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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裳與黃宗英的「江南遺夢」

《掌故》一書中的《江南遺夢似風煙——記黃裳與黃宗英》篇,細細索隱,黃裳先生與同窗好友黃宗江先生小妹、著名電影演員黃宗英的一段青春往事躍然紙面。

【一】

故事還得從七十多年前說起。

1941年秋,初中畢業的黃宗英由其兄黃宗江介紹進入上海職業劇團,成為一名演員。她第一次登台是在《蛻變》里演姨太太,大獲成功。大家都說:「從北京來了個小姑娘, 嗓特別響,北京話特好,人長得挺漂亮的,嗓子特別尖。」不久, 黃宗英又在話劇中妝演一位糖果大王的女兒,這回更為成功。 於是,有著一雙清澈大眼睛的小姑娘黃宗英,從此被觀眾們 親切地喚作「甜姐兒」。

當時,圍繞在黃宗江身邊的人有「黃家班」之稱。「我們貧窮、浪蕩、鍾情,我們鍾情藝術,鍾情友誼、愛情—— 在愛情上那時候只可稱『見習』。」黃宗江曾這樣回憶:「李德倫和我,還有我的兩位燕京同學,藝名丁力的石增祚和藝名異方的郭元同,我們四條漢子住進了一間樓頂屋,我們共同的小妹黃宗英和租來的鋼琴在樓下客堂。「由今及彼,不難想見40年代,一群年輕大學生在上海這個大都市裡排演話劇、組織沙龍的情景。「黃家班」的住所很快成為年輕人的小沙龍,「整日高朋滿座」。作為黃宗江中學時代的同窗好友,黃裳就是常常跑小沙龍的年輕人之一。

當時黃裳在文壇嶄露頭角,用著各種化名,偶爾也用本名。初入大學的他大概頗為空閑,弄筆之餘就喜歡看戲及與朋友們聊天。關於那個時期,黃裳是這樣描述的:「生活雖極無規律,但是極有浪漫的詼詭之趣。」黃宗英是「黃家班」的小妹,她的率真和活力有著難以描摹的吸引力。果然,相處一久,年輕人之間的情感似乎有了變化。且讓我抄兩段黃裳的書跋:

十年前且曾有《南國夢》曲本之作,以意中人足為小周后也。……辛卯十月廿六日,海上初寒,黃裳記。(《五國故事 三楚新錄》舊抄本)

二十年前余究心南唐史事,曾撰《南國夢》劇本, 以付月嬌,蓋擬其人為小周后也。雜置伊妝閣中。余 入蜀後,此劇未演,稿本亦失去。(《江南別錄》舊抄)

按:月嬌是黃宗英當時的通信署名,事見黃裳《金陵 五記》中的《馬湘蘭》和《舊札輯存》兩文;而所謂意中人, 實乃追述。最近《南國夢》劇本被重新發掘出,當時還沒有濃情的影子。

這大概是一種少年的煩惱吧。黃裳在《錦帆集外》的《李林先生紀念》中,有著更為詳細的自述:

這時Y從天津來滬演戲,請他補習英文,於是我們之間稱呼人的時候就有了兩位李先生,不過說起來時口氣是不同的。他也常去看戲,對於台上的笑謔也總微笑著欣賞著。不知如何,他似乎看到了一點什麼, 跟我說:Y並不算十分美。當時也就笑笑過去了。後來Y在上海大紅,被稱為「舞台上最美麗的女演員」。我 想起當時也是紅極一時的被改編為電影的一本美國女作家的小說,開頭的兩句,形容女主角並不美,但是有使人不易忘記的一種個性的話。

關於知慕少艾的情景,黃裳還有一篇追憶性質的《斷片》收在《錦帆集》中,此不具引。可惜情感的小風景,終究經受不起社會動蕩大風暴的衝擊,更何況這份情剛剛萌芽。總之,男主角還沒來得及表白心跡,就和女主角分離了。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孤島」上海淪陷,文化界頓時失去自由的活動空間。很快,教育、新聞、 出版事業完全在日軍及汪偽政權人員的直接控制下。「黃家班」所在的話劇圈子蕭條而充滿危險,戲是演不下去了。湊巧,交通大學內遷至重慶,並在九龍坡興建了簡易校舍,正式成立電機工程、機械工程等七個系,讓黃裳有了求學的一線之路。1942年的冬天,他和黃宗江等一行結伴離滬去大後方。

離別時的愁緒是那樣淡淡的,回憶起來甜蜜中纏雜著絲縷的哀傷。黃裳《西行詩紀》(見於舊《萬象》刊出的《芭 蕉院隨筆》)寫道:

絕代風華絕世姿,樽前宛語一通辭。更何閑緒成哀樂,每悔余歡笑語痴。為愛湖山成小別,豈堪風雨餞春遲。華燈人語俱寂寂,心事如潮不自持。

小注云:在離滬之前一月,那些最無聊的日子裡,幾乎每日流連在L地方。自己也知道無聊,不過後來竟致有非去不可的必要了。一種心理的影響暗暗地滋長起來。……頭一句不免失於情感作用。一位老師就親自和我說過:「Y並不美。」美不美,誰知道?反正詩是這樣寫了。

是的,離愁與初戀的蔓延,讓人難以自拔。黃裳以《龍堆再拾》(1942年6月)紀事,以古喻今,和此情頗有關聯。 在黃裳一行臨走之前,李堯林先生為他們餞行,並「要我代為通知,也約了Y」。李老師必然是看出端倪,一面是男主角的暗戀,一面是女主角的蒙在鼓裡。也許,他想為他的學生創造一些機會?

在《李林先生紀念》中,黃裳寫道: 那一天天氣很好,下午五時,我們乘車子去赴宴。 自然也是淡淡的……不知怎樣有些拘束,還沒有平時我們這些人在一起時的熱鬧。吃完飯,Y趕著去上戲, 我與W到咖啡館裡去吃水……

看來,是男主角口拙,有些話始終沒能說出口,只能在離別之後寄情於詩。黃裳《西行詩紀》中有兩首詩紀念當時的情景,詩云:

唱斷天涯夢裡詞,燈前紅葉系人思。何堪更著衣舞,月白風寒欲墮時。 ……燈下,想起昨天此時,他們給我和T餞行席上的Y曾是上好了裝的。淡淡的胭脂和淺紅唇,比平常格外憂鬱,不多說話。覺得無限哀愁。 無端姿媚泥人生,琥珀調羹手自擎。知是殷勤知是惜,此情如水不分明。 這一首是紀一個光景的閃爍。當夜所想起的。

以上二首都詳記日期,見於新刊《萬象》2001年3月《露 間詩》一文。

【二】

1943年初,黃裳一行人千里跋涉終於到了重慶;到了重慶以後,黃裳住在離城三十里路的鄉下,黃宗江則在城裡劇團里演戲。然而在重慶的讀書生活並不怎麼愉快,年輕的黃裳不斷感到作為「一個下江人」所受到的欺辱。其實在那 樣一個烽火四起的環境下,校園早已經不是平靜寧馨的世外桃源。亂世別離和現實的苦悶讓人特別容易惦念家,而黃裳那懷戀的心情似乎愈來愈濃。

在黃裳一行離滬西行時,黃宗英是被黃宗江鄭重託付給郭元同的。不過當時,大家都未料到之後的聯姻。從黃宗英晚年回憶來看,這場婚禮頗有意氣用事的地方,更像是所謂「沖喜」。因為新郎病得不輕,由人攙扶著行禮,而婚後的第十八天便因病去世了。少不經事的女主角第一次體會到生離死別,但對於婚姻大概仍無概念。黃宗英的性格倔強而有男子的英氣,早年十分叛逆,她曾經說過:「我雖然喜歡童話《灰姑娘》,卻懷疑灰姑娘嫁給王子以後會不會真的幸福。」失去愛人的黃宗英,當時的《春秋》雜誌上有一篇很長的八卦文章,文辭略有些刻薄,在此就不具引。

秋冬之交,黃裳又給黃宗江寫了封信,再次提到黃宗英:如去信,請代致慰唁。人總應該快快樂樂的。無論在遭遇到什麼尷尬事之後。豈不然乎?

同年,黃裳給二弟的信中也提到這件事:宗英的事這裡已知道了。前幾天還看到她的信,真是一切都想不到,應了那一句話:「世事之奇,恆出小說之上。」不過那信里說她還非常「快活」,其性格之強恐非一般人所及也。

從黃裳的家書可知,當時黃宗英和黃裳有魚雁往來。 經過這麼多年,這些信現在早已蕩然無存。只能從文章中找到一些線索。

原本朦朧的情感和憂愁的離緒,又加上了「憐」,此時全化為對伊人的相思了。戰時,大後方和淪陷區的通信很不容易,於是不久,一封寫給「小妹」的信,以《閑話重慶》的名字發表在《萬象》第三卷第六期,有代柬的意思在裡頭。 這些早年的文字,如此亮色,但實際的生活恐怕並非如此。從此,「黃裳」成為一個較為固定的筆名。而這個筆名初次與世人相見,是在1936年。當時,黃宗英只有十二歲。

《閑話重慶》這篇文章,後來收入《錦帆集外》,改題《江上雜記》。而這些未曾實寄的信箋陪伴著黃裳從重慶到北碚, 到昆明,到湘北,到桂林,到貴陽,到印度……收在《錦帆集》 和《錦帆集外》中的篇章,寄許了黃裳那段相思故事。寫完 《去國草》後,他就從戎成了赴緬隨軍的一名翻譯官。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大後方的各界人士都沉浸在歡樂的氣氛中。回到昆明的黃裳也開始憧憬回故里的景象,他在《〈錦帆集〉後記》中寫道: 離開家,離開親愛的人們已經兩年半了。久久無消息,不知道她們現在生活得怎樣。無已的懷念。衷心希望回家,到Y的「綉樓」上聽雨,念著「紅樓隔 雨相望冷,珠箔飄鐙獨自歸」的詩句。如果時間不太久的話,讓這本小書作一個小橋,使我不致太困難回到那個境界和那種情懷。

【三】

在重慶苦熬了近一年,黃裳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上海。然而此時家園已經物是人非,他所戀著的小妹已經出嫁程述堯。程述堯是南北劇社的社長,圈內人士,後來做到蘭心劇院的總經理,是上官雲珠的一任丈夫,一個有名的「公子哥兒」。演藝圈子的男女關係總是那樣繁亂,古今並無二致。

1946年8月黃裳跋《露間詩》時,留下「堪念寂寥江上語,最憐凄咽露間詩」這樣一句。為誰而作,不言自明。同月他被派駐到南京。

那年9月,黃裳在南京雞鳴寺看到古胭脂井,想起當年他和黃宗英關於張麗華的笑謔,不禁感慨系之,寫下一詩:

眢井空遺六代祠,美人風雨泣燕支。明璫留憶他生夢,箋擘猶傳絕妙詞。玉樹歌殘春似水,景陽鍾斷夢成絲。舊情更向何人說,惆悵城頭落照時。

《露間詩》(即1946年的《步唐弢〈湖上雜詩〉六首 原韻》)凄婉哀傷,署名則改為黃伯思。黃伯思固有其人(北宋名家),但此處的「伯思」二字卻應該作拆字解,就是「人白思」的意思吧。

此時,黃裳給黃宗江也寫過一封信,提到黃宗英:

宗甄信告小妹盲腸炎在虹橋療養院開刀。不然還不知道。今年去看了一次,尚好。幸而洋場小報記者均未在座。花籃橘子蛋糕不少,宗英瘦的可憐,據說二十天沒有吃飯了。工作苦極。而拍出來的東西則如《追》,我真不知道為何如此「犧牲」。……近來知道較多, 也更覺得小妹的命運之可憐,不必多說。然而弄來弄去, 這事仍然不好懂。

……跟你寫信,免不了要談到小妹,然而並不是請你「傳書遞箋」之類。我最近心裡似乎不近人情了。大可放心。最近又覺得,人要活得健康一些,不要歇斯底里地方佳。你上次信上所說,精神上的……更妙之類我不以為然,本非才子,何必一定要自作多情, 天天在那裡作纏綿狀,自己寫兩首詩……供天下人「欣賞」乎?這種慘事,我不想做了。

按:黃宗英參演的《追》乃1947年公映,以所談內容推斷, 該信應該寫於1947年8月前後。黃裳說去探病時,幸而小報記者不在,這話很值得注意。此時,黃宗英和黃裳都在上海,大概有點戀愛交往。因《關於美國兵》連載而饒有名氣的黃裳在《文匯報》公開寫情書,也算是很有想法的大膽示愛,估計也是當時的文壇八卦。所以錢鍾書對他追求黃宗英的印象很深。只是性格、愛好等區別太大,兩人之間終究沒有結果。

最終,黃宗英在拍攝完《幸福狂想曲》後嫁給了趙丹。 至此,此段以單相思為主的戀情終於徹底終結。

(本文來源:微信公眾號「朝花時文」 文章節選自中華書局《掌故》作者:勵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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