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聖陶語文教學思想研究之八

在誘導「產生」和「發表」上下功夫

──葉聖陶語文教學思想研究之八

作文教學該怎樣進行才能收到較為理想的效果,這是多少年來使語文教師困惑和苦惱的事。

早在20年代初,葉聖陶還在甪直吳縣縣立第五高小任教的時候,有一次他曾叫班上學生隨意作文:不出題目,只提示一下寫作的範圍;而且體裁不拘,詩歌、小說、故事、劇本任選一體。學生們很歡喜,寫的是小說居多。但收上來細細一讀,這些作文的內容不是一般童話里的陳套,便是在家裡聽來的無聊故事。葉氏的初衷是想通過這種不加限制或少加限制的作文,窺見孩子們的心,窺見孩子們自己的想像和情緒。結果,作文里有的都不過是一些現成的、別人的東西。葉氏慨嘆地說,「這是我的失敗」,因為本意是「叫他們將自己的寫出來,他們偏偏將自己的隱蔽,卻將別人的顯示出來」。有了這樣的教訓,葉氏就深切地感到,讓學生多讀書是重要的,而且「多量地容受」正是為了擴展學生的知識和識力,但要慎防學生把容受的東西視為現成的公式和套路,而把自己的東西捐棄了。他因此告誡說:「我們凡有所創作,不論質料還是方式,總須是我們自己的。」(《文藝談·三十六》)

以後葉氏凡論及作文教學,總要反覆申說讓學生用自己的話寫自己的真情實感的重要。他在著名的《作文論》中,第一次發出了「我們作文,要寫出誠實的、自己的話」的呼聲;後來在《臨摹與寫生》一文中又懇切地說:「學生在校學習,出校參加任何工作,都需要把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表達出來,而且要表達得好,否則就不能過好生活,做好工作,所以必須學寫文章。……既然如此,學習寫作能不以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為寫生的對象,能不在寫生方面多下工夫嗎?」提出了要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事物、理解事物、感受事物,進而如實地寫出自己的這種觀察、理解和感受的精闢見解。

葉氏的上述觀點是與舊式教育的八股精神根本對立的。什麼是八股精神?葉氏的概括是這樣:「內容要『代聖人立言』,這是不要說自己的話,而要代替聖人說話,說一番比聖人所說的更詳盡的話。八股的形式也有規定,起承轉合,兩股相對,都不容馬虎。」(《論寫作教學》)換句話說,內容和形式都有定規,寫文章的人不能用自己認為理想的形式去表達自己認為需要的內容。這種八股精神,造成了一種極壞的風氣,只要提起筆來寫文章就必定說假話說套話。這種風氣對我們的語文教學影響極大。在40年代,許多學校還在出「寧靜致遠說」「文以氣為主論」這類題目,要學生作文。學生估量自己胸中沒有什麼積蓄,而題目已經寫在黑板上,非作不可;於是只好把教師提示的那些話,書上讀到過的那些話,勉強充作內容。葉氏說,這雖然不是「代聖人立言」,卻不過是「代教師代書本立言」罷了。這是八股精神的遺毒依然在起作用的表現。到80年代的今天,出「寧靜致遠說」這類題目當然不會再有了;但是出個「論實踐出真知」或「談談理想」的題目,讓學生把教師提示的、書報上常見的那些話拿來「勉強充作內容」,而不是啟發他們結合自己的生活感受抒寫自己胸中積蓄的那種作文訓練,恐怕還不乏其例。如果承認這是事實,那麼,八股精神對今天的作文教學的壞影響,還不能說已經完全被清除。這樣,重溫葉氏的教言,把「寫出誠實的、自己的話」作為我們今天作文教學所應致力的目標,看來還很有必要。

一個中學生有沒有他自己的生活見聞可以記錄、自己的生活感受需要抒發呢?當然有。問題是,由於傳統偏見的浸染,學生們常常會把「自己」忘掉,常常會認為寫文章總該有什麼特別的東西才值得寫,總該有一種什麼特別的格式才算像樣。但生活中哪有這許多「特別」的、「值得寫」的東西呢?天底下又哪有什麼固定不變的「像樣」的文章格式呢?於是,一到作文課,不是照例說幾句假話、套話應付,就是叫苦不迭:「沒有東西好寫,而且不知道該怎麼寫。」當學生在作文問題上還沒有受到一種必要的啟蒙教育的時候,即使教師主觀上想要學生寫出自己的話來,也往往勞而無功。葉氏當年這次「隨意作文」的失敗就是明證。所以,葉氏認為,作文教學的第一步就是應該讓學生明白「現代練習作文,既不像從前人那樣,為要求取功名,也不像一部分青年所期望的那樣,為要成什麼文豪文學家;最重要的還在練成一種技能,能夠以筆代口,意無不宜,在日常生活中得到種種方便與受用」(《國文雜誌》一卷三號「編者的話」),因此,作文必須寫自己之所「有」,而決不能無中生有地硬湊硬編,或者搬幾句現成話敷衍。在另一個地方,葉氏說得更簡捷明快,他說:「現在作文已不同於從前作八股,拉扯套合的功夫根本用不到,最要緊的是『有』,而且表達出那『有』:這兩層,學生何不幸而得不到訓練呢?」(《論寫作教學》)不幸的反面無疑就是幸,如果我們能在這最要緊的「有」和「表達出那『有』」這兩件事上下工夫,作文教學便有了成功的希望。

要讓學生自知其「有」,首先要使作文與生活靠攏,使作文真正成為學生生活中的一項內容,成為生活中的必需。葉氏認為,學生生活中的任何方面都可以成為作文的內容。「上堂聽功課,隨時有新的意想,新的發現,是題目。下了課,去運動,去遊戲,誰的技術怎樣,什麼事情的興趣怎樣,是題目。讀名人的傳記,受了感動,看有味的小說,起了想像,是題目。自然科學的實驗和觀察,如種樹,如養雞,如窺顯微鏡,如測候風、雨、寒、溫,都是非常有趣的題目。校內的集會,如學生會、交誼會、運動會、演說會,校外的考查,如風俗、人情、工商狀況、交通組織,也都是大可寫作的題目。」(《作自己要作的題目》)這裡還沒有提及家庭、鄰里、街頭巷尾、影院劇場等校外各種場合的大量見聞。總之,只要明白了作文無非是傾吐自己胸中的積蓄,抒寫自己生活中的見聞與感受,是生活本身的需要,那就會覺得自己的腦子裡本不是空空洞洞的;相反,倒是有許多有趣的、有必要傾吐的材料在。從這個意義上說,寫作材料普遍於整個生活。為此,必須要教育學生認真對待生活,使他們懂得:「寫作固然要伏在桌子上,寫作材料卻不能夠單單從伏在桌子上取得。離開了寫作的桌子,上課、看書、勞作、遊戲,刻刻認真,處處努力,一方面是本來應該這樣做,另一方面也就開鑿了寫作材料的來源。」(《寫作什麼》)

所謂「刻刻認真,處處努力」,包括著留心觀察、注意思索這些要求在內。對待周圍發生的一切,對待自己經歷的生活,應該是滿腔熱忱的,是專心致志的,是在認識了它的意義之後全身心地投入的,是在實踐中不斷地探索其規律的。一句話,對待生活是熱情的而不是冷漠的,那麼,生活給予你的必定格外豐裕、格外充實。否則,生活中明明「有」,你卻會感到「無」,因為你沒有用自己的眼在看生活,更沒有用自己的心在思考生活,生活於你就雖有若無了。所以,葉氏在強調作文要與生活靠攏的同時,還著重指出培養「眼光」的重要性,要求教師訓練學生思索與觀察的能力和習慣,養成一副好眼光。他說:「預備寫作,大概要訓練一副明澈的眼光。種種的事物在我們周圍排列著,發生著,對它們怎樣看法,要眼光,怎樣把它們支配運用,要眼光。」(《寫作漫談》)又說:「思索與觀察切實深入了,就不怕沒有可寫的了。」(同上)

談到「眼光」,談到「思索與觀察」,葉氏要求我們必須考慮學生的程度;否則,脫離了實際,對學生作文也會起阻遏作用。他認為,要學生寫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當然須求其「所見要真,所聞要切,所感要深,所思要透」,這裡就有個「眼光」問題在,有個「思索與觀察」的問題在;但是,見真,聞切,感深,思透,有程度的不同,這真切深透都具有相對性。教師對學生的訓練要有個漸進的步驟,對學生的要求要有個適度的標準。他說:「譬如一個初中學生,他的真,切,深,透,用寫生的辦法學習寫作,抓住那些真,切,深,透的東西,毫不走樣地表達出來,這是最有益的練習。」(《臨摹與寫生》)即使是幼童吧,葉氏認為他們也有與他們整個生活相應的眼光,「幼童看見貓兒圓圓的臉,眯著眼睛抿著嘴,覺得它在那裡笑:這就是一種積蓄。他說『貓兒在笑』,如果他會運用文字了,他寫『貓兒在笑』,這正是很可寶貴的『主誠』的傾吐。」(《論寫作教學》)只有這樣,才不致於因為要強調「眼光」,要強調「思索與觀察」,而把學生自己的積蓄、自己的真、切、深、透的見聞與感受阻遏起來。

葉氏在談到說話訓練的時候,曾提出要在誘導「產生」和「發表」上下工夫。作文與說話,本是同一目的,僅僅所用的工具不同而已。所以,訓練作文同樣也該在誘導「產生」和「發表」上下工夫。上面所說的讓學生自知其「有」,自知其有豐富而廣泛的寫作材料,這就是誘導「產生」的功夫,是作文教學的一項基礎工作。

自知其「有」是一回事,表達其「有」又是一回事。這後一件事,就是所謂誘導「發表」的功夫。

誘導「發表」,起頭就該立下一條原則,便是葉氏所說的「求誠」;否則,起頭就走歪了路,積久成習,要改就難了。什麼是「求誠」?葉氏說:「假若有所表白,這當是有關於人間事情的,則必須合於事理的真際,切乎生活的實況;假若有所感興,這當是不傾吐不舒快的,則必須本於內心的鬱積,發乎情性的自然。這種要求可以稱為『求誠』。」這話是在60年前寫的《作文論》里說的,直到60年後的今天,葉氏還在叮囑教師們:「在作文教學中,首先要要求學生說老實話,絕不容許口是心非,弄虛作假。譬如學生作文說他自己學雷鋒,曾經攙扶一位老太太過馬路,就首先要問有沒有這回事,其次才看寫得好不好。」(《大力研究語文教學儘快改進語文教學》)養成這種「求誠」的好作風,影響不單在作文,從根本上來說將影響學生的做人,影響青少年的一生。關係實在是很大的。

誘導「發表」,還得注意激發學生「發表」的慾望甚至衝動。葉氏說,作文教學一方面固然要讓學生自知其「有」,這樣,「叫學生把乾的、玩的、想的寫出來,他們決不會感到沒有什麼可寫」;另一方面,還得「加上恰當的鼓動,引起他們非寫出來不可的強烈慾望」(同上),這樣,作文便真的成了他們生活中的需要了。這後一方面的工作,就大有講究;不真正了解學生在幹什麼、想什麼,不真正懂得他們熱切地希望什麼、強烈地憎惡什麼,就做不好。這裡有命題的內容問題,也有練習的方式問題。葉氏要求教師出的作文題必須適合學生的生活範圍和認識能力,決不要單憑主觀,要能夠設身處地為學生著想。他說:「出題目的人如能揣度練習者與應試者在某一範圍內應該有話可說,說出來也並不勉強,就從這個範圍內出個題目,那麼,練習者與應試者執筆作文,就同自己本來要說話沒有什麼兩樣。要說練習督促,惟有出這樣的題目才真是督促練習,因為這可以鼓起寫作的慾望,使練習者體會到有話可說才是有文可寫。」(《讀羅陳兩位先生的文章》)

在著名的《文心》中,葉氏和夏丏尊曾舉過一個例,說出作文題的人有兩派。一派是專出那些學生不想作或沒有能力作的題目的,如學生才看了幾頁歷史,就叫他們作《秦始皇論》,還不明白一鄉一村的社會組織,就讓他們寫《富強的根源》之類。這是抑制發表、阻遏寫作慾望的一派。另一派不同,他們總是先揣度練習的人對於什麼是有話說的、說得來的,才把什麼作為題目,而且這所謂「什麼」也只是一個範圍、寬廣得很,練習者無論選取哪一角來說都可以。比如書中寫到的那位王先生,在新學期新生入學之初就出過這樣的兩個題目:「新秋景色」「寫給母校教師的信」。炎夏剛過,時令已交初秋,每一個人都從外界得來一種感覺:「這是初秋了。」一位胖胖的學生說,他是從牆上牽牛花「經得起太陽光照了」這一點上感到天氣確實轉涼了。其他學生一定也有各自的感覺,因此也就可以寫出內容各不相同的文章來了。在小學校耽了六年之久,對那裡的老師都懷有深情,現在離開他們已好些日子,誰都會時時刻刻想念著他們,寫封信訴說自己對老師的思念,正投合學生的實際需要。葉氏認為,這些正是足以激發學生寫作慾望的比較合乎時宜的題目。

在日常生活中,作文總是為了事實上有需要才作;在學校,則多半是為了要練習才作。但是,如果從生活實際出發,在設計命題時創設一種情境,提出一種假定的「需要」,這樣來激發學生寫作的衝動,這比一般的命題方式效果可能會更好些。《文心》中王先生出的「寫給母校教師的信」一題,就近乎這一類。現在有些同志開始在嘗試的所謂「情境教學法」,就是採取懸擬事件、假設需要、規定情境、引起動機的方式來誘導學生「發表」的慾望。這種教學方法已被事實證明是有利於養成學生按照生活和工作的需要來恰當地說話、作文的能力的。

誘導「發表」還必須鼓勵學生主動地尋找作文的機會,養成有所見聞必以筆錄的習慣。單靠一學期有限的幾次作文,實在是很不夠的;要練成寫作的熟練技能,學生自己要多找練筆機會。為此,葉氏主張鼓勵學生多寫日記、隨筆、速寫或讀書筆記之類,他說這類文字「不多啰嗦,少有枝葉,有什麼說什麼,說完了就擱筆」,由於篇幅一般不長,「寫作起來比較便於照顧,藉此訓練手腕,最容易達到熟能生巧的境界」(《木炭習作跟短小文字》)。這種主張,大概一般有治學經驗和寫作體會的人都會首肯的。現代著名語言學家黎錦熙就曾提出過「日札優於作文」的觀點,把日記、札記看成是一種比一般課堂作文更為有用的基本訓練。老教育家段力佩也認為讀書札記應與作文相輔而行。況且,按照葉氏的想法,中學作文教學的目的無非是養成學生兩種習慣:「一、有所積蓄,須盡量用文字發展;二、每逢用文字發表,須儘力在技術上用工夫。」而這兩種習慣,單靠每學期幾次作文是培養不起來的。只有堅持記日記、筆記之類,才能養成隨時筆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的習慣,也才能養成每當筆錄都力求字斟句酌的習慣。

葉氏自己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就是勤於課外寫作、每天堅持記日記的。在最近發表的《辛亥日記》中,我們一方面可以看到這樣的記載:「第五六時作文,題為「年荒谷貴酒禁不能行宜改用他原料造酒說」。無甚發揮,得六百餘字,意殊不愜也。」「第四、五課作文,題為「士君子常以轉移風氣為己任論」。余做了六百餘言。皆系平日胸中之感觸,不甚合題也。」「第四、五時作文,題為《送中國赤十字醫隊赴武漢救受傷軍民序》。無甚發揮,勤作三百多字。」「作文課之第二時,題為「秋風辭」,不拘體韻。因即以前所作二律,草草書之以交卷。」而另一方面,當時正值辛亥前後,反清革命如烈火之蔓延,其勢洶湧,不可阻擋,年輕的葉氏每日關心的就是各省起兵反清、諸軍宣布獨立這些有關民心國運的大事,所以又隨處可見他直抒胸臆或縱論國事的精彩筆墨,洋洋洒洒,痛快淋漓,真正做到了有所積蓄必須盡量用文字發表,每逢用文字發表,必在技術上用工夫。他的學生時代的日記,就其價值來說,無疑要遠勝於當堂規定的那些「無甚發揮」「草草書之以交卷」的作文的。由此可以明白,在六七十年之後,鬚眉皆白的葉氏提出這樣的看法,實在是他長期親身實踐的深切體會,他說:「能不能從小學高年級起,就使學生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呢?或者不寫日記,能不能養成寫筆記的習慣呢?凡是乾的、玩的、想的,覺得有意思就記。一句兩句也可以,幾百個字也可以,不勉強拉長,也不硬要縮短。……我只覺得這樣的習慣假如能夠養成,命題作文的辦法似乎就可以廢止,教師只要隨時抽看學生的日記本或筆記本,給他們一些必要的指點就可以了。」(《大力研究語文教學儘快改進語文教學》)而要求學生學會寫日記、寫筆記,也正是在誘導「發表」上下工夫的有效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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