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明月照我,蓮心如許
雲散梅出,將入夏伏。溫風忽至,蟋蟀居宇。合歡木槿,亂蟬高樹。開軒閑卧,搖扇消暑。門外青蒼,白雲生處。山暗聞雷,竹暄覺雨。幽窗棋罷,茶煙如縷。清泉朱李,熟水紫蘇。西瓜冰鎮,豆粥熬煮。天色將暮,倩誰喚取?屋後蛙鳴,燈前人語。明月照我,蓮心如許。
關於小暑,我能告訴你的全部,只有一片荷塘。好像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而我的一生,仍牽繫在這片荷塘邊上,年復一年。一入夢就是盛夏,水面清圓,風荷輕舉,一醒來就是深冬,二三舟子,收拾枯荷。 烏桕樹依舊在水邊欹斜著,有種不言不語的忍耐,我見過它經霜後的模樣,深紅淺緋絳紫赭彤,萬般滋味都點綴枝頭,可在這個時節,它並不美,樹冠葳蕤如心事萬重,呈現出來的也只有寡淡的綠,從樹下經過,還忍不住要繞開那落了一地如綠毛蟲般的花序。
只有清晨和傍晚可堪出門了。白天,風裡都夾帶著逼人的熱浪。可是清晨露水消散的太快,再等一等吧。黃昏時候,夜鷺會自重重遠山而來,紅蜻仍立在荷尖,而那隻在荷陰下鼓腮發了一晌呆的青蛙,它會在夜裡鼓噪。夏天的夜最美了,星河如帶都系在我的窗扉,要點一盞燈,掛在門前,等一個人回來,將它摘下。銀耳湯已熬得稠爛如膠,幾粒枸杞,躍動著剔透的紅。倒一杯茶吧,茶席邊供上茉莉與珠蘭。茉莉圓圓的花苞結的太圓滿,輕輕觸碰,就會從蒂上掉落。拾取,嗅一嗅,香氣像櫥櫃里的月光,隔夜陳,卻仍是幽微可憐,皎潔里泛了點黃。 灶上煮著的水快要開了,噗噗聲,跟蛙鳴、促織都和在了一處。夜在這些聲息里更靜了,像熟睡時的鼻息,平穩的讓人動作間都悄悄把手腳放輕,還要做些什麼呢?將你的衣角再熨一遍,將衣扣一一解開再扣好,平平整整的掖起袖與領。 很多個夜裡,我也只是想,將腦海里那些重複了一遍又一遍,又好像從未發生過的畫面,說給你聽,直到你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我可以數著你的輕鼾,讓身體和夜色一般舒展開來,連翻身都小心。而在一個夜裡,我好像已過完了一生。
河裡的蓮花開了,我看到有人涉水去采。蘭澤多芳草,六月的河水也能將人手腳浸的冰涼,她的衣裳在水中散開,像蓮花。別去,那是我未出口的呼喚。河上水霧瀰漫,她在花前,我看到她伸出又收回的手,我看到她低下頭來,容顏如蓮花開落。
聽說,有一年,荷塘里的所有蓮花都開成了並蒂,在那之前,有一對情人雙雙投河殉情。有人為此相問,問那蓮根,有絲多少,蓮心知為誰苦?我終歸還是更偏愛單朵的蓮花,卻也想問問它,是如何開出了不蔓不枝,亭亭凈植的模樣,不去清算深埋河底的無盡纏絲,卻年復一年的,結著同樣微苦的心事。 天氣一日勝過一日的溽熱,彷彿有一個不可見的透明罩子倒扣下來,暑氣如蒸,都貼著它循環往複,生命也不過是一場周而復始。有時,我祈求雨,酣暢淋漓的雨,沖刷過所有經年的疲憊隱忍,讓天地間的清氣都滾滾而來,我要痛痛快快的,做一粒潰不成軍的微塵。 可是,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從沒有什麼強烈的悲喜,能拯救睏乏的生活,我也不能打一個響指,就從酷暑走到清秋。消暑的方式,古往今來,千千萬萬,一一細數過去,都還是日復一日誠誠懇懇的平常,在不得已里養出了一點閑趣,又從那點閑趣里,種出了一絲清涼。 平常,這個詞,曾令我心存眷戀的懼怯著,它於我像一樁溫存的冒險,並不知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過後,能否養出一份來日里從容不迫的溫潤。可是,所有的可能性都值得珍惜,在那其中,希望與懷疑,長著一雙孿生兄弟般的臉。將過分的期待與恐懼都輕輕擱下吧,溫風過後,涼風會來,荷花謝了,荷花會開,哪怕有一日我的這片荷塘也不見,這世上仍會有荷花年復一年。我全部的努力,最終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要跋涉過多遠的水面?我兩手空空,去摘一朵蓮花,一步一步,砍去一身的枝枝蔓蔓,讓自己一點點變得寬敞,好像終於與往日的我重疊,卻不再需要去辨認一朵昨日開過的蓮花。這一刻,所有的蓮花都是故交,與我相視而立,盈盈而笑。那些過往的問題,終於不需再問。將蓮蓬摘下,剝開吧,我知道,那蓮子微苦處,還有清澈如水的甘甜。
明天,我要去放舟,散開我的頭髮。 夢澤千頃,輕舟一葉。我要往臉上蓋一片荷葉,把舟楫也放開,任水波將我推往任何一個地方。然後一睜開眼,就看到日光照徹蓮花,連瓣上紋路都清晰透明。我伸出手去,想觸碰它又無可觸碰,我不是躺在扁舟上的我,我是躺在荷葉上的一瓣蓮花,被日光照徹,通透皎潔。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凈無瑕穢。 你會在太陽都落下山後,乘著月色而來嗎?滿船清夢壓星河。行經的一段風替我掩飾了一陣隱秘的顫抖,我還羞惱於那一串過分喧囂的水珠,高高低低的在荷葉間歡悅地流瀉、滾落。 你要將我摘下么?我暗懷期待,又怕被碰疼,忍不住閉上眼。蓮心徹底紅,蓮心知為誰苦,雖苦尤清吶。
文|汪見殊 圖|木白-文、雀一枝、汪見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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