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成兩半的騎士：貝盧斯科尼(12.1.5)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過我比一般人更平等多一點，因為有50%的國民賦予我治國責任。」——貝盧斯科尼

貝盧斯科尼

遙望彼此

馬可?奧勒留是羅馬歷史的偉大皇帝之一，公元161～180年在位，數次擊退日耳曼部落的入侵，還利用閑暇時光寫出了哲學著作《沉思錄》。他的兒子康茂德修建了一根42米高的紀念柱，在科羅那廣場矗立了1700多年。紀念柱北邊不遠處有一幢看似普通的建築，門口有兩個持槍的警衛，他們的身後是義大利的權力中心，總理府奇吉宮。從1994年開始，米蘭人貝盧斯科尼和這座建築斷斷續續保持了17年的緣分，在這17年里，奧勒留穿過1700年的時光凝視著這位怪異的領導人。但實際上，他們彼此都很陌生。

2010年3月1日，民眾在米蘭舉行集會抗議貝盧斯科尼政府

貝盧斯科尼離開總理府那天，科羅那廣場飄著小雨。那是2011年11月12日，一個星期六，上千民眾站在大門附近，用歡呼和噓聲送走了貝盧斯科尼。老貝坐在汽車後排，這個75歲的老人看起來疲憊不堪，但記者們依然拍到了他向人群微笑揮手的照片。和往常一樣，貝盧斯科尼知道怎麼維持自己在鏡頭前的形象。21點，貝盧斯科尼的汽車開進總統府，遞交辭呈用了大約45分鐘，此後他從側門悄悄離開。有人打開香檳，管弦樂隊奏起《彌賽亞》，唱詩班高唱「哈利路亞」……許多人覺得這個時刻是深陷泥潭的義大利的命運轉折點。10月的投票調查中，他的支持率已經下滑至24%左右，達到他執政生涯的最低值。如今為他離去乾杯的人里，有不少他當年的支持者。一切都不比當年了：2001年5月老貝當選總理的時候，曾經得到過壓倒性的81.4%的選票。

如果是以往，不管多麼難堪的場合，貝盧斯科尼總能泰然處之，甚至能時不時地輕盈轉身。但被迫辭職這件事顯然對他還是過於沉重，當天他旗下的自由人民黨發表了一個聲明：「我們對貝盧斯科尼表示敬意，他本不必辭職，他是為了國家社稷，寧願犧牲自己。」當然，奧勒留肯定不會同意這個聲明，他曾說：「你錯待了自己，你錯待了自己，我的靈魂，你將不再有機會來榮耀自身。」

野蠻生長

1936年9月，貝盧斯科尼出生在米蘭的一個小市民家庭，父親路易吉出生於1908年，在銀行工作，母親是全職主婦。在貝盧斯科尼很小的時候，路易吉試圖讓兒子體會銀行那種錙銖必較的工作倫理，有一天他帶著兒子去上班，有一個下屬鉛筆用完了來討新的，在說教了一番後，路易吉只給了人家一個鉛筆頭。

貝盧斯科尼沒有學到多少父親的省錢策略，但從小就對賺錢充滿激情。他上小學時組織過一個木偶戲演出，同學們紛紛圍觀，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伸手要門票錢。在米蘭大學學習法律（和卡薩諾瓦同一個專業）期間，他賣過真空吸塵器，在巡洋艦上的酒吧彈過貝司唱過歌，當過人像攝影師，甚至還代同學寫家庭作業和論文。據說他價錢合適，信用良好，如果有同學的論文沒通過，還分文不收。就是在這段時間裡，他結識了貝蒂諾?克拉克西（後成為義大利社會黨領袖，社會主義者，1983～1987年任義大利總理），兩人成為一生的朋友，直到後者在2000年去世。現在回頭看貝盧斯科尼當年在大學的畢業論文《論報紙廣告合同》，相信許多人會感嘆他對市場的精準嗅覺。

大學畢業後，他的老父親給他提供了一個在銀行工作的職位，他沒有去上過一天班，倒是利用父親的關係拿到了數額相當可觀的貸款，在畢業後的兩年內先後建立了兩個建築公司。他的第一桶金來得很順利，在義大利戰後經濟復甦的背景下，房地產成為賺錢最容易的行業，1963年，他做成了第一筆生意：興建一個約容納4000人的小區。沒過多久，他的公司Edilnord又談成了一筆大生意，在米蘭北郊興建一個叫「米蘭2號」的能住1萬人的大型高檔住宅區。作為一個大學畢業生，貝盧斯科尼究竟憑藉什麼在一兩年內籌到房地產生意的啟動資金，至今還是一個謎。父親當然起了關鍵作用，可是即使以他的職位，在銀行里也不可能貸出那麼多錢。也有傳言說來自瑞士的投資商暗中推了他一把，至今沒查出是誰。總之，小市民的兒子很快就成了千萬富翁，還獲得了政府授予的「勞動騎士」稱號。他開始漸漸嘗試改變一些事情，有一年他低價盤下了一塊位於飛機起飛航線正下方的地，蓋起了高級公寓，起初沒人看好這個項目，因為沒人會願意在如此頻繁的飛機雜訊下生活。可是公寓蓋好後不久，飛機居然神秘地改變了航線，這片公寓的價格也因此飛漲。1976年，也就是貝盧斯科尼畢業13年後，Edilnord已經成了義大利最大的房地產商，沒有人不知道貝盧斯科尼的名字。

房地產快速發展的同時，貝盧斯科尼注意到幾乎所有的家庭都會購買電視，這是一個前途遠大的產業。1954年義大利有了第一家電視台，但直到1975年義大利法律才允許私人創辦地區電視台。貝盧斯科尼從中看到了商機，決定進軍媒體業。那幾年，義大利的地方電視台如雨後春筍般湧現，貝盧斯科尼也在1978年建立了自己的有線電視台Telemilano，即後來在義大利家喻戶曉的Canale5的前身。那時義大利只允許唯一的一家國有電視台RAI（義大利廣播電視公司）在全國範圍內播送節目，私人電視台還是束手束腳。在這樣的背景下，貝盧斯科尼創立了自己的投資公司，讓兄弟保羅和父親擔任要職，向當時急需資本注入的眾多中小電視台大開其門，這家金融公司後來成長為貝氏菲寧維斯特（Fininvest）集團的第二大企業Medialanum。貝盧斯科尼狡猾地繞過了國家對私人電視台播送範圍的限制，他在很短的時間內建立起一個龐大的節目庫，把買來的許多國外節目（尤其是美國節目）翻錄成錄像帶，以非常低廉的價格出售給全國各地近700家的電視台，從這些節目的貼片廣告中謀利。這些節目都是盜版，主要由綜藝遊戲、肥皂劇和電影組成。採用盜版節目的地方電視台在全國範圍內四處開花，在收視率和營收上都把義大利國家廣播電視公司打得落花流水。許多電視台紛紛在黃金時段播放貝盧斯科尼的節目，從北部到西西里島，同一時間段播放的常常是同一個節目，這實際上已經形成了對國營電視台的合圍。

為了規避政策風險，貝盧斯科尼制定出一個時間表，跑去和電視台談判，讓他們接受自己提出的播出時間。他幾乎沒有遇到什麼阻力，因為他只是把有些電視台8點的播出時間改成8點05分或者8點06分，既然播出時間不同，那麼就談不上什麼全國統一播送了。到了80年代初，全國的電視台和觀眾都已經離不開貝盧斯科尼了，他的媒體大亨地位從此牢不可破。1982和1984年，貝盧斯科尼收購了自己最大的兩個競爭對手，到1986年，他佔據了全國商業電視80%以上的市場，此後幾年，他還跑到法國、德國和西班牙設立了電視台。2000年，他光靠電視的收入就達到了3.63萬億義大利里拉。當年的《福布斯》雜誌的世界百富榜上，貝盧斯科尼名列第21位。1984年，貝盧斯科尼的電視事業曾經遇到過一次危機，是人民和後台同時拯救了他。當時義大利最高法院對他在電視播放時間和範圍上的擦邊球把戲終於忍無可忍，判決他立刻停止給所有電視台包括自己的電視台提供此類盜版節目。結果從米蘭到那不勒斯，從羅馬到撒丁島，沒有人願意看國營電視台，失去了晚間娛樂的人民紛紛走上街頭髮泄自己的憤怒。3天後，總理貝蒂諾?克拉克西緊急叫停了這項「限娛令」。

貝蒂諾?克拉克西是貝盧斯科尼女兒的教父，是他大學時代的同學和第一次婚姻的證婚人。無法印證貝盧斯科尼是不是在這個關節親吻了教父的手，但貝蒂諾真的用行動證明了他們的友誼。不但禁令廢除，之後還特許貝式電視台和RAI在全國範圍內播放節目。作為回報，貝盧斯科尼給了貝蒂諾的社會黨巨額捐助，還讓電視台在黃金時段替貝蒂諾宣傳，積累政治人氣。在貝盧斯科尼染指的電視台，很難見到批評社會的聲音。在他的節目里，到處都是——直到現在也是如此——年輕漂亮又性感的女人以各種方式賣弄風情。節目製作人能想出各種花招讓她們在鏡頭前脫掉上衣。被娛樂收買的人民將在之後的幾年成為他極為重要的選票來源。而與他作對的人，則會受到無聲的打擊。2002年，貝盧斯科尼批評三名國家電視台的記者說：「他們利用政府的錢（做這樣的報道），一定程度上與犯罪無異。董事會有責任讓這種事不再發生。」電視台的董事會後來沒有和這三名記者續約。

AC米蘭球隊在贏得1988年意甲聯賽冠軍後，球員們抬起貝盧斯科尼慶祝

他讓人民高興的另一項舉動是出資購買了家鄉的AC米蘭足球俱樂部。這家成立於1899年的俱樂部在義大利歷來有極高的人氣，但在1980年被足協查出參與賭博和假球強令降入乙級聯賽，之後的幾年裡一蹶不振，貝盧斯科尼帶著2000萬美元來終結噩夢。買下俱樂部大部分股份後，貝盧斯科尼真正參與了球隊的重建，他親自請來當時還只在乙級聯賽徘徊的教練薩基，又花重金把荷蘭三劍客——古利特、范?巴斯滕和里傑卡爾德帶到米蘭，此後幾年，米蘭一掃頹勢在國內聯賽和歐冠賽場上大放異彩，成為世界範圍內的頂尖球隊之一。他甚至與人合作，寫了如今依然激動人心的米蘭隊歌。每次在電視轉播AC米蘭的重要比賽上，都能在看台上見到貝盧斯科尼的身影。以這種方式，貝盧斯科尼把自己和AC米蘭給球迷帶來的幸福和榮譽感不動聲色地聯繫在一起，他本人當然喜歡足球，但更喜歡足球給他帶來的名聲、影響力，乃至選票。

遠大前程

從1963到1992年，貝盧斯科尼在將近30年的從商經歷里，苦心孤詣地與義大利社會的黑白兩道搭建起了金錢－權力的共生關係。1980年4月，他在倫敦出現在逃亡的黑手黨領袖吉米?李?法奇的婚宴上，他事後辯解說，「我只是來這兒看展覽的」。1983年11月，警方嚴密計劃後，闖入黑手黨大亨伊拉里奧?列格納羅的家，在客人中發現貝盧斯科尼最重要的助手德爾烏特里。1999年，德爾烏特里因逃稅和做假賬被判10年監禁，該案件的主要檢察官多梅尼科?戈佐說，德爾烏特里長期充當黑手黨駐義大利富有企業家階層大使的角色。他沒說的是，德爾烏特里是貝盧斯科尼在米蘭大學法律系的學弟，從1973年起就為老貝工作，曾經擔任過貝式菲寧維斯特集團的總經理，1994年1月，他還和貝盧斯科尼一起創建了義大利力量黨（ForzaItalia）。判決下達後，貝盧斯科尼憤怒地指責這是左派法官製造的陰謀，最後德爾烏特里沒有坐過一天牢。

貝蒂諾?克拉克西在米蘭大教堂廣場發表演講

促使貝盧斯科尼從政的最大動力來自一場政治風暴，在這場風暴中他來自上層的保護幾乎被掃蕩殆盡。1992年，貝蒂諾?克拉克西的一個手下被警方查出曾接受過700萬里拉的賄賂，隨即被逮捕。警方順藤摸瓜，最終來到了前總理的住所。當時政府的腐敗已經是眾所皆知的秘密，民眾對此甚至已經深惡痛絕到了厭倦的地步。義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在他1992年的日記里寫道：「現在，沒有一個權力或公共的權威，不在赤裸地顯示它自己的空無和它自己的落魄。」1993年4月，克拉克西在電視上用煽情的演講為自己辯護，回到住所門前時，早已等候在那裡的民眾紛紛向他吐口水和投擲硬幣，人們一邊把硬幣撒向他的住所，一邊高喊著：「這些你也拿去吧!」義大利政府和司法機構發起的這場稱為「凈手運動」的反腐敗鬥爭持續了近兩年，數以百計的企業家和官員被投進牢房，貝盧斯科尼最大的靠山貝蒂諾?克拉克西逃亡到突尼西亞，得到了本阿里獨裁政府（2011年春天被推翻）的保護，他在2000年死於糖尿病。

曾經擔任過菲寧維斯特總經理的恩佐?卡托托說，貝盧斯科尼在1992年已經決心進軍政壇了。他把自己公司的中高層領導人員叫到一起開了個會，然後帶著能塞滿一個車皮的三角旗和招貼畫開始了自己的環義大利旅行。當電視上播著艷俗節目的同時，貝盧斯科尼也在全國範圍內許諾消除腐敗，降低稅負，提升市場的自由化程度，他有很激動人心的口號：我拒絕政治獻金！——言下之意是，我已經是這個國家最有錢的人了，我幹嗎還要接受那些比我窮的人拿來的贓錢呢？這一點真的比其他政客空洞的口號更有說服力。1992年末，一項全國範圍的調查請年輕人按順序列出最喜歡的10個人，結果顯示，貝盧斯科尼的受歡迎程度已經超過了耶穌基督。

貝盧斯科尼很聰明地把自己缺乏政治經驗這一點轉化為優勢，他宣稱他在商業上的成功能夠保證國家穩定、高效並且廉潔地運轉，還能給國內提供更多的就業崗位。他旗下的報紙、雜誌和電視台異口同聲地用「騎士」（這是一個他早年以房地產商的身份獲得的一項政府榮譽）來指代他，給人營造出一種感覺：這個在電視上高談闊論的人是個鄰家大爺，只不過是碰巧打算統治義大利。他從歌手和推銷員干起，最終成為整個國家最有錢的人，為人們提供了一個真人版勵志故事。他成了每個普通人的夢想，就連他好色這一點也增添了他作為自然人的真實性。人們通常要求一個政治家的人格和他的權力合二為一，中性、冷靜、透明、廉潔，像一瓶烈酒一樣純凈而有力量。而貝盧斯科尼聰明地選擇了軟飲的角色，口味多變，平易近人，在招徠男性選民的時候也不忘記向家庭主婦強調家庭生活的重要性。他甚至承認自己在很多時候意志不堅定，對誘惑沒有抵抗力。孔法隆聶里是貝盧斯科尼年少時候樂隊的鼓手，也是他後來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他說：「他的波長和人民完全一致，人民笑他就笑。」貝盧斯科尼強大的媒體威力也是他成功的關鍵之一，從1992年1月到4月底的整個競選期間，老貝的政敵、羅馬市長弗朗切斯科?魯泰里在電視上出現的時間全部加起來只有42分鐘，而貝盧斯科尼經過剪輯和精心處理的節目有5個小時，不斷播放。

1994年3月，也就是他組建義大利力量黨兩個月後，以他為首的義大利右翼自由聯盟在義大利大選中獲勝（令人意外的是，大多數選票來自女性），該年5月10日貝盧斯科尼就任義大利第53屆總理。不過6個月後，義大利亂象依舊，新總理束手無策，人民的熱情迅速轉變為失望。「菜鳥」貝盧斯科尼的教訓是慘痛的，但他並沒有灰心，義大利國家廣播電視台的評論員恩佐?比亞吉回憶起當年他們的一次會面，貝盧斯科尼說：「要讓我放棄政治，除非我破產或者坐牢！」結果很明顯：他後來成為義大利在戰後執政時間最長的總理，4次在大選中勝出，純在任時間8年半。

國王與小丑

義大利影響最大的財經報紙《二十四小時太陽報》的評論員弗朗西斯科?西斯（FranciscoSisci）告訴本刊記者，在義大利統一後的150年甚至上溯到15世紀的政治傳統中，都沒有出現任何一個類似貝盧斯科尼這樣的政客。人們通常很容易想到馬基雅維里的《君主論》和墨索里尼這樣的獨裁者，除此以外，義大利幾乎沒有什麼世界聞名的領導人。在民間，人們普遍尊重的是完成義大利統一大業的軍人加里波第。在現代民主制度下，貝盧斯科尼是義大利歷史上第一個明星政治家，他不但有超強的韌性，「卡里斯馬」的風度和魅力，還手握一個龐大的媒體帝國，影響力和錢都不缺。民眾很難忘記這樣的人。最要緊的是，其他人幹得也不怎麼樣。西斯說，與他們比，貝盧斯科尼還算是有執政能力的。從老貝第一次辭職到他第二次上台之間的6年里，共有5位不同的總理走馬上任，任期最長的兩年半，最短的只有4個月。2001年，貝盧斯科尼在大選中以81.4%的高得票率再次掌權，這次他決心要大幹一番。

2010年1月11日，貝盧斯科尼在位於羅馬的住所外與支持者打招呼

人們從這個時候開始注意到他巨大的慾望和胡說八道的本領。2003年6月，法庭對他被控貪污一案進行審判，他為自己辯解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過我比一般人更平等多一點，因為有50%的國民賦予我治國責任。」這讓人想起奧威爾的《動物莊園》，在那本小說里掌握政權的豬在牆上寫了一條標語：「所有動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最後豬取代了農場主，當了新的獨裁者。貝盧斯科尼沒有走那麼遠，不過此後當法庭開庭審理他洗錢、貪污、逃稅、與黑社會有染甚至嫖娼時，他經常缺席跑到另一個國家進行國事訪問。很多指控不得不被無限制地拖延，直到過了訴訟時限。2006年，他給義大利的窮人們提了個建議：「你們可以用我的方式掙錢嘛。」他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他說自己是世界上最好的領導人，其他國家的首腦都夢想變成他。

每個人，即使是外國人，都會對這樣一個人印象深刻，這個具有巨大魅力和明顯缺點的人顛覆了人們對傳統政治的認識，他不是權力的人格化，相反是一個坐擁權力的自然人。一個反政治家的形象站立在權力的頂峰，貝盧斯科尼以這種奇特的方式讓普通人感受到，他就是他們的代表。一位美國女記者這樣記述她與一個貝盧斯科尼支持者的邂逅：「一個退休了的老人對我說，貝盧斯科尼"光芒四射』，"如果我有他那麼多錢，我也會讓許多美女圍繞在我身邊，也許我會下台，可即使那樣下來的路也是條美麗的路！』他真心地微笑，和其他支持者一起喊著口號："你們都是同性戀！我們要真正的男人！』然後又對我說，"你是個女孩兒，我想親親你。』他高興地捏了捏我的面頰，"這是男人的天性。』」貝盧斯科尼不在乎來自同性戀者的選票，他確實厭惡他們。退休老人的口號來源於老貝在另一個場合的話，人們指責他生活淫亂，他說：「我工作一直很努力，只偶爾會碰巧欣賞一下美女。愛美女總好過同性戀。」

他相信自己有很迷人的男性魅力，並把它運用到政治中。2005年，歐洲食品安全局成立，在選址問題上，芬蘭是義大利最大的競爭對手，最後歐盟選定了帕爾馬作為總部所在地。貝盧斯科尼在嘲笑芬蘭食品難吃的同時，還添油加醋地說他「不得不施展了所有的花花公子招數」，才讓芬蘭女總統塔里婭?哈洛寧放棄了競爭。這確實是說謊，較真的北歐人通過外交部提出了抗議，但沒得到什麼回應。

貝盧斯科尼成功地把謊言和娛樂結合在一起。他的密友孔法隆聶里曾經擔任過米蘭斯卡拉歌劇院的總經理，他說：「人民知道他在說謊，他們會原諒他的，我們能說什麼呢？貝盧斯科尼天生就這樣。」《紐約客》一位新聞發言人描述說：「他知道你知道他在說謊，他同樣也知道，你知道他知道你知道他在說謊。」這話某種程度上也適合貝盧斯科尼。2004年2月，貝盧斯科尼對逃稅行為表示了理解，他這種空洞的同情讓許多生活困苦的人們感到了溫暖。「如果稅率達到50%以上，那麼逃稅是可以理解的。」作為一個國家的首腦，說這種話顯然是有失身份的，那麼，就像人們懷疑的那樣，貝盧斯科尼是傻子嗎？

西斯說，貝盧斯科尼在每一次發言之前都能夠預料到民眾的反應，很多人就喜歡看他這樣。一個國家的首富，飽經沙場的政治老人怎麼可能像人們隨意笑罵的那樣是一個傻子？他的私人電視台佔據著全義大利45%的收視份額，當上總理後，他也干預了國家電視台（也佔有全國45%的收視份額）台長的人選，也就是說，90%的電視節目都與他有關。常見的現象是：新聞主播正在和嘉賓探討嚴肅的社會和政治問題，衣著暴露的美女毫無來由地走進鏡頭，新聞就這樣和色情毫不相干地並存著。皇馬主教練穆里尼奧執教國際米蘭時曾經參加一檔綜藝節目，一位美女圍繞著他的膝蓋大跳艷舞，弄得連狂人也臉紅心跳不敢正視。這也是貝盧斯科尼的節目。作為老闆，看到收視率統計數字當然不是什麼難事，所以他放浪、挑逗、口無遮攔，正是投人民所好。

他不斷許諾，有的隨即就被拋到腦後，有的最後成了笑話，另外一部分以異常笨拙的方式實現。2001年，貝盧斯科尼許諾當選後會在任期內大幅度降稅，將失業率減半，保證養老金漲到500歐元以上，並且大力投資基礎建設。要是這些話不兌現，他就不參加下屆選舉了。結果呢？養老金不增反降，基礎建設投資只兌現了當初許諾數額的一半，稅倒是真降了，比原來少了0.1%。2006至2008年擔任總理的羅馬諾?普羅迪深知老貝信口開河的威力。2006年大選前他本來領先貝盧斯科尼6個百分點，結果老貝忽然使出奇招，宣稱他當選後將取消首套房屋的房產稅，普羅迪回憶說他當晚一夜沒睡著。6個百分點最後縮減為極為微弱的優勢，雖然普羅迪僥倖勝出，但幹了兩年也就草草下台了。2008年，貝盧斯科尼這回沒有忘記他的諾言，一上任就取消了房產稅，結果各地政府的財政陡然出現每年總共30億歐元的缺口。為了彌補這個問題，老貝讓各州自主對在建和以後新建的工廠、超市、物流中心等商業用地徵稅。有些地方財政相對困難，就徵收得狠了些，導致國外投資者看不到利潤空間，紛紛撤退。普羅迪看不下去，質問貝盧斯科尼，後者輕描淡寫地說：「義大利人不關心這些。」

但有時候，這些看似愚蠢和不負責任的話也流露出極高的政治智慧。2008年，喬治?克魯尼作為美國政府的說客去羅馬找貝盧斯科尼，希望義大利在蘇丹達爾富爾問題上出兵。後來喬治?克魯尼回憶道：「那真是我人生中最震驚的一個晚上。」他們在貝盧斯科尼位於米蘭郊外的別墅見面。「我做了極為詳盡的準備，打算和他好好談談蘇丹的事，結果他把我拽進他的卧室，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他的大床，說那是普京送他的禮物。我只好說："我得走了。』他說："不行，你上哪兒去？馬上就要開始一個大派對。』」喬治?克魯尼再三請辭才離開了別墅，把滿肚子說辭帶回了美國。預知來意，先發制人，一個草率輕浮的人能如此不戰而屈人之兵嗎？

勾引者手記

在2008年大選前夕，貝盧斯科尼的電視台頻繁播放著一則廣告，一個金髮美女站在一家水果店前唱歌，身旁有許多香蕉：「我們有一個大大的夢想。」——然後鏡頭切向藍天——合唱聲：「感謝上帝，我們有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在衣著暴露的各色美女輪番出鏡後，廣告末尾一個游泳教練和滿池穿著泳裝的美女齊聲唱道：「只有心靈純凈的人才能如此坦誠地說：總理，我們和你在一起！」

瑪珂莉（中）曾出庭作證，貝盧斯科尼給過她和魯比錢，讓她們提供性服務

這個游泳池位於貝盧斯科尼在米蘭郊外的別墅，除了游泳池，這所別墅還有迪斯科舞廳、酒吧和147個房間。2010年2月，摩洛哥女模特魯比來到這裡，見識了什麼叫BungaBunga。貝盧斯科尼對她說，這是一種宗教儀式——這裡在說的可不是電影《大開眼戒》，貝盧斯科尼的性派對要比那部電影喧鬧多了。他對魯比說，這是從卡扎菲那兒學來的。見到貝盧斯科尼時，這個摩洛哥女孩只有17歲，貝盧斯科尼則堅稱她當時說自己24歲——這其實不重要，在義大利，和幼女發生關係是有罪的，但年齡的下限不是18歲而是14歲。魯比後來又去了幾次貝盧斯科尼的別墅，每次至少能得到幾千歐元，她說：「他一根指頭也沒有動我，他是個慷慨的大好人。」後來她因為偷竊被逮捕，大好人給警察局打電話，說她是當時的埃及總統穆巴拉克的孫女。不過當貝盧斯科尼的醜聞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她在電話里抱怨：「他下台了我怎麼辦？我可就沒得撈了。」貝盧斯科尼曾經向法庭申請當她的監護人，被拒絕了；之後魯比私下找貝盧斯科尼要500萬歐元分手費，也被拒絕了；美聯社想採訪魯比，她開價1.5萬歐元，美聯社說他們不做付費採訪，也被拒絕了。

2009年，貝盧斯科尼就和一個叫萊蒂齊婭的女模特關係曖昧，後者甚至叫他「爸爸」。據卡扎菲的貼身女護士科洛特尼茨卡婭說，她們也叫卡扎菲「爸爸」，看來這又是一個貝盧斯科尼「從善如流」的好例子（但科洛特尼茨卡婭說卡扎菲為人正派，不是貝盧斯科尼那樣的花花公子。同樣，也有脫衣舞女對警察說，她們在貝盧斯科尼那只是「喝可樂，看球賽」）。2009年底老貝在公開場合遭到不速之客襲擊，門牙被打掉，在醫院認識了牙醫助理尼古拉?米內蒂，後者很快也成為他別墅的常客，還兼任皮條客，後來她被貝盧斯科尼支持參加選舉，成了倫巴第地區的議會成員。她曾經在電話里對朋友說：「我很難過，貝盧斯科尼給別人買了一套價值120萬歐元的房子，我什麼也沒有。……他又老又胖。」

魯比，貝盧斯科尼曾經打電話給警察說她是穆巴拉克的孫女

就像競選廣告里展示的一樣，貝盧斯科尼的權力從來就和性慾脫不開關係。2010年，就在法院要因為嫖娼和濫用公權力起訴貝盧斯科尼前一周，他還有心情跑到地中海的藍佩杜薩島，對那裡的民眾講笑話：「你們聽說最近的一次投票了嗎？有人調查了一大堆20歲到30歲之間的女性，問她們想不想和我做愛，有33%的人回答願意，還有67%的人，她們說，again？」《共和報》對此的解讀是，貝盧斯科尼要傳達出信號：他根本不懼怕這次開庭。事實證明他最後確實全身而退。《紐約時報》駐巴黎的記者伊蓮娜（ElainaSciolino）寫了本書《勾引，法國人的生命遊戲》，她說：「在法國和一些南歐國家，政治家總是有意無意地展示自己的性能力，他們以此證明自己的健康和進攻性，他要告訴選民自己依然有能力掌控這個國家，告訴政敵：你們離我遠點兒。」東亞一些國家的領導人總是把自己的頭髮染黑，普京和奧巴馬展示上身肌肉——都是一個道理，其實和動物群體中的首領行為沒太大區別。性慾是一種武器，不管貝盧斯科尼打算成為卡薩諾瓦還是義大利的休?海夫納，他都是在享樂的同時展示自己的權力。

性慾並不一定導向毀滅，但《聖經》里索多瑪和蛾摩拉的毀滅像是遙遠的警鐘，讓人們不用花什麼力氣就能在這兩者之間建立非常便利的聯繫。貝盧斯科尼的性醜聞鬧得滿城風雨，縱使義大利人再不關注自己領導人的私生活，看到法國人卡恩在美國因為一起莫須有的強姦案徹底被批倒批臭，也難免會對自己的總理產生些想法。貝盧斯科尼在自己的總理任期上交出的答卷並不讓人滿意，甚至可以說是糟糕：2007年義大利的債務是當年國內生產總值的103.6%，3年後就升到了119%，即便如此，他在卸任前的幾個月還在向民眾許諾降稅以求支持。2009年整個國家的經濟總量下滑了5%，次年沒有任何起色，羅馬銀行說全國的工業生產總值退回到25年前的水平。菲亞特CEO馬爾喬內說，在公司2010年20億元的年度營業收入中，「沒有1歐元」是來自義大利的六間工廠。原因很簡單：波蘭的一名員工每年平均能生產100輛汽車，巴西員工能生產77輛，而義大利只能生產30輛。

即便如此，義大利人自從2000年至今的工資增長水平比現在歐洲情況最好的德國還高27%——這是貝盧斯科尼討好選民的結果。在世界經濟論壇的「全球競爭力指數」中，義大利的排名跌至第48位，落後于波蘭、西班牙，甚至葡萄牙。從2008年初到2009年底，56萬個就業崗位消失了，失業率達到8.6%，年輕人的失業率則接近30%。世界銀行在2010～2011年度的報告里說義大利有四大痼疾：低效的官僚主義、稅務漏洞、滯後的基礎建設和糟糕的信用體系。這使得沒有外國人願意在義大利投資。在世界銀行的「宜於經商指數」排名中，義大利下滑到第87位，落後於蒙古。如今，作為歐元區第三大經濟體，義大利債務總額已經達到1.9萬億歐元，超過希臘、愛爾蘭、葡萄牙和西班牙四國債務之和。

貝盧斯科尼位於菲諾港的別墅

許多義大利人在經濟大勢暗淡的同時看著總理依然守著醇酒美人和歌聲過著好日子，就很難再把他當成心目中的代言人了。有一年一個找不到工作的年輕女孩問貝盧斯科尼：「我應該怎麼辦？」總理答：「找個有錢人嫁了。」而現在義大利人都在問怎麼辦，總理便答不出了。他在離去的時候展現出了騎士風度，技術官僚馬里奧?蒙蒂得到了他的支持，人們希望義大利慢慢變好，他也希望。

蒙蒂在許多方面都站在貝盧斯科尼的反面，他一上任就全面緊縮經濟，打算提高退休年齡，削減養老金金額，重征房產稅，甚至聲稱要放棄自己的工資，他是個講究實效的人，卻不夠有趣和迷人，簡單說，他在做對的事，卻不是做討人喜歡的事。而貝盧斯科尼呢？他辭職後和那不勒斯歌手馬里亞諾?阿皮切拉合作錄製了一張叫《真愛》的唱片，所有歌詞都是他寫的。2011年12月12日，距離他辭職正好一個月，數百萬工人因不滿緊縮政策，走上街頭抗議蒙蒂政府。這時候，貝盧斯科尼在想些什麼呢？

在《沉思錄》的結尾，奧勒留講了一個小故事。一個執法官僱用一名演員，然後又把他辭退。演員說：「我還沒有演完五幕，只演了三幕。」「你說得對，但是在人生中三幕就是全劇。」現在該輪到貝盧斯科尼不同意他的羅馬前輩了。這個75歲的老人植過發，做過眼部整容，畫眼線、撲濃粉，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會告別政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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