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俗的,世界的
從1988年因充滿中國民俗風情的電影《紅高粱》開始嶄露頭角,到2012年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在過去的25年時間裡,作家莫言及其作品,通過電影和「靠譜的」翻譯,逐漸走向世界。
記者_黃修毅 上海報道
莫言獲獎後,第一時間出現在國外一些媒體上的圖像不是這位中國作家本人,而是電影《紅高粱》的女主角鞏俐。
這部1987年由張藝謀執導的電影,改編自莫言1986年發表的小說《紅高粱家族》。1988年,電影《紅高粱》獲第38屆柏林國際電影節最佳故事片金熊獎,引發轟動,成為西方觀察家窺視剛改革開放不久的中國的一道縫隙。
同時,它也讓世界知道了中國有個作家叫莫言。
《紅高粱》嶄露頭角
在莫言獲獎的當天,微博上將當年拍《紅高粱》時的一張舊照片翻了出來:23歲的鞏俐站在莫言、張藝謀和姜文三個赤裸著上身男人旁邊,神情羞澀。「當年莫言32歲,張藝謀比他還大些,鞏俐大二……如果來一老道,說,你,將來拿戛納獎,你,將來拿威尼斯獎,你拿金熊獎,至於你,諾貝爾文學獎。估計誰都會以為是天方夜譚吧。」這張老照片的配文這樣說。
其實不單公眾,就連莫言自己也猜想不到自己能獲獎。2009年12月,已經問鼎中國作家實力榜第一名的莫言在接受《中國日報》記者專訪時,談起諾貝爾文學獎,第一個反應就是:我看也獲不了,是吧?
當初在劇本改編時,莫言對張藝謀未作任何要求:「我說我不是魯迅,也不是茅盾,你愛怎麼改就怎麼改。你要『我爺爺』(姜文飾)、『我奶奶』(鞏俐飾)在高粱地里實驗原子彈也與我無關。非但無關,我還要歡呼你的好勇氣。拍好了是你張藝謀的光榮,拍砸了也不是我的恥辱。」儘管最後呈現在莫言面前的劇本定稿和他的小說幾乎是兩碼事了,但毫不妨礙那麼多年來人們把電影《紅高粱》和他捆綁在一起。
二十多年後,紐約評論家理查德·布羅蒂(Richard Brody)重看了這部電影,對《紅高粱》所展示的美學,有了進一步的體悟,「張藝謀的電影仍然顯得過於典型化、圖示化和簡單化,他運用電影媒介的方式,仍是某種非個人化的表現、和去個性化的漂亮」。 但他格外留意到電影中,那個承擔敘述者的話外音運用,使得那段歷史被官方意識形態所遮蔽的個人記憶凸顯出來,「而這要歸功於莫言的文本給它投上的色彩」。
莫言的小說有別於他的電影合作者,正在於他沒有張藝謀電影所定義的中國民俗風情式的「漂亮」和「原始」,而是進一步反思了中國當代藝術表現手段中流於「典型化、圖示化和簡單化」的根源。
迄今為止,莫言有4部作品被改編為電影。其中,除《紅高粱家族》外,由短篇小說《白狗鞦韆架》改編的《暖》,曾獲第十六屆東京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金麒麟獎。但在西方被提及最多的,仍是他亮相海外的「處女作」《紅高粱家族》。這部以穀物與酒精的關係為入口的小說,更容易勾起西方讀者、書評人的想像。
在《紐約客》的評論中,莫言被拿來與1967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瓜地馬拉作家阿斯圖里亞斯相提並論,不僅因為這個美洲人曾被奉為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先驅,更因為《紅高粱家族》的閱讀體驗,讓他們想到了有濃重民俗神話色彩的政治控訴小說《玉米人》(阿斯圖里亞斯寫作於1949年的代表作)。
「靠譜翻譯」
如果說張藝謀要感謝莫言為他的電影提供了最佳劇本,那麼莫言則要向自己作品的英語翻譯者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致謝。
「葛浩文」是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人,近二十年里,他一手將莫言、蘇童、阿來、畢飛宇等的小說譯成英文,儼然是向英語世界引介中國文學作品的傳道者。而他的名字,也成了中國年輕作家們口耳相傳的進入西方讀者圈的「靠譜翻譯」標籤。美國評論家厄普代克甚至謔稱,「英語世界的中文翻譯似乎成了葛文浩一個人的孤獨星球」。
1993年初版的《紅高粱家族》並不是葛浩文接觸到的第一部莫言作品。在此之前,他在一份香港刊物上看到了莫言寫於1987年的《天堂蒜薹之歌》。「我很驚訝,中國作家能有這樣的熱情來寫這樣一部小說,其中,既有恨,又有愛。我說我一定要翻,就寫信轉給莫言。莫言回信說他很高興我能翻譯他的著作。」
此間,一次偶然的機會,葛浩文經台北的朋友推薦看到了《紅高粱家族》,沒看多少,他就坐不住了,決定暫時放下《天堂蒜薹之歌》,先翻《紅高粱家族》。就這樣,他在二十年里陸續翻譯了六本莫言作品,從最先出版的《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到《酒國》、《豐乳肥臀》和短篇小說集。
據葛浩文說,《紅高粱家族》的英文版在十幾年裡發行到兩萬冊,已很不容易,曾創下中國文學海外銷量的最高紀錄,只是後來被同為他翻譯的《狼圖騰》所打破。
除了少數殿堂級作家,「外國文學作品在英語世界讀者中難以立足」是出版業盡人皆知的。當初《紅高粱家族》的英譯本在美國發行時,華裔作家譚恩美(Amy Tan)曾寄望,「莫言的聲音將打通進入美國讀者內心的通道,就像昆德拉和馬爾克斯曾經做到過的。」
自1993年由葛浩文翻譯了《紅高粱》的英語譯本以來,二十年里,莫言的作品已有德文、法文、瑞典文等多個語種的版本。如今的亞馬遜網站上,能找到的中文以外語言版本的莫言作品共計371種(包括重版、再版),在中文作家中稱得上是個領跑者。
德國漢學家顧彬,就將莫言的獲獎歸功於葛浩文的翻譯:「在中國有許多(比莫言)更好的作家,他們不那麼著名,是因為他們沒有被翻譯成英文,也沒有葛浩文這樣一位傑出的美國翻譯家。」
顧彬說,葛浩文採用一種非常巧妙的方式將原作翻成英文。他不是逐字、逐句、逐段翻譯,他翻的是一個整體。這是歐洲大約從18世紀以來流行的翻譯方法。「也就是說,葛浩文對作者的弱點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把一切都整理好,然後翻成英文,語言比原來的中文更好。他多年來一直這樣做,因而在翻譯市場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也因為如此,這些中國作家的作品被從英文翻譯成德文,而不是從中文翻譯成德文。」
正是因為「最初讀到葛浩文的《紅高粱》英譯本,非常喜歡」,瑞典文譯者陳安娜才開始著手翻譯莫言。而此前她翻譯的第一本中文小說,是蘇童的《妻妾成群》。
諾獎揭曉當晚,已翻譯了三部莫言作品的瑞典文譯者陳安娜在微博上發布了「太陽、蛋糕」的圖像,淡然的喜悅,盡在不言中。外界在這個時候頻繁引用她的老師——也是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成員之一的馬悅然的話,「只要好的譯本足夠充分,那就是(中國作家得諾獎)時候到了。」突然從一個冷僻領域跌入風暴中心的這個北歐女子,此時卻顯出了超然的冷靜:她選擇第一時間向莫言作品的英語譯者葛浩文致敬。
體制內身份並沒受排斥
莫言在國外出版的有些小說,和在國內的版本略有不同。譯者葛浩文稱,他翻譯所依據的《豐乳肥臀》的稿本,就經過了作者的再加工,對1996年在國內出版時遭遇的增刪做了重新修訂,交到他手裡的「是一個更簡潔、電腦列印的稿本」。
在西方,莫言的體制內身份,並沒有評論家引為排斥的論據。作為中國首位合法的諾貝爾獎得主,他更多被當成一名「身在體制內部的體制批判人士」接納。
在2005年發表於法國《世界報》上的一篇文章里,莫言記述了在1937年觀看朝鮮電影《賣花姑娘》時的體驗:周圍的人都在為片中女主角的悲劇命運哭泣時,他感到不可理喻的「荒謬」,「差不多忍受了同等苦難的觀眾,怎麼可能看到比我們還慘的生活而為之哭泣?」他最終得出這樣的觀察,在「文革」中「人們喪失的不僅是生活的自由,還有感受力的自由」。
而這一點,正是厄普代克、史景遷等西方知識分子進入莫言作品的切口。厄普代克在給《豐乳肥臀》所寫的評論中,曾提到,「莫言作品的低俗鬧劇和粗野淫穢的表面之下,那種道德風險反而消失了。尚未被拖垮的讀者在疲憊中所忍受的,是上個世紀中國人生存的連綿苦難。」
2008年,美國著名歷史學家史景遷在評論莫言的力作《生死疲勞》時,甚至從「小說描寫的許多性糾纏中」看出了「反政治的激情」。他進而預言,「如此看來,中國的小說正在取得自己應有的地位,小說作者也在主張新的表達自由。」
他的小說藝術成就在西方讀者中所引起的爭議,在於他不同於傳統、陳舊的語言敘事風格。熱情的西方譯者在把莫言比作拉伯雷或狄更斯式「粗俗、大膽、幽默的語言大師」時,也承認「他那種中國民間傳統講故事的方法,有時也會顯得啰嗦」。 厄普代克在評論莫言潑墨奔放而旁枝錯雜的文體時,就曾下過這樣的論斷,「中國小說或許由於缺乏維多利亞全盛期的熏陶,沒有學會端莊得體。」
瑞典文學院常務秘書長彼得·英格倫(Peter Englund)在今年10月11日文學獎最終揭曉時,表示莫言「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還特別推薦了其早期作品《天堂蒜薹之歌》,而這部社會批判作品受到當時的政治風波影響,一度只能在港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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