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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棵:重任在肩的玉米

玉米起田的時候,大姑媽唆使大姑夫來我家做了一次客。那一次大姑夫在我家坐了半天,話說了一串又一串,但就是沒有出現一句話,能夠說明他這次來訪的必要性。最後我只好認定,他是專程來邀請我去他家吃玉米的。

我記得那個夏天大姑夫的來訪以我的被「劫持」而告終結。我胡裡胡塗地就被大姑夫綁到自行車的後架上,還沒來得及想到推辭的理由,他的自行車就飛快地奔到了我家西邊的土路上。

沿土路北行幾百米,過三節河橋,向東拐,再過一座老河上的橋,繼續北轉,再向東拐一次,前行至通呂運河大橋,就是去往大姑家的柏油馬路了。要走30多里的柏油馬路,才能到大姑家。

15年來,這樣一段漫長的行程僅僅只能匍匐在我的想像中。作為一個羞澀的男孩,我理所當然地從出身的第一天起就排斥這種行程。要知道,陌生人的目光是深不可測的,而如此漫長的行程中,該有多少人會對我側目——15年來,我從未去過大姑家一次。

我以己度人,惴度父母、伯父、伯母,我的堂哥、堂姐們很少涉足大姑家的原因:不外如此。真正的理由當然並不僅止於此。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始終抱持親近的態度,任憑萬山千山都無法阻擋他的腳步。沒有人覺得與大姑的團聚是他們的必須,而產生這種態度的依據各不相同,譬如我的母親,永遠認為我舅舅家的人是她最需要慎重對待的,而我的父親出於服從我母親的需要,渾渾渾噩噩地忽略了他的妹妹。至於我的伯夫,這是個思維很怪的人,他忽略自己妹妹的理由更是沒有正常邏輯可循了。

我們在日復一日的聊天中零星提起我的大姑。普遍存在的一個說法是:大姑經常在家裡跟大姑夫發脾氣。原因大家心知肚明。是的,大姑覺得一年四季,她的家門口連娘家的一條狗都難得看到,這是很丟臉的事情。

女人們通常會落入同一個窠臼,尤其那些在同一方水土裡生長的女人,我的大姑和我母親共同的弊端是:她們都無條件地深愛娘家人,毫無來由地苛責丈夫家族的那些人。大姑從嫁到30里外的那個忠義鄉的第一年起,就與夫家的所有族親變成仇敵。她在自家房子的一端置上一個碩大的草垛,高度超過草垛西側她妯娌家的房子。她說,她必須讓這家人看不到太陽,因為他們惡劣了。

我不知道大姑的敵人惡劣到何等程度,但我相信大姑不會是空穴來風的人。因為80年代的鄉村從來都是不後來甚囂塵上的電視劇里的桃花源,也許它永遠都不是,未來也不會是。每個人都需要一個或一群敵人,這樣他才可能每時每刻地賦予他的生活以方向感。在閉塞的鄉村,最容易找到的敵人,就是他們的親人中那些不得不與他們成為親人的人。

業已存在、很難更改的一個事實是:大姑家已經與臨近的族親斷絕往來,如果一年到頭他的家門口再看不到一個娘家人的影子,野草長到門檻邊上是他們隨時都在面臨的一個危險景觀。大姑心裡的危機感可想而知。

若干年後,當大姑去世了,我們才意識到在整個80年代,包括90年代,我們這些作為大姑娘家人的人架子實在是太大了。我們都有自行車,我家有兩輛,伯父家有一輛,但我們甚至在過年的時候都懶得去給大姑長臉、爭光。

那麼現在,這個夏天,我作為大姑生活中罕見的一次令她長臉、爭光的機會,是重任在肩了。

我其實並不曉得那些暗暗涌動在鄉間的根深蒂固的道理或非道理。我只有15歲,對我來說,旅途的艱辛是最迫切需要去抗拒的。所以我伏在大姑夫的背上,固執地縱容自己不愛說話的天性,迫使大姑夫不斷轉過身來,很大聲地取悅我。要知道,我隨時可以解開胸口的繩結,跳下自行車的後架,反方向狂奔而去,令大姑光榮一場的夢想灰飛煙滅。

大姑父是個很可愛的人,當他後來先於大姑去世,大姑因為失去了唆使的工具進爾與娘家人也幾乎斷絕往來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大姑夫是一條多麼珍貴的紐帶。漫長的30多里地,大姑夫給我講了很多我至今根本無法憶起的笑話,才得已將我安全、順利地運送到大姑面前。

玉米還算好吃。大姑家前面滿滿當當種了超過兩苗地的玉米。從遠處看,她們家的房子被濃密的綠色層層淹沒。大姑父帶著我漸漸騎向他家的門口時,我聽到了歡呼聲。我的兩個表哥負責呼喊我的名字,我的表姐負責遠遠地就凝視著我微笑,而大姑則負責保持隨時可以奔向玉米地的姿勢,一家的其餘4人,就這樣以聯歡會的排場迎接我的光臨。

玉米很快就煮在鍋里了。挑的是不老不嫩的最好的那種玉米捧子。當天晚上,他們把八仙桌抬到房子前面,把玉米盛在銅盆里,央請我不停地吃。

我很快感到了難堪,因他們過分熾烈的迎客態度,也因為我實在不能吃得下去但又要迫於盛情不得不表演著的吃。於是,15歲這個稚嫩的年紀終於有了用武之地。當天晚上,我就用沉默向他們直陳我對此次來訪行動的深重悔意。

大姑就勒令她的小兒子策劃一些能挽留住我的活動。我的這個小表哥是個很嬉皮的人,他有一種非凡的才能,就是能夠當著父母的面表達一個青春期男孩對女人的嚮往,而且他敢於直接動用具體的女性器官來完成他的表述,最可敬的是,他能夠把所有人都逗得樂不可支從而忽略他的粗俗。他本事大到此等地步,哄我還不是小菜?

我很快喜歡上了他的言論,並因此願意暫時放棄趕緊離開這裡的念頭。第二天晚上,我們繼續吃了一些玉米,由小表哥帶隊,我沉默的大表哥作陪,我們去北邊新開張的村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這是一部在內容上能及時配合小表哥言論的影片,核心情節是一個下層階級的已婚婦女遭到了農場主的強姦。在接下來的一天里,小表哥不停複述電影的這個核心情節,並摹仿被侮辱和被損害的那位女主角尖利的哀嚎,培樹我對這個家庭的依附感。他的努力卓有成效,我一次又一次地說服自己不要再產生離開的衝動。

大姑笑得合不攏嘴,從早到晚。那個夏天他們一家人似乎沒有任何事可以去做。他們團團將我圍住,煮玉米的煮玉米,說笑話的說笑話。有幾次,我看到大姑故意走到那個草垛的頂端,向草垛後面的房子露出背影,把高亢有力的笑聲儘可能多地釋放到她的身後。從大姑家低矮的兩間頭瓦房的里里外外傳出的歡聲笑語與那個平靜的夏天很不協調,但又讓我感覺到它們顯而易見的珍貴。

有時候我的小表哥會神經質地拉下臉來,憂鬱地跟我遙想未來。他在附近的中學讀初三,成績好到了能光宗耀祖的地步。彼時,大表哥已經是村裡惟一的高中生,小表哥無疑會成為村裡第二個高中生,為這個家庭在這個村子裡的特立獨行添加更為確鑿的依據,大姑有什麼理由不大笑特笑呢?她只是在等待機會來表達她內心的驕傲而已。我,作為她生活中曇花一現的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她又有什麼理由不緊緊抓握?

大姑夫也總在笑,由於他慢聲細語的緣故,他的笑要顯得甜一些,與大姑那種張揚的笑相得益彰。鑒於我對這個家庭先前絕對的陌生感,現在如此完善的一種其樂融融的家庭氣氛每每令我恍若夢境。我依稀想到,眼前的一切可能都是不真實的。它們最終會像一縷原本盈亮的玉米穗一樣萎掉,成為生活中的一個句號。

我開始變得獃滯,在他們喜不自勝的時候,總是木然望著前面的玉米地,不執一詞。我的小表哥終於發覺我是個無可救藥的人,在我到來的第4天,便閉上了他的如簧巧舌,他開始去房子後面獨自釣魚。他終於開始向我表現一個聰明孩子對一個木呆孩子的蔑視,即便我踱到他的身後,他也故作不知。

大姑很惱怒,她又開始發脾氣,像傳說中我聽說過的那樣。她不止一次地對我的小表哥喊叫,劉SH,你不曉得人家是客人嗎?怎麼可以自己一個人去玩。

我的表哥劉SH對他的母親翻白眼,索性跑得無影無蹤。取悅我的任務不得不移交到我沉默的大表哥身上了。這是一個極其溫和的大男孩,一臉的粉刺都蓋不住他的純潔。他手足無措地不停走到我身畔,問我要吃什麼,想不想看某一本他最近讀過的科幻小說。眼見他那麼地拙笨,我矜持的表姐也自告奮勇地加入到取悅者的行列,她去房子東頭把幾隻原本打算留下來明年作為種子的蕃茄摘下來,洗好了一個一個地拿給我吃。他們越是向我刻意示好,我卻越是難堪。想家的感覺無可挽回地攫取了我。

我終於十分堅定地向大姑提出了回去的請求。大姑理所當然地挽留再三,並真摯地流眼淚,可是我歸心似箭,就算劉SH重新變成一個嬉皮的人,也無法令我回心轉意。不得已,在1986年的夏天的某個早晨,大姑在自行車的後架上綁了十幾斤精挑細選的玉米,把我圈在三角架上,請我在上個世紀末去世的大姑父再次出山,自行車沿著那個漫長的柏油路快速向南折返而去。那是我這一生惟一一次去大姑的家。由於十餘年後大姑、大姑父的相繼病逝,他們的家不復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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