認的所謂儒學之集大成者。《荀子》一書中,有兩篇文章分別寫到孔與儒,《仲尼篇》和《儒效篇》。《仲尼篇》中,一個儒字沒有。《儒效篇》呢,這是一篇全面論述儒的文章,跟《禮記 儒行》不同的是,《儒效篇》說好也說壞,對儒有讚美,也有痛詆。其中三處說到孔子,「仲尼將為司寇,沈猶氏不敢朝飲其羊,公慎氏出其妻,慎潰氏踰境而徙,魯之粥牛馬者不豫賈,修正以待之也。」,「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身貴而愈恭,家富而愈儉,勝敵而愈戒。』,應之曰:『是殆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也』」,就是這些,全都在這了。你能看出孔子創立儒家,或儒學的內容么?

言孔不言儒,言儒不言孔,這是我讀先秦諸子的一個發現。但有一家,打破了我的發現。這就是《韓非子》。《韓非子顯學》篇,劈首一句是,「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這是我在先秦諸子——墨子除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孔、儒如此緊密地聯繫在一起。我們知道,峻急的韓非,把孔、墨是當論敵來對待的。韓非以一種精密而暴烈的邏輯,論證了儒、墨的荒謬不可行。韓非筆下的儒、墨,基本沒有什麼正面、積極意義,有的只是貶斥與鄙夷。所以,韓非說「儒之所至,孔丘也」,我們就很難把它看成是種肯定和讚美,而倒有可能是刻意地曲解與誤導。況且,很顯然,這跟孔子創立儒家,其義之相差,仍不可以道里計。

諸子大家之中,只剩墨子。墨子在他的書里,有專門的《非儒篇》,但我手邊沒有墨子全集,所以,若有人指出墨子在書中,說了孔子創立了儒家,我願就此推翻以上全部論證。

如果我們還不嫌累,還想繼續向前,我想大概只能走近至今真偽莫辯的《孔子家語》和《孔叢子》了。雖然筆者認為,這兩部「偽作」里的孔子及諸弟子,其言談舉止,音容笑貌,要比《禮記》更形近於《論語》。但既然專家學者,都說它們是西晉人的偽作,那咱們也就趁機作罷歇手吧。

寫到這,也許有人會笑著說,你真是太天真,太不自量力,愚不可及了。後人之所以說孔子創立了儒家,是從歷史的現實結果來說的,並非一定要像現代政黨的成立,得孔子本人親自組織召開「全國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讀「黨綱」。是的,我承認,歷史很多時候,是講既成事實的,但學術豈能等同、遷就於歷史的既成事實?孔子之前,儒已存在,孔子時代,儒者遍地,但為何在孔子本人,及與他時代接近的學者,都明顯顯示出孔子與儒之間,有著某種疏離,甚至是避忌的情況下,孔子一死,卻成了所謂儒家的創立者,創始人?這之間的變遷是如何跨越的?孔學與先儒,與同時代之儒,與後世之儒,究竟是種什麼關係,這豈能是含含糊糊、含混而過的事?孔學就非得要與儒學合二為一?孔學就非得一定要用儒學來命名?這符合孔子的意思么?孔子若泉下有知,他會怎樣來面對所謂儒家、儒學的創立者、創始人,這樣一種封贈?怎樣面對他本人與所謂儒家、儒學之間的這樣一種變遷和跨越?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就得繼續向前,更深入一步,來探源這個有點神秘莫測的儒,它究竟始源於何處?孔子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情況下跟儒發生關係的?發生過什麼樣的關係?儒在中國歷史的長河裡,究竟經歷過怎樣的榮辱與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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