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歷史上最「不可救藥」的文人——蘇東坡

文字 〖〗 )蘇東坡一生融儒、釋、道於一體,詩、書、畫俱佳,他的人格所體現的進取、正直、慈悲與曠達的精神閃耀著千年的中國歷史,他不僅是中國歷史上難得一見的曠世奇才,還被譽為第一千年世界歷史的12位英雄之一。蘇東坡自云:"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可是封建官場之於他,註定是失敗的地方,那不是因為他不懂官場,而是懂得太多,他痛恨那種無益的黨爭,屢屢在關鍵時刻吐露真言,因此他被當政的各派視為持異見者,頻繁遭到貶謫,蘇軾的無奈也是歷史的無奈,是封建制度下的必然結果。難得的是蘇軾坦然接受這種厄運,他一生"歷典八州","身行萬里半天下",不僅沒有被打倒,以其達觀和智慧,以其豐富的人生體驗和獨特的人格魅力,在升沉之間,留下了2700餘首詩,300多首詞,800多通書信,各種文章數以千計,被讚譽為"不可救藥的文人",創造了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蹟。今天看來,這樣的"不可救藥的文人"才是中國歷史的光榮,不僅因為他留下的大量的詩書畫作品,還因為他的處世精神,為後世提供了一個理想的範式。蘇東坡,本名蘇軾,生於宋仁宗景祐三年(公元一○三六年)十二月十九日,眉州眉山縣人。眉山縣位於今四川省成都南五十里左右,父蘇洵,母程氏。蘇東坡和父親蘇洵,弟弟蘇轍,三人在宋代文壇上皆享盛名,後人稱之為"三蘇",皆列入唐宋古文八大家。東坡故居在城南紗谷行,清朝曾經重建,號稱"三蘇祠"。當時有歌謠說:"眉山生三蘇,草木盡皆枯",眉山草木盡都枯萎失色,原因是草木之色全加諸於三蘇身上,還有傳說入:"蜀有彭老山,東坡生則童,東坡死復青"。當然這些只是後世對於蘇東坡的崇拜而附麗的想像不實的話。蘇東坡的母親程氏,系出名門,知書達理,蘇東坡小時候就由他的母親親自教導,啟蒙讀書。有一次,程氏教蘇東坡讀《後漢書·范滂傳》時,程氏不禁嘆息起來,東漢范滂受薦於朝廷,心憂邦國"登舟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隨後發生黨錮之禍,范滂亦被小人陷害,在范滂被害前與母親訣別,范母對范滂說:"兒今日能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亦何恨?兒既得令名,復求壽考,何可得兼!"蘇東坡讀完這段故事後,隨即問程夫人說:"要是我也學范滂,母親會允許嗎?"程夫人回答他說:"你如果能做范滂,我就能作范滂的母親。"可知蘇東坡願以天下為己任,雖遇艱厄而不悔的用世之意,在少年時即已顯現出來。蘇東坡21歲時,與父親、弟弟一道,入京參加考試。當時任主考官的是歐陽修,小試官為梅堯臣,歐陽修讀到蘇東坡的《刑賞忠厚之至論》,興奮地拍案叫絕,感嘆道:"三十年後,沒有人會再談起我,人人都會談論蘇東坡的。"歐陽修當然是謙虛之詞,也足見蘇東坡文章之妙,歐陽修之善於識才。梅堯臣也有《題老人泉寄蘇明允》詩曰:"日月不知老,家有雛鳳凰;百鳥戢羽翼,不敢言文章。"蘇軾兄弟二人高中,轟動京師。但是,其母程氏突然病故,兄弟二人隨父回四川奔喪,依例為母守制。到了嘉祐四年十月守喪期滿,蘇氏父子三人再次進京,通過考試,蘇軾被任命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判官,四年之後還京,英宗因為早就知道蘇軾的文名,打算招入翰林,可是當時的宰相韓琦認為蘇軾太年輕,資歷也太淺,不應該入翰林,此事也就作罷,其時蘇軾只有二十八歲。嘉祐五年,蘇洵在京師病逝,蘇軾與蘇轍兄弟二人扶柩還鄉,依例守制又是三年,等到守喪期滿回到京師,開始了著名的王安石變法。北宋外患嚴重,北有契丹,西北又有新崛起的羌夏,割地獻金,幾乎歲無寧日。神宗皇帝英年即位,很想有一番作為,他力求革新,重用王安石進行變法。王安石當上了宰相,一場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在全國展開了。王安石變法自然並非全部都是善策,比如王安石打算改變科舉,蘇軾反對,上《議學校貢舉狀》,又有一次,王安石主張開封府低價買浙燈四千,蘇軾上《諫買浙燈狀》,兩項計劃俱被停止。於是蘇東坡連續上書神宗皇帝,《上神宗皇帝書》和《再上神宗皇帝書》兩書集中對新法進行批評,反對變法,他認為變法不能求急功銳進,而認為道德風俗為國家存亡之所系,這些論調都與王安石不合。蘇東坡的行為引起變法派強烈的不滿,因此,有人聯名攻擊他,有人趁機陷害他。而王安石對蘇軾的言論也不能容忍,視他為反對派主要人物,也指使人開始彈劾他。此時的王安石深得神宗皇帝的信任,蘇軾是繼續強行勸諫,還是暫避鋒芒?他明白強諫的結果只能是自己獲罪,而於事無補,當今明智之舉就是離開。蘇軾選擇離開政治鬥爭的中心,採取所謂"中隱"之策,到一個環境相對寬鬆的地方去,於是,蘇東坡自請離京外任,這成為蘇東坡一生為官的秘訣,是逃避政治鬥爭的權變之策。熙寧四年(1071年)元月,蘇軾被任命為杭州通判,此後輾轉而密州、徐州和湖州。在地方官任上,蘇軾救災扶貧,頗多善政。雖然離開了政治鬥爭的漩渦,但是在地方看到的新法之弊端,又使得他如鯁在喉,不吐不快,蘇東坡自己也說"如蠅在食,吐之乃已"。於是他在自己的詩歌中對於新法之弊進行了批評。他的這種性格正如其弟蘇轍為其所撰墓志銘所言:"見事有不便於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視也,緣詩人之義,託事以諷,庶幾有補於國"。蘇東坡在神宗元豐二年(1079年),奉調到湖州,蘇東坡一再上表給皇帝,使得朝中革新派極為惱火。元豐二年六月,李定、舒亶、何正臣等摘取蘇東坡詩中的話,說他"銜怨懷怒"、"指斥乘輿"、"包藏禍心",諷刺政府,莽撞無禮,對皇帝不忠,如此大罪可謂死有餘辜了。元豐二年四月蘇軾到達湖州,七月二十八日,蘇東坡才上任三個月,就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師。當時通判祖無頗目擊說:"頃刻之間,拉一太守,如驅犬雞",是為著名的"烏台詩案",以李定為首的這些台諫官之所以要興起這場冤獄,目的就是要打擊舊黨保守派司馬光等人的勢力。蘇東坡被押解回京途中,百姓都出來送行,人人淚如雨下。回京入牢,獄卒知道他的身份,每天弄熱水給他洗腳。審訊過程很長,期間仁宗皇后病死。臨死前,她對皇帝說:"蘇東坡因寫詩而獲罪,這全是小人陷害他,他們在他的政績上挑不出毛病,就想曲解他的詩來定罪......,你可不能冤枉無辜,天神會動怒的。"就在這一年的歲末,蘇東坡獲赦,配往黃州,任黃州團練副使。蘇東坡以罪謫之身,被貶來到荊天棘地的黃州。他在黃州總共有四年,是他一生中極為重要的一段。為了糊口,他不辭勞作,情願做個躬耕自給的農夫,也不受眾人的憐憫。他的好友馬夢得,替他在東城門外請領了一處荒棄的營地耕種。蘇東坡一向愛好白居易,且當年白居易作忠州刺史時作有一首《東坡種花詩》,而忠州、黃州皆是他們的謫地,且都是在城東,所以蘇東坡就給這塊土地稱之為東坡,從此自號為"東坡居士"。烏台詩案給蘇東坡的打擊是相當沉重的,他因言惹禍,結案後被貶到荒僻的黃州,也不得不為口腹奔走道途。他嘆他自己:"自笑平生為口忙。"放逐的生活使他的心靈產生蛻變,思想和文章的風格都有所變化,著名的"赤壁賦"、"念奴嬌"、以及"記承天夜遊"便是此時的作品。蘇東坡那份安詳、自足的心境,表露無疑:"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寄蜉蝣於天地,眇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黃州的生活對於蘇軾來說變成了一種享受,他在此地交遊,讀書作文,豁達的心境,享受著這裡的月光和美酒。元豐七年(1084年)三月,神宗手詔蘇軾改任汝州團練副使,詔中有"人才實難,不忍終棄"的句子,蘇軾感到了欣喜。不久神宗駕崩,新皇帝登基,小皇帝趙煦年方九歲,由祖母高太后攝政。高太后是傾向於保守派,反對變法的,對於蘇軾的才華也是頗為賞識,於是召蘇東坡回京,他迅速陞官,最初知登州,到任五日又以禮部郎中召還京師,很快升遷為起居舍人、中書舍人,成為三品的翰林,負責起草詔書,即翰林學士知制誥。蘇軾達到了他一生仕途的最高峰,也是他人生的又一個轉折點。這一次是因為他站在了保守派的對面。高太后垂簾聽政,保守派東山再起,他們紛紛要求盡廢王安石變法的內容,恢復舊制,而蘇東坡則認為儘管變法有不少的弊端,但是其中也有很多切實可行的內容,應該進行區別對待,不能僅憑意氣用事,而應該保留有利的內容,去掉其弊端即可。為了此事,他多次與執政的司馬光發生當面的爭論。竟然有人將蘇軾比喻為第二個王安石。蘇軾在朝為官的幾年中,他觸犯了每一條做官成功的規則。朝廷的鬥爭以他為中心,有幾十篇表狀攻擊他,太后不理,並命朝臣不要再進言,並要處罰彈劾蘇東坡的人。朝臣面子盡失,對蘇東坡恨意更深。彈劾蘇東坡的狀子一天比一天多,幸虧有高太后的保護,沒有遭到悲慘的結果。或許是感到自己的處境又一次步入艱難,於是,他再次請求外調。元祐四年(1089年)三月,他終於如願了,以龍圖閣學士出任杭州。蘇軾在杭州太守任內,又操作實施了不少利國利民的事情,更新建築,建設公立醫院、建設城市供水系統、修築運河、建水庫、築蘇提,整建西湖等等,為這個城市的發展立下不少的功勞,也可以看出蘇軾實在也是個實幹家。元祐八年(1093年),高太后去世,哲宗親政,宣布繼承神宗的未竟事業,不久朝中重臣大換班,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革新派重新執政。蘇軾既然是兩派的共同敵人,這一次又是在劫難逃。不久,蘇軾被撤掉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的官銜,被貶往英州,厄運接連降臨,又被貶為建昌軍司馬,安置惠州,惠州即今廣東惠陽,歷來只有重要的政治犯才被流放此地,蘇軾可能意識到北還無望了,於是,他把家人安置在宜興,只有三子蘇過和侍妾朝雲陪伴奔赴惠州。紹聖元年(1094年)十月,蘇軾到達惠州,蘇軾在惠州學習佛經,吟詠創作,支撐他的無疑又是他的達觀和洒脫。有詩《荔枝嘆》一首可以一見此時蘇軾情懷:"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龍眼來。飛車跨山跨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官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永元荔支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游。我願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痍。風順雨調百穀登,民不饑寒為上瑞。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牙,前丁後蔡相籠加。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吾君所乏豈此物?致養。體何陋耶!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紹聖四年,反對派看到蘇軾如此旺盛的生命力,自然是恨的咬牙切齒,於是,一紙貶書,蘇軾再次被貶為瓊州別駕,安置於昌化軍,也就是儋州,位於海南島的西北部,所謂天涯海角,就是這兒,這裡可是歷代貶官的最遠的地方,可是蘇軾在此依舊活得豐富多彩,更為可喜的是他的創作也極為豐富。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哲宗駕崩,年僅二十四歲,即位的是宋徽宗,向太后垂簾聽政。向太后也是傾向於元祐老臣的,於是流放邊地的許多人接詔內遷,當時有人作詩曰:"時雨才聞遍中外,卧龍相繼起東南",蘇軾也是在召還之列,年過花甲的蘇軾得以生還,自然感慨萬千,他與蘇轍決定聚首常州。回首多年的經歷,蘇軾情不自禁,吟誦道:"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不幸,到達儀真的時候染病,坐船來到常州後,不見好轉,而且病情日益加劇。公元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蘇軾病逝,終年66歲,死後蘇轍遵遺囑將其葬於汝州之峨眉山。蘇門六君子李文叔作祭文曰:"道大難容,才高為累。皇天后土,鑒平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識與不識,誰不盡傷?聞所未聞,吾將安放!"蘇轍所作墓志銘,更是道出了蘇軾一生的精髓,可謂乃兄知音也:"公之於文,得之於天。少與轍皆師先君,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既而讀《莊子》,喟然嘆息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乃出《中庸論》,其言微妙,皆古人所未喻。嘗謂轍曰:"吾視今世學者,獨子可與我上下耳!"既而謫居於黃,杜門深居,馳騁翰墨,其文一變,如川之方至,而轍瞠然不能及矣!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蘇軾在臨終前,把三個兒子叫到身邊說:"我一生沒有做過壞事,我不會下地獄。"充滿了自信與達觀,他曾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今天我們吟讀蘇軾之詩、之文、之詞,品味其書畫,再看他得意或者貶謫之時的所作所為,可以得到很好的啟迪。他執著而善於變通,獨特的思維和人格,無論在朝還是在野,都始終如一保持著自己,未曾有所改變。有這樣一個"不可救藥的文人",實在是中華之幸,可以說是中國文人精神之集大成者。編輯:張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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