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達琳 : 高倉健寫給日本人的遺書:為生存拼盡全力
應《文藝春秋》戰後70周年專題約稿,高倉健記錄了他對戰後回憶和自己的電影生涯。這也成為了他最後的遺稿。即使在住院以後,他也堅持在病榻上完成了這項工作。就在去世前4天,11月6日他將寫完的稿件寄給了《文藝春秋》。其中不僅有他的電影人生,還講述了他的生死觀。這也意外地成為了他寫給日本人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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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倉健最後的手稿》
編譯/騰訊文化特約作者曼達琳
諸行無常。
我第一次感受這件事是在終戰當天,那天是8月15日。
以前,我曾受「8月15日之會」之託,就「那天那一時刻,你在哪裡在想什麼在做什麼?」記錄下自己的經歷。我的文章中漫畫家千葉徹彌為我作畫,那以後,那幅畫的複製品一直就掛在我家。
那天,由於學生動員(二戰以後,由於日本國內勞動力不足,初中生以上都要參加軍需及食物生產),我的工作是從貨車上搬石炭,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放假了。我有個同學是寺廟主持的兒子,寺廟附近的池塘剛好是我們遊戲的地方。我穿著黑色的泳褲,因為是時隔許久的假期,和五六個朋友一起在池塘玩耍。臨到中午,有個朋友來叫我們說「好像有天皇陛下的廣播」。我們就一起跑向寺廟,但廣播中傳來的聲音摻雜著許多雜音,有幾個大人都落淚了。對於我來說,根本就聽不清都說了什麼。朋友說。
「日本好像戰敗了」
「啊?輸了?」
那以後,我也多次體會過人生驟變的時刻。諸行無常。我覺得那時或許是我第一次的經歷。
(8月15日我12歲,在福岡縣遠賀郡香月迎來了那一天。)
大學畢業後,曾為我在東京找工作提供許多幫助的大學老師給我介紹了西北航空、高島屋等一些名企的工作,但我覺得這些都不符合我的性格。明明沒有絲毫拒絕的餘地,但那時我還是牛哄哄地都給謝絕了。老師鬱悶地說「那好吧,愛幹嘛幹嘛吧」!但不久以後,有人跟我說,美空雲雀、中村錦之助等明星所在的新藝PRO有經紀人學徒的活兒,讓我去以前在京橋的東映地下一層,一個叫「METORO」的咖啡店面試。
那成了我做演員的契機。
在咖啡店面試的時候,偶然另外一桌坐的是正在談工作的東映專務牧野光雄,他看見我問「那是誰」。第二天,我就被叫到東映東京攝影場,我的前路發生了巨變。不是作為經紀人學徒,而是作為東映第二次新人招募的男女15名中的一員,當時一個月拿5千日元,在俳優座養成所培訓。
雖然從學生時代起就喜歡看歐美電影,但純屬沒有絲毫演藝經驗的新人。第一天有節課是啞劇。「啞劇?」連這個詞都沒聽過的我,被點名第一個表演,我直截了當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指導老師就一副連啞劇都不知道的傢伙在這裡的煩躁表情。那以後我在芭蕾舞和日本舞蹈上表現也讓大家啞然失笑,每節課指導老師那句洪亮的「請在這裡看著」的聲音都會回蕩在課堂上。
啊!人生真的變了。
竟是丟人的下場,沒過過久,指導老師就認真地奉勸我說「不說什麼難聽的話了,放棄吧」。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也不能說放棄就放棄。沒辦法,每天就像是為了成為大家的笑柄一樣,穿梭在俳優座。有一天,有人告訴我,今天你不用練了,去東京攝影所吧。
第一部作品《電光空手打》,我被選作了男一號。
北九州性情直爽的父親就說,出了大學去做演員?!差點跟我斷絕父子關係,試鏡上妝的時候,眼淚就這麼流下來,心裡想「啊,人生真的變了」。練習空手道的造型,也會有情色鏡頭,每一天我都在非練習的真正拍攝中度過。
那以後,我也多次有和美空雲雀拍戲的機會,我記得二人不合拍的時候,也曾跟可能是經紀人的小姑娘聊天。一部接著一部,在我嘗試著公司決定的各種角色的時候,幾年也就這麼過去了。那以後,我遇見了網走番外地系列的導演石井輝男,昭和殘俠傳系列開拍,我成為了能提一些意見的演員。
這兩部系列,都贏得了觀眾至今未曾有過的好評,我從製片還有工作人員那裡聽說,影迷們的瘋狂搞得電影院門都關不上了。某天,在影院作品上映的時候,製片人帶著我悄悄地靠近了後門,我被館內影迷們的瘋狂嚇了一跳。影迷們情不自禁地對著熒屏上的我尖叫,瘋狂的影迷對著站著的影迷說「都看不到了」「什麼!」「好吵!」,影迷們吵嚷的聲音來來回回。在如今的影院里,估計是想像不到的場面吧。回想起來,感覺那是可以通過電影享受現場熱血沸騰的氣氛的時代。
低預算電影的全盛時代。多的一年可同時拍攝18部電影,片場人非常多,想起來都覺得那是段反常的歲月。拍昭和殘俠傳的時候,在身上畫紋身的當兒,是我珍貴的無人打擾的睡眠時間。在片場的走廊,隨意放置的長椅是用來打盹兒的床,當時跟隨我拍攝的橫尾忠則的寫真集里有一頁是我在長椅上爆睡的照片。也有運氣好躺在榻榻米上的時候,偶爾會不小心把臉枕在竹編枕頭上睡著。片場準備就緒以後就會被硬生生地叫醒,迷迷糊糊地出現在片場時,導演看見我臉上的網眼印子,就會狠狠地訓一旁的編髮師。導演喊道「熱毛巾,趕快拿塊熱的」。驚慌失措的編髮師就會把滾燙的毛巾貼到我臉上,「燙!燙!」這樣煩躁的情緒去哪裡發泄,不可避免的拍攝加時,還未曾從睡夢中清醒,還如此之燙。
如果是3天3夜的拍攝,比起每場更替的演員,工作人員都受不了。片場上負責照明的工作人員浸在一股暖流中,一得空就睡過去了,拍攝時打呼嚕的聲音也被錄了下來,所以錄音部會在拍攝前提前對上面喊一聲「照明師,注意別打呼嚕」!
拍攝一直持續著,像是幾部電影同時進行。精神上肉體上都到達了極限。
就在這樣一天,當時助理導演里關係很好的澤井信一郎經過我面前,「喂,澤井」我喊道,然後我們就這樣坐著我的車離開了攝影所。
沒有想到具體要去哪兒,當時在長野的善光寺拜了拜,就一直呆在戶倉溫泉旅館裡。也不是特別要做什麼,只是泡泡溫泉吃吃飯。
就在我沒去拍攝的第二天,攝影所大混亂,為了趕在公映前拍完,他們迅速地拍攝了沒有我的鏡頭,當然,他們也開始馬上找我,由於澤井和我在一起這件事已經被發現,怕牽涉到他的責任問題,我也無奈地回到了攝影所。
幾十天孤獨罷工的記憶。
就在那時,電視台約我拍紀錄片。逐漸空虛的身心就像是著了魔一般,一直沒有考慮過上電視節目的我,就這樣接了下來。
「我想嘗試落瀑洗禮。」此言一出,通過京都工作人員的關係,就為我介紹了比叡山飯美谷長壽院。這也讓我遇見了給我帶來巨大影響的已故天台宗北嶺大行滿大阿闍梨酒井雄哉。
起初,同意我接受落瀑洗禮的是前任主持箱崎文應大僧正。當時,阿闍梨只是侍奉在箱崎大僧身邊的小和尚。
被稱為「活佛」的阿闍梨,是經歷了嚴酷的千日回峰修行後得到認可的。酒井在1980年和1987年兩次進行了圓滿修行。在千年歷史的比叡山中,兩次圓滿修行成功的只有三人。
那以後,阿闍梨在去世前出版的《你擁有幸福的能力》(PHP研究所出版)一書中,「相遇和緣分,不知會同將來哪一時刻聯繫在一起」題目中,寫到了和我的相逢。
「我對緣分也有不可思議的體會。喜歡任俠電影的我,自從高倉健剛出道,就經常在熒幕中看道他。有一天,看到不知何時成為主演的健,我就想"他在努力阿,那麼我也要努力啊』。心情好像是受到了健的鼓勵,直到現在我都記得。此後,我每天都堅持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日子就這樣繼續,然而某天,健突然來到了我所在的寺廟。因為經常看他的電影,雖然可以感受到健在身邊,但我從沒想到會有一天能夠見到本人。十分驚訝。」
酒井成為阿闍梨以後,繼承了長壽院主持,但我們之間這不可思議的緣分也沒有斷過。經常是一日游,有時候長住四五天的時候,我們一起看我拍的電影,一起吃狐狸烏冬,聽他將修行的故事,聽說他在修行中曾在山路中遇到過兩匹低鳴的野狗,但最後卻像是為阿闍梨帶路一樣,一起行走在山路中。雖然如此,但並沒有一起走到最後,一定會在山的某處分開。
總是很溫和的阿闍梨開始焚香念經的時候,那煙霧沒有絲毫晃動,直直地,只是直挺挺地向上飄。我感覺非常神奇,就問阿闍梨,你看見了嗎。他只是安靜地點了點頭。
在我接到《南極物語》的片約,正猶豫是否接拍的時候,阿闍梨對我說「行者精進,忍者不悔」。
這想這或許是阿闍梨給我最大的支持。
《南極物語》成為電影史上第一步實際前往南極和北極拍攝的作品,沒有一人發生意外,順利結束拍攝,這比什麼都讓我開心。
【史上空前的《八甲田山》】
漫長的演藝生涯中,如果問哪一部影片改變了我,我想是1977年公映的《八甲田山》。
這部電影是我離開東映這個大組織獨立以後,演完《追捕》之後的又一部作品。成為自由人的時候,我決定每次只做一件事。成為一個能夠全身心投入「一部」作品的演員。如果拍的這一部電影沒有成功的話,就沒有下一部片約。我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
我和製片人橋本忍在東京的一個咖啡店初次見面。他拜託我說;「森谷司郎導演無論如何都希望高倉先生能出演德島大尉這個角色。200人以上的大部隊在雪山艱苦拍攝,你能接受嗎?」
我和森谷導演是第一次合作,我也可以想像到拍攝的嚴酷。實際協助拍攝的專業行軍隊伍,自衛隊的各位也都倍感驚訝地說「拍電影這麼不容易啊」。本來這部電影就是空前中的空前。
少不了各種經歷。
中飯晚飯夜宵都在雪裡,固定是咖喱飯或者是飯糰還有豬肉醬湯,但不管是哪一樣米飯都被凍住了,吃起來能聽見脆脆的聲音,口感也很神奇。
據說北大路欣也所在的青森步兵第五連隊中有4名演員逃跑,在青森站被抓住帶回來了。在面對欣也飾演的神田大尉遺體的場景中,分外緊張。感覺無論如何要在拍攝前去方便一下,借的廁所,鑽進竹簾就聽見水流的聲音,廁紙也是繩子綁的一本叫做家之光的雜誌。人工雪崩所用的火藥量也非常大,無法使用高價的攝像機。
在拍攝中問最注意的就是,如何在嚴寒中不消耗注意力。
從宿舍到片場只預備了兩輛雪上摩托車,「健,你坐這個去片場吧。」雖然人家這麼說,就算我是老演員,但我明明需要和其他眾多演員多些時間在一起,所以光我一個人怎麼能去坐車呢。最後,從宿舍到片場,每天都和大家一起在綿延不斷的雪地中前行。就像劇中的情景一樣。
【為了生存拼盡全力】
一般由於攝影照明等準備工作很花時間,演員也被稱作是等待的工作。在一望無際的雪原,連等待都不能如願以償。那以後在好萊塢電影作品中提供的房車,在八甲田連看都看不到。體力消耗非常嚴重,但我也決定不離開片場。因為一移動,再回到原位以後,足跡就會消失,在等待降雪的時候,情緒也變得萎靡不振。有時還要等待暴風雪,就如同身在人體實驗區一般。但我怎麼能輸呢。就為這個信念。
第一年冬天拍攝結束時,照這樣的話,拍攝能不能結束不了,一種不安的情緒驅使我許下了願望,堅決地戒掉了當時每天近乎要抽200根的香煙。雖然對自己的體力還是有點信心,但也決定重新鍛煉身體。但即便如此,所謂三個冬天,連續三年的拍攝,也讓我固執地決定在《八甲田山》拍攝結束之前,謝絕掉了所有拍廣告的工作,也不得不出售掉心愛的京都三千院附近的土地和夏威夷的公寓。
在外景拍攝時住的簡陋的旅店裡,某天晚上,森谷導演喝醉了說:「可以和你說說話嗎?健,你為什麼這麼堅強?」我以為他哭了,但他卻過來抱住我。
我清醒地說 「因為我要為了生存拼盡全力啊」,我竟不小心說出了這句心裡話。
我並不是因為想當演員才成為的演員。是跨過意想不到的變化,為了回報相遇之人的情誼,一味地掙扎著努力著。
「行者精進,忍者不悔。」
這句話和阿闍梨臉上浮現的滿面笑容,一直為我指引著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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