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朱莉與皮特：讓一部分母親先自由起來

07-21

文 | 閆紅

朱莉與皮特離婚的消息已經傳了多時，到今天終於塵埃落定，只是離婚的理由有點出人意料，他們聲稱沒有小三，只是雙方育兒理念有差異。相關新聞里對皮特有更多指責，說他吸食大麻以及酗酒，朱莉擔心這對孩子有不好的影響。娛樂圈裡鬧婚變的多了，吾國不久前就有王寶強馬蓉與張紀中樊馨蔓這兩對，離異的原因大多與小三二奶私生子之類有關，朱莉與皮特的離婚理由放在其中，可謂一股清流。以至於我的一些朋友都不肯相信，認為這話是擺在明面上的，內里，只怕還是彼此已經失去性的吸引。也難怪朋友們做如是想，孔子說，食色性也，在饑饉長期存在的國度，除了食，也就是色，最被關註上心，至於其他，無可無不可。所以，一般情況下，很少會有人會為育兒理念的分歧而離婚，相反，從小到大，有多少人不是被父母——尤其是母親，念著「要不是為你我早就離婚了」長大的。

雖然這句話飽受情感專家詬病，認為這些母親以親情綁架兒女，掩飾自己不敢面對變化的怯懦，可是，放在神州大地上，卻是有它的現實土壤的。一旦離婚，首先住哪兒就是一個大問題，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兩套及以上住房的，想把無家可歸的一方清理出去並不容易；還有撫養費，三天兩頭看到社會新聞上有人為這個扯皮；還有社會價值體系的評判，而單親家庭的孩子若在外面受了欺負，做母親的即便有勇氣為孩子出頭，多多少少也會感到心疼和內疚的。在我們這片饑饉長期存在的土地上，只能出產貧窮的母親，即使有些人家已經是中產甚至是富豪，那種貧窮的心理依舊存在，要千方百計為孩子爭取更多財富。離婚，那不是將江山拱手相讓嗎？傳說法律是公平的，但是我們知道，能夠將它變得不公平的辦法有很多很多。只有不貧窮的母親，才會想到為孩子爭取精神財富而離婚，這精神財富包括節制的生活方式，但最核心處是，教會他們永遠不被生活碾壓，永遠將自由，放在其他的慾望之上。朱莉當年和皮特結婚，也算鬧得轟轟烈烈，他們相識時都並非單身，皮特的老婆安妮斯頓也是個萬人迷，雖然朱莉和皮特聲稱他倆是在各自離婚後才開始交往的，這說法並不能為外國吃瓜群眾所接受和原諒。好在這世間，「真愛」多少還擁有一點豁免權，況且朱莉也不是那種「妖艷賤貨」。她的特立獨行，尤其是在慈善業的各種努力，讓人看到了皮特選擇她的理由，十多年過去了，這對不走尋常路的夫妻，逐漸成了人們心中最登對的一對。

可是到終了，真愛居然戰勝不了育兒理念的分歧，看似荒誕，如若深究，卻發現它非常合理。我們為什麼要養育孩子？過去的觀點是「積兒防老」，如今人口流動頻繁，「積兒」也防不了老，還是先踅摸著找個設施齊全的養老院更為靠譜。育兒擺脫了這種原始需求，逐漸與精神層面掛上了鉤，我不止一次聽人說，生孩子等於再世為人，是將自己懵懂走過的人生路再走一遍，將自己打得一塌糊塗的怪獸遊戲，推倒重來。育兒理念，因此打上了不同的烙印，我曾見一位當時以幾分之差落榜的父親，在培養孩子上極盡竭心儘力之能事，也曾見過一位天生麗質卻出身寒門的母親，極力打扮小小的女兒。育兒過程中，會將我們內心潛在的追求凸顯出來，並且放大，我們希望，能在這條路上，遇見更為自由的自己。或者，這麼說，在育兒的過程中，我們比在追求真愛的過程中，更渴望自由。畢竟，愛是一張溫情脈脈的面紗，會掩蓋掉那些不盡如人意之處，我們不由自主地無視問題之存在，即使看到，也會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忍耐即可，影響不到自身。但育兒過程中則不同，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一個意志消沉的父親，會讓孩子也同樣鬥志全無，一個急功近利的母親不用教，也有辦法讓她的孩子學會佔小便宜。育兒過程中，那些不盡如意之處，是有滲透性的，一方若是志向遠大，一定會深深地為之困擾，若是放在吾國肥皂劇里，則會引發漫長的爭鬥，當然，最後必然是以雙方都做出妥協讓步互相道歉相擁淚下告終。這大概是許多父母對配偶的育兒理念極其不滿、依然相守在一起的緣故，他們對抗不了現實，只好在心中安放一個幻象，像等待戈多一樣等待美好時刻的到來，一直等到孩子長大，離開了他們。可是朱莉就是朱莉，當她發現再拖下去就是死局，乾脆快刀斬亂麻地斬斷這一切，她相信自己，超過相信生活的峰迴路轉，難得的是，皮特居然也很配合。他們之間，應該是有真愛的，只是這真愛，終究不能逾越他們對於自由的嚮往。少年時候讀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很不理解。愛情價更高我懂，化蝶的梁祝，抱柱而死的尾生，《孔雀東南飛》里那對苦命的小夫妻，更不用說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都將愛情放在了生命至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這是多麼美多麼極致的表達。

可是自由是什麼，怎能在愛情之上？隨著我長大成人，發現有這種困惑的，不只是當時的我，甚至有很多人，將愛情當成了逃避自由的理由。不管生活多麼不如意，只要對自己說，愛還在，而且確實在某個時候，感覺到那個「愛」的存在，就可以將自己的困囿視作尋常，把自己留在不得自由的地方。朱莉這些年的表現，卻透露出，她將自由看得大過天，領養各種膚色的小孩，為防癌切割掉乳腺和卵巢，她隨心所欲，從不瞻前顧後，因為她既有雄厚的經濟基礎，也有宏大的精神世界，這兩者，就像一雙翅膀，讓她能夠自由飛翔。相形之下，那些為安妮斯頓舉手加額的人多麼可笑——他們想像安妮斯頓正在偷著樂，事實上，安妮斯頓也是靠著自己的實力，獲得了不和已經不愛自己的男人捆綁在一起的自由，否則如同與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在一起，又有何幸福可言？皮特也不算倒霉，他獲得不再和一個看不上他的活法的女人共同生活的自由，可以在保持自己生活方式的同時不影響幾個孩子，這豈不是皆大歡喜？他們三個都解脫了，你們幸災樂禍個什麼勁兒呢？莊子的《逍遙遊》里說：「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這種巨大的鯤鵬，一有動作就動靜非凡：「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它們因此被蜩與學鳩笑話，這些小東西說：「我決起而飛，搶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大意是說自己船小好調頭，來去都很輕便，可是你笑人家不能像你們隨遇而安，人家可沒笑你們從未目睹過遼遠。在不同的背景下，每個人都會根據自己的情況作出自己的選擇，貧窮的母親為了兒女的最大利益守護在原地，物質充足，精神強大，使得朱莉可以自由地結與離，無須用「真愛」或是「為了孩子」這類字眼糊弄自己。她是一個先富起來的母親，也是一個先自由起來的母親，即使更多的人暫時還沒有這種條件，不想做這種選擇，我們也應該，為這位先自由起來的母親點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