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胸懷最廣闊的作家」因何畢生仇視斯大林？

蘇聯有一個傳奇性的老作家列昂諾夫，其生於1899年，一直活到了1994年，創作生涯貫穿了整個蘇聯時代。此人在斯大林去世後的文壇上地位極高，與肖洛霍夫並稱為當代蘇聯活著的兩大經典作家，蘇聯後期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代表。蘇聯的專家認為列昂諾夫創作的作品最大的特點就是具有極廣闊的胸懷，幾乎每一個主人公都把思維放飛到了星辰大海之上，堪稱蘇聯「胸懷最廣闊的作家」。

然而，列昂諾夫對斯大林極為仇視。在戰後年代裡，其寫了兩部巨著，一部是1953年完成的《俄羅斯森林》，一部是1994年完成的《金字塔》。兩部鴻篇巨製所描寫的時間均是發生在斯大林時代，透露出對於社會主義特別是斯大林時代幾乎全盤否定的色彩：

《俄羅斯森林》主要講的是一對林學院同窗的生活經歷。其中，維赫羅夫一部又一部的發表關於保護森林的專著。而他的同學格拉西亞斯基在他每發表一部專著後都要寫文章進行批判，宣稱維赫羅夫的理論阻礙了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最後真相大白，原來自封為社會主義捍衛者的格拉齊安斯基在沙皇時代就是出賣革命者的叛徒兼特務，而一直受到批判的維赫羅夫才是真正品質高尚的人。顯然，這部小說的主題就是反對蘇聯時期特別是斯大林時代對於一些知識分子的批判，同時攻擊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剛開始林業部門對此進行強烈反應，認為小說表達了一些不幹實事的知識分子對社會主義建設的抹黑。但是赫魯曉夫1956年秘密報告出台後急需文學支持者，便決定讓其獲得1957年的首屆「列寧文學獎」，列昂諾夫也一躍成為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經典作家」。其實，我們固然不能說斯大林時代對於一些知識分子的批判都是完全正確的，社會主義建設中不存在生態問題。但是像《俄羅斯森林》那樣打著環保的旗號把社會主義經濟建設和對知識分子的批判全盤否定更是胡扯。這部所謂社會主義文學的紅色經典也與紅色和社會主義扯不上任何關係。

列昂諾夫最後一部也是最長的一部作品《金字塔》更是把這種反社會主義傾向發揮到了極致。其從1940年開始構思和動筆，到1994年逝世前夕才發表，一共寫了54年。全書共三部一百多萬字，主要內容是一個天使來到地球，引起了斯大林的注意，但他不願意與斯大林合作，在和斯大林長談了一番以後回到了天上。列昂諾夫在這部小說中公然宣稱斯大林是一個作惡多端的大獨裁者，斯大林時代是一個賦役繁重、商品匱乏、陰謀詭計泛濫的黑暗時期，馬克思主義是無法實現的烏托邦，布爾什維克黨搞亂了俄羅斯社會，等等。

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了列昂諾夫這位「胸懷最廣闊的作家」作家如此仇視斯大林呢?據列昂諾夫自己晚年的回憶，主要是因為1931年在高爾基家裡見到斯大林時，斯大林對他的態度引發的不滿：

【列昂諾夫這樣寫斯大林，並不是偶然的。事實證明，他自從登上文壇後，就對斯大林存有戒心。他一輩子也忘不了1931年在高爾基家裡見到斯大林時的情景。當時高爾基向斯大林介紹了列昂諾夫,說了他一些好話。斯大林默默地、目不轉睛地注視了他四五十秒鐘,最後說了句「我知道了」。列昂諾夫一直記得斯大林的這四五十秒鐘的虎視耽耽的目光,他在晚年多次提到這件事。】

(張捷著,當今俄羅斯文壇掃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4,第421頁)

然而，斯大林本人對於列昂諾夫和同列昂諾夫這次會面的印象卻很好。列昂諾夫在此前的1927年里寫過一篇長篇小說《賊》，主要是描寫新經濟政策下蘇聯的盜竊集團。主人公維克申是一個國內戰爭期間戰功卓著的紅軍，但是新經濟政策實施之後看到先富起來的人們又橫行霸道對於國家的政策感到失望，於是就加入了盜竊集團。而主人公的姐姐和戀人等正直的人普遍遭遇了不幸，而種種黑暗勢力就過得非常恣意。小說幾乎把20世紀20年代的蘇聯社會寫成了一片黑色，引發了很多人的抨擊，認為這是一部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反動作品。但是，斯大林卻贊成高爾基的意見，力排眾議表示列昂諾夫這部小說很好的揭露了新經濟政策時代蘇聯社會當中所存在的問題，我們不應該否定他。後來，斯大林在取消新經濟政策轉向計劃經濟時也提到列昂諾夫的這部小說。斯大林之所以凝視列昂諾夫四五十秒鐘，恰恰是體現了他對這位青年作家比較賞識，希望好好看看這位作家是什麼樣的人。

在和列昂諾夫這次會面後，斯大林也仍然多次提到列昂諾夫的看法。當時，以拉普為代表的一些人強調應該實行「辯證唯物主義的創作方法」，認為所有的人都應該以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創作文學作品。斯大林引用和列昂諾夫這次見面中的情況做了回答：

【為什麼你們要求一位非黨作家必須知道辯證法的規律?為什麼這位作家應當採用辯證方法寫作?托爾斯泰、塞萬提斯、莎士比亞並不是辯證論者，但是這並不妨礙他們成為大藝術家，他們都是大藝術家，每個人在自己的作品裡按照自己的方式反映自己的時代反映得並不壞：而如果贊成你們的觀點，那麼就應當承認他們不能成為很好的大語言藝術家，因為不是辯證論者，即不了解辯證法規律……你們把你們在這些問題上的不正確觀點灌進作家們的腦袋裡，這簡直把他們弄糊塗了。例如列昂諾夫曾請求我說一說：有沒有、我知道不知道這樣一本講辯證方法的書，讀了它馬上可以掌握這個方法。瞧，你們對如何把辯證法規律運用於作家的創作所做的錯誤的、繁瑣哲學的解釋已在很大程度上塞滿了作家的腦袋。你們忘記了，這些規律並不是一下子就能掌握的，在藝術作品的創作上並不是任何時候都必須運用它。】

（劉文飛，文導微編,文學俄國(第一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03,第68頁）

另外，和列昂諾夫這次會面也對於斯大林把蘇聯藝術創作方法定名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起了重要的作用。因為在當時，格隆斯基為代表少數人雖然不贊成拉普把辯證唯物主義機械的搬到文藝領域，主張文藝應該堅持現實主義方向，但是仍然強調原來的創作方法應該叫無產階級的現實主義或者叫共產主義的現實主義。斯大林回答時提出應該用能夠團結所有異界人士的名稱，所以還是叫「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比較好，顯然是對於列昂諾夫這樣的並不信仰共產主義的黨外作家的照顧：

【您正確地指出了蘇聯文學的階級的、無產階級的性質，正確地說明了我們整個鬥爭的目標。但是藝術創作方法應當能團結所有的文藝活動家，我們有無必要在它的定義中專門說明甚至強調蘇聯的文學和藝術的無產階級性質?試想，這樣做沒有多大必要。指出工人階級鬥爭的終極目標——共產主義，這也是對的。但是要知道我們暫時還沒把從社會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的問題作為實際任務提出來。會有這樣一天.這個任務也無疑將作為實際任務出現在黨面前，但這事不會很快就發生。把共產主義作為實際目標提出來.您就有點跑得太快了!您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正確辦法，但是表達得並不完全恰當。如果我們把蘇聯文學的創作方法稱為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您以為如何?這個定義的優點，第一，在於它簡短(總共只有兩個詞)：第二，好理解;第三，指出了文學發展的繼承性(在資產階級民主的社會運動時期出現的批判現實主義文學過渡到、轉變為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運動階段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

（劉文飛，文導微編,文學俄國(第一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03,第65頁）

最後再說一下，列昂諾夫在回憶斯大林凝視他這一事件導致自己記恨了一輩子時，絲毫也沒有覺得這種說法顯示了自己的心胸狹隘。而當時的蘇聯專家們絕大多數也表示列昂諾夫的回憶與「胸懷最廣闊的作家」這一身份毫不矛盾。相反，他們認為這一事件充分體現了斯大林的殘酷無情和對於作家們的迫害，列昂諾夫的反應正是胸懷廣闊，關注作家整體命運乃至全人類命運的表現。

因此，有的時候事情就是這麼弔詭。你可能根本不在意的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把對方得罪了。這一事件也從一個側面反映現在流行的所謂社會主義國家特別是斯大林時代對於知識分子們的「殘酷迫害」到底是怎麼回事。試想，「胸懷最廣闊的作家」尚且如此，那些胸懷不那麼廣闊的作家又會怎麼看斯大林呢?

【鹿野，察網專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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