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濟天下——狄百瑞教授儒學研究思想述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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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濟天下——狄百瑞教授儒學研究思想述評

整理:楊義成,圖片來自網路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的狄百瑞教授(William Theodore de Bary,1919—2017)於2017年7月14日在紐約家中去世,享年98歲。狄百瑞是儒學和中國思想領域最知名的研究學者之一,對歐美的中國思想與儒家文化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

狄百瑞教授具有深厚的理論功底。他於1941年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並於1948年和1951年先後取得該校碩士和博士學位。1948年,他遠赴中國燕京大學求學,並曾與錢穆共同學習。錢穆以de Bary的音譯,為他取了中文名字「狄培理」。1982年,香港新亞書院翻譯出版他著作時,誤譯為狄百瑞,當時他並不知情,直至2016年才通過台灣唐獎教育基金會正名回狄培理,但狄百瑞一名已經在華文圈長期通用了。

1949年起,狄百瑞任職於哥倫比亞大學,從事東亞研究。1960年,他擔任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及文化系系主任,1969年至1970年擔任亞洲學會主席。他的學術成就使他先後在1974年和1999年獲選為美國文理學院和美國哲學會院士,並先後獲得聖羅倫斯大學、芝加哥洛約拉大學及哥倫比亞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所獲獎項包括美國歷史協會的華圖莫爾獎、教育出版社聯會的費斯本獎、哥倫比亞大學的傑出教師獎、哥倫比亞學院的約翰.傑伊獎、哥倫比亞大學的萊納.屈林書籍獎和范多倫獎、譚能邦紀念獎、漢密爾頓獎(兩屆)以及三等旭日章等。

狄百瑞教授一生出版專著三十多部,主要代表作有《中國的自由傳統》(The Liberal Tradition in China,1983)、《東亞文明:五個階段的對話》(East Asian Civilizations:a Dialogue in Five Stages,1988)、《為己之學》(Learning for One"s Self,1991)、《亞洲價值與人權》(Asian Values and Human Rights,1998)、《高貴與文明》(Nobility and Civility:Asian Ideals of Leadership and the Common Good,2004)等。他最具有開創性的觀點是主張儒學並非現代化的障礙,反而是東亞的文化資本。他認為不能僅以西方觀點看待世界文明的發展,儒家傳統也同樣具有活力,值得全世界學習;不同文化傳統間需要進行溝通對話。

不同於20世紀貶抑中國傳統文化和儒家思想的主流聲音,狄百瑞在早年出版的《中國的自由傳統》中認為,中國存在豐富的「自由」傳統,尤其是明代理學重視保留「自由傾向」(Liberal Tendencies)的各種價值。歷史上眾多儒家「君子」以自任於天下的責任感反抗濫用政治權力,明末的黃宗羲正代表著這種自由主義特質的新綜合。儒家傳統是保守和自由主義思想的相互交織,教條地把儒學視為守舊和專制的代表是一種誤解,這一思想貫穿了狄百瑞的研究歷程。

狄百瑞由西方研究者視角出發,探索儒家思想與西方文化傳統的互通之處。他發現,儒家君子和斥責以色列諸王的伯來先知在人格上具有一定契合。君子和先知都是以個體身份直接感悟至上精神(「上天」或「上帝」);他們都具有強烈的使命感,竭力在人間構建理想秩序;而人間的實際政治和生活秩序總是背離至上的旨意,因此君子和先知都承擔著社會警誡的作用,不斷徒勞而嚴厲地譴責和呼籲矯正現存秩序。而真正的儒家君子就是要對朝廷的不義進行譴責和矯枉。君子和帝王之間的張力是中國政治中重要的主題,君子的力量源於替百姓和上天代言的社會角色。再如,儒家強調的「禮」(rites)與西方的「權利」(rights)概念的作用有異曲同工之處,兩者都是文明的規範,只是前者與人性的情感聯繫較為緊密,而後者更具有法律色彩。「禮」是「和」的基礎和儒家的主旋律,對人際關係或政治行為的和諧發展都有莫大助益。儒學與西方文化傳統的微妙契合,開啟了儒家和其他文化、宗教溝通甚至轉化的可能性。儘管西方自由主義與新儒家學說的自由價值之間存在重大分析,但可以通過對話加以調和。

狄百瑞著重批判了以下說法:認為中國人歷史傳統上習慣於受束縛,缺乏人權概念。他認為,這種論調可以引申出兩種危險的看法,即人權不適合於西方傳統以外的人,亦或中國人是愚昧無知、需要西方傳播人權福音的。狄百瑞認為,設想儒家傳統天生就是保守,這在學術上是不恰當的。

通過對宋明儒學新發展的具體研究,狄百瑞強化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新儒學不應該被當作一種保守、泥古不化的思想學說。宋代儒家實際上傾向於改革和更新。更新觀念是新儒學全部學說的基石,「新」的概念在宋代被頻繁使用,使得儒家經典的再詮釋具有了新的批判精神。新儒學的卓越代表朱熹創造了一種較為持久的哲學,引導人們將精力導向成為聖人或高尚人物的目標。為此這種新哲學強調自我更新和自我涵養,特別是個人在知識、道德和精神上的自我發展。朱熹最大的成績就是形成了他的「為己之學」,即如何界定和對待自我,將自我從束縛中解脫出來。朱熹的全部理論系統和思想方法可以看作是以自我為出發點,他認為認識自我和理解人類本性是一切努力的關鍵(「明明德」)。狄百瑞認為:「朱熹調和自我與公眾哲學的嘗試,也許應被看作『後現代』的思考。」

在為傳統儒家正名的基礎上,狄百瑞分析和闡明了今日儒學的價值,這一點長期受西方的文化偏見影響遭到忽視。例如,他指出,《論語》具有普適性,切合人們共有的恆久不變的核心價值。以《論語》為代表,儒學最大的特點是將理想人格解釋為日常生活規範的一種自然發展。在孔子看來,實現理想人格、成為君子的方法十分個性化,這一點有別於其他文化傳統。儒家的修養過程建立在日常生活基礎上,強調人際互動的過程和對他人的仁愛精神。儒家在某種程度上是以自我為中心,從修身、反省和自我糾正出發構建世界觀。在文化開放主義的今天,我們「需要更多地考慮關於我們的責任的儒家觀點」。我們需要類似儒家的「全新的關於地球的地方觀念」:「它是從自我克服和自我約束開始的,並且提出了以下一些向題:我們不應該做哪些事,我們應該放棄哪些選擇,以及為了我們的地球、我們的同代人和後代的幸福,我們應該接受哪些限制,否則他們就會由於我們使地球污染、資源耗竭、遺傳紊亂等等的罪孽而蒙受苦難。」狄百瑞充分肯定了儒學經典的當代價值,他提出,儒家經典應該成為全球教育的一部分。應該向全世界推廣的至少有《論語》、《孟子》、《荀子》,還要加上朱熹的《四書集注》和黃宗羲《明夷待訪錄》。研讀這些經典有助於人們理解自身的意義,這是儒家對於全球教育的貢獻。

除了以上研究,狄百瑞還編寫了《中國傳統資料選編》(Sources of Chinese Tradition)。本書翻譯和解釋了大量中國傳統經典文獻,將傳統中國文明的基本面貌呈現在英語讀者面前,令許多學生和研究者受益,影響廣泛,多次再版。

19世紀以來,中國傳統社會遭遇到西方文明前所未有的嚴酷挑戰。作為傳統中國思想內核的儒學頗受池魚之殃,一度遭到全面否定。狄百瑞這位西方儒學泰斗,一生孜孜不倦圍繞中國思想和儒學進行探索,始終堅持不懈地挑戰中國思想研究領域的重大問題。他運用辯證思維方法,突破了以往認為儒家保守、落後的傳統觀點,剖析了儒學中的「自由」內核,辯證地指出儒家思想是保守與自由相互交織。狄百瑞以清晰的思路展現其研究成果,引導思想界重新審視儒學的歷史意義和現代價值。他為當代儒學和中國思想研究做出卓越貢獻,堪稱美國大儒。2016年6月20日,狄百瑞因在儒學研究領域的「開創性貢獻」獲第二屆唐獎「漢學獎」。作為美國新儒學研究的引路人,狄百瑞教授將永久為世人所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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