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關於北京的素描(白連春)
07-21
白連春:男,1965年生於四川省瀘州市,1985年開始發表詩歌,1999年開始寫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四川省瀘州市某機械廠的勞動模範同時也是詩歌愛好者王小林,十年前,成為我們中國的第一批下崗工人,滿懷激情,揣著他的走過二萬五千里長征勝利打到北京又回到家鄉的老革命父親王傑軍千方百計千辛萬苦才湊到的五千塊錢,領著他的美麗的新婚妻子周玉,以及對我們首都的無限熱愛,來到北京。然而,這篇小說要講的故事,卻是從那天下午才開始的。 那天下午,如果你在北京前門一帶居住,你就會聽說,也許你還會親自看見,在前門大街上軋死了一個人。這個被軋死的人就是王小林。王小林是作為一個作案後慌不擇路逃跑的小偷,被一輛賓士的寶馬軋死的。這篇小說要講的故事是從王小林被軋死後開始的。 主人公老張是個地地道道的北京人。老張在北京出生,在北京上小學,在北京參加工作,然後在北京一點一點一滴一滴地變老,就在一個星期前光榮退休了。老張,張師傅,從參加工作後的第二年到退休前,幾十年來一直是公共汽車司機。他開過北京的每一條線路的公共汽車。他的名字叫張富貴,根本就不認識,也沒有聽說過從四川瀘州來到北京的王小林。當時,即那天下午,王小林就是偷了他的錢包後逃跑的。王小林偷錢包的手藝一點也不高明,一下子,就給老張發現了。王小林一跑,老張就追了過去。結果,王小林跑到前門大街上被一輛寶馬給軋死了。寶馬先是把王小林撞倒,然後再從王小林的身上軋過。寶馬左邊一前一後兩個輪子正好都軋著了王小林的頭。王小林的頭,立刻就腦漿迸發了。對這整個事件都看得真真切切的老張,傻呆了。他無力地依靠著街邊的欄杆,緩緩地,就半蹲半坐在了地上。剎那間,他的寬闊的額頭上就布滿了亮晶晶的汗珠,甚至長著濃密胡茬的下巴上,也布滿了。不知不覺地,淚水,也從眼睛裡出來了。淚水,還有汗,在他的臉上匯聚成了一條渾濁的河流。老張,張師傅,張富貴同志,怎麼也想不到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呢?他想不通,一個活生生的人,剛才還在他的眼前,在陽光里,奔跑如飛,現在,轉眼之間,就死了,而且,死得如此的慘。是我害的你,我不追你就好了。老張在心裡給王小林說。那個時候,老張還不知道王小林的名字。我為什麼一定要追你呢?錢又不多,就五十塊錢。五十塊錢,你就把命丟掉了,你看你,多不值啊……如此這般地在心裡給王小林說著話,老張就哭出了聲,就想站起來,走到王小林的跟前去,把王小林看得更清楚一些。老張在站起來的時候,由於身體癱軟得實在是太厲害了,所以一雙手都不得不用力地支撐在腿上,這樣,很自然地,老張的右手就摁到他的右腿的褲子口袋裡有一個不大不小的硬東西。須臾間,老張的身體就僵住了。老張的臉就死了。老張臉上的淚水,還有汗匯聚成的渾濁的河流就凝固了,隨即,就結成了厚厚的冰。那個不大不小的硬東西,正是老張的錢包。老張很真實地很貼切地感覺到了。原來,王小林並沒有偷老張的錢包。那麼王小林跑什麼呢?那麼……難道不允許一個人在街上跑嗎?難道一個人在街上跑就一定是小偷嗎?難道一個人在街上跑就應該被如此慘地軋死嗎?然而,老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記得:他的錢包從來都是放在貼身的衣服口袋裡的;老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記得:的確有一隻手掏走了他的錢包。他是看見了的。那是一隻粗大的手。手指壯實,筋骨暴露,手背上還長著密集的黑乎乎的汗毛,就像老張本人的手。一看那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個勞動者,就像老張本人。事後,老張回憶,那隻手在掏他的錢包的時候,動作相當遲緩,似乎是有意要讓他感覺到並且看見一樣。他果真就感覺到並且看見了。老張不僅看見了那隻手,還看見了那隻手的主人王小林。老張記得非常牢固,當時,王小林掏出他的錢包後還給他笑了一下。王小林的臉上滿是疲憊,但是笑容竟然是熱烈的親切的。王小林掏出老張的錢包後,把老張的錢包舉起,在老張眼前晃。那意思就像是告訴老張:這是你的錢包,現在已經被我掏了,你想怎麼樣?那一瞬間,老張忽略了王小林的笑容,當即就怒火中燒了。老張想:你太豈有此理了,你偷了我的錢包,還敢給我示威,你是不是太囂張了一點?老張是個典型的北方漢子,雖然老了,但是仍然身強力壯。他伸出手,一把就抓住了王小林,但是不知怎麼,又讓王小林滑掉了。王小林滑掉後並沒有立刻就跑,王小林是稍稍等了一會兒才跑的。事後,老張回憶的時候才想明白了,王小林沒有立刻就跑是在給他機會,讓他追。他就追了。一開始,王小林跑得一點也不快。王小林跑的速度剛好可以讓老張追上,又不至於讓老張太累。有幾次,老張都差一點就抓住王小林了。抓小偷啊!抓小偷啊!老張一邊追一邊叫喊。在前面跑著的王小林聽見老張叫喊抓小偷,就回過頭來給老張笑。當時,老張沒有多想,老張只是認為:你這個小偷太可惡了,偷了我的錢包,還耍弄我。事後,老張回憶,才懂得王小林的笑容。王小林的笑容是含有極其複雜的內容的,在王小林笑著的眼睛裡似乎還有著星星點點的淚在燃燒。事後,老張回憶,每每回憶到王小林的笑容的時候,總是忍不住要痛哭一場。老張記得:王小林是在那輛寶馬出現後才加快速度的。簡直是飛一樣,王小林朝寶馬猛衝過去。砰的一聲,王小林被撞倒,喀嚓喀嚓,一連串聲音,王小林被軋過並且被碾碎。隨後,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寂靜如同一條舊社會財主家的惡狗,猛撲到老張的胸口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老張就暈了過去。 不知道過了多久,老張才掏出了他的右腿上的那個不大不小的硬東西。的確是老張的錢包。那五十塊錢還在,並且還是那樣的新,那樣的平展,那樣的乾淨,沒有一點皺紋,沒有一點臟。它正乖乖地躺在老張的錢包里睡大覺。它不知道就是為了它,剛才一個人被車給軋死了。那五十塊嶄新的錢,是老張的一千二百塊錢工資中的一張。從下個月開始,老張就領不到一千二百塊錢的工資了,從下個月開始,老張就只能領到八百塊錢的退休工資了。因為老張在一個星期前光榮退休了。光榮地退休,光榮地不再工作,光榮地少領四百塊錢的工資使老張非常地失落,使老張漫不經心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以此打發時間。老張這樣已經一個星期了。在這一個星期里,老張都強烈地希望有點什麼事發生。現在事終於發生了。但是這不是老張希望發生的事。 觀看者們把事故現場圍得水潑不進風吹不進連時間都不得不停止前進。後來,老張想:要是時間能夠倒流就好了。要是時間倒流到他第一次看見王小林的笑容的時候,他就會也給王小林同樣的笑容。他,老張,張師傅,張富貴同志,就會毫不猶豫地握住王小林的手。如果王小林願意,他還會緊緊地摟抱住王小林,像摟抱自己的親生孩子。老張的眼前就出現了他握王小林的手以及摟抱王小林的情景。在老張的眼睛裡,淚水自己就出來了。淚水在老張的臉上,是一條又一條小花蛇,它們緊緊地纏住老張的心。它們讓老張一日痛過一日,讓老張痛得想改前非但是又沒有前非可改。老張知道,他不可能握王小林的手,更不可能摟抱王小林。老張可能的只是心痛,再心痛,永遠心痛。老張不明白王小林為什麼會選中自己。為什麼是我呀?老張一次又一次地問已經不存在了但是又在他的生命里無處不在的王小林。有幾次,老張都回憶出他在事故發生之前是見過王小林的,但是又回憶不確鑿。為什麼你會選中我啊?老張問。老張的臉皺得像是一枚捆得結結實實的煮熟了的粽子,因為王小林拒絕回答。多年以後,當這篇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王愛北京即王小林的兒子,以北京市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上北京大學中文系從電視里出現在老張面前的時候,老張的臉才舒展開來,老張的眼睛才又流出了久違的幸福淚水。你的願望實現了小林。老張給王小林說。這麼多年的貼心貼肝貼膽的痛下來,老張和王小林已經熔解成了一個人。老張隨時隨地都能夠在心裡和王小林說話。老張叫王小林小林,就像一個孤獨的老人在無邊的黑暗和寒冷里叫自己的小名照明和取暖一樣。老張的小名叫狗兒。現在,狗兒這個小名已經被王小林的兒子王愛北京叫了,是王小林的兒子王愛北京自己要叫老張的小名的。一開始老張不同意,王小林的兒子就吊住老張的脖子不松,哭哭泣泣地爺爺爺爺地叫著,說我要嘛我就要叫爺爺的小名,如果爺爺你是真愛我就讓我叫爺爺的小名,老張就同意了。那年,我們這篇小說的另一個主人公王愛北京,還不到十歲。 觀看者們把事故現場圍得水潑不進風吹不進連時間都不得不停止前進。老張擠不到人群里去,只好待在人群外面。現在老張乾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有看見事件整個過程的人,對著老張指指點點。於是,就有不少的人也圍住了老張。你不是說他是小偷嗎?有人問老張,怎麼錢包在你自己的手上?聽到這話,老張才發現自己的手裡正拿著自己的錢包,那一會兒,老張非常想把他手裡的錢包扔得遠遠的,那一會兒,老張感到特別地無地自容。老張的錢包陪伴老張差不多一生了,是在他參加工作的那一年,他的母親給他買的。他的母親早就去世了。先是父親,父親比母親早去世二十多年。父親去世的那年老張正好小學畢業,老張就再也沒有機會上初中高中和大學了。在老張的錢包里除了有五十塊錢外,還有一張父親、母親和他的小小的合影,是那種沒有任何修飾的黑白照,老張記得,照片是在他十歲生日那天照的,就在離家很近的東風照相館。照片的右下角還有東風兩個字。幾十年過去了,照片早發黃了。老張保管得很好,時常摸出來看和擦拭,所以照片黃是黃,但是一點霉斑也沒有,很乾凈。在照片上,父親和母親的笑模樣還看得清清楚楚,那樣親切,那樣充滿著對他的疼愛。 看看你的錢少了沒有?有人問老張。這人的聲音很大,充滿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似乎是在故意為難老張。還在。老張回答。老張的聲音低得像一隻被切成了兩段的蚯蚓在說話。還在?啊!那就是說那個被壓死的小偷並沒有偷你的錢?那,看看你的錢包里少了什麼沒有?什麼也沒有少。不會吧?那你為什麼叫抓小偷?我不知道。那,看看你的錢是不是已經被小偷換成了假錢?沒……有,還是原來那一張,我認識……拿出來給我們大伙兒看看,說不定已經被小偷換成假錢了,你不知道哩…… 老張就從錢包里拿出了那張嶄新的五十塊錢。於是,那五十塊錢就如同一隻暴風雨中的鳥兒,失去了方向,它再也沒有回到老張的錢包。老張也沒有追究。那會兒,他的心思已經不在他的錢上了。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老張本人也不知道。我們親愛的老張,我們親愛的張富貴同志,是在回到家裡後,是在夜已經深不可測,他在床上翻天覆地睡不著的時候,無意中,發現那一頁摺疊成一張錢的模樣用鉛筆寫成的信的。毫無疑問,是王小林放進老張的錢包里的。 王愛北京是在三歲那年學會寫信的。說是學,其實根本就沒有人教他。他一下子就會了。當然,在寫信之前,他已經會寫很多很多的字了。他會寫大小口。他會寫上中下。他會寫天地人。他還會寫你我他(她)。他會寫中國。他會寫我是一個中國人。他會寫北京。他會寫北京是中國的首都。一天早上,很早很早,他的爸爸王小林領著他去天安門廣場看過一次升旗儀式,於是,他懂得了他的名字為什麼叫王愛北京。我就是要愛北京,他說,就是要。他還會寫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哥哥、姐姐、弟弟和妹妹,就是說,所有的親人,他都會寫。但是很遺憾,實在是很遺憾,這麼多的親人,他只有一個,那就是爸爸王小林。 曾經有一次,王愛北京纏著王小林問:我為什麼沒有媽媽呀?我是誰生的? 王小林回答:你有的,你就是你媽媽生的,你媽媽生下你後,她就死了。 死了?死是什麼?王愛北京不明白。死就是不見了,就是沒有了,就是不要你了,就是跟別的有錢的男人跑了,就是被火燒成灰了,就是埋在地底下再也看不到了……說著說著,王小林的頭上就冒起一縷一縷的煙來,聲音也變得沙啞了,臉也變得又紅又黑又灰又白了。以後,不準再問你媽的事了,再問,我也死了我也不要你了。 王愛北京就很害怕,就趕緊蹲在地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還抖抖索索的,戰戰兢兢的,然而瘦瘦的臉仰著,一雙大眼睛裡噙著亮亮的汪汪的滿滿的淚水,那淚水,在眼眶裡轉呀轉呀,就是不敢落下,非常的可憐非常地惹人疼愛的樣子,繼續問:那……那我為什麼也沒有……爺爺呀?好多好多的小朋友都有爺爺領著他們玩。他們的爺爺,還會放風箏哩。很大很大的鳥的風箏。飛得真高呀。我要是有一個爺爺就好了。我為什麼也沒有爺爺呢? 爺爺,你是有的,在……王小林不知道如何回答了。王小林獃獃地看著王愛北京那一張充滿渴望的小臉,想起了他的老家四川省瀘州市,想起了長江,想起了他的那些親人們: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弟弟和妹妹,尤其是父親,父親的那一張老得不能再老的臉像長江的岸。離開的頭一天晚上,父親緊緊地抱住他,對他說你要是混不出個名堂就不要回來,然後,父親就在他的懷裡塞進五千塊錢,然後,父親就軟在了他的懷裡。父親的淚水把他的胸口打濕了。父親的淚水同時也把他遠遠地沖走了,衝進了無邊無際的大海里。他一次一次地掙扎,一次一次地沉陷。他越是掙扎,沉陷得就越是深。現在,眼看著,他就要被徹底淹沒了。他沒有回頭路可走。他已經無路可走了。在他的記憶里,父親從來都是一個倔犟的不服輸的老頭兒,頭一直都抬得高高的,只會發火,不會哭。父親的哭,斷了他的回故鄉之路。 在什麼地方我的爺爺?爸爸你說呀,你快帶我去找呀去找呀,要是晚了就被別的小朋友找到了……王愛北京說。王愛北京的小鼻子一皺一皺的,眼看著,淚水就要從眼睛裡湧出來了。 不會的,你的爺爺是愛你的,別的小朋友就是找到他了,他也不做別的小朋友的爺爺。 是嗎?那,我的爺爺,他在哪兒呢?他真的愛我嗎?他會放風箏嗎?他會牽著我的手嗎?他會給我講故事聽嗎? 會的…… 那我們快去找爺爺呀!王愛北京央求王小林。他的淚水終於從眼睛裡出來了。 我不每天都在找嗎我!王小林叫喊起來。王小林失去了耐心。 王愛北京哇地一聲哭起來。 王小林高高地舉起手掌,哭!再哭一個給我看! 王愛北京張著嘴,眼睛瞪得極圓,圓得眼球都要砰地一聲從眼眶裡蹦出來了。王愛北京把哭活生生地給止住了。他不是沒有挨過王小林的打。兩條淚痕晾在王愛北京的臉上,像是兩隻小蝦米。 突然之間,三歲的王愛北京,就這樣會寫信了。 爺爺:我是你的孫孫,我想你,盼你能來和我玩。 這是王愛北京寫的第一封信。王愛北京寫好第一封信後,就出了地下室,然後心驚膽顫地走過地下室長長的黑糊糊的濕漉漉的拐來拐去的走道,然後走上通向地上的階梯,然後,來到離他的住處最近的街邊的一棵樹下。王愛北京背靠著樹站著,雙手捏著紙的左右兩個邊,把信舉在自己的頭頂上。王愛北京這樣舉著信,瞪大眼睛看著每一個走來的人的臉,給每一個走過來的人笑。每一個走來的人都要停下看一看王愛北京的信。他們看完王愛北京的信後,問:小孩,你在等你爺爺呀?是的。王愛北京趕緊回答。你爺爺長得什麼樣?他……是個老爺爺。聽到王愛北京的回答,來人就笑,笑過之後,就走開了。 這一天,走來了一個又矮又胖的光頭老頭。光頭老頭晃晃悠悠啊啊呀呀地哼唱著古怪的戲曲,上身一件白背心,下身一條黑大褲衩子,腳上一雙灰色拖鞋,手裡一把發黃的蒲扇,一搖一搖的。他的手背上臂膀上,還有腿上,都長著黑糊糊的毛,從背心低低的領口,也能看見他胸口上的毛,也是黑糊糊的。遠遠地看見光頭老頭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王愛北京的心,在胸膛里,就從遊動的蝌蚪變成了青蛙。光頭老頭每走近一步,王愛北京的心的蝌蚪就多變成一隻青蛙。最後,光頭老頭終於走到王愛北京的跟前了,王愛北京的胸膛里就有七八隻青蛙了。青蛙們在王愛北京的胸膛里又蹦又跳,還亂叫:有很多緊張,有很多害怕,有很多渴望,當然,還有很多熱愛。光頭老頭和其他人一樣,停在了王愛北京跟前。你在做什麼?光頭老頭問王愛北京。光頭老頭問王愛北京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聲音很大,震得王愛北京的耳朵嗡嗡直響。我在等我的爺爺,王愛北京回答,聲音低落和細膩,像是一隻春天的黃昏從不遠的山頭飛回屋檐下的小燕子。你是我的爺爺嗎?我,不是,光頭老頭說,我誰的爺爺也不是。光頭老頭的聲音如同打雷,隨著他的嘴的張合,一股濃烈的腥臭味道的口水,澆了王愛北京一臉。王愛北京不理解光頭老頭的話,你是一個爺爺呀……我是我自個兒的爺爺。光頭老頭說。聲音更大,呼呼呼地,像漫天的火在燒。說著,光頭老頭很響地放了一個屁,隨即,他拍打幾下屁股,然後,離開王愛北京走了。看著光頭老頭越走越遠的背影,王愛北京緊緊地咬住了嘴唇。他就要哭了。他一點也不嫌光頭老頭長得難看像頭豬,還嘴臭,還放屁,如果那時候光頭老頭肯回過頭來對他說,我就是你的爺爺,他一定會撲進光頭老頭的懷裡大哭一場。可是,光頭老頭沒有回頭。光頭老頭越走越遠,終於消失不見了。 爺爺:我是你的孫孫,我一生下來就沒有媽媽,爸爸說媽媽死了,我總是一個人,我想你,盼你能來和我玩。 這是王愛北京寫的第二封信。王愛北京仍然把第二封信高高地舉在自己的頭頂上。仍然有很多的過路人,順道來看王愛北京寫的信。看完王愛北京的信後,他們問:小孩,你在等你爺爺呀?是的。王愛北京仍然趕緊回答。你爺爺長得什麼樣?他……是個老爺爺。聽到王愛北京的回答,來人仍然笑,笑過之後就走開了,仍然沒有一個人肯留下來,或者說,仍然沒有一個人肯把王愛北京帶走。 這一天,又走來了一個老頭。這個老頭的下巴上長著長長的白鬍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神仙。王愛北京特別想這個長鬍子老頭是自己的爺爺。長鬍子老頭一步一步地越來越近地朝王愛北京走過來了。爺爺爺爺。王愛北京在心裡叫。長鬍子老頭停在了王愛北京跟前。長鬍子老頭個子很高,他低著頭看王愛北京舉在頭頂上的信。什麼東西?信。寫給誰的信?寫給我的爺爺的。寫給你的爺爺的?寫的什麼?爺爺:我是你的孫孫,我一生下來就沒有媽媽,爸爸說媽媽死了,我總是一個人,我想你,盼你能來和我玩。啊。長鬍子老頭低低地叫一聲。你的爺爺長得什麼樣?他是個老爺爺。你沒有見過?沒有。你的媽媽呢?爸爸說媽媽死了。你的媽媽長得什麼樣?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我不記得了,她把我生下來就死了,爸爸不讓我問。為什麼?爸爸說再問我也死了我也不要你了。你家在什麼地方?在那幢高樓房的下面,在地下。地下室?對。你是外地人?外……不是,我是中國人。你爸爸呢?他為什麼不和你玩?他每天都去賣菜。賣菜?他是菜販子?不……不是,他是詩人。詩人?什麼詩人?就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鋤荷日當午……別背了,我知道了,你爸爸每天晚上都寫詩?嗯,每天晚上寫,他寫了很多很多的詩。你會背你爸爸寫的詩嗎?不會。為什麼?他不准我看,他打我。啊。爺爺,你是我的爺爺嗎?我,不是,我已經有三個孫孫了,還有兩個外孫。那,他們先找到你是嗎?不,不是找到的,他們是我的兒子和女兒的孩子。為什麼我不是?你本來就不是,別問了我幫不了你。說著,長鬍子老頭在王愛北京的一隻手裡塞進一塊糖,然後快步走開了。爺爺。王愛北京追在長鬍子老頭後面。王愛北京伸出一隻手,就是剛才長鬍子老頭塞進糖的那隻手(因為另一隻手,還拿著信),抓住了長鬍子老頭的一個衣角。那是一件褐色的裡面有白羊毛的皮衣。你一眼就可以看出:皮衣的檔次很高,價格在八千塊錢以上。我不是你的爺爺我不是。長鬍子老頭說。長鬍子老頭有些急了,他掰王愛北京抓他衣角的那一隻手。長鬍子老頭拿雙手用了很大的勁掰,他把王愛北京的手掰痛了,同時,他也把他剛才塞進王愛北京手裡的糖掰到了地上。糖掉到地上發出轟隆一聲響,並且把地砸出一個很大的坑。糖正好掉在王愛北京的一個腳趾頭跟前。王愛北京穿著一雙除了在他的腳上,你在我們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見不到的塑料涼鞋。塑料涼鞋經過一次又一次的補之後已經很厚,看不出本色了,它的樣子更像是一雙古人用樹皮做成的涼鞋。看見糖掉到了地上,王愛北京的鼻子猛地一酸,眼睛裡就噙滿了小蟲子一樣活生生的淚水花花,那些淚水花花在王愛北京的眼睛裡不停地蠕動。你真的不是我的爺爺呀?王愛北京問。王愛北京總算沒有讓淚水湧出眼睛。我真的不是。長鬍子老頭說。王愛北京只好鬆開手。王愛北京一鬆開手,長鬍子老頭就逃走了。長鬍子老頭逃走得再也看不見王愛北京後,他停在一棵樹下,背靠著樹,一邊喘著氣,一邊說,這些外地人,真有辦法,什麼招,都想得出來…… 爺爺:我是你的孫孫,我一生下來就沒有媽媽,爸爸說媽媽死了。爸爸每天天不亮就去賣菜,要等到天黑了才回來。爸爸要我讀書,可是,地下室里很黑,很冷,到處都是水。我一個人,很餓,很害怕,我想你,盼你能來和我玩。 這是王愛北京寫的第三封信。當王愛北京把第三封信高高地舉在樹下的時候,樹上的葉子一片也沒有了。風一陣接著一陣地刮著。風把街道颳得很乾凈。風裡夾裹著沙子。沙子打在人的臉上,很疼。路上過往的人少了許多,已經是隆冬季節了。這一天,北京下了這一年的第一場雪。很早以前,王愛北京是熱愛雪的,現在已經不熱愛了。雪很冷,很白,可以吃,但是吃了還是很餓。雖然知道,王愛北京還是照舊仰著頭,張著嘴,儘可能長地伸出舌頭,接雪吃。 現在,雪們落過王愛北京的信,一朵一朵地堆在王愛北京的頭上和腳上,很快,就把王愛北京堆成了一個小小的雪人。現在,一個女人出現了。一個美麗而且高貴的女人,她穿著一件火一樣紅的羽絨服,看上去既精緻又潔凈,十分的搶眼,即使是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你也能真切地感受到女人的風姿是多麼地綽約。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近王愛北京,又一步一步地從王愛北京的身邊走過。和我們一樣,女人肯定是看見了王愛北京的,但是女人就像一點也沒有看見王愛北京似的,就像王愛北京根本就不存在就像王愛北京是一個真正的雪人一樣。女人走過,帶著一陣春天的熱乎乎的風和一股春天的香味。就在女人走過王愛北京身邊的時候,王愛北京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心裡拚命地喊了一聲:媽媽!然後,王愛北京就筆直地摔倒在了地上。王愛北京身上的乾淨的雪摔落得乾乾淨淨,露出了他的骯髒的真面目。聽到王愛北京摔倒的聲音,女人朝王愛北京迅速地扭了一下頭。看見一個雪人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小孩,女人嚇了一大跳。情不自禁,女人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叫喊。聽到女人的叫喊,王愛北京不知道哪裡來了力氣,他從地上爬起,飛一樣地跑了。媽呀,嚇死我了。女人說。說著,女人就疾急地走了。女人的腳印落在雪地上淺淺的靜靜的,像是兩行詩。 等女人走得看不見了,王愛北京才又回到路邊的樹下。媽媽!王愛北京沖著女人消失的方向喊。媽媽!王愛北京繼續喊。 我知道你沒有死媽媽我知道你就是我的媽媽。王愛北京說。我知道。王愛北京說。過了很久,王愛北京又說:你是嫌我和爸爸不好。可是,我會好的,王愛北京接著說,爸爸也會。你為什麼不要我們?王愛北京問。王愛北京等了許久,沒有得到回答,就轉身,雙手抱住樹,把臉緊緊地貼在樹上,低低地哭起來。就這樣,王愛北京哭了。王愛北京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突然,他感到右肩膀上狠狠地一痛,同時,一個聲音就炸在了他的耳邊:不好好讀書,又跑出來了小兔崽子!是王愛北京的父親王小林回來了。雪越下越大了,生意不好做,他就提前回來了。王愛北京的一個肩膀,是左肩膀,就被父親高高地拎著,回到了地下室。回到地下室後,不等父親開口說話,王愛北京就拱著屁股從床底下拿出一塊木板,放在屋子中央,然後端端正正地跪了上去。看見王愛北京已經主動跪下了,父親臉上的怒氣就消了一些。 給你說過多少次了外面壞人很多,有偷小孩賣的,不要出去,你怎麼總是不聽話?父親問。 我一個人在家裡,很……很害怕。王愛北京回答。 在家裡還害怕,那好,明天你去賣菜,我在家裡。父親說。 地下室很黑,很冷,到處都是水,我一個人,我……王愛北京說。 理由挺多的啊,父親說,一條一條的,看不出來,我兒子長進了,可以不聽爸的話了…… 沒有我。 沒有?你把什麼東西藏起來了?我等了這麼久,你都不交出來,還說沒有…… 就是沒有……說著,王愛北京的雙手,就一齊捂住了他的身體右邊的那個衣服口袋。看見王愛北京這樣,父親的怒氣一下子全消了,笑起來,還說沒有,看,自我暴露了吧?聽到父親的話,王愛北京又趕緊把手移開。已經暴露了,父親說,我都知道了,快拿出來吧。沒有。王愛北京說。還嘴硬,拿出來,就不用跪了,而且,你心裡清楚,本來我就是知道的,拿出來,只是表示你對我的尊敬,說不定啦,我還會給你想辦法哩。你不會打我吧?我那麼愛打人嗎?你不會罵我吧?我那麼愛罵人嗎?你可自己說了不打也不罵的。不打也不罵。聽到這裡,王愛北京就掏出了信。掏出信後,王愛北京就站起身,跑出去,躲在了門後。不知道過了多久,父親開門出來。父親的臉上還帶著淚痕。父親蹲下身,張開雙臂,一把就把王愛北京給摟進了懷裡。父親那麼摟了王愛北京一會兒,雙手托住王愛北京,輕輕地一甩,就把王愛北京背在了背上。父子兩個就出了地下室。在附近的市場里,父親花了十塊錢,買了一條魚和一袋子酸菜。王愛北京幾次要從父親的背上滑下來,父親都不讓。在父親的背上,看著父親破天荒,第一次如此大方地用十塊錢買魚,王愛北京的心就鼓槌一樣通通通地敲打父親的脊樑。 我們今天要吃魚呀爸? 嗯。 爸你會做魚呀?可是以前你怎麼一次也不做呀? 嗯。 好大的一條魚啊,魚是不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呀爸? 嗯。 爸其實我早就會寫信了。 嗯。 我可以把信寫得更長更多。 嗯。 親愛的爺爺:我又給你寫信了,我是你的孫孫。我病了好多天了,還發了燒,因為爸爸沒有錢,他賣菜的攤子被拆了,他寫的詩又發表不了,所以爸爸就沒有送我去醫院。爸爸要我睡覺。爸爸說睡吧睡吧睡一睡病就好了。可是我怎麼也睡不著。我痛。我每一個地方都痛。我想你,親愛的爺爺,盼你能來和我玩。 爸爸天天都去找你。他找不到你。昨天晚上,我聽見爸爸哭了。爸爸躲在被子底下哭。爸爸把床都哭動了。爸爸那樣哭了很久很久。我想爸爸一定是找你找得很辛苦,還有,他一定是找你找不到,心裡很難過。我曾經問過爸爸,我問爸爸:爸爸爸爸,是不是只有爺爺才能救我呀?爸爸說是。因為找不到你,沒有人可以救我,所以爸爸就哭了。今天早上,爸爸給我說他今天一定會把你找來的。可是這麼久了,你都還沒有來。你在哪裡啊爺爺?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不來和我玩?別的小朋友,都有爺爺和他們玩,就我一個人沒有。我還沒有媽媽。我一生下來就沒有媽媽,爸爸說媽媽死了。爸爸每天天不亮就去賣菜,要等到天黑了才回來。爸爸要我讀書,可是,地下室里很黑,很冷,到處都是水,我一個人,很餓,很害怕,我就生病了。我已經病了好多天了,還發了燒。 親愛的爺爺,我想你,有好多次,我睡著了,我都夢見了你。我夢見你來了,你把我送進了醫院,醫生治好了我的病,然後,你就牽著我的手,我們一起去放風箏。我們的風箏飛得真高真遠呀,是所有風箏里最高最遠的。還有一次,我們去了天安門。那裡有好多好多放風箏的爺爺和他的孫孫。那裡的風箏是我們全中國飛得最高最遠的,因為那裡有一面有五顆星星的紅旗,因為那裡是天安門,天安門的城樓上住著毛主席。爸爸說是毛主席解放了我們全中國。我看見過毛主席的像,毛主席的像在天安門的城樓上多麼和藹可親呀,笑眯眯的。親愛的爺爺,我想你一定和毛主席一樣和藹可親一樣笑眯眯的。親愛的爺爺,你什麼時候來和我玩呀?親愛的爺爺,為什麼我們沒有和你在一起?為什麼你在別的地方?我看見好多小朋友,他們一生來就和他們的爺爺在一起,他們還有媽媽和奶奶,還有外公和外婆,還有哥哥、姐姐、弟弟和妹妹,他們有好多好多的親人,就我是一個人,除了爸爸,就誰也沒有了。那些小朋友,他們還上了幼兒園,還上了學。我也想上幼兒園,我也想上學。 我不是一個壞孩子,親愛的爺爺,你來和我玩吧,你來送我去醫院吧,我痛呀,我不想死,如果你不來,我肯定會死的。我死了,你就永遠也看不到我了,就像媽媽死了,我就永遠也看不到她了一樣。我是你的孫孫,爺爺,親愛的爺爺,我是。我不是冒充的。每一個孩子都有自己的爺爺,每一個爺爺都有自己的孫孫。我的爺爺就是你,你的孫孫就是我。爺爺,親愛的爺爺,我就要死了,你什麼時候來呀? 屋子裡越來越黑了,爸爸出去了很久了,我更加地痛了,爺爺,這封信,我就寫到這裡了。我想你盼你來送我去醫院。我不想死。 愛你的孫孫王愛北京。 老張找到王愛北京的時候是那天早上凌晨三點。老張立刻就把王愛北京送進了就近的醫院。後來,值班醫生責怪老張說你們做爺爺奶奶的是怎麼一回事?孩子都燒成傻瓜了,才送來,是孩子重要,還是錢重要?老張半張著嘴,看著醫生,想說什麼,可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值班醫生是個三十多歲接近四十歲的女人,也許是出於母親的天性,她一點也沒有顧及老張的臉色,繼續說,啊是不是孩子的父母不在,你們就不管孩子?要不管,你就別送來呀,讓他燒死呀……聽到這裡,老張呈現出無限的驚惶,一顆晶瑩的淚珠,在不知不覺間,就掛在了他的一個臉頰上。你還有理哭了?我說錯了是不是?是不是孩子的父母都下崗了,沒有錢給你?不!老張大叫一聲,不是你說的這樣!老張沒有忍住,終於抱住頭放聲哭起來。老張靠住牆壁,緩緩地蹲在了地上。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老張一邊哭一邊說。老張的頭越來越低,就快要貼到地上了。突然,老張抬起頭來,問醫生:孩子還沒有燒成傻瓜吧?還沒有。醫生說。真的?老張問,同時,從地上蹦起,一把摟住了醫生,謝謝醫生謝謝醫生……老張喃喃地說。你要做什麼?醫生猛地把老張推得遠遠的。醫生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老張。你看看你,這樣子就來醫院了,像什麼話?直到這時,老張才發現自己原來只穿著褲衩和背心。老張的臉一下子,就紅黑了。對……對不起,我……老張說。老張不知道說什麼。醫生走進另一間屋子,拿出一件白大褂,遞給老張,先披上吧。謝……謝謝。家住在什麼地方?住在……老張說了一個地址。這麼遠?醫生問,怎麼可能?所以,情況……完全不是你剛才說的那樣。老張說。那麼,孩子不是你的孫子?醫生問。是,是我的孫子。老張趕緊回答。聽到老張的回答,醫生生起氣來,這不就結了,還不回家拿錢去?老張一愣。先交五千。醫生說。醫生……醫院不是我開的,錢也不是交給我。醫生說。是。老張說。那,那孩子,老張問,沒事了吧?沒事啦,記住把衣服捎回來。是。神經病。最後,醫生說。醫生說得很低,但是仍然給老張聽到了。 我就是神經病。走到街上,老張給自己說。天啊怎麼是我呀?老張問。大街上燈火通明,然而四周靜悄悄的,只聽到一陣接著一陣的風聲。沒有人回答老張。 白天,在醫院裡,坐在椅子上守候在王愛北京的床邊,聽著王愛北京的已經勻稱了的呼吸聲和時不時的甜蜜的囈語:爺爺爺爺……老張一隻手剛伸進被窩裡,就被王愛北京的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看來,雖然還昏迷著,但是王愛北京已經知道爺爺來了,知道自己得救了。這樣守候著王愛北京,不小心,老張就睡著了。老張這樣守候王愛北京整整三天三夜了。 老張睡著了,就看見了王小林。老張給王小林說王愛北……王愛北京,沒事了,你放心吧。老張還不習慣說王愛北京的名字。老張覺得王愛北京這個名字,有意思是有意思,但是怪怪的,念起來一點也不順口,他不理解王小林的北京情結,不明白王小林怎麼給兒子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不是我要給王愛北京取名叫王愛北京的,王小林給老張說,是我爸,我爸取的。你爸?老張問。是呀,王小林回答,解放那年我爸二十三歲,來過北京,在北京住了一個月,走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那時候北京比現在小多了,一點也不雄偉。你爸在北京住過一個月?是呀,我爸是個老革命哩。噢。就是我爸叫我到北京來的,來的時候還沒有王愛北京哩,我的老婆生下王愛北京後,就跟一個廣州的老闆跑了。噢。我本人也是熱愛北京的,誰不熱愛北京呀?你說,我爸的意思是要我在北京紮下根來,讓他的後代做一個真正的北京人,我爸有一些後悔回四川了,可是我……噢。一個外地人要想在北京紮下根來,是多麼的困難呀,尤其是像我這樣的外地人,既沒有受過什麼教育,又沒有錢,年齡又大了,一個下崗工人,開機床的,再加上還熱愛詩,哪裡有生存之地,在這樣一個一切都向錢看的經濟時代?剛來北京的時候,我也有滿腔的熱血,覺得自己什麼事都能做,也樂意做,也能成功,就是拿舌頭舔北京的大街和廁所,也心甘情願,碰了無數的灰後,就漸漸地冷下來了。噢。走這條路,我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呀,我無路可走了啊……噢。王愛北京病了,我沒有錢給他治病,找了許多人,都借不到錢;我想過去偷去搶,可是我做不到;總之,我想了一個又一個辦法,都行不通;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病死呀,還是王愛北京寫的信提醒了我,我想王愛北京要是真的在北京找到一個爺爺的話,他就有救了。噢。我在街上晃來晃去,觀察過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最後,我選擇了你。噢為什麼是我?因為我想起我以前是見過你的,剛來北京的時候,我想把北京城都轉個遍,我坐過好多次你開的車。那又怎樣?我確信你是個好人。好人很多呀遠不止我一個。你是最好的一個。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你做我兒子的爺爺正好。就算是這樣吧,那,你也沒有必要把自己給撞死呀?如果我不死,你就不可能成為我兒子的爺爺。你給我說清楚,我會同意的。我兒子已經給無數個老大爺說過了,他應該比我更有說服力吧,但是沒有一個人願意做他的爺爺,現在的人,還有幾個還有同情心的?我看見他在樹下舉著信的樣子,我偷偷地哭過好多次,你不知道……噢。我想我太無能了,我想我這一生太失敗了,我下崗了,我的老婆跟人跑了,我寫了幾千首詩,一首,也沒有發表,後來,我想,要是我能夠做成功一回兒子的信使,我這一生也沒有白活了。噢。現在,我成功了,你說我成功了嗎?你是成功了,可是我不知道……不知道什麼你?我太普通了而且又太老了。我的兒子只是需要一個普通的爺爺,況且你並不太老,才六十歲。是,我不算太老,但是我太普通。普通有什麼不好?我怕我最終會令你失望…… 又一次,老張流下了熱辣辣的淚水。老張感到:他的一生流的淚水加起來也沒有這幾天多。老張並不是一個像你看上去那麼幸福的人。生活具體而且複雜,有著一個又一個解不開的結。老張的苦都在他的心裡裝著。老張在自己的海里游移、搖擺、沉陷和掙扎。 北京是天堂。天堂是我們大家共同建設起來的。我們知道:建設起來了是美麗的,正在建設著也是美麗的,然而,拆除以後,或者正在拆除,或者等待拆除,總之,建設以前,卻不那麼美麗。此時此刻,老張家所在的院子就處在這個建設的空檔中,呈現出一種醜陋、雜亂、頹敗、陰暗甚至邪惡的景象,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流膿的傷口。不僅老張家所在的小小的院子,整條街,也是如此,附近幾條街,也是如此。這一片要修成一個巨大的商業區,正在拆遷,塵土飛揚,灰濛濛的昏沉沉的。一些樹已經提前被砍倒了。一些院落已經提前搬空了。一些垃圾已經提前堆積起來了。居民們,有的歡喜,有的憂傷,大部分都各奔東西了,剩餘的就是還在堅持的。這些還在堅持的人家原因都是差不多的,就是提出的條件沒有得到有關部門的比較滿意的答覆。別人家是如此,老張家也是如此。就在這個關鍵的令人傷感的時刻,老張光榮地退休了,並且,還光榮地被王小林選中,不得不做了王愛北京的爺爺。 在這之前,老張早就是爺爺了。老張的孫子初中都快畢業了。孫子一生下來,兒子和兒媳婦就扔給了老張兩口子,一開始是兒子去了外國,後來,兒媳婦也去了,他們在日本、美國、德國、法國和英國轉來轉去,現在,轉到澳大利亞了。現在,他們在澳大利亞辦了一個農場。前不久,兒子來信說,等小明(老張的孫子)高中畢業,就讓小明去澳大利亞讀大學。兒子在信中說,那時候,他就是真正的農場主了。兒子還說他們決定做一個澳大利亞人了,他們已經得到了澳大利亞的永久居留權。老張才懶得管兒子做哪一國人哩。老張已經不把兒子當成兒子了。在老張的心裡,兒子是一個叛徒。狗叛徒。老張總是這樣稱呼兒子。狗叛徒又來信了。老張給老伴說。說著,老張就把信扔給老伴。老張從來不看兒子的信。兒子的消息都是老伴看了信後說給老張聽的。老張還要裝出不愛聽的樣子。最讓老張心痛最讓老張恨不過的是:兒子最開始選擇的竟然是做日本人。幸好,兒子在日本混得不如意,可能日本人嫌兒子的智商太低,很快,一年不到,兒子就去了美國,兒子在美國呆了三年,又去了德國。老張對兒子做美國人和德國人,都沒有太大的意見。老張恨的只是日本人,因為老張曾經一次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日本鬼子砍下了他的爺爺和二爺爺的頭。那一股衝天而起的血腥氣,讓老張永生難忘。日本鬼子砍爺爺和二爺爺的頭的景象不僅僅出現在老張的夢裡,伴隨著老張的童年時代和少年時代的消失,已經越來越深地銘刻在了老張的生命里,因為和天底下所有的孩子一樣,老張也想有一個帶著他放風箏的爺爺。老張問父親爸我怎麼沒有爺爺呀?父親就淚流滿面地告訴了老張日本鬼子砍他爺爺和二爺爺的頭的事。父親的聲音儘可能地壓抑著,但是聽起來仍然痛苦非常。 那麼後來,我爺爺和二爺爺的頭呢? 被日本鬼子掛在了城牆上。 那麼我爺爺和二爺爺的頭,就一直掛在城牆上了嗎? 是……的…… 你!你為什麼,不去……取下來你? 我……還……小……再,再說了,城牆下……一直,守著日本鬼子…… 本來,我是有兩個爺爺的,是吧? 是。 可是現在,我一個爺爺,也沒有……都是你!都怪你!我恨你!你為什麼不去救我的爺爺和二爺爺?老張對他的父親說。老張就恨上了他的父親,一直到父親去世,老張都沒有原諒父親,雖然老張知道自己恨父親完全是沒有道理的,但是老張就是恨。老張是太想有一個爺爺了。 等到老張自己做了爺爺,老張才知道做爺爺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老張的孫子小的時候是很熱愛並且依戀爺爺的,但是這個時間很短,老張還沒有感受到多麼的幸福,孫子就長大了,就不再需要爺爺了。再說了,老張還得努力地認真地工作,養家張口,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做爺爺。你知道,老張那個時代的人都是把工作看得很重的。老張開公共汽車,那是一件很自豪但是也很累人的工作。孫子大多數時間都和老張的老伴在一起,而且孫子的玩具和玩伴也很多,整天在街上玩,天黑了也喊不回家。一晃,孫子就上幼兒園了,就上小學了,就上初中了,這不,孫子初中都快畢業了。 老張不僅有一個孫子,還有三個外孫(而且馬上要有第四個了)。大女兒兩個,小女兒一個。老張有三個孩子,兒子是中間的一個,兒子是上了大學的,自以為很有知識,很了不起,所以,就去了外國。兩個女兒都還在中國。大女兒初中沒有畢業,小女兒上完了高中。她們都不是讀書的材料。以前,老張對孩子也管得太少,一切都是孩子自己爭取的。老張的大女兒結婚很早,十八歲就結了,到現在,已經結過三次婚了。第一次婚姻維持了十年,兩口子打打鬧鬧,終於離了,生了一個男孩;第二次婚姻,時間短了一半,五年,又離了,生了一個女孩;第三次婚姻,時間更短,一年不到,就離了,這第三次婚姻,大女兒沒有生孩子,但是又懷上了。老張幾次動員大女兒去醫院把孩子打掉,大女兒都不忍心。大女兒只是哭不和老張說話。老張逼急了,大女兒說了一句:好壞也是我身上的肉。聽到大女兒這樣說,老張差點兒暈過去。老張就再也不管大女兒的事了。但是,不管也不行,因為大女兒和老張生活在一起。大女兒帶著孩子住在老張的家裡。大女兒五年前下崗了。看見姐姐帶著孩子住在父母家裡,老張的小女兒也把她的孩子送了回來。小女兒的孩子是一個男孩。這樣,老張的家裡就熱鬧了。這一段時間,老張家面臨拆遷,有關部門要補償,看見有利可圖,小女兒也搬了回來住。三間房,不到六十平方米,住了老張、老張的老伴、孫子、大女兒、大女兒的兩個孩子、小女兒和小女兒的孩子,一共八個人,現在,如果再加上王小林的兒子王愛北京,就是九個了。 老張家是這一片拆遷區里最後堅持的幾戶人家中的一家。老張給有關部門提出的要求是補償兩套房子。有關部門不同意,有關部門只能補償一套。於是,老張家就這樣耗了下來。其他幾戶人家的情況也是如此,大同小異。老張的老伴和兩個女兒,還有其他幾戶人家的婦女,天天都去找有關部門,她們又哭又鬧,有關部門的人都怕她們了,見到她們來了,就躲出去。拆遷工作越來越逼近,周圍的街和院落已經拆得差不多了。拆遷區里的水和電,早就停了,但是剩下的人們,還是堅持著。 就在這個時候,老張被王小林選中了,就在這個時候,老張不得不帶王愛北京回家。於是,老張的家裡就炸開了鍋一樣。已經被生活打得暈頭轉向不愛說話的大女兒說了一句差點把老張氣死的話:媽,我爸是不是帶回一個野種來占房子啊?老張張著嘴瞪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女兒,第一次產生出要抽她兩個耳光的念頭,但是,老張沒有動手。老張沒有來得及動手,他的老伴就動物一樣嚎叫起來,並且把雨點一樣的拳頭打在了他的身上。等到老伴打得差不多,也嚎叫得差不多了,老張才有機會說話。 這……這怎麼……可能呢?你們也不,也不想想…… 怎麼不可能!老張的小女兒搶過話,說,報紙上登的,遼寧省一個老頭七十八歲了,還結婚,還生了一個兒子。 貴芳,你……你真的相信,她們的鬼話么?老張向老伴求救。 我……我能……不相信嗎?老張的老伴說。 憑什麼? 上……上個星期,你還和我做了哩你個老色鬼,我不活了……啊……說著,老張的老伴就要碰牆。 是呀,誰知道你在外面有沒有女人啊?大女兒說,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你,你們…… 老張說不出話,一張臉憋得通紅,猛地吐了一口血。吐了一口血後,老張抱起王愛北京出了家門,來到街上。老張找了一棵樹,頭抵在樹上,渾身顫抖著抽搐著,壓抑著聲音,低低哭起來。 爺爺爺爺,他們欺負你了是嗎?王愛北京在老張的懷裡問。 老張只管哭,不回答。 爺爺爺爺你不要哭,我會好好地愛你我一輩子都只對你一個人好。王愛北京在老張的懷裡說。王愛北京說的後半句話,是他在夢裡聽到過的他的父親王小林的夢話。王小林的夢話是說給他的跟別人跑了的妻子聽的,沒想到讓兒子王愛北京聽到了。王愛北京並不懂得他在這個時刻說出來的話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那是一句好話。 老張還在哭,然而,老張的身體已經停止了顫抖和抽搐。那一刻,老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王愛北京還是一個不到四歲的孩子。 爺爺爺爺你不要哭,我爬樹給你看。王愛北京在老張的懷裡說。說著,王愛北京就從老張的懷裡掙了出來,一下子,王愛北京就爬到了樹上。 老張不哭了。老張抬起頭,看著已經爬上了樹的王愛北京。 爺爺我可以爬得更高。 快下來。 爺爺我可以爬到樹頂上。 快下來。 爺爺我盪一個給你看。 快下來。 爺爺你不哭了嗎? 不哭了。 爺爺你從此以後再也不哭了嗎? 再也不哭了。 真的爺爺你再也不哭了? 真的。 爺爺你發誓。 我發誓。 由於時間緊迫,必須加快建設速度,有關部門的領導見和剩下的最後幾戶人家耗下去不值得,也許也包含有理解和同情老百姓的味道,就同意了他們的要求,於是老張家和別的人家一樣都得了兩套房子,就都歡歡喜喜地搬家了。這兩套房子一套在東一套在西,中間隔著一個完整的北京城。遠是遠一點,但這正是女兒們的意願,隨著年齡的增長,兩個女兒之間的矛盾越來越激烈,如果不是為了房子,她們根本不會走到一起。她們相互不來往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兩個女兒一人一套房子成了定局,她們的辛苦沒有白費,目的算是達到了。然而,緊接著問題就出現了。女兒們把房子佔領了,老張和老伴怎麼辦,到哪裡去?小女兒搶先要了母親,還表態說樂樂(老張的孫子)也可以和她們住。大女兒想說什麼,被母親打斷了,母親說我願意和云云在一起。云云就是小女兒。母親一開口,就把大女兒的話堵住了。剩下老張只好跟大女兒在一起了。然而,大女兒有一條充分地拒絕老張的理由:爸跟我在一起住不是不可以,但是要帶著野種可不行。你說誰是野種姐?不等老張開口,小女兒問了。小女兒的意思明顯是偏向老張的,所以老張沒有接話,想聽小女兒還要說些什麼。我告訴你姐,小女兒接著說,這孩子根本就是爸的親種,我們都得管他叫弟弟。你……老張想說什麼,已經晚了,已經說不出來了。他舉起手,想抽小女兒一個耳光,但是手被老伴捉住了。媽帶著樂樂,爸帶著弟弟,小女兒繼續說,這是理所當然理直氣壯的,你想不要?我看你是連房子也不想要了吧?小女兒的話把一家人都說啞了。於是老張帶著王愛北京就和大女兒住在了一起。他們搬到了通州區。 房子是一大一小兩室,一廳,還有廚房和衛生間,加起來有一百平方米吧。老張主動選擇了小的一室。就這樣,日子就開始了。你知道,我指的是老張和王愛北京在一起的日子。這是六十歲的老張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日子。老張和王愛北京形影不離。為了儘可能少地和大女兒接觸(現在老張看見他的女兒們就煩),老張和王愛北京除了晚上睡覺的時間,平常都不在家裡。他們在家外面隨便某一個地方。老張買了一輛舊自行車,帶著王愛北京逛來逛去。老張成了一個真正的無所事事的人。他惟一的事就是陪著王愛北京玩,看著王愛北京一天一天長大。如果陽光很好,風也很溫柔,老張就眯著眼睛,在臉上堆起燦爛的笑容,牽著王愛北京的手,嘴裡吹著口哨,唱著歌,或者給王愛北京講一些他的經歷和見聞。作為一個六十歲的老人,他的生命中有太多的風風雨雨,他的話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說完。有時候,他們也放風箏。老張做了五個形狀各異的風箏:有鷹的,燕子的,龍的,還有一個正方形的和一個孫悟空的。有一次,老張把五個風箏同時放了上去。風箏都飛得很高。結果往回收的時候,孫悟空風箏的線斷了。那隻風箏就沒有收回來。王愛北京哭了好半天,回到家裡,已經躺在床上了,還哭。爺爺孫悟空死了嗎?沒有,孫悟空飛到天上去了。那孫悟空再也不回來了嗎?再也不回來了。天上好嗎?好。那爺爺你會不會有一天也飛到天上去呀?這個嘛……爺爺要等到你長大以後,才飛到天上去。不,我不讓。你不讓爺爺就不飛。要不爺爺我和你一起飛吧,我也想飛到天上去。一個人必須在地上生活很久很久,才能飛到天上去。為什麼?因為只有等人老了以後才能飛。是嗎?是的。那你不是已經老了嗎?老了我也不飛,因為我的孫孫還沒有長大哩,我要是飛了,誰來和我的孫孫玩呢?聽到老張這樣說,王愛北京就不哭了。王愛北京把頭枕在老張的胸口上,睡著了。一滴淚珠還掛在王愛北京的一個眼角。很快,王愛北京就做夢了,老張聽到王愛北京在夢裡喃喃著說:爺爺我不讓你飛,我不讓。爺爺不飛。老張趕緊給王愛北京說。從此以後,老張和王愛北京就再也不放風箏了。 老張彷彿換了一個人。老張學會了觀察萬事萬物,老張的心變得細膩、專致、舒展而且甜蜜起來,對身邊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產生了興趣,因為王愛北京對世界上的一切都十分好奇。比如草坪:現在,在北京到處都是綠油油的美麗而且柔軟的草坪,這些草坪像地毯一樣鋪在地上,簡直無法計量。在老張家的附近也有許多塊。有幾次,王愛北京偷偷地溜到草坪上去打滾兒和翻跟斗。老張第一次發現草坪的昂貴和精緻,種草坪需要投入的金錢和精力是超出了他的想像的。剪草機轟轟烈烈地工作著,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音,剪出一道又一道平整新鮮的草,隨著剪草機的移動,一陣又一陣青草的香味,在空氣中隨風蕩漾,撲面而來,濃的時候讓人淚流滿面,甚至鼻涕都要流出來。王愛北京對剪草機在草坪上剪草的工作特別感興趣。每一次遇見都要看很長時間,他緊跟在剪草機後面,說,兔子兔子我要吃草。他管剪草機叫兔子。他管剪草機剪草叫兔子吃草。王愛北京還喜歡汽車。走到街上,無論看見什麼車,他都要伸手去摸一摸。車車,他說,我要。看見一輛公共汽車,他說,大車車我要;看見一輛小轎車,他說,小車車我要;看見一輛紅色的小轎車,他說紅車車我要。有一天,老張終於忍不住了問:你要什麼?我要開,我要開所有所有的車,所有所有的車上都坐著爺爺,我要把爺爺開到天上去。老張就嘿嘿笑起來。爺爺以前就是開車的。啊!王愛北京十分興奮地喊了一聲。爺爺以前開大車。老張說著,隨手指向一輛公共汽車。那輛公共汽車上已經擠滿了人。那爺爺你快去開呀!王愛北京說。爺爺現在退休了。不,不嘛,爺爺騙人,騙人……爺爺沒有騙。說著,老張就牽過王愛北京的手,走到了那輛公共汽車旁邊。司機是個三十左右的女同志。老張給司機說:嘿同志,我是公交公司的一名老司機,叫張富貴,今年剛退的,我的孫子想看我開一下車,你能不能讓我開一站?不能,出了事誰負責?女司機看也不看老張一眼,說。出不了事的,我都開了一輩子了。出不了事也不能讓你開。女司機說。說著,就發動了車。同志,就開一站嘛。老張央求道。你有神經病呀走開!我要開車了,軋著你我可沒有責任。老張趕緊退開,立刻,車就開走了。人家不讓開嘛,老張給王愛北京說,爺爺沒有騙人,爺爺真的是個司機。不,就騙,就騙,爺爺不會開……王愛北京說,說著,竟然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王愛北京一哭,老張就慌了,就想一定要證明給王愛北京看。老張就抱起王愛北京走到另一輛公共汽車旁邊。這一輛上的人更多。司機是個小夥子,剃著亮晃晃的光頭,二十歲左右,臉上毫無表情,看上去更不好說話。嘿司機同志,我是公交公司的一名老司機,叫張富貴,今年剛退的,我的孫子想看我開一下車,你能不能讓我開一站?你看,他都哭了,他說我不會開是騙人,他……噢是嗎?想開車是吧?可是我不能白讓你開呀。那,要怎樣,你才能讓我開呢?真的想開?真的想開。是嗎?是的。給一百塊錢吧。這……捨不得錢是吧?捨不得錢還想開車,還想證明自己不是騙人……我給。那就先掏錢吧。老張就把一百塊錢遞了上去。是不是假的呀?司機說。司機把錢在手裡摔得嘩嘩嘩響。上來吧。老張就趕緊朝車門走去。老張剛走到車門口,車門砰的一聲就關上了。哎哎!老張喊,同時拍打車門。老張的聲音還沒有停,車就發動了。一眨眼,車就開走了。唉!老張深深嘆一口氣。細密的汗珠,瞬息間就布滿了老張的額頭。爺爺爺爺……王愛北京在老張的懷裡說。還爺爺!看,被騙走一百塊錢……老張生起氣來,他把王愛北京重重地放在地上。我相信爺爺會開車了。王愛北京說。哇地一聲,王愛北京又哭了起來。哭!哭!就知道哭!老張轉身就走了。老張把王愛北京丟在了街邊上。爺爺!王愛北京扯著嗓子叫。王愛北京的聲音異常地兇猛和尖銳,既驚惶又恐慌,顯示出比海還要深比地還要大比天還要高的痛苦,足足把老張給嚇了一跳。老張沒有想到一個小小的孩子會發出如此巨大如此撼人心魄的聲音。老張一下子就被釘在了地上。爺爺!王愛北京叫。與此同時,王愛北京已經撲到了老張跟前。王愛北京從後面緊緊地摟住了老張的雙腿。爺爺!王愛北京叫。王愛北京的聲音已然啞了。老張彎腰,再次抱起王愛北京。老張抱起王愛北京的時候,才發現王愛北京的眼睛已經和兔子的眼睛一樣紅一樣大一樣圓了,已經成了一雙真正的兔子的眼睛。老張的胸膛里猛地伸進一隻手,這隻手狠狠地揪扯著老張的心。老張感到天旋地轉。老張不得不靠住一棵樹,才站穩了身體。 從此很長一段時間,王愛北京都不再開口說話,像個啞巴。從此很長一段時間,王愛北京都長著一雙兔子的眼睛。這雙眼睛大多數時候是怯懦和驚悚的,一些時候卻顯得空蕩和寂寥,甚至無邊無際,就如同他的人已經不知身臨什麼遙遠的虛無的境地似的。而且,從此,很長一段時間,王愛北京的臉上都沒有了笑容,肌肉僵直,皮膚蒼白,看上去像是冬季的樺樹皮一樣,對什麼都淡薄,冷若冰霜。王愛北京就彷彿傻了一樣,但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王愛北京又沒有傻。 每天早上,九點鐘,老張一如既往帶著王愛北京來到小區的早點攤前吃豆漿和油條。自從帶回王愛北京後,為了不看一家人難看的臉色,老張就沒有在家吃過飯,和大女兒一起搬到通州區後,老張更加不願看大女兒的臉色,更加不在家吃飯。搬到通州區後,大女兒沒有主動和老張說過一句話,更沒有叫過老張一聲爸,有時候,老張喊著她,她也不理不睬。大女兒從來不做老張和王愛北京的飯。這也是老張天天帶著王愛北京外出一直到天黑了才回家的原故。老張和王愛北京回到家後立刻就進到他們自己的房間,然後洗臉洗腳,然後睡覺。家只是他們睡覺的地方,就像旅館。一如既往,老張早餐都是吃兩根油條,喝一碗豆漿,而王愛北京吃一根油條,喝一碗豆漿,再加一個茶蛋。一開始,王愛北京不吃茶蛋,老張就逼著王愛北京吃。老張說小孩子不吃蛋就長不大。王愛北京想長大,就吃了。吃了茶蛋,王愛北京問老張,爺爺我已經吃了蛋了,我什麼時候長大呀?要每天都吃一個才能長大了。啊!每天都吃一個?王愛北京驚訝地叫起來,那,把爺爺吃窮了怎麼辦?吃不窮的,聽到王愛北京這樣說,老張不由得哈哈笑了,爺爺是退休的,有退休工資,每個月都可以到銀行去取錢。真的?真的。每一個銀行都可以取嗎?每一個銀行都可以取。一點也沒有猶豫,老張說,同時,沒有忍住,老張在王愛北京的小臉上親了一下。老張覺得王愛北京可愛極了,又懂事又聰明。老張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愛這麼懂事這麼聰明的孩子。第二次再吃茶蛋,王愛北京要自己剝皮,老張要剝,王愛北京不讓,剝開蛋後,王愛北京要把蛋掰成兩半,結果,蛋從他的手裡滑出去,掉在了地上。王愛北京哇地一聲就哭了起來。怎麼啦?老張問。掉了……蛋。王愛北京說。在王愛北京的臉上,淚水一串一串的,又明亮,又乾淨,閃爍個不停。掉了就掉了吧。老張說,爺爺再買一個。老張話剛說完,老闆又拿來了一個茶蛋。這次,王愛北京沒有和老張爭著剝皮。老張剝盡皮後,王愛北京說爺爺,把蛋分成兩半,要一半大一半小。為什麼?老張問。爺爺吃大的一半,因為爺爺大;我吃小的一半,因為我小。王愛北京說。老張的心猛地顫一下,一下,就裝滿了甜蜜和歡喜。爺爺不吃,爺爺和你一樣小的時候,老張說,吃了很多很多的蛋。老張也學會了用疊詞。那時候不是很窮嗎?王愛北京說,我爸說那時候都沒有解放哩,我爸說是毛主席解放了我們全中國,是嗎爺爺?王愛北京的話把老張說愣了,老張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只好含混不清地說:是。那時候沒有解放,很窮,你怎麼吃很多很多的蛋呢?王愛北京又說道。老張就徹底傻了。老張張著嘴,說不出一個字來。爺爺騙我。王愛北京說。說完,王愛北京就看著老張一個勁兒樂,樂得小嘴都歪了。老張就很不好意思,一張老臉騰地就紅了。老張想我真是笨到家了,連一個小孩子都騙不了。爺爺我知道你是因為愛我,王愛北京說,我也愛爺爺。是是是,老張趕緊說,爺爺是愛你你也愛爺爺。接著老張又說,爺爺不喜歡吃蛋,爺爺喜歡吃油條,你看爺爺吃兩根油條,再說了,爺爺已經是一個老頭子,要是再吃蛋,再很快地長,就會更老,就會很快就死的,你想爺爺很快就死嗎?說著,老張就做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給王愛北京看,然後,老張就閉上眼睛,伏在桌子上,假裝死了。爺爺!王愛北京就尖叫一聲,從桌子下面鑽進老張的懷裡,吊住老張的脖子,在老張的臉上親呀親。我不要爺爺死我不要!王愛北京叫喊一般地說,同時哭了起來。 這天早上,王愛北京坐在小板凳上,不喝豆漿,不吃油條,也不吃茶蛋。這天早上,王愛北京完全是一個木頭人一樣。今天這孩子是怎麼啦?老闆和老闆娘同時問。笑都不笑一下,也不吃東西,是不是生氣了?不是,老張嘆了一口氣,昨天被我嚇住了。怎麼嚇住的?老闆娘問。昨天,我……假裝不要他了。老張歪斜著頭,說。聲音低落和凄惶。剎那間,老張的眼睛裡就有淚水花花在打轉轉了,怎麼辦呀?好好的一個孩子,我給毀了……這時,老闆招呼完一個客人後,走過來說,孩子的腳怎麼流血了?啊!哪兒呀?老張慌起來,問。左腳,鞋都浸透了。啊!老張一低頭,看見了。老張連忙脫下王愛北京的左鞋,鞋裡滿滿的全是血,老張把血倒掉,看見了一枚釘子。這枚釘子從鞋底下穿上來,顯然是有人刻意釘上去的。天啊!老張叫喊一聲,誰這麼沒有良心呀?老闆和老闆娘同時奔過來。老闆奪過老張手中的鞋。是有人要害這孩子哩。老闆說。快送孩子上醫院啊。老闆娘說。老張抱起王愛北京就跑。老張碰翻了兩條板凳和一張桌子,打碎了三個碗。一下子,老張就跑出去很遠。嘿!老闆追在老張身後大叫一聲,站住!回來!最近的醫院在這邊呀!老闆說。急胡塗了,老闆娘說,可是,這孩子怎麼不知道痛啊?不是被嚇住了嗎?老闆說,孩子小,是不能嚇的。等老張消失後,老闆娘說,這孩子是這老頭的孫子嗎?怎麼不是?老闆說。可是有人說是他的兒子哩,是野種。老闆娘說。野種?老闆說,等我六十歲了,你給我生個野種看?野種當然就不是我生了。你胡說八道什麼你!老闆突然就發火了。老闆把一個碗摔在了地上。小區里人人都這麼說,老闆娘說,說是老頭的女兒傳出來的……我們不要去管別人的事,我們做我們自己的生意。老闆坐了下來。老闆點燃了一棵煙。老闆四十多接近五十歲,矮矮胖胖的,一張圓臉,臉上還有兩個酒窩,眼睛很亮,但是眉毛很淡,看上去是那種安安分分過小日子的要求不高的忠厚人。人人都不容易,老闆說,你千萬不能在老頭面前說什麼野種啊。我傻呀?老闆娘說。老闆娘開始收拾被老張碰翻的桌子和摔爛的碗。也不能叫他賠這些東西。老闆說。老闆把很長的一截煙頭扔在了地上。 第二天,老闆問老張,沒有事吧?怎麼會沒有事?老張說,腳板心上一個洞,差一點兒就把腳給扎穿了……說著,老張坐了下來。他的懷裡抱著王愛北京。王愛北京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老闆娘把豆漿、油條和茶蛋端了過來。王愛北京不吃,老張也不吃。都不吃呀?老闆走過來,說,喂孩子一點吧。接著老闆說來,我給你抱著。謝謝,你忙你的吧,我喂得了。老張說。說著,老張就把臉緊貼在王愛北京的臉上,低低地哭起來。哭什麼呀哭?老闆聽到老張的哭聲,又走了回來,他在老張的身邊坐了下來,孩子會沒有事的,孩子的傷口好得快。可是他心裡的傷口和我心裡的傷口卻是好不了啦,太深了,老張說,你們都不了解這孩子啊……老張哭得大聲些了。說說,說說好受些。老闆把一隻手放在了老張的一隻手上。這孩子是外地孩子,四川人,一生下來,就沒有媽,媽跟人跑了,他爸給他說你媽死了,他爸在老家是個車工,後來下崗了,就帶著老婆來到了北京,做了菜販子,但是一直寫詩,兩個月前,被車撞死了,你知道他爸是因為誰被車撞死的嗎?不知道。因為我呀,因為我追他,因為我認為他是小偷……他是小偷嗎?當然不是了,他掏我的錢包,目的是在我的錢包里放進一封信。一封信?一封這孩子寫給我的信。孩子怎麼知道你的?不知道,他的信是寫給他爺爺的。寫給他爺爺?是呀,他爸給他說他媽死了,他爸沒有給他說他爺爺死了,所以,他就想他的爺爺,他寫了好多好多的信,他把他的信拿到街上,給過往的老頭們看,但是沒有一個老頭願意做他的爺爺,沒有一個老頭願意和他一起玩……啊!就是這樣的。所以你就做了孩子的爺爺了?我不做行嗎?他爸是在我眼皮底下被車撞死的呀,實際上是我害死的呀……想不到這孩子命這麼苦。我找到他的時候,孩子已經病得很嚴重了,要是我晚找到他一步,他就燒成傻瓜了。這孩子不會變成傻瓜的。現在也跟傻瓜差不多呀。孩子會好起來的。都是我害的呀兄弟啊,老張把頭抵在老闆的一個肩膀上,放聲哭起來,我有罪啊……這不能怪你,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老哥,你千萬要想開呀。我怎麼想開呀,我家裡,人人都恨這孩子,罵這孩子是野種,還暗下毒手,你也看到了……你不可以和這孩子單獨住嗎?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我那點退休工資,租了房子,怎麼過生活呀?而且,現在,這孩子又被我害成了這樣,嗚嗚嗚…… 第三天,老闆站在攤子前,看見老張,遠遠地就招呼著:來了。老張沒有回應老闆。老張抱著王愛北京緩緩地走過來,垂著頭坐在天天都習慣了的那個位置。老闆娘又主動把豆漿、油條和茶蛋端了過來。來了。老闆娘說。老張仍然沒有回應。老闆來到老張身邊,坐下,說,老哥,我有一個想法,只是我一廂情願,不知道行得通行不通。說到這裡,老闆停住了,期待著老張的反應。老張抬起頭,兩眼空空地看著老闆,似乎不明白老闆在對誰說話,不明白老闆說什麼。我是密雲人,家在密雲水庫邊上。老闆說,同時看著老張的臉。老張的臉灰濛濛的,很茫然,沒有什麼表情。我家裡有一個院子,是閑著的。老闆繼續說。老張的臉上,右眼睛下面,一絲肌肉輕輕地跳了一下。院子不小,三間正房,兩間偏房,還有廚房和廁所,有電、有自來水、還裝了暖氣的,院子中間還有一口壓井,院子里有一棵柿樹、一棵梨樹、一棵棗樹、一棵蘋果樹和一棵香椿樹,還剩下一片空地,空地上還可以種點什麼菜。老闆又停下來,注視著老張。老張的臉上,右眼睛裡有一個很小的亮點,極快地閃了一下,又閃了一下。今天年春節過後,我回去了一趟,樹們都開了花,蜜蜂和蝴蝶飛了一院,香椿樹上也長滿了香椿,我摘了滿滿一簍,然後,又到處查看了一遍,都很好,我還給樹施了肥,壓井裡壓出的水,還是那麼甜。老闆說到這裡,看到老張的兩隻眼睛都亮了起來,水汪汪的,裡面彷彿爬滿了活物,同時,老張的嘴開始蠕動了。走的時候,我還在空地上種了蒜苗、白菜、蘿蔔,還有一窩絲瓜、一窩冬瓜和一窩扁豆,現在去的話,這些都可以吃了。聽到這裡,老張的嘴張開了。我的弟弟是鄉里的學校的校長,又兼著鄉里的文書,沒有什麼實權,但是受人尊敬,如果你願意去,在那裡是沒有人敢欺負你的。老張的眼睛裡,兩串淚水同時涌了出來。孩子今後上學也方便。老闆繼續說。可……可是,老張終於說話了,我沒有錢,給你呀。那房子是我自己修的,花了很多的心血,錢是說不清楚的,現在,我也不缺錢,我只是想找一個可以放心的看房子的人。那……我……老張說。在老張的臉上,肌肉們全都在動,一塊一塊地不停地抽搐,尤其是兩道眉毛,簡直可以說是在跳。我怕你嫌遠,嫌那兒是農村,不會去。去去!我去!那好,但是我有一個條件。什麼條件?就是要你和我結拜兄弟,如果你願意,你年齡比我大,就是哥,這樣,我把我的房子交給我哥,我就放心了,但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我願意我願意。那好,今天中午,我們在一起吃頓飯,吃杯酒,就是兄弟了,好嗎?好。 當天下午,老闆給老家的兄弟打電話,說了老張的事後,就在附近的商場買了一台長虹牌彩電,又給密雲電信局打電話:申請並且懇求電信局在第二天去他的老家安裝一部電話。第四天早上,老闆就盼著老張出現,老闆左盼右盼,一個上午都過去了,老張一直沒有出現。中午的時候,老闆找到了老張的家。老闆敲開房門,就聽到老張的哭聲,冷冷地看了一眼圍坐在桌子邊上正在吃飯的老張的女兒,以及她的兩個孩子後,老闆就奔進了老張的房間。老張坐在一根小板凳上,伏身把頭埋在床上,一個勁兒哭。王愛北京躺在床上,他的左腳上纏著厚厚的紗布。老張哭得太專註了,沒有發現老闆來了。王愛北京看見了,但是王愛北京不僅沒有說話,而且臉上毫無表情。 老闆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了,問:哭啥呢?沒有得到回答。老闆加重語氣又問了一句哭啥呢?老張才抬起頭來,看見是老闆來了,於是說,我的工資本不見了。你放在哪兒的?老闆問。一直放在枕頭底下。老張說。老闆就起身來到廳里的桌子邊,對老張的女兒說:把你爸的工資本還給他。我又沒有拿。老張的女兒說。我問過了,老張跟出來說,她不承認。不承認是吧?老闆說。說著,老闆掏出了手機,我這就報警。隨即,老闆問老張報警了嗎?沒,沒有,老張說,我只顧哭了。老闆挨著老張的女兒坐下,說,你現在還給你爸,還來得及,一會兒警察來了,就晚了。我真的沒有拿。老張的女兒說。我知道是你拿了,我還知道是你在那孩子的鞋上釘的釘子,老闆說,你知道嗎?一個是偷盜罪,一個是故意傷害罪,兩個罪加在一起,你至少得關十年,在監獄裡十年,十年後出來,你還是個人嗎你?你想想吧,我給你五分鐘時間。工資本不是我拿的,釘子也不是我釘的……老張的女兒說,在凳子上,她快坐不住了。好了,工資本是你兒子拿的,釘子也是你兒子釘的,行了吧。老闆說。本來就是。老張的女兒說。現在把工資本拿出來吧,老闆說,你把工資本還給你爸,我這就把你爸接走,這房子就是你的啦。房子本來就是我的。老張的女兒說。那得等你把你爸和那孩子害死以後,老闆說,你害死了你爸和那孩子,你也就活不成了。聽到老闆的這句話,老張的女兒垂下了頭,說,他們走了,是不是永遠也不回來了?就是你想他們回來,我還不讓,老闆說,我和你爸是什麼關係,你知道嗎你?不知道。我是你爸的弟弟,所以,我怎麼能看著你害我哥不管。那,你就是我叔了,我怎麼不知道我還有個叔哩。你不知道的事還多哩,老闆說,你呀,不傻,就是心不好。 老張的女兒看著老闆,突然就哭了起來,然後,她就哭著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里,不一會兒,她拿出了老張的工資本。 叔,老張的女兒跪在了老闆跟前,你幫幫我,我的日子過得太苦了…… 你爸的日子過得一點也不苦,老闆說,你爸幸福極了。 等你的心好了你來找我。老闆說。 真是一個好地方啊。老張說。老張一下子就愛上了老闆的老家。老張不知道在北京竟然還有如此好的地方。你怎麼捨得走呢?老張問老闆。我捨不得,老闆說,我兒子在城裡上大學,二年級啦,等他大學畢業了,工作了,我就回來。那……老張說。老闆就緊緊地摟住老張,說,哥,我回來,也不讓你走,除非你不認我這個兄弟。認……老張趕緊說。在老張的眼睛裡,就有淚水花花了。老闆扭開臉,不看老張。老闆把院子里的一切一一指給老張。這是正房,三間,你和孩子就住右邊這間吧,是以前我兒子住的,冬天採光好些,床是雙人床,比普通的雙人床還大,是我自己做的,暖氣就在床邊上,很暖的,今後我和你弟妹回來,就住左邊這間,這間本來就是我們住的;這是偏房,兩間,堆了一些雜物:農具和糧食,糧食很多,夠你們吃幾年的,地里也還種著,農忙時節,我都要回來,一會兒,我把所有的鑰匙都給你;這是廚房;這是廁所;這是壓井;這棵是柿樹;這棵是梨樹;這棵是棗樹;這棵是蘋果樹;這棵是香椿樹,就是這些了,喜歡嗎?喜歡。你喜歡我就高興。 那天晚上,老闆和老張聊得很晚,他們分別交換了自己的漫長的一生,兩個人算是知根知底了,後來兩個人就在一張床的一頭睡了,王愛北京睡在他們的中間。他們從兩個方向抱著王愛北京。那天晚上,天快亮的時候,兩個人都夢見了王小林。在夢裡,他們三個人成了兄弟。醒來,老闆和老張一說,兩個人都笑了起來。老闆離開之前,帶著老張在村子裡轉了轉。村子很大,是鄉政府的所在地。有市場,賣什麼的都有,有飯店,有工商銀行和農業銀行,還有郵電局,醫院、學校和電影院。你的工資本在這裡也是可以取的。老闆給老張說。當天,老闆帶著老張,他們還去醫院給王愛北京的腳換了葯。醫生說問題不大,沒有感染,很快會好的。醫生說孩子怎麼不愛說話也不愛動?都是腳上的傷鬧的。老闆趕緊說。隨即,老闆把老張帶到學校。老闆的弟弟對老張很熱情,說,孩子就是這村子裡的孩子了,今後,上學就和村子裡的其他孩子一樣。老闆的弟弟還說,學校是個中心校,有小學、初中和高中,我們這裡每年都有許多學生考上北京的大學哩,村子雖然小,但是教學質量是不錯的。 就這樣,老張帶著王愛北京在老闆的村子裡住了下來。這一年,王愛北京四歲。沒有幾天,老張就從鄰居家裡買了兩隻羊回來,因為老張發現王愛北京喜歡羊。每天,老張就和王愛北京,還有羊,一起在水庫邊上玩。水庫很大,看不到邊,幾隻漁船在裡邊緩緩地移動著。水庫里的水很藍。天上的雲很白。周圍的山上長滿了莊稼和野花。莊稼很綠,野花很紅。老張坐在陽光里既喜悅又憂傷,看著王愛北京和羊。王愛北京學著羊的樣子,也趴在地上吃草。看著看著,老張眼睛裡的淚水就溢了出來。小林。老張輕輕地叫了一聲。這樣叫了一聲小林之後,老張就看見王小林從水和天相連的地方朝他走了過來。很快,王小林就走到了老張的身邊,王小林緊挨著老張坐了下來。你不要為狗兒擔憂。王小林給老張說。王小林把王愛北京說成了狗兒。這說明王小林已經知道王愛北京的小名了。王愛北京的小名就是老張的小名。我……對不起你。老張給王小林說。看你說的什麼話,我才對不起你哩,王小林說,我們已經是兄弟了,就不要再說這些客套話了,狗兒會好起來的。可是,要怎樣,他才能好起來呢?老張問。老張眼睛裡的淚水又要流出來了。我們會有辦法的。王小林說。 老張和王愛北京一起趴在地上學羊吃草,是在和王小林說過話的第二天。老張趴在地上,嘴裡銜著一朵小白花,讓王愛北京看著他,然後,他很誇耀地把那朵小白花給吃了。老張還把王愛北京駝到背上,他則趴在地上,學馬。老張還在草地上翻跟斗。老張的跟斗翻得一點也不好,但是,老張翻得相當認真。有一天中午,水庫邊上沒有人,老張還脫光了衣服,在水裡游泳給王愛北京看。老張仰游,老張蛙游,老張狗刨,老張扎猛子。突然,心裡一動,老張把自己完全埋進水裡。老張在水裡數數。老張在水裡整整數到了三百。老張在數數的時候,同時張著眼睛,看著岸上的王愛北京。千真萬確,老張把王愛北京看得清清楚楚。王愛北京發現水面上沒有了老張,而且水裡也沒有任何動靜和聲響,就哇地一聲哭了起來。爺爺!爺爺!老張聽到了王愛北京叫他的聲音。老張才從水裡探出頭來。老張探出水面的時候,他的臉和胸口都憋紅了。老張顧不了許多,他一上岸,就緊緊地抱住了王愛北京。爺爺你不要死。王愛北京在老張的懷裡說。我不要你死。王愛北京在老張的懷裡繼續說。 老張才想起他根本就不會游泳,長這麼大,他除了在浴池裡,沒有在別的地方洗過澡。在光天化日之下脫光自己,這,還是破天荒第一次。老張捂住下身,緊張地四處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天上的雲很白,很白的雲中間,太陽很紅,很紅的太陽下面,水庫里的水很藍,很藍的水庫周圍,山上的莊稼很綠。老張輕輕吐出一口氣,額頭上就浸出了密密的汗水珠子。老張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游泳而且還游得這麼好了。小林。老張在心裡叫了一聲。實實在在的,老張一點也不害怕,相反,感覺到了充實和愉快。 爺爺你游泳了?王愛北京問。爺爺游泳了。老張回答。我也要游泳。王愛北京說。你太小了。老張說。我不小了,我已經四歲了。王愛北京說。至少要長到上了大學以後,才能游泳。老張說。不嘛,就要現在游。王愛北京說。你腳上的傷還沒有好哩,等好了以後,爺爺再帶你一起游,一個人游會淹死的,剛才爺爺就差點淹死了,是你叫爺爺才把爺爺救上來的。真的?真的。 就這樣,老張和王愛北京都熱愛上這樣的北京郊區的鄉村生活。這樣,很快,一晃兩年就過去了,兩年後,王愛北京六歲。六歲的王愛北京上了小學。上學第一天,王愛北京就當上了班長。王愛北京上學的這一天,老張買了一輛三輪車,在村街邊離學校不遠的一棵歪脖子槐樹下支了一個修理自行車的幌子。老張想趁自己還能做活的時候做一點,多多少少替王愛北京掙些學費。 王愛北京的學習非常好,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老張於是得到了極大的安慰,但是,同時,老張又很憂鬱,因為他和王愛北京都是外來人,他倒沒有什麼,一是老了,二是他是有戶口的,他的戶口在北京城裡,然而,王愛北京卻沒有戶口,是個黑人,他偷偷地求過許多人,想給王愛北京上一個戶口,都沒有成功。有一天下午,老闆的弟弟即校長來到老張的修理自行車的幌子下,對老張說,王愛北京很聰明,是我一輩子里教到的最好的學生。過了一會兒,校長說,如果到了初中,他還是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的話,我就找鄉里說說,把他的戶口落到村子裡來,如果你願意的話,就落到我的家裡,你看怎麼樣? 真的?老張問。老張激動得都有些顫抖了。這些日子,老張就為王愛北京沒有戶口擔憂著。老張還私下打聽了,沒有戶口是不能考大學的。因為考生必須在戶口的所在地考。王愛北京沒有戶口,所以哪裡也不能考。鄉里會同意嗎? 會的,校長說,孩子的戶口落在鄉里,也算是我們鄉里出的人才啊。 真的?老張又問了一遍。 就這樣,王愛北京上學,老張修自行車,日子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王愛北京已經長成了一個英俊少年,而老張卻成了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了。老張的頭髮雖然白完了,但是精神氣很好,腰板挺直,臉紅得像個蘋果,眼睛比閃電還亮,這是因為他的心裡有盼望和安慰。我們知道:老張的盼望和安慰全都集中在王愛北京的身上。王愛北京哩,也越來越懂事,也越來越理解和疼愛老張,每天早上,他和老張一起起床做早飯,每天晚上,他都要給老張倒洗臉水和洗腳水,還要給老張洗腳。這已經成了王愛北京的習慣了。一開始,不知道是從哪年哪月哪天開始的,老張不同意,王愛北京就不高興。後來,老張就同意了。現在,總是這樣,老張先洗臉,然後王愛北京洗,然後,兩個人一起洗腳。一個紅色的塑料洗腳盆,半盆熱水,騰騰的熱氣直往上冒,兩個人的腳都放進水裡。在老張的身邊還有一個開水壺,裡面裝滿了開水,等水洗涼了,再添水加熱。這加開水的工作一向是老張做。總得讓爺爺做點事吧?老張問王愛北京。爺爺做得夠多的了,王愛北京回答,家裡的所有的事都是爺爺做的。但是都沒有讀書辛苦啊。讀書一點都不苦,很有樂趣的,修自行車才苦哩。修自行車對於我也是一種娛樂活動。可是冬天多冷呀,我坐在暖和和的教室里,想起你一個人在冰天雪地,有時候半天還修不到一輛自行車掙不到一塊錢,我就想哭,爺爺,你為我付出得太多太多了,我這一輩子怎麼還你啊。傻孩子,怎麼說這樣的話呢?你是爺爺的孫孫吧?是。那就對了,爺爺為自己的孫孫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可是爺爺……別可是了。就這樣,兩個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洗著腳。既清朗又潔白又飄渺,凈無一丁點兒塵垢的熱氣,在他們的周圍纏綿著,繞來繞去,把一間屋子弄得像個仙境。現在,王愛北京的腳已經和老張的腳一邊大了。王愛北京彎下腰,先洗老張的腳,最後再洗自己的腳。王愛北京洗老張的腳每一次都洗得特別認真,特別地滿懷深情,動作既細膩又溫柔。這已經成了老張一生里最大的幸福了。王愛北京先籠統地洗老張的腳:腳背、腳跟、腳底、腳心、腳趾和腳趾縫,隨後再恰如其分地揉搓。就是這恰如其分,體現出王愛北京對老張的一顆心來,是王愛北京一點一滴地愛出來的。在王愛北京給老張揉搓腳的時候,老張總是輕合著嘴微眯了眼鼻尖有一些發皺地享受著。那樣子完全是個神仙。如果這是一場電影,正好有一個特寫,我們就可以看到老張微眯的眼睛裡含著閃爍的淚光。王愛北京給老張洗腳和揉搓腳的時候臉上一直是有笑容的。這個工作至少半個小時才能完成。現在,王愛北京給老張洗腳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如果開水壺裡的開水永遠也加不完,王愛北京肯定要沒完沒了地洗下去。在王愛北京給老張洗腳的時候,王愛北京的腳也是放在水裡的,所以,當他們的腳從水裡拿出來,看上去就都像透明的紅蘿蔔了。王愛北京把老張的腳抱在懷裡擦拭乾凈,給穿上拖鞋,然後再擦自己的腳。 就這樣,王愛北京上了初二了,這一年,校長通過種種努力,總算把王愛北京的戶口落上了。王愛北京落上戶口這一天,老張執意要請校長和鄉里領導的客。校長拗不過老張,同意了。鄉長和書記,還有派出所的所長,還果真讓校長給請來了。在飯桌子上,鄉長和書記表示:王愛北京考大學,如果能在全密雲考第一名,他們中只要還有一個在位置的話,王愛北京上大學的一切費用,就都由鄉里解決。老張聽了很高興,他知道這對於王愛北京來說是沒有什麼問題的。從不喝酒的老張,就喝多了。結果,飯後,他去結賬,發現賬已經結了。老張想可能是校長結的。第二天,老張給校長錢,校長說是書記結的。校長說:是書記個人掏的錢。校長說:書記還要我謝謝你。謝謝我?老張說,謝謝我什麼?校長沒有回答。校長在老張的肩膀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接著說,書記還要你今天就去鄉里的收發室上班,一個月八百塊錢。說完,校長就走了。校長很忙啊。老張就愣住了。 就這樣,老張就去了鄉政府的收發室上班,也算是鄉政府的工作人員了。老張的精神就更加的好。有一天,一輛火紅顏色的法拉利停到了鄉政府的大門口。一個穿一件火紅顏色的衣服的極有風姿的少婦從車上下來了。當時,老張正坐在鄉政府大門邊的一把椅子上,看報紙。那個少婦問老張:請問,張富貴先生在這裡嗎?老張吃了一驚,我,我就是。啊,少婦輕輕地叫一聲,是這樣,我叫周玉,是王愛北京的媽媽,我現在回到北京了。少婦這樣說著的時候,一個大肚子禿頂男人從車上下來,並且緩緩地走了過來。這位是我的先生,我們已經把公司的總部從深圳搬到北京了。跟我有什麼關係?老張問。老張手裡的報紙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掉到了地上。跟你沒有關係,少婦說,但是跟我的兒子有關係。你想怎麼樣?老張問。老張全身都緊緊地依賴在鄉政府的大門上,要不然,他早就摔倒了。不想怎麼樣,我只是想要回我的兒子,少婦說,現在我有條件了。這得看孩子跟不跟你走。老張說。老張總算把自己給站直了。會跟我走的,我是他媽,少婦說,血總是濃於水的。說著,少婦給老張笑了一下,謝謝你這些年你對孩子的撫養,我會給你錢的,決不會讓你吃虧。說著,少婦挽過男人的手臂,就進了車,然後,朝學校的方向開去了。 老張癱在椅子上,淚水模糊著他的雙眼,透過淚水,他彷彿看見王愛北京頭也沒有回一下,就上了那輛火紅顏色的法拉利,跟著少婦走了。在車上,王愛北京問少婦:你真的是我的媽?我真的是你的媽。少婦回答。媽。王愛北京歡喜地叫,隨即,就投進了少婦的懷裡。 看到這裡,老張就從椅子上掙扎著起來,朝著學校的方向,踉踉蹌蹌地奔了過去。那張掉到地上的報紙,隨著老張的跑動帶起的風輕輕地旋一下,然後,就飛了起來。 陽光照在那張報紙上,極其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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