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他把國畫從頹廢中挽救了

「文人書法」的提法,我想大約從「文人畫」一說過渡而來。說起文人畫,我想起一位早逝的大師陳衡恪(師曾)先生,五四時期,他高標文人畫的大纛,結社布展,譯文撰述,其對傳統文人畫價值的闡釋與維護,開一代之風氣。多年之後,傅雷先生在評論陳師曾和吳昌碩時也說:「這兩位在把中國繪畫從畫院派的頹廢風氣中挽救出來這一點上,曾盡了值得讚頌的功勞。」陳師曾在其自撰《文人畫之價值》中,歸結文人畫有「人品、學問、才情、思想」四要素。毫無疑問,此「四要素」若是移至「文人書法」上來,應該說也是相當適用的。

陳衡恪是詩書畫印的全才,他曾說:「生平所能,畫為上,而蘭竹為尤。刻印次之,詩詞又次之。」這一點,他如實道來,似乎不如齊白石「滑頭」,齊說起自己「詩書畫印」的排名時,好像是「詩第一」,「畫最次之」,讓人怎麼看也覺得老人似有「欲擒故縱」之嫌。陳衡恪將自己的「詩詞」置於最末,而於書法,則提也未提,想必還應在「詩詞」之後了。

要論起陳衡恪的詩詞書法,其實他都有不俗之功力,這和他早年的家庭熏陶是無法割開的。我們都知道,陳衡恪出身江西義寧(今稱修水)的詩書世家,其父祖皆一代碩儒,文史大家。祖父陳寶箴曾任湖南巡撫,在晚清時期領導了頗有影響的湖南新政;父親陳三立,清末同光體詩派的領袖人物,維新四公子之一;三弟陳寅恪,更是中國的史學大師,被譽之為「教授中的教授」。加之陳衡恪本人以及其次子、著名植物分類學家陳封懷,一家四代出了五位傑出人物,成為國內絕無僅有的一大奇蹟,故被稱之為「陳門五傑」。修水至今也有個「五傑廣場」,就是以陳氏家族為豪。順便再說一句,在我們的《辭海》中,僅義寧陳氏一家,就為陳寶箴、陳三立、陳衡恪、陳寅恪四人分立了條目,這大概也是絕無僅有的奇蹟了,即便「三曹」、「三蘇」也只能在人數上屈居其次了。

據陳三立《長男衡恪狀》說,陳衡恪兒時隨祖父「識字,說訓詁」,「七至十歲,能作擘窠書,間作丹青,綴小文斷句。余父輒以誇示賓客,忘其為溺愛也。」可見陳衡恪少時就顯示出極高的天賦。十四歲,在湖南長沙與著名書畫家胡沁園王湘綺相識,常以國畫請教。又受業於湘潭周大烈,周大烈字印昆,不僅於文學有造詣,還精於金石書畫之鑒賞。結婚後又從岳父范肯堂學漢隸、魏碑及行楷。范肯堂乃南通名儒,著名文字學家、書法家。在這些名師指導下,加之其聰穎好學,刻苦鑽研,青少年時期就已藝事大進,於詩詞書畫印諸藝,皆打下了紮實的根基。後赴日留學,初入宏文學院,與魯迅朝夕相處,畢業後,又考入東京師範博物科繼續深造。其時與正在上野美術專科學校攻讀西洋美術的李叔同相識,兩人一見如故,在書畫、詩詞、篆刻等方面都有同好,於是相交頗契。

歸國後,陳恰又與魯迅同在教育部任職,兩人意趣相合,交往甚密,那段時期里,「陳師曾」大概是魯迅日記中出現最頻繁的名字之一。他們時常一起逛琉璃廠,互贈書畫碑拓等。應該說,魯迅對陳衡恪的書畫印章還是頗為看重的,他最初翻譯的那本《域外小說集》以及《會稽郡故事雜集》,封面題籤都請了陳衡恪書寫。在今天魯迅所存有並不太多的書畫藏品中,僅陳衡恪一人的作品,就有十五件之多(九幅國畫、六枚印章)。1933年魯迅在《北平箋譜》序中對陳衡恪的畫作了很高的評價:「及中華民國立,義寧陳君師曾入北京,初為鐫銅者作墨合,鎮紙畫稿,俾其雕鏤;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復廓其技干箋紙,才華蓬勃,筆簡意饒,且又顧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詩箋乃開一新境。」

儘管陳衡恪的書畫印章,受吳昌碩的影響很大,但魯迅對陳的推重似乎更大於吳,這或許也說明魯迅更喜歡文人筆墨中「筆簡意饒」的書卷氣吧。周作人在《陳師曾的風俗畫》也有這樣幾句:「陳師曾的畫世上已有定評,我們外行沒有什麼意見可說。在時間上他的畫是上承吳昌碩,下接齊白石,卻比二人似乎要高一等,因為是有書卷氣。」這一點,周氏兄弟的觀點應該說是非常接近的。

陳衡恪的書法宗漢魏六朝,上溯鐘鼎、甲骨、石鼓、秦權,下逮漢隸、晉唐行楷等,幾乎無所不能。他的字和他的印章在風格上頗為統一,都有醇厚的氣息,且風神秀逸,蒼勁朴茂。據說他作書喜用狼毫禿穎,故線條蒼老剛健有雄渾之氣。人皆謂陳衡恪的書法中,篆隸最強,而我以為最能代表其個性書風的,還是他的行草書。我讀他一些書札尺牘,以及于山水花草小品上的行草題跋,線條厚拙但寫得輕巧簡練,自然磊落,有時也不乏帶點爛漫天真之氣。通篇觀之則靈動鮮活、生氣勃然。而其篆隸書法,則深受缶老的影響,尤其是石鼓文。當然相比較而言,陳氏書法結體平實,用筆含蓄收斂,沒有缶老作書的誇張與霸氣。

在中國近現代畫壇上,陳衡恪也是一位開風氣之先的人物。當年他所作的《北京風俗人物畫》,用速寫與漫畫的形式,揭露出當時社會底層的民間生活,其手法之新奇,意境之獨特,可謂前所未有。著名漫畫家豐子愷曾被人譽為是「中國漫畫」的開創者,但豐先生立即給予了糾正,說「中國漫畫」的真正開創者應為陳師曾,儘管1915年發表《北京風俗人物畫》時還未被冠之於「漫畫」之名,但這卻是中國的漫畫之始。另外,眾所周知的關於藝術大師齊白石「衰年變法」的故事,也就是齊聽從了陳師曾的建議而獲得了成功。陳衡恪在一首《題齊瀕生畫冊》詩中,最後就有這樣兩句:「畫吾自畫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當時齊白石的畫比較拘泥,流落京華無人識,正是遇上了陳衡恪的鼓勵和幫助,才走出了一條大寫意文人畫的成功之路。難怪白石老人在晚年的口述自傳中也曾感慨地說:「如沒有師曾的提攜,我的畫名,不會有今天。」

「畫吾自畫,何必求同?」陳衡恪以此金針度人,也代表了他自己的藝術觀。只可惜,就這樣一位有獨立思想、藝術造詣的天才美術家,卻天年不永,在他四十八歲的藝術創作黃金之際,卻因繼母病故奔喪時不幸染上傷寒而一病不起。陳衡恪之死,在北京藝術界引起極大的震動。著名學者梁啟超在《師曾先生追悼會上演說》中有幾句話評語甚高,他說:「師曾之死,其影響於中國藝術界者,甚於日本之大震。」又稱陳師曾是「現代美術界具有藝術天才、高人恪、不朽價值的第一人。」因為陳衡恪有「朽道人」、「朽者」之別號,故吳昌碩也輓詞曰「朽者不朽!」

世事難料,往往自稱「朽者」者,卻反而「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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