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安安的假期丨短篇小說
by 朱天文
不必像別的小朋友在這個暑假必須預先去補習ABCD,安安簡直是得意忘形了。畢業典禮上,那個長辮子女孩兒哀哀嬌嬌念到「離別並不是友誼的分散,而是力量的擴張」的時候,差不多同學們都已經知道章怡安的媽媽要生小弟弟了。
安安的父親擔任中華工程公司工程師,七歲那年安安隨父母親到關島姑姑家住了兩年,走時怡亭兩歲,寄在外婆家照顧,關島的工程做完回國定居後,才把怡亭接回來同住。
亭亭似乎給外婆寵壞了,不吃青菜,只愛吃肉,常常刷牙流血,光為糾正這項挑食的習慣,每次弄得飯桌上不愉快。飯後一顆魚肝油,亭亭總有辦法混過不吃,一次在煙斗里發現,一次在床鋪底下掃出一堆。亭亭且怕黑,床邊一盞檯燈開到天亮。剛回來跟他們一起住時,也不會喊人,經常就是一個小人在地板上玩洋娃娃玩個大半天。
對於女孩兒的資料全部來自這位怡亭妹妹,安安只覺女生是聰明透亮的,男生就笨。然而從什麼時候開始,亭亭對他不再認生了,和鄰居小孩玩耍當中每每聽見她講:「我哥說火星上有生物。」「我哥最會玩這個了,可以打到八百分喲。」「不信,你去問我哥。」
章先生夫婦是新派父母,對孩子的教育主張愛和溝通,「要做孩子的朋友」,雖然還不至於像美國孩子那樣到與父母親稱名道姓的地步,不過就此大權旁落,管教的責任都在女傭阿珍身上了。
阿珍人很喜笑,紅撲撲的兩頰顯得幹勁十足,精力用不完就管這管那,什麼都扯上身。章太太又最是柔聲細氣的婦人,章先生每可憐她清薄一如做女孩子的時候,所以生下亭亭六年之後章太太又懷了第三個小孩,章先生的憂柔是更多於喜悅的。
阿珍立刻感染到男主人的情緒,愈加把兩個孩子管得緊了。像這會兒安安一頭汗水從外面跑回來,紗門砰一摔,咚咚咚直跑上樓去,阿珍自廚房搶出,站在樓梯口還沒拉開嗓子,安安卻先替她喊了:「紗門不要砰。」阿珍揚聲呵斥:「跟你講過幾百遍,上樓不要這樣響。還有你的鞋子--」安安一溜煙從樓上躥下,跑到門邊把踢得一東一西的皮鞋收攏排好,又一溜煙跑上樓,看也不看阿珍一眼,似乎他之所以聽從阿珍的話,只是為了要阿珍閉嘴。阿珍並不在安安所認為的「女生」之列。
晚上阿珍替兄妹倆整理行裝,明天小舅舅要來帶他們回外公家。看見亭亭在她母親身上糾纏,阿珍過去把亭亭抱下,亭亭攀住母親的頸子不肯,阿珍恐嚇她,她嚶嚶地哭了。章太太說: 「由她罷。」也實在最近亭亭變得特別脆弱好哭,或許因為阿珍動不動拿媽媽生小弟弟的事來管轄他們,以及說話時威脅而認真的口氣,讓她敏感到她是不是又要像四年前那樣忽然失去了媽媽,失去了好長好長一段日子之後媽媽才又回來的。
安安管不了那麼多,小時候的印象,外公家種的芒果大大的,荔枝紅紅的,小舅舅帶他們去西邊河玩水,上游漂來了一大攤牛糞,小舅舅奮力地劃著水將牛糞朝下游趕去的那幅景象,安安現在想起來都會笑倒在地板上。章太太叮囑安安在外公家不要睡到太陽曬屁股,外公看病的時間不要亂玩亂鬧,不要吃有色素的零食,不要,不要……安安壓根沒聽見一句。他不顧阿珍的反對,堅持把他心愛的遙控汽車裝進旅行袋裡了。唯有一樁,算是暑假作業,安安答應每個星期給他母親寫一封信。
火車上,同行還有一位阿姨。小舅舅來接他們時並沒有跟母親提起,也沒有和他們預告一下,只是應該橫渡地下道時他卻勇往直前一徑而去,安安嚷了起來:「小舅,要走這邊。」
小舅舅名叫楊昌民。昌民先是訝異,「哦,這樣嗎?」隨就謙卑地笑了:「我去接一個朋友,就在上面。」朝頭頂指指,好像搭了電梯就可以上去。又微弱地徵求意見,說:「你們跟我一起上去呢,還是在這裡等我下來?」昌民是那樣用一種平輩商量的口氣和態度,安安兄妹義氣相報,陪舅舅一齊登上階梯去了。
朋友並非就在上面,走了一段路停在台北廣場前。昌民彷彿因為自己的欺騙感到內疚,不斷撫慰亭亭的腦袋,一邊倉皇地從人叢里找人。看到了,昌民背著行李袋跑過去,單手伸出蒙住一個女孩的眼睛。女孩被店鋪里掛著的一件襯衫完全吸引了去,昌民笑說:「喜歡?喜歡就買了呀。」女孩雖然一味推辭,但衣服裝進塑膠袋裡交給她時,她又真是開心笑了。
女孩林碧霞,在苗栗一家撞球場當記分小姐,昌民工作的地方離她不遠,廠內幾個年輕漢子都說新換了漂亮的小姐,有一回打賭,誰敢上前抱一下記分小姐即可獲得長壽煙一條。昌民不以為難,前去跟記分小姐說項,搔著頭,仍然是他那一貫和氣商量的口吻,記分小姐立刻把臉紅透了,低下頭格格發笑,昌民就抱住她親了一記。這次跟昌民同來,完全是一種羨慕大台北景觀的單純心理。前一天昌民帶她去逛了西門町、來來百貨公司,獅子林看了場電影,安排她住在朋友那裡,今早一齊南下。
碧霞打從坐上火車便沒停過吃,一會兒拆開一包,一會兒傳給他們一袋磚紅色芒果乾,安安吃了,亭亭小聲告道:「媽說不可以吃有色素的東西。」昌民笑說沒有關係,教他們吃過之後用上牙將舌苔刮凈就行。兄妹倆望著碧霞嚼得個血盆大口好不驚心動魄。又跟安安比賽嗑葵瓜子,嗑了一裙兜瓜子,就站起來嘩啦啦抖了滿地殼。昌民看出亭亭眼睛裡的沉默,抱歉而笑: 「沒關係,車上會有阿巴桑來掃。」一邊腳底下還是踢踢弄弄大致把殼攏在了一處。碧霞遂哄亭亭跟她斗橡皮筋,先將橡皮筋搓成團,放在窗台上,輪流用食指一捻,誰先捻開誰贏。第一回合亭亭贏了,碧霞不甘心,又來,仍然亭亭贏,再來,還是贏,亭亭害羞地輕聲笑起來。
車到苗栗,碧霞下車,昌民一直送出火車外,繞到他們車窗這邊,隔著玻璃,一里一外,碧霞手掌拍著窗戶再見,邀他們跟昌民來苗栗找她玩。亭亭伸出手掌貼在窗上,大手小手五根指頭吻合了印一印,表示約定。及至火車發動時,昌民還沒有一點上車的跡象,亭亭緊張了,打著窗求舅舅趕快上車。昌民笑嘻嘻的,火車開了,與碧霞肩並肩追了幾步跟他們揮手再見,霎時就被火車拋在身後了。亭亭嚇黃了臉,安安安慰她說:「不會啦,你看,舅舅的包包還在。」等著舅舅在通道門口出現,等著,等著,一世紀那麼的長,安安再也按捺不住了。終於,昌民一臉燦笑地現身!唉唉唉,我的好舅舅呀,安安只差沒衝過去給他一拳。
銅鑼站下車,大舅媽和兩個表姐來接。安安早就把汽車拿出,兩手背在身後遙控,紅小車就像一隻摩登的哈巴狗在安安跟前興頭頭地跑著,立刻吸引了幾個鄉下孩子,擁著安安一路走去外公家。許多人事變了,從亭亭烏亮的眼睛看出來,清捷的童音講出來:「小舅,鋪了柏油路。」「啊,放米的大房子呢?」
農會遷了新地方,穀倉便改成制塑膠袋廠,原來倉前一棵老柳只剩下了一截樹榦。亭亭失望極了喊道:「柳樹,大柳樹也沒有了。」有個婦人蹲在樹榦上捆著廢塑膠袋,蓬鬆的大頭使整個身子看去像一朵蘑菇。小表姐和安安同年,偷偷告給安安那人是瘋子。卻不及關心瘋子是件什麼事情,外婆已經走出醫院大門迎接他們了。
剛到,外公就發了頓脾氣。先是看病的一個年輕人,彎腰駝背的嬉皮相惹惱了楊老先生,要他回去剪了頭髮再來治病。及見安安人模人樣地在庭前放汽車,招來一群閑人觀看,登時蹙起了眉頭。安安跟外公行禮請安,外公擺擺手道:「好,好……」便進診療室去了。安安頹然收了車子進屋,留下那些好奇的孩子在門前眷戀不去。
跟著一連串發生的事情都叫安安不快樂極了。從小習慣於拿可口可樂解渴,在家裡,只要他打開菲利浦冰箱,隨時都有冰透的飲料,叭噠一聲開了罐,仰頭就飲。外公家仍是十數年前的聲寶牌,保養得很好,除了因為年歲,安安已與冰箱齊高,以及雪白漆色轉成了柔潤的象牙黃。安安汗津津地衝到冰箱前,拉開門,裡頭有一碟白切肉,半隻白煮鴨,一些藥瓶,一瓶黑松汽水。正灌著,外公看見了,道:「平常喝什麼汽水,又不是請客。」
吃飯,外公說:「扒乾淨,碗里不要有一顆剩飯。」刷牙,牙膏蓋子沒蓋,外公經過洗臉槽,敲敲槽台,告訴他:「東西從哪裡拿來的,就要放回哪裡去。」
外公也不疾顏厲色,最多就是皺眉頭,刻出額上深深幾條溝紋。安安與其說是畏懼外公,不如說是害怕外公不喜歡他了。或者只為一件,常聽母親講起外公醫病不收窮人的錢,光這一點,已足夠在安安的心目中建立起一座崇高的殿堂了。外公家的一切都是整潔有序,並且像老照片湮上了一層歲月的象牙黃。
那架老收音機,從安安出生以前就有了的,現在仍擺在樓上正廳的書桌上,仍是那件泛舊紫紅絨布覆罩著,每天清晨七點鐘準時打開,轟轟烈烈叫醒還在貪睡的人。照例楊老先生已臨畢兩頁帖子,翻閱報紙一邊聽完新聞報道。
安安賴床,朦朧中聽著「里根總統原則上同意派遣一支小規模的美國部隊,前往黎巴嫩首都貝魯特……」聽著樓窗外檳榔樹上的麻雀吱吱喳喳吵鬧。直到大舅媽登上榻榻米床上收蚊帳了,才連打幾個滾爬起來。
七點半早飯。安安吃不慣清粥小菜,把筷子放在嘴裡咂著,外公揚起眼望了他一下,他還發獃,亭亭跟他猛使眼色,他才忙忙夾了一條醬瓜吃掉。
早飯後,陸陸續續不斷有人來看病。外公的助手阿榮叔現已結婚,但仍然中飯晚飯在這裡吃,大清早騎腳踏車來,第一件事先把候診室桌几上的一壺茶水重新沏過。忙不來時,外婆跟著在藥房幫忙配藥,總是一襲素淡的旗袍或套裝,襟上別著古麗的別針,口袋裡常有幾顆含笑花,行走時香風細細。
外婆每每或在庭前跟病眷們寒暄,或在蓮池邊的叢竹短籬上鋪曬蘿蔔條、酸菜乾,看見游嬉的他們,便央求他們來輪流給她捶背,捶完獎賞一些她的私房吃食。有時氣喘吁吁跑上樓來,呵斥他們不要把地板踏得嘭嘭響,外公在下面替人看病需要安靜,拋給他們嚴厲的一眼之後下樓。多半他們會屏息斂聲一會兒,漸漸又忘形起來,等到瞄見外婆烏亮亮的蓬蓬頭一登一登從樓梯升上來,即又偃兵息鼓,以致外婆辛苦地跑上樓卻面對著他們的一片安靜而不知罵誰才好。
吃過中飯,外公用長長的薄刀把西瓜均勻地片成片,一人一牙,多了也沒有。然後睡午覺。管他們午覺的任務交給了大舅媽,帶著他們在東廂從前阿榮叔單身時住的房間睡,小表姐一起。三個孩子躺在榻榻米上朝空蹬腳,看誰蹬得久,叫自由車比賽。舅媽幫他們搖蒲扇,講樊梨花移山倒海,講著講著語焉不詳了,兩個不中用的女孩也叛變睡著了,剩下安安一人,睜大著眼珠東望西望,整棟房子只聽見飯廳掛的自鳴鐘得躂得躂,地老天長地踱方步。一格一格的窗格外面是濃蔭深深的釋迦樹,安安一粒粒數起果子來,盤算哪一粒最先成熟可以吃。偶爾風吹開密密的葉子,透出一窟窿藍天,很高遠。他聽見杳杳騰騰蟬鳴的天邊有一聲兩聲「叭——卜」,賣冰淇淋的。安安覺得寂寞。
他設法逃過午睡,跟他的鄰居小朋友以兩聲長哨為暗號,每在後面院牆外響起,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把他的遙控汽車跟人家換來了一隻烏龜養在鋁桶里。他溜出大門外買冰淇淋,被外公從樓窗上發現喊住逃開,外公找下樓,明知道他躲在水井背後,卻不來抓他,門廊底下站站就返身進屋裡去了。他記住逃躲時的絕望和羞恥,就沒有再買冰淇淋。
他恍惚感覺到威嚴,這件看不見摸不到的東西似的,然而的確在著那裡。在外公那張臨帖的書桌,一筆、一硯,收音機紫紅絨布上一隻雪青瓷瓶,插著外婆剪枝的玉蘭花,花瓶旁邊一副外公的玳瑁眼鏡。在診療室、手術室和配藥房,那是他們小孩去不得的地方。
除了一次,外公外婆赴台中參加親戚婚禮,小舅舅問他們要不要吃健素粉,帶他們進來藥房,用支細長扁平的金屬匙挖了滿勺,一彈抖進每人張大的嘴巴里。又教他們辨別藥瓶上英文拼字藥名,古里古怪的念音把大家笑做一團。還玩了秤葯的天平。還下蓮花池塘捉鯉魚,捉了放,放了捉,攪得一池塘渾水,昌民突然大叫:「水蛇!」一哄擁上岸,才發現昌民站在水裡咧著嘴笑,手中高擎的是根蓮花莖罷了。林碧霞也來了,昌民央大舅媽做了鍋綠豆湯,吊入井裡放涼,大家吃得個鍋底朝天意猶未盡,把阿榮叔也拉下海,一齊瞞過外公外婆。
外公好像對小舅舅格外嚴厲。嚴厲以一種輕蔑的態度表達出來,會令人喪志的,但昌民不。他採取了最佳的一條抵抗方式,不抵抗。在外公跟前,如果昌民是條犬,他必然是耷拉著長耳長尾,翻著白眼,溫柔而無辜地仰望著他的主人。外公斥他:「沒骨頭。」
當面外婆與外公永遠站在同一陣線,還搶在外公之前先把昌民數落一頓。背地裡,外婆可是寵這個小兒子的。昌民買威士霸,外婆便自掏私房錢出資了三分之一,摩托車寄在老街一個朋友家,每天早上走路到老街,駕了車去苗栗上班,追女朋友。安安也學會了替昌民掩護,好比上樓,昌民的鞋子始終是脫得東倒西歪,下樓則始終是不懂該把托鞋倒轉來併攏了擱在一邊,安安已不知幫他收拾了多少次。
黃昏來臨時,鄰居們紛紛擔了桶子來外公家打水,打了水沿花園碎石徑一路潑灑出去,又是招呼,又是嬉鬧,狗吠著,火雞咕嚕嚕一陣啼起。大舅媽在廚房忙,現改裝了瓦斯爐,磚灶只留到年節蒸年糕用。阿榮叔蹲在後院柴房那裡燒垃圾,然後把一支支用過的針筒洗凈,放進蒸汽鍋里消毒。放狗是外公的事。這一天,外公對安安說:「放狗去吧。」
安安嚇一跳,跟到天井。外公要他把狗鏈解開,他做得糟糕透了,但外公不催他,不教他,唯低斥莎莎安靜,不要跳。解開了莎莎,去樹下牽小虎,祖孫倆穿過井邊,那些打水的鄉人都停止了喧嘩,稱呼外公:「楊先生。」
外公沿稻田朝溪邊走去,腳步大而疾,安安差不多是小跑步跟著。來到臨溪一塊草地,外公把鏈子交給他,誰知小虎到了他手上,一徑往深草地方咻咻嗅去,他固執地把住鏈子絕不鬆手,被拖著狼狽地跑了一大圈,終於跌個狗吃屎,小虎倒乖了,撩起腿朝草叢撒了泡尿。安安驚訝地看見外公擲出一塊石頭,喊道:「莎莎!」莎莎飛奔而去,銜了石頭回來交在外公手上。外公摸摸它頭贊好,又把石子向空中一丟,莎莎凌空躍起,咔嚓一含接了個准。
這趟回來的路上,安安興奮得好像晚霞都燒上臉龐來。他給母親的信上只寫了一句:「媽媽,今天我跟阿公到河邊放狗,」就再也寫不下去了。他找不到任何字句,任何生活里曾經有過的情感,足以表達下午這一場經歷,找不到。
隔日他把同張信紙拿出,在昨天的開頭底下另起一段寫道:「傍晚阿公澆花,我幫阿公把噴壺裝水,阿公告訴我一些花和草的名字,有--」有什麼,安安卻半個也記不起來。腦中留下的,有的只是他與外公蹲在花圃前,外公的影子籠罩著他,嗅見外公身上是一種消毒水爽利明快的氣味,青皙的手背微凸出淡藍色血脈,迅捷地除蟲,摘下敗葉,外公說話的聲音從他頭頂隆隆壓下。
到他必須趕緊寄出一封信給母親,只有在「外公要我跟亭亭每天背一首《古詩源》,今天我背的是大風歌」底下,續寫:「我很好,亭亭也很好,請您們放心。」亭亭用在幼稚園學的注音符號拼出:「我想念媽媽爸爸。」
亭亭顯得很落單。大舅舅三個女兒,大表姐讀建台,三年級暑假輔導,見不到她人。二表姐國一,是下樓吃頓飯也會臉紅的尷尬年齡。小表姐光會巴結安安,不屑與她為伍,多半她還是跟定外婆。跪在榻榻米上幫外婆捶背,舅媽坐小板凳上剝花生,聽他們大人有時談到瘋女人的事情,亭亭問說:「誰是寒子呀?」外婆虎下臉叫她小孩子不要聽那麼多。她看見外公與安安牽著小虎走過窗格外花園的碎石子路,踏出礫礫的腳步聲……
她們忽然都停止了手底下正在玩的家家酒,轉臉望過去,大家逃奔起來。亭亭跟著大家一起跑,跑,絆了一跤,爬起來又跑。女人從後面追上來,揮舞著他們遺落的玩具狗熊叫喊他們。亭亭的拖鞋被田埂上的爛泥粘掉了,同伴們從一道又一道的鐵軌都跑過去了。她才跑上鐵道壟,又絆倒了,下巴磕到鐵軌上。她哭著爬起來,喊:「哥——」女人衝過來,把她狠一抱,離了鐵軌,火車夾風夾沙轟隆隆地開過去。「不哭,不哭,寒子在這邊。」
火車過去了,軌道上靜靜的,一張便當盒木片蓋子低低地飛滾了一尺遠。對岸的孩子們睜大吃驚的眼睛,不能相信呈現在面前的景象,紛紛跑開了。女人抱她走到塑膠袋工廠前放下,安安已從大門裡一臉凝肅地走出,不理小女生們在旁指指點點報信,直走到女人跟前,把女人的手掰開,牽著亭亭走進去。
他們經過客廳窗外的碎石路,聽見裡面有婦人在哭鬧吵架,外公外婆也在。安安帶她進了阿榮叔房間,意外地,昌民在。昌民整個人頹廢地抵在牆上,極力傾聽著什麼,那是前廳傳來一高一低的哭罵聲。安安嚴肅地和亭亭低語:「林阿姨的媽媽,林阿姨也來了。」
三人沉默著,久久,前屋也安靜了下來。「煙!」昌民粗暴地打破了寂靜,垂頭喪氣也不看他們,伸出手掌又說一聲:「我的煙!」安安忙爬到榻榻米一角,堆放著舊雜誌報紙的背後掏出包抽了一半的長壽,窗台上有火柴,昌民顫抖地擦了火點著抽。
窗格上系的一面圓鏡,這時照著對面窗外的釋迦樹影,和院牆下,半截摩托車身。聽見是外公,劈劈啪啪的拖鞋三腳並一腳奔下樓梯,沒換鞋,直跑出飯間,穿過天井、後院,衝到柴房前,一把推倒昌民的摩托車,搬起牆根的大石頭就砸,砸,砸個癟。
昌民的眼睛從披散的額發下望出來,盯著鏡里縮小的、不完整的動畫畫面冷笑,冷冷的笑,釀成了陰鬱而簡直有些殘忍的沸點時,他突然照牆壁恨恨掄了幾拳,痛得捂住拳伏在床上絲絲吸氣。
之後,就不見了昌民,這回似乎連外婆也不能諒解。兄妹倆模糊曉得是碧霞的母親來鬧,要昌民跟她女兒結婚,外公不答應。窸窸窣窣的耳語在外公背後,在他們小孩上頭低低進行。亭亭學外婆不屑的口氣,道:「打史勞克的!」這個使兄妹倆都義憤勃發。
接到母親來信,告訴他們,外公所做的一切決定都不會錯,這件事情最後終於會解決的,要他們每天把《古詩源》背熟就好。爸爸已為小弟弟取了名字,叫章怡平。還有,阿珍有了一個男朋友。這封信照例外公也讀了。
安安不再跟外公去放狗,看見外公牽著小虎跟莎莎從夕陽明濛的窗外走過,他的心黯黯沉下。晚飯時,外公喊他名字,叮囑他壓在榻榻米底下做蕨葉標本的報紙該換乾的了。那是有一天午睡醒來,外公幫他在平鋪的蕨葉上加蓋了報紙之後,兩人掀起榻榻米一角平塞進去壓好的,以後隔幾天便換一次報紙。安安頭沒抬也沒應聲,外公擱下碗筷,說:「那就拿出來扔掉,放在裡頭生霉!」剩下半碗飯菜就離開桌子了。
安安不睬外婆譴責他的目光,起身走到床炕邊,掀開榻榻米,拿出標本紙板,捧到廚房外面,扔進裝垃圾的大竹簍里了,也沒把飯吃完。後來亭亭來搖他,他已在阿榮叔房間歪了一覺,兩人坐在床上發獃。亭亭忽說:「哥,我想媽。」安安拍拍她不講話,這個時候,亭亭卻想起寒子來,寒子粗糙的衣服擦著她臉,寒子柔軟的胸脯,寒子的大肚子。
再見到小舅舅,是失蹤兩星期後,安安跟舅媽去菜市場,舅媽買了一串腌芭樂給他,又給他一個銅板叫他去吃冰。每次舅媽碰見她的那些阿姐阿妹,便是拿這種方法打發了他們。他正在吃愛玉冰,背後有人拍他。「小舅!」
昌民理了頭髮,顯得蠻精神的。說:「要不要跟我去一個地方?」
安安忙不迭問道:「為什麼阿公不讓你跟林阿姨結婚?」昌民搔搔耳背,慚愧一笑,說: 「你們都知道啦。」
安安替他急,「那林阿姨呢?那你們就這樣沒了啊!」昌民懸空一撫他頭,
只是虛弱地微笑,道:「亭亭還好罷。」
安安仰起臉望他,不大明白,不大明白那天舅舅的憤怒和痛苦,與今天舅舅的,的什麼呢?他說不上來。停下腳步,他說:「現在要去哪裡?」
見他一派不滿之氣,昌民朝路頭一指道:「老街。去了就知道。」安安嘆口氣,心甘情願跟去了。
地方在人家廚房後邊加蓋的半新房子。他們穿過人家客廳,跟一位坐在沙發上剝花生的老阿婆打了招呼,再穿經廚房,開門時昌民解釋:「平常都走菜園那條小路進來的。廚房跟人家合用。」
門推開,照眼只覺亂,不但亂,而且臟,而且有女人住在這裡的明顯跡象。太亂了,幾乎沒有立足之地,昌民跋山涉水過到那頭把窗戶打開,透進新鮮空氣,也透進明麗的陽光照見室內一覽無餘。昌民拿件牛仔褲搭到椅背上,覆住女人的衣物。抱歉道:「沒辦法。我亂,她也亂。」並且實在這裡不是待客之處,便出來到菜園講話。
昌民說:「禮拜天,店裡生意好,她講要多賺一點錢。現在是,兩個人生活了。」復想起安安可能不知店裡意指何處,比了比撞球的手勢。「她不要我陪在那裡,說別人會知道我是她老公覺得沒意思都不來了。」講著笑起來。
安安望向他們的屋子,覺得迷惘。昌民道:「這裡只是暫時住一下,你看,連飯桌都沒。大大前天我們在苗栗公證結婚的。」安安問道:「阿公曉不曉得?」
昌民立即氣不平起來,走到菜壟那頭,點了根煙,走回來。說:「她媽媽真是,不上道!以為我跟碧霞有怎樣,又看我們家做醫生有錢,要賴上,那天自己就跑來跟我們家談判,不笑死人!有錢,有錢那也是爸的呀。」昌民更氣了,「她也那麼三八,居然跟她老媽一齊來,眼睛塗那麼藍,還擦口紅!」昌民再也說不下去了,兩人就那樣獃獃望著菜花上飛舞的無數只小白蝶。
很久,昌民平靜了。說:「我就跟她說,結婚,可以,但她要跟她媽講清楚,別希望我從爸那裡拿一毛錢。就算我會,爸也不會給。」昌民定定望著安安,以至於安安不得不抬起頭,見舅舅仍又是他素來的那種,隨時隨地都像在對人抱歉的、虛弱的笑容。昌民道:「你阿公看我,反正是最沒出息的人。」
安安聽了很難受,不光為這句話,為的一件什麼他還不解的、不願去解的,或許那就是所謂的成人世界了。但至少有一件是他不願見到的,見到了舅舅自嘲的笑里的失意,與落寞。
從外面回來,飯間桌上已擺了碗筷和煮好的兩樣菜,用紗罩罩著。表姐們聚在屋裡紛紛議論著什麼。安安發佈道:「我看到小舅舅了。」眾女眷並沒有預期中的震驚,安安鄭重又宣告一次,「小舅還帶我到他住的地方去。」
舅媽道:「見到那個林阿姨什麼的啦?」
安安惱羞道:「小舅跟林阿姨結婚了你們知不知道!」
大表姐道:「早就知道了。他們上個禮拜就搬到老街去住了。哼,故意跟我們打對台。」
舅媽丟給大表姐一個警告的眼色,「夠啦。你們當心在阿公跟前莫講這件事,知道不?」
安安這才發現家中空氣異常。外公正在給瘋女人動手術,外婆阿榮叔都在手術室里,隔著陰幽的配藥間望得見手術室毛玻璃窗里人影幢幢。聽說是瘋女人從芒果樹上摔下來,五個月大的娃娃流產掉了,被人發現時跌在路邊,一地血。
手術之後的女人,暫被安頓到天井側西廂阿榮叔房間休息。這間房,阿榮叔搬出以後,便成了三不管地帶。舅媽裁衣剩下的碎料堆在這裡,孩子們捏好待乾的黏土娃娃、坦克車,列置在窗檯邊,外婆穿舊的高跟皮鞋捨不得丟收在榻榻米底下,牆上貼著一幅幅月曆撕下的美女圖片,以及昌民的煙酒、髮油、刮鬍水。當楊老太太接到章先生掛來的長途電話報告章太太已送醫院待產之後,發現隔壁房裡亭亭竟然並卧在寒子身邊,撫理著寒子亂蓬蓬的額發時,簡直嚇壞了,急把她抱離了房間出來,斥罵:「真是小人家不怕齷齪!」
客廳里因為西晒,藻綠色布帘子放下了,透著斜照,像沉在水中。外公與阿榮叔對坐在沙發椅上喝茶,商議著能否把寒子先送到頭份天主堂辦的婦女手藝訓練所,不然誰知寒子的養父又會做出什麼壞事來。安安靠在飯廳通往客廳的通道牆邊,撫摳著檜木壁上一條條紋理,看著手術工程後疲倦的外公,只覺對於許多事情他是如此找不著理路可循。
夜晚,電話鈴突然大作時,全家皆知是章先生報信來了,一窩蜂擁至電話間。拔頭籌自然是楊老夫人的權利,電話筒傳到外婆手裡,得知生了一個女孩。外婆轉過身,叫大家別吵,要外公來接,外公立在人堆外圈,走進來接過電話。打了有一會兒,掛了。半晌,抬頭跟外婆說:「孩子很好,阿蕙不太好。看看今天夜裡怎麼樣。我們等廣麟的電話罷。」 過了十一點大家還沒睡。外公坐在那架收音機前翻閱東西,只亮著一盞檯燈,暈暈包住半室的昏黃,上好的檜木地板和牆壁幽幽映著人影。在這個鎮上行醫了四十年的楊老先生,像是第一次對這個他終生相信,並且終生奉行不渝的醫道,發生了動搖,發現了他的無能為力的時刻。外公決定搭夜車跑一趟台北。 亭亭換了睡袍,從樓上自己房間抱了枕頭和被單下樓。一階梯一階梯,靜靜、遲遲地走下來,走過飯廳要出天井,外婆喊住她,喝道:「如何這麼硬殼兒的小人兒,啊?」聲音一咽。 亭亭又從她那仃仃的眼睛汪起了水霧,卻努力不讓變成淚珠而睜大著。然而這時候外婆也沒有意志與她爭這個了,大舅媽在旁說:「我一起去陪著吧。」安安沉默地望著亭亭幼小的背影橫過天井到阿榮叔房間,忽然覺得妹妹離他好遠,好遠。 當安安張開熟睡的眼睛,看見天光里是外婆半明半暗的臉廓,他一躍跳起,怎麼就這樣稀里糊塗睡過去了!外婆按住他笑起來,拍拍他莫驚,道:「都好了。都好了。」一疊聲高鳴汽笛的火車由遠而近駛來,刷刷刷飛馳而去。安安詫異地發現一夜沒睡的外婆,平常竟是戴了假髮的,摘去後,此刻顯得是那樣沒有保護能力的幼稚而可憐。
隔日下午章先生便開車送楊老先生回來了。一家在飯廳圍觀著章先生帶來的一疊剛衝出的照片,是媽媽和才出生的小妹妹。亭亭訝道:「好難看唷。都沒有眉毛呀。」章先生說:「全醫院最重的,三點八公斤,哭聲也最大。」
有一張是阿珍和一個男人在家門口照的相片,旁邊是輛「將軍鮮奶」小貨車。亭亭嚷起來: 「哥,快來看將軍鮮奶,嘖嘖,他怎麼把手放在阿珍腰上呀!」
安安可忙得什麼似的,一下跑進來看兩眼照片,一下跑出去提了口鐵皮小桶子進來要父親看他養的小烏龜,一下又捧了盆植物,道:「蔥。我跟阿娟亭亭每人都有一盆,比賽看誰的長得快。」又跑到天井廊柱下,筆直地靠在柱上比身高,告訴父親從柱子上的記號可看出他比暑假開始時是長高了那麼多的! 外公道:「放狗去吧。」
外公今天並沒有與莎莎玩丟石頭的遊戲,站在溪邊,望著遠天遠山。安安牽著小虎在撒尿,見外公忽然轉身揚起步伐離去,走的是另外一條路。
過了曬穀場、大榕樹,到街上來了。外公走得又快又飽滿,經鎮公所、衛生署、郵局、加油站、菜市場,然後走向通往老街的仁德橋。安安屏住氣望向外公,不能相信。外公道:「去看看你小舅舅。」
安安首先想到的是,天啊,他們家太亂了!走走,他再也無法忍耐了,把小虎交給外公,跑著坡路趕先去,老遠便大喊起來:「小舅,阿公來啦,快呀,阿公來看你們啦。小舅!」
昌民先跑出來,牛仔褲襯衫,差強人意。外公已走到菜園籬笆外,並沒有要進來的意思,一見昌民倒把眉頭蹙起。昌民顯然窘迫極了,不抵抗主義此時完全失敗。外公揚聲道:「阿蕙生了一個女兒,都很好。」
昌民一時不知要請他們進去,還是要喚碧霞出來。外公擺擺手,像說算了,像說再見,像說: 好罷好罷,你們自己的世界自己去闖吧。轉身牽著小虎就走了。
昌民怔怔望著父親轉彎沒入扶桑叢籬里不見了。暮色,因為炊煙,更深了。安安搖著手跟昌民再見,「小舅,林阿姨,走啰。我再帶亭亭來看你們呀。」當碧霞自屋中悄然走出,看見昌民蹲在壟邊,也許是沉思,也許是看菜花,而此刻,卻不敢驚動她的丈夫,也靜靜在旁邊蹲下來了。
寒子能夠起身時自己便跑掉了。每天清晨阿榮叔騎單車來,總會看見大門水泥牆柱上用來插放旗杆的鐵環環里已有一束野薑花,清香撲鼻。
章先生提早來接他們回台北,安安已收到學校通知要參加新生訓練。章先生的跑天下停在大門外,阿榮叔和舅媽幫忙他們搬運行李,以及安安一會兒塞進來的一盆蔥,一根避邪驅鬼的桃木杖,一袋刷啦啦響砸扁的汽水瓶蓋子。亭亭取了插在大門旁的野薑花,她叫它是寒子花。他們的確帶了很多很多玩意兒走了,包括大舅媽教給他們的,月亮公公不可以指哦,指了會爛手爛耳朵。
曾經有一年夏天,綠得特別的綠,它只是屬於安安這個小男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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