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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短暫的編劇生涯

◎ 顧 前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一點都不像個寫東西的人,說句不好聽的,倒有點像個街頭的癟三,我在心裡尋思著,這年頭,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寫東西了,怪不得文學這麼不景氣。他跟我握手的時候,只是象徵性地輕輕碰了我的手一下就鬆開了。他的手冰涼,細而長的手指被煙熏得焦黃。

1

北京的一個叫張浩民的導演,通過作協找到我,打電話來約我到北京去給他寫一部電視劇,這真有點讓我喜出望外。這些年來,我靠寫小說為生,掙的稿費勉強度日,過得苦不堪言,這下好了,終於苦盡甘來了,誰都知道,寫電視劇是個掙大錢的行當。和張導通過幾次電話後,事情就大致敲定了:由我和一個叫馮衛東的人,共同完成一部反映都市白領女性的系列電視連續劇,該劇三十六集,我和馮衛東各寫十八集,每集稿費五千元。十八乘以五,就是九萬元,這要是靠寫小說的話,寫到猴年馬月才能掙到這麼多錢啊!我活這麼大,還沒見過九萬元堆在一起是什麼樣呢。真是運來如山倒,想不發財都難了。

按照張導的要求,我當即動身赴京。

這是初冬的一天,火車緩緩駛入北京站,停住了。之前張導曾在電話中說過要來接我。在站台上,一個身穿皮夾克,高大魁梧,留著絡腮鬍子的中年男人向我迎面走來。「是彭飛嗎?」他說。我說我是。「我是張浩民,」他握著我的手,「一路辛苦了。」然後他又轉過身去,向我介紹站在他身後兩三米遠的一個男人,「這是馮衛東。」我因為知道要和這個人共同合作寫劇本,所以特別留心看了他一眼。馮衛東看上去三十幾歲,個子中等,瘦瘦的,眼睛不大,面色黧黑,一頭濃密油膩的頭髮胡亂地向後梳著。他穿一雙尖頭皮鞋,一條牛仔褲,上身是一件皺皺巴巴的黑西裝,沒系扣子。因為天冷,他兩手插在牛仔褲前面的口袋裡,縮著脖子,聳著瘦削的肩胛骨,正用他那雙不大的眼睛上下打量著我。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一點都不像個寫東西的人,說句不好聽的,倒有點像個街頭的癟三,我在心裡尋思著,這年頭,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寫東西了,怪不得文學這麼不景氣。他跟我握手的時候,只是象徵性地輕輕碰了我的手一下就鬆開了。他的手冰涼,細而長的手指被煙熏得焦黃。

2

我們住在一個叫做船舶招待所的地方,這招待所里上上下下住了不少劇組,很多客房的門上都掛著劇組的牌子。頂樓還有一個演員培訓班,培訓那些做著明星夢的少男少女。樓梯口不時會架出一塊黑板,上面寫著某某劇組全體人員明早幾點起床吃飯,去外景地。白天,常常有一些陌生的俊男靚女到處亂敲門,他們都是自由演員,俗稱「北漂」的,來這裡是毛遂自薦,尋找上鏡的機會。敲開門,他們會留下幾張自己各種造型的彩色照片和手機號碼,有的還會留下一些文字資料,上面寫著他們出演過什麼什麼電視劇,是什麼什麼角色。這些「北漂」們臉皮都厚得驚人,你要是跟他們搭兩句話,他們就會不等邀請自己進來坐下,像模像樣地詢問劇組的情況,介紹自己是多麼多麼適合演某一類角色。尤其是如果有導演在的話,一些年輕姑娘更是眼睛都要冒出火來,緊盯導演,千嬌百媚,恨不能坐到導演懷裡來說話。

我和馮衛東住一間房,張導自己住一間房,另外製片人隔三岔五地也跑來看看,那是個五十多歲的叫馬鼎長的胖男人,一來就和張導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張導告訴我們,製片人正和投資方和收購方協調著一些具體事宜——拍電視劇這是必不可少的,但基本上沒什麼大問題了,只等我們這邊拉出大綱來通過了,就立刻建組,接下來邊寫邊拍。我們的工作程序是,先翻來覆去地看美國的電視連續劇《慾望都市》,據說這部電視連續劇長時間高居美國的收視率第一,按照張導交代的,我們寫的這部電視連續劇,從結構到手法都要模仿《慾望都市》,這樣的電視連續劇國內還沒有,預計弄出來後會大獲成功。第二步就是確定人物,談故事,然後拉出大綱。一旦大綱通過了,我們就開始動手寫。

我這人生性比較敏感,生怕對不起別人,加上又是頭一次跟一個陌生人同居一室,讓我頗為拘謹,但我很快發現,馮衛東不難相處。他這人極不講究,東西到處亂放,旅行包大敞著丟在沙發上,桌上攤著袋裝速溶咖啡和一包包煙,臟衣服扔在床邊的地下,拖鞋東一隻西一隻。他穿著衣服就能鑽進被窩午睡,皮鞋髒了撩起床單便擦,他的剃鬚刀沒電了,很自然地叫我把剃鬚刀拿給他用用,好像我倆的關係早已到了不分彼此的地步。還有讓我覺得好笑的是,他小便的時候非但不關衛生間的門,還大岔著兩腿倒騎在抽水馬桶上,我從沒見過一個男人這麼小便的,又不好意思問他為什麼會這樣,以免他有什麼不便啟齒的暗疾。他的煙癮極大,一天要抽好幾包煙,早晨醒來第一件事,是靠在床頭先抽幾支煙再起床。另外,馮衛東還有個特點,好像什麼事情他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似的,如果要表示看法,必定用不容置疑的口氣斬釘截鐵地說出來,彷彿他說的只是一個最基本的事實。給我的感覺就是,如果我不想顯得像個白痴的話,唯一能做的,就是完全同意他的看法。而我又恰好是個隨和的人,對什麼事情都不喜歡較真,這樣一來,我們倆幾乎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看法一致,相處起來自然就沒什麼問題了。當然了,我並不會毫無原則地附和他,問題是,生活中能有多少事情是涉及到原則的呢,他並沒有說殺人是對的或者希特勒是個好人。

從閑聊中,我得知馮衛東是廣東人,大學畢業後去日本呆了七年,回國後在一所外語學校教日語,業餘時間寫作,迄今他已出版過兩部長篇小說了。這回他是第二次和張導合作,去年他給張導寫了一部八集的電視連續劇,播出後反應不錯。有一次我們聊起文學,談到眼下很時髦的一本長篇小說時,他的評價只有一句話:「一堆垃圾」。接著他話鋒一轉,忽然對我說,他曾經在一本雜誌上看到過我的一篇叫《回家》的小說,用他的說法就是,「這篇小說非常好,堪稱經典。」因此從那時起他便記住了這篇小說的作者——也就是我。他的誇獎讓我十分高興,我寫作多年,卻一直默默無聞,難得聽見別人誇我寫得好,更別提一個以前從來不認識的人誇我了。沒想到這麼一個街頭癟三似的人物,對文學還有這麼不俗的鑒賞力。

不久,我又從張導那裡知道,正是馮衛東對文學的這種不俗的鑒賞力,才直接促成了我的好運。一天,馮衛東上街去買衣服,他因為出來時帶的衣服不多,冷得實在吃不消了。這時我們的工作已經進展到三人在一起談故事的階段了,少了他,我和張導也就歇了下來,坐在房間里說說閑話,等馮衛東回來。張導這人很嚴肅,平常極少跟我和馮衛東說起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難得像今天這樣跟我閑談。他先是問了一些我家裡的和我寫作的情況,然後又談起了他這回找我來當編劇的來龍去脈——他說這在他是冒著一定的風險的,畢竟他以前對我一無所知。張導告訴我,他先是找了馮衛東來當編劇,上次他們合作得很愉快,當馮衛東知道還需要一個編劇的時候,就極力向他推薦我。馮衛東對張導說他雖然不認識我,但看過我寫的東西,好極了,他很希望跟我合作一起來寫這個劇本。這樣,基於對馮衛東的充分信任,張導才通過作協,拐彎抹角地找到了我。啊,原來如此,這實在是大出我的預料。我本來還以為自己挺牛逼呢,已經熬出了頭,開始有了一點名氣,連導演都主動找上門來讓我寫劇本了。原來壓根兒就不是這麼一回事。馮衛東這人也真有點奇怪,他既不認識我,更談不上和我有任何交情,卻平白無故地幫我找了一條財路——而他這麼做卻僅僅是因為他喜歡我的一篇小說,太讓人不可思議了。我對馮衛東充滿了感激,也就是從這時候起,我把他看成了一個不可多得的好朋友。

3

我們在船舶招待所的食堂吃飯。這食堂外邊是大餐廳,裡邊是小餐廳,在大餐廳吃飯的是些普通演員和演員培訓班的學員,在小餐廳吃飯的是主創人員,包括已經建組的和還沒建組的製片人、導演、攝像、編劇、主要演員等等。每當我和馮衛東穿過大餐廳向小餐廳走去的時候,他總要東張西望,然後不止一次地對我:「這裡可真是美女如雲哪。」

「是呀,可惜咱們連邊都沾不上。」

「說實話,我都有點後悔當初選擇寫作了,我那會兒要是考進電影學院導演系該有多好,那我現在也成馮導啦,也成了美女們追逐的目標啦。」

對他的話我深有同感。來這裡寫劇本以後我才知道,在影視這一行里,編劇遠遠不像我原先以為的那麼重要,大致說來,其地位也就比劇務稍高,差不多也可以歸入打雜的一類了。而導演就不一樣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重要角色,戲該怎麼發展怎麼拍,誰演什麼誰不演什麼,包括劇組的人員安排,全由導演一個人說了算。怪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女演員,無不眼巴巴地盼望著能和導演上床,那一覺睡下來說不定就能成為大明星呢,反之就去跑你的龍套吧,或者當一輩子「北漂」。

「馮導,」我笑眯眯地拉了馮衛東一下,大聲說道,「你那部戲的女一號定了沒有?」

「嗯,呵,」他頓了一下,也提高嗓門,「還沒定呢,正在考察。彭導,你有沒有合適的人選給我推薦一個?」

「馮導,好演員多了,不知你想找個什麼樣的。」

「要有氣質的,彭導,一定要有氣質,你知道什麼是氣質嗎?」

「馮導,瞧您說的,誰不知道氣質呀。」

我和馮衛東就這麼旁若無人地大聲咋呼著,一路穿過大餐廳走向小餐廳,四周有不少男男女女都朝我倆看著。進了小餐廳,我倆放聲大笑。以後每逢去食堂吃飯,我倆都要在大餐廳里這麼表演一番。然後有天中午,我和馮衛東正在房間里午休,頂樓演員培訓班的兩個姑娘,跑來敲我們的門。她們進屋後,羞羞答答地說想麻煩一下兩位「老師」,因為下午她們每人要自編自演一個小品,她們覺得很難,不知該從何下手,所以想請兩位「老師」指導指導。兩個姑娘看上去都不大,也就二十歲左右,長得不算漂亮,其中一個還有點齜牙。她們滿臉崇敬地看著我們,一口一個「老師」。我和馮衛東來了精神,「指導指導」當然是可以的啦,我抽象地說表演要有生活氣息,不要老想著觀眾,想著鏡頭。馮衛東詢問她們要自編自演什麼樣的小品,接著就給她們現編了一個,並要她們分別演一遍看看。他指出她們演得不到位的地方,幫她們分析角色的心理,微妙處他還親自演給她們看。他正「指導」得來勁,張導進來了,催促我們去他的房間開始工作。後來張導面帶一絲不悅,對我們說:「你們最好不要在這裡瞎搞,到時候你們走了,我來給你們擦屁股啊。」

這段日子工作進展順利,大綱拉出來已經獲得了通過,張導開始籌劃建組的事情,不停地打電話,同時按照張導和我們的約定,這時候我和馮衛東應該先各寫出一集劇本,在得到了張導的認可後,我倆就能各拿到一萬塊錢定金了,接下來我們便可以一集一集往下寫了。之所以要我們先寫出一集再給定金,明顯是要考察我們的能力,而主要的考察對象,無疑就是我了。馮衛東已經和張導合作過一次了,其能力在張導看來顯然是沒有問題的。但對於我的能力,張導就沒有把握了,他並沒有看過我寫的東西,另外寫小說和寫劇本也不完全是一回事。

給我們寫出這一集劇本的時間是三天,張導給我們又要了一間房,好讓我和馮衛東能各有一間單獨的房間寫作,互不打擾,兩間房裡又搬來了電腦和印表機。我很快發現,這劇本並不像我原先以為的那麼好寫,倒不是技術方面的原因(那玩藝兒看看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主要是這劇本里的故事和人物對於我來說都是十分陌生的,情節的發展、人物性格的塑造、包括對話,完全要靠生編硬造(而我寫小說就不同了,故事和人物都是我非常熟悉的,至少是有感覺的,這就給我提供了想像的空間)。我們寫的是反映都市白領女性的劇本,關於都市白領女性——這裡主要指的是一些大公司和外企的高級女職員,老實說,我對她們既不了解也毫無興趣,在我的印象中,她們只是一些喜歡故作高雅、矯揉造作、操著港台腔嗲聲嗲氣說話的蠢貨罷了。我哪裡知道她們是怎麼工作和生活的,怎麼調情的,怎麼通姦的,寫起來不免感到吃力異常,每個字都跟便秘似的吭哧吭哧擠半天,要不是憧憬著那大把的錢,我想我是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了。

到了第三天中午,馮衛東拿著寫好的一集本子到我的屋裡,這時我也終於累死累活地寫好了,正在列印。然後我們交換了本子看起來。馮衛東寫得真是不錯,情節發展自然合理,人物對話符合性格邏輯,看得出,他對白領女性——或者不如說——他對女性相當了解,否則他不可能把這種完全從概念出發的東西寫得這麼生動。他透過了白領這件外衣,真實可信地寫出了女主人公的一段情感歷程。

「你寫得很好。」我由衷地說道。

他也看完了我的本子,沉默了一下,然後一改往日他在評論事物時那種不容置疑的口氣,委婉地說道:「你的本子好像有點問題,你寫得太緊張了,不夠放鬆。」

「當然,」他接著說,「這種東西肯定是庸俗的,但我們可以寫得很漂亮。」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知道我寫得確實不好——特別是在看了他的本子之後。「也不知道怎麼搞的,」我說,「我大概不太適合寫這種東西。」

「這種命題作文也沒什麼難的,你寫寫就會習慣的。不過你這一集恐怕要改改,否則張導那裡可能會通不過。」

我一聽要改頭就大了,三天來,這破玩藝兒已經把我折騰得筋疲力盡了。我面露難色,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改了,而且時間也不夠了。」

「但如果被張導打回頭的話……」他看著我,沒有把話說完。

「那我也沒辦法了。」我的意思是那我也只好放棄了,一想到要和大把的錢擦身而過,我就心痛難忍。

「這樣吧,」他說,「我來試試給你改改。」

「太好了,」我喜出望外,我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出給我改本子,這可是幫了我的大忙。「真是太好了。你幫我改改吧,放開手腳隨便改。」

他坐到我的電腦前,幫我改了起來。他整整幫我改了一下午,快吃晚飯的時候,他終於幫我改好了。我倆拿著本子去找張導,張導看了我倆的本子,表示滿意,併當場付給了我倆每人一萬塊錢。

晚飯我和馮衛東沒在食堂吃,我堅持請他到外邊的飯店去吃。我點了一桌子酒菜,口袋裡揣著一萬塊錢,我的心情好極了。我不停地向馮衛東敬酒——我打心眼兒里感謝他,我自己也開懷暢飲,這是我到北京以來最愉快的時刻了。我倆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時,話題也開始漫不著邊際。

「喂,」馮衛東說,「你認為什麼對你是最重要的?比如說吧,你到了一個新地方,最想得到的是什麼?」

「朋友。」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到了一個新地方,能找到一個朋友對我是最重要的。」

「朋友?」他反問道,「不不,朋友這個屌東西是靠不住的。」

他的話有點出乎我的意料。「那你到了一個新地方,最想得到的是什麼?」

「女人。」他斬釘截鐵地說道。

「呵,你是一個重色輕友的傢伙。」

他沒有理睬我的調侃,略作沉吟,他說道:「我跟你說一件我在日本時候的事吧,不知你聽完後會作何感想。」

接著他喝了口酒,就說了起來。

4

我在日本京都的一所大學讀書的時候,業餘時間在一家酒吧里打工。酒吧老闆是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這女人長相一般,高顴骨,薄嘴唇,臉上還有些淡淡的雀斑。她不太愛說話,身體總是挺得筆直,有空就坐在櫃檯前算賬,給人一種冷漠的感覺,對我這個外國人更是愛理不理(酒吧里打工的只有我一個外國人)。酒吧里打工的人中,有一個姓加藤的小夥子,他模樣清秀,戴著副眼鏡,顯得文質彬彬的。起初他對我就挺友好,沒事愛跟我聊聊天,時間一長,當我們得知我們彼此都愛好文學的時候,關係就更近了,常常在一起談論一些我們都喜愛的西方作家。我發現加藤對文學的鑒賞力相當高,跟我很有共同語言,很快我們就成為了好朋友。他邀請我去他家吃過飯,還幫我解決過一些生活中的問題,比如我租的房子到期了,他就幫我租了一間價錢更便宜、條件更好的房子,有些生活日用品,他讓我不要買了,他從他家裡拿來給我用。我們還曾相約,等我回中國的時候,他要跟我一起回去,到中國旅行一趟。那時我真的慶幸能交到這麼一個朋友,你不知道人在異國他鄉,是多麼渴望友誼。

一天晚上,酒吧里客人特別多,外邊的啤酒喝完了,那個女老闆就叫我們幾個小夥子到後面的倉庫里去再搬幾箱啤酒出來。在倉庫里,我彎下身子,正準備搬起一箱啤酒的時候,這時我身後的一個傢伙,大概是想跟我開玩笑,他把手掌並在一起,對著我的肛門狠狠戳了一下。這種把戲你小時候玩過嗎?我小時候就玩過,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戳別人的肛門,但長大後就再沒有玩過。當時我疼得跳了起來,也給氣瘋了,想都沒想,順手從箱里抓起一瓶啤酒,在旁邊的水泥台上「啪」的一下磕掉了啤酒瓶的下半截,然後抓著手裡的半截啤酒瓶就要捅那個傢伙。就在這時,加藤撲上來抱住了我,同時在我耳邊低聲說:別衝動別衝動,現在是上班,下班後再算賬。說老實話,當時要是別人勸我,肯定是勸不住我的,也只有加藤才能勉強把我勸住。我強忍心中的狂怒,扔掉手裡的半截啤酒瓶,走了出去。

下班後,我沒有離開酒吧,坐在椅子上等那個戳我的傢伙從酒吧後堂走出來。突然,從酒吧後堂里一下子衝出來好幾個人,每人手裡都拿著棍子,領頭的正是加藤。他們衝到我身邊,舉起棍子對我就打。震驚中我掄起椅子招架,一場混戰,我被打得鼻青臉腫,好不容易退到酒吧門口,奪路而逃。

你奇怪嗎?是的,我當時也感到奇怪,後來想明白了,這就是他們的民族性,加藤雖然跟我是朋友,可當我和他的同胞發生衝突的時候,他就毫不猶豫地站在了他的同胞一邊。我知道我再不能去那裡上班了,可我的工資還沒拿,又不甘心白乾活,幾天後,我又去了那家酒吧一趟。

推開酒吧門,我沒有看見加藤和那天打我的那幾個人,女老闆見到我,從櫃檯後面迎了出來。她先是關切地問我傷得怎麼樣,然後遞給我一疊錢和一個信封,那疊錢是我該拿的工資的兩倍。她說,這件事我知道了,你沒有錯,可我也不能留你繼續在這裡幹了,原因我想你也明白。但是你放心,那天打你的幾個人,我一個不留,全開除了。另外,我給你寫了一封推薦信,你去我朋友開的一家酒吧去上班吧。

5

馮衛東的這個故事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我停止了吃喝,思索著這個故事的意義。「日本人有點奇怪,」我說,「換了我是那個加藤的話,絕不會那麼乾的。」

「你會怎麼干呢?」

「我會毫無保留地跟你站在一起。對於我來說,朋友才是第一位的,其他的東西與之相比都根本不值一提。」

馮衛東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什麼。

我是半個月後退齣劇組的,並立刻離開了北京。我不幹了。原因是這種劇本我寫起來太吃力了,我覺得為了掙錢受這種罪完全不值得。當然,毫無疑問,我的中途退出給劇組造成了很大的困難,他們不得不臨時再去物色一個編劇,這其中的種種麻煩可以預料,經濟方面的損失也是不言而喻的,但這我可就不管了。另一方面,也許是更加重要的,我的中途退出把我的朋友馮衛東置於了一個異常尷尬的境地,不難想像,我是他全力推薦來的,可現在我卻無情地給了他一個難堪,我不知道他該怎麼向張導交代。當馮衛東反覆懇求我不要退出,繼續和他一起幹下去的時候,儘管在此之前我幾乎從沒有反對過他的意見,可是這一次,我卻讓他失望了。

馮衛東說的也許沒錯,朋友這玩意兒確實是靠不住的。

作者簡介

● 顧前

小說家,有小說集《萎靡不振》、《城裡的月光》,長篇小說《三十如狼》、《杯酒人生》等。現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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