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合性論述 |饒宗頤先生辭賦與駢文初探(上)
饒宗頤先生辭賦與駢文初探
劉 夢 芙[1]
〔內容提要〕本文約三萬多字,由以下幾個部分組成:一、「引言」對饒宗頤先生之成就作簡括介紹。二、辨析辭賦與駢文之同異。兩類文體都有對仗、聲調、用典、藻飾的特點,但辭賦為文學,駢文是美文兼為應用文,二者之間是相對獨立而又交互涵蓋的關係。三、闡析饒宗頤先生言志類辭賦及駢文之主要內容與藝術特色,為本文主體部分:1、作品表現的愛國情懷、志士風骨;2、作品顯示的卓識偉抱,托意遙深;3、學藝雙攜,形成高華博雅的創作風格;4、漢字為傳統文學之基,饒先生的研究揭示了漢字的特色和巨大功效,其文學創作植根於漢字,體現了漢字的美學特質。五、餘論:「五四」後迄今辭賦、駢文創作未斷,名家輩出;從新文化運動到「文革」不斷批判傳統文化,後果嚴重,亟需反思並澄清認識上的誤區;饒先生的研究與創作為當今學苑文林樹立風範,堪為我輩師法,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共同作出貢獻。
〔關鍵詞〕饒宗頤 辭賦 駢文 情懷風骨 學藝雙攜 漢字 文化復興
一、引 言
饒宗頤先生是近百年來罕見的鴻儒,其學問之廣博、著述之浩繁,超過沈曾植、章太炎、梁啟超、劉師培、王國維、陳寅恪、錢穆等諸多大師級學者中任何一位。饒先生通多國語言(英、日、德、法語,梵文與巴比倫文),治學貫通古今中外,兼為傳統文學作家、書法家、畫家,知音律、擅古琴,「業精六學,才備九能」,在「道術為天下裂」的時代,更屬僅見。在文學創作方面,饒先生兼工古近體詩、詞、賦、駢體文與散文,融情志之善、學術之真與藝術之美為一體,運古為新,神明變化,為當今學苑文壇,樹立崇高典範。筆者通檢多種研究「饒學」的論文集與專著,極少有就饒先生的辭賦與駢文作專題探討者,因而試作此篇,重點闡述作品,兼及相關理論。
二、辭賦與駢文之同異
「賦」又稱「辭賦」,此一名詞,包含文體的起源與發展之義。「賦」原屬《詩經》「六義」之一,所謂「風、雅、頌、賦、比、興」,鋪敘其事曰「賦」,後人理解為作詩的一種表現手法。但班固《兩都賦序》雲「賦者,古詩之流也」;所著《漢書·藝文志》雲「不歌而誦謂之賦」,則視賦為詩之一體,是一種不配樂歌唱而朗誦的詩。馬積高先生《賦史》稱班固之說為「探本之論」,並詳加辨析〔1〕,此不具引。最早出現「賦」名是戰國時期荀子的《賦篇》,宋玉亦有《風賦》,漢人將《楚辭》中作品通稱為賦,辭、賦不分,或單稱或合稱,意義無所區別〔2〕。總之,賦源於古詩,擴展於《楚辭》,並融入先秦散文成分,至漢代形成固定體制,鋪張揚厲,氣勢恢宏,稱為「大賦」。經魏晉六朝至唐代,演變為各種體式,既有仿古的騷體賦、詩體賦、文賦,又有後起的駢賦(俳賦)、律賦、新文賦〔3〕,其特點如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所言:「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
駢文之「駢」,本意為兩馬並駕一車,詩文中對仗句式即取「駢」字引申之義,演變為文體後,句法以兩兩相對為主,故名駢文。先秦兩漢文章中已有駢句,正式形成文體則在魏晉,繁榮於南北朝,到唐宋時因文中多用四字句與六字句,故又稱「四六文」。六朝駢文雖盛,但只有「文」、「筆」之辨,並無駢、散之名,即以此類對偶之文為文章之正格,其下者往往堆積典實,炫耀詞藻,陳陳相因,言之無物。中唐時韓愈、柳宗元等起而糾之,提倡散體古文,廢八代之辭藻,主以氣勢行文。此後,稱其用對偶之文為駢文,與散文相對。駢文的句式講求詞義、詞性、語法結構和平仄聲調兩兩相對,具有平衡勻稱、音節和諧之美,兼以大量用典與藻飾,風格上含蓄雅麗,無數文士為此嘔心瀝血,是將古代漢語之優長發揮到極致的美文,同時又是一種用途甚廣的實用文。
辭賦與駢文,是相對獨立而又交互涵蓋的關係。辭賦盛於兩漢,文體之成熟期早於駢文,漢賦為數百年文學之代表;賦體與篇幅相對短小之詩、與參差不齊之散文分疆劃界,有其獨立性。但駢文與賦之關係,則難於截然區分。古今多有論者論及駢文時不取駢賦,如清人李兆洛編《駢體文鈔》、民國初王文濡編《清代駢文評註讀本》、近人譚家健主編《歷代駢文名篇注析》皆擯駢賦於駢文之外。譚氏認為:「辭賦與駢文雖有交叉關係(如六朝駢賦),但它畢竟是一種獨立文體,其產生比駢文早,形式變化比駢文多,其發展大體與駢文平行,應當自成體派。故本文和本書所謂駢文,都不包括辭賦」〔4〕。莫道才先生指出這種觀點「犯了邏輯錯誤,即偷換概念的錯誤。辭賦和駢賦不是同一的概念,通過否定駢文包括辭賦不能得出駢文不包括駢賦的結論。……辭賦是從鋪排的表現手法發展而來的一種特殊文體,而駢文是從對仗手法發展而來的一種特殊文體。兩者劃分的原則是不同的,固然可以說是平行發展的,但兩者必然是互相交叉的,這交叉部分為雙方共同擁有。駢賦既是辭賦的一部分,也是駢文的一部分,因為它具有雙方的特殊本質。所以,雖然駢文不等於辭賦,但駢文是包涵辭賦中的駢賦的。正鑒於此,我們認為駢文的義界涵蓋了駢賦(當然也包括駢體律賦)」〔5〕。莫先生依據辭賦與駢文劃分的原則,辨其異而見其同,說明駢文應包括辭賦中的駢賦,言外之意是辭賦的其它體式如騷體賦、漢大賦、文賦等不屬於駢文。但仍有學者不按辭賦重鋪排、駢文主對偶的分體原則,如晚清王先謙編《駢文類纂》,將《楚辭》、兩漢大賦以及魏晉南北朝唐宋明清文賦、駢賦之代表作歸為「辭賦類」統統收入;今人周振甫先生編《駢文精萃》,選入宋玉《風賦》、潘岳《閑居賦》、謝庄《月賦》、江淹《別賦》、蕭綱《晚春賦》、蕭繹《採蓮賦》、歐陽修《秋聲賦》、蘇軾《後赤壁賦》,體式多樣,不僅僅是駢賦。
饒先生所著《清暉集》(海天出版社,1999年12月版),標名為「饒宗頤韻文駢文創作合集」,「韻文集」由三部分組成:賦(《蒲甘賦》至《詞榻賦》共13篇)、詩、詞;「駢文集」收文30篇,包括頌、譯詩、贊、銘、文、書序、序例、啟、壽序、贈序、題圖、畫展自敘等多種體式。但在《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十四中,卻將《清暉集》中賦13篇連同駢文之頌、贊、譯詩、銘、文、書序、啟、題圖諸篇統統編為《選堂賦存》,無辭賦與駢文之區別。大學者如饒先生對自家作品之分類前後不統一,亦未說明理由,由此可見辭賦與駢文共同之處頗多,二體互涵,很難作明晰的區別。筆者考查文獻,經多方比較,以為駢文與辭賦同異之處約有數端:
(一)相同之處:文章藝術即表現手法與修辭方面都有排比、對偶、用典、藻飾、聲調等特點。莫道才先生所言「辭賦從鋪排的表現手法發展而來」、「駢文從對仗手法發展而來」的分體原則只能是從起源處而言,兩種文體在發展過程中融會貫通,駢文有大量鋪陳,辭賦亦多用對仗;用典隸事、詞藻華美,更是辭賦與駢文的共同特徵。至於語句平仄聲調的兩兩互對,辭賦中的駢賦(尤其是沈約等人發明四聲之後的駢賦)、律賦與駢文中的四六文幾無區別。正因辭賦與駢文在藝術方面多有趨同之處,所以學者編文,合為一類。即使是唐宋出現的新體文賦,如《秋聲賦》、《前後赤壁賦》,在使用散文句式的同時,也夾雜大量的駢句。
(二)相異之處:
1、辭賦有多種體式,如前文所舉騷體賦、詩體賦、大賦、文賦、駢賦、律賦等,是從藝術風格上分類。無論其內容是抒情敘事、還是寫景狀物,就總體而言,都屬於文學。而駢文之應用較辭賦遠為廣闊,如王先謙《駢文類纂》分為論說、序跋、表奏、書啟、贈序、詔令、檄移、傳狀、碑誌、雜記、箴銘、頌讚、哀弔、雜文、辭賦,名目繁多;莫道才《駢文通論》分為駢賦、駢序、駢書、公牘駢文、碑誌與祭誄駢文、銘箴贊駢文,除辭賦、駢賦在藝術風格上類似外,其它駢體之分類大都著眼於應用對象和內容之不同。因而部分駢文雖有文學色彩,更多屬於實用之文。舉凡一切文章,只要文中以駢句為主,即可視為駢文,也就是說,駢文兼具美文(文學)與應用文(含學術論文與專著,如劉勰《文心雕龍》、劉知幾《史通》)之雙重特點。
2、辭賦多用韻(隔句末一字押相同、相近的韻)。騷體賦、大賦、駢賦、文賦幾句一換韻無嚴格規定,律賦用韻有固定程式(如以題目各字之次序為一篇之韻)。駢文則可用韻亦可不用韻,名篇如王勃《滕王閣序》通篇皆不押腳韻。有人說四六文上下句中平仄相對也是用韻,如此則漫無標準,筆者並不認同。
根據以上判斷,饒先生《清暉集》中編入駢文的《汩羅吊屈子文》、《長沙吊賈生文》、《常熟吊柳蘼蕪文》共三篇,通篇用「兮」字句並押韻,含有濃厚的抒情色彩,實為騷體賦。而《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選堂賦存》中的頌、贊、銘、啟、書序、壽序、題圖文之類,應為駢文而不是「賦」。總之,駢文可以包含辭賦,辭賦卻不等同於駢文中的實用文,作此區分,是為了強調辭賦的文學獨立性。饒先生多篇駢文雖兼有文學性,但既立駢文之名,與標準之辭賦就得有所區別,混而不分,不便於讀者把握文體。
三、饒先生辭賦、駢文之主要內容與藝術特色
饒先生的賦,在內容方面的突出特色是「言志」,頗具思想價值。《選堂賦話》首標斯義:
「賦者,古詩之流也。詩言志,賦亦道志,故漢人或稱賦為詩。庄夫子《哀時命》云:『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屬詩。』王褒《九懷》云:『悲九州兮靡君,撫昔嘆兮作詩。』劉向《九嘆》云:『舒情陳詩,冀以自免兮』。文廷式嘗舉此三例以明賦亦可謂之詩,見《純常子枝語》二十六。余謂屈賦《九歌》已云:『展詩兮會舞』。《九章》亦云:『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展詩、賦詩,同以見志。此亦以詩代賦之先例,可補文氏之說。《漢書·藝文志》云:『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楚辭》自屈以下至庄忌、王、劉之流,俱為失志之賦,名雖曰賦,其旨仍無以異於詩也。」(《清暉集》,19頁)
在國際賦學研討會上,饒先生提出關於賦之研究幾項建議,第一項即為「言志類賦之獨立研究」,重申上述之說:
「詩言志,賦亦言志。《楚辭·九章·悲迴風》云:『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雲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眇志所惑,即賦詩以明,賦亦言志。我寫過《騷以言志說》一文,賦中不少為賢者失志之作。……今宜輯歷代言志之作匯為一編,作深入研究」。(《清暉集》,46頁)
現代人撰文學史,雖承認《楚辭》為漢以下各體賦的起源,但一般只說屈原所作騷體為詩,漢魏六朝之賦則為文,強調賦之鋪陳狀物,忽視賦之「寫志」。饒先生特別指出賦與詩一樣可以言志,而且歷代有不少「賢者失志之作」,這就突出了作家獨立的個性與人格,提醒研究者注意賢者抱負不能施展之時在賦中的表現。所謂「志」,包含思想、情感、志向、理念、氣骨等諸多因素,是作家心靈之所在。饒先生的賦即以言志為主,故本文多加闡釋。
(一)愛國情懷與志士風骨
《清暉集》中存賦13篇。除《蒲甘賦》以緬甸地名命題外,皆以物象為題,如《寥天一閣沙礫琴賦》、《落花生賦》、《龍壁賦》、《蟹賦》、《觀雲賦》、《宋王台賦》、《馬矢賦》、《斗室賦》、《白雲賦》、《囚城賦》、《燭賦》、《詞榻賦》,鋪采摛文,體物寫志,形式上可分騷體賦與駢賦兩大類。而駢文30篇,體制多樣,題材廣涉古今中外之哲學、史學、文學、考古學、書畫藝術與歷史人物,融義理、考據、辭章於一爐,內涵之豐厚遠過於賦。本文篇幅有限,不可能窮其精奧,只擬扼要言之,先看饒先生在辭賦、駢文中顯示的情感意志,再論文章的藝術。
饒先生的賦未按寫作的時間順序編排。第一篇為《蒲甘賦》,「蒲甘」為緬甸地名,應是1963年遊學於印度之後在歸途中游緬甸所作。接下來的《寥天一閣沙礫琴賦》、《落花生賦》、《龍壁賦》、《蟹賦》、《觀雲賦》,其中《龍壁賦》序雲「辛丑冬十月十日自柴灣蕩舟再往游焉,歸而賦此」,辛丑即1961年,其它幾篇皆未標明寫作時間,大約皆作於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寓居香港期間。最後一篇《詞榻賦》,其序「憶在榆城,……頃發陳笥,忽得此照,欣舊夢之重溫」云云,回憶七十年代初在美國耶魯大學研究院講學期間填詞情況,賦當作於七十年代後期或八十年代。《觀雲賦》之後,從《宋王台賦》到《燭賦》共6篇,注云「抗戰期間,播遷西南,每登高以望遠,輒援翰而寫心。篋衍所餘,得此六首」,皆寫於抗戰違難期間,最能表現國家民族危難深重之時的思想情感與志氣節操,以下對此重點討論。
首篇《宋王台賦》作於1939年至1941年滯居香港期間。南宋末年,宋末二帝(景炎帝與繼位之祥興帝)流亡南海,被元軍攻逼,宋軍覆滅於厓山,陸秀夫負幼主祥興帝趙昺蹈海而死。香港九龍至今尚有「二王村」、「宋王台」之名,民間流傳宋帝播遷的故事。饒先生作多篇專論,詳考二帝在南海經行之地(見《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六《史學·九龍與宋季史料》諸文),《宋王台賦》則抒寫深沉的悲慨:「招遺魄於泬寥兮,願傾南海而為醴。曰魂既化朱鳥兮,溘高翔而不歸。效西台之哭涕兮,冀一返而何時。……率冤禽而填海兮,指翔龍之有無。剩冬青之歷歷兮,撫片石於劫餘。望零丁而惶恐兮,天作浪而反風。列江山無以限華夷兮,曾百思而莫窮。……指九閽而不通兮,朅旋車而反側。陟高台閴其無人兮,悲迴風而向夕。睋海氣之昏昏兮,嗟恇恇而為客。留正氣於殘碣兮,非懷古而亦悲。瞻六合之博大兮,豈蹐地而靡歸」。賦中憑弔宋王,招其遺魄,海天瞻望,思緒瀾翻,是因日寇全面侵華、大片國土淪陷之危局而發悲感,與屈原乃至宋末、明末遺民的愛國情懷一脈相承。但饒先生並未停留在「亡國之音哀以思」的消沉衰颯之境,而是曲終奏雅,意氣風發,「亂曰:登彼廣武,思猛士兮。俯此滄溟,想蟠踞兮。九州南盡,佳氣聚兮。台空名在,垂萬古兮」。期望中華民族的英傑之士奮起救亡,稱祖國南方為人才會萃之地,宋王台雖僅剩廢墟而名稱仍在,足見民族精神萬古長存。這篇賦取法《離騷》、《哀郢》,風格蒼涼悲壯,辭章古雅,卻飽涵強烈的時代氣息。
《馬矢賦》作於1939年,饒先生注云「陶秋英女士喜誦之,許為抗戰文學之奇構」。小序云:「潮州淪陷之一年,大飢,民至拾馬糞,瀹其中脫粟而食者,予聞而悲之,為是賦雲」。「馬矢」原是污穢之物,賦作為高雅文學,歷代賦家自然不會以此為題材;但饒先生身經國難,目睹淪陷區人民飢不擇食,拾取侵略軍戰馬糞便中消化未盡的「脫粟」以苟延殘喘,因而將此悲慘之事寫入賦中,動魄驚心,堪為史鑒:
「豈大道之在糞兮,或齊觀夫餱糧。禁頁異類之不仁兮,驅降民於餓鄉。振草酪既不得兮,掘鳧茈且未央。仰肥馬之驍騰兮,廄充牣乎稻粱。可以人而不如馬兮,鼓枵腹而神傷。將攫奪而無力兮,妄意夫皂櫪之秕糠。意秕糠兮不得,嗟裁屬之弱息。惟飢炎之方盛兮,苟垂涎兮馬矢之餘皂。拾白粲於污腸兮,延殘喘於今夕。哀鮮民之無知兮,胡蒙恥而戀生?捐盜哺而喀喀兮,獨不見夫貿貿之爰精。有嗟來而不食兮,況為味非潔清。孰使異物遒其相迫兮,悲故國之腥膻……」
莊子雲「道在矢溺」,按其「齊物論」觀念,或許糞便可與糧食等同。開篇兩句活用道家語,引出無限悲哀的嗟嘆。以下展開鋪敘,寫毫無人性的侵略軍驅趕無抵抗力的民眾,禁止他們逃出佔領區,卻不供應食物。日軍的馬廄堆滿稻粱,饑民連秕糠都不可得,為了活命,只有尋取馬糞中的餘粒,顧不上羞恥。作者提出質問:是誰使野獸一樣的敵寇(非我族類的「異物」)如此橫行,將我國民眾逼入絕境,蒙受巨大的災難?筆鋒指向發動戰爭的日本軍政高層,也指向抗戰無能、喪權辱國的國民黨當局,問而不答,含蓄有力。以下文意轉進一層,「繄馬通之屬饜兮,自書傳而有焉」,歷述《論衡·商蟲篇》、《抱朴子·黃白篇》、《吳書·諸葛恪別傳》之記載,說古人曾以糞便「蒔百穀」、煉丹砂,以「啖馬矢」為嘲笑,文中列舉典實,富有波瀾,「寧古是而今不可」的對照,揭示今世民眾處境之慘。結尾部分抒發極為悲憤的情感:
「覽宇宙之修遼兮,軫人類之幺麽。萃芳鮑於一室兮,淪康莊於嵬瑣。獨悲心之內激兮,羌誰碎此枷鎖。感鹽屍之載車兮,閔滔天之奇旤。瞻溝壑之悠悠兮,蔽白骨以蓬蒿。苟餓夫而可敦以義兮,吾將訊諸黔敖」。
在無限遼闊的宇宙中,人類只是渺小的生物,人群中有善良有邪惡,共處地球,自相殘殺,道路兇險。饒先生為無數死難的人民而悲,目光不限於一時一事、一地一國,而是投向整個人類,貫穿歷史和現實,慨嘆弱肉屢遭強食,野蠻毀滅文明,這是極大的悲憫,是儒家民胞物與、攝天地萬物於一心的終極關懷。眾所周知,孔子的思想學說核心為一「仁」字,仁學即人學,儒家闡揚道德、建構倫理,旨在引人向善,遏制邪惡,希望人類和平共處,安居有序,建設美好家園,實現世界大同的理想。凡真能遵從孔子教誨的知識人士,無不關愛蒼生,心憂天下;無不修身進德,疾惡揚善,儒家文化陶冶了一代代風骨崢嶸、胸襟博大的士君子,是中華民族的脊樑。作為現代知識分子,饒先生的學問貫通中外,海納百川,在思想方面兼融釋道與異邦宗教,但本源終在儒家。其觀念超越塵凡而又關懷現實,《馬矢賦》於同胞之苦難寄以深切同情,繼而擴展到全人類,字字出諸人飢亦飢、人溺亦溺之仁心,堪稱抗戰文學中的傑作。
《斗室賦》寫抗戰期間顛沛流離、艱難迫厄的生活狀況:「何烽燧之連延兮,悼百姓之震愆。紛湖海其洶沸兮,逢否塞而播遷。……室小既不堪容膝兮,非泉明所能適。尋伯通而難接兮,乞廡下而不得」,但饒先生不為一己之處境而感傷,而是「招國殤於八埏兮,寧獨哀夫江南。思夫古之立國兮,羌每制於戎虜。豈北強而南爽兮,曾無以喻其故」;賦中對中國歷史上多遭強敵蹂躪、卻終能轉危為安的軌跡有深沉的思考:
「惟循環之既極兮,寓淘汰於自然。化氈鄉而為淳俗兮,世或鮮留意焉。繄始屯而終亨兮,固凡物之極則。生憂患而死安樂兮,亮今古之所共悉。彼越人之教訓兮,卒十載而沼吳。信內荏而弸其外兮,自顛覆而有餘。悟殷鑒之不遠兮,將奚為而不懌?……」
天道循環,陰陽消長,盛極而衰,衰極復盛,一如晝夜與四季之輪替,這是《易經》昭示的自然規律,宇宙間萬物與人事皆不能出此規律。中國多次遭到異族入侵,結果卻是「化氈鄉而為淳俗」,文明戰勝了野蠻。《易經》中屯卦,震下坎上,象徵險難,《彖》曰:「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兇險中有光明美好的前景,體現了事物發展的極則。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是古今人皆知的道理;越王接受亡國的教訓,卧薪嘗膽,終於消滅吳國,堪為例證。侵略者貌似強大,實則本質虛弱,必然自取其敗,領悟到暴虐者必亡之理,心情就不會焦急鬱悶。抗戰期間饒先生還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但自幼熟讀儒家經典,深明義理,在危難之際滿懷中國必勝的信心,目光遠大,非常人可及。賦之後篇雲「纘佚狐之餘緒兮,明吾道乎《春秋》。求魯連于海隅兮,幸神明之與休。繞斗室以回皇兮,結長悲乎萬里。相覽觀於四極兮,果惟此容吾可止。懷瑾瑜而履信兮,服儒服於終身。覬中興之目睹兮,又何怨夫為播遷之民」。饒先生為儒學之衰敝而感傷,表示要繼承董狐之直筆,誅伐暴虐,書寫歷史,像魯仲連那樣義不帝秦;身居斗室而胸懷天下,堅守節操,行其德性,終身為儒,盼望國家中興,不必因一時之困苦而怨艾。正因抱有堅定不移的信念,兼具洞察天道與世事的智慧,饒先生在天翻地覆、滄海橫流的年代獨善其身,潛心治學,取得輝煌的成就;中國歷史的曲折發展,剝極而復,也證明了饒先生的卓識遠見。饒先生之所以成為一代宗師,固然有許多可遇不可求的機緣,但如果缺乏安於淡泊的心境和決心擔負民族文化的毅力,不可能實現其理想。
《囚城賦》與《斗室賦》相似,都是抒發困境中的志向,但情感更為強烈,可謂窮且益堅。序雲「蠖居蒙山,危城坐困。妖氛未豁,淟涊交離。丘壑草木,皆狴牢也。感柳子厚有囚山之賦,故反其意而作焉」。賦作於1944年,正是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期,開篇描繪極險惡的處境:「惟重陰之凝沍兮,豈一陽之已微。飢毛食而寒裸跣兮,民昏墊而安歸。風騰波涌更相駘藉兮,爭臾曳以避虜。憎短狐之伺景兮,益雄虺以齊斧。歲崢嶸而愁暮兮,非終風而曀薶。紛霫霫以淫雨兮,蔽山林之畏佳。集榛棘於堂隍兮,戲麏鼯於閶闔。莽黃埃於四野兮,獸狂顧而人立。」天昏地暗,淫雨紛飛,日軍瘋狂進逼,民眾逃避,啼飢號寒,城鎮遍生榛棘,野獸遊戲門庭,到處是一片慘不忍睹的景象,「短狐」、「雄虺」為姦細勾引敵軍之比譬。《饒宗頤先生學術年曆簡編》記當年「桂林告急,先生疏散奔走蒙山。冬季,蒙山淪陷,先生兩度入大瑤山」〔6〕,可知此賦作於蒙山被日軍攻佔之前,形勢十分危急。但饒先生臨危不亂,揮毫作賦,發出強音:「『非豕吾為牢兮,非兕吾為柙』。怪柳侯之讕言兮,會斬蓬蒿而去擸□」。唐代柳宗元謫居柳州,作《囚山賦》以「豕、兕」困於「牢、柙」自喻,情緒消沉,饒先生「故反其意」,表示要不畏艱險,突出重圍。以下更是警句迭出,可見志士恢宏之氣:
「吁嗟乎!日月可以韜晦兮,蒼穹可以頹圮。肝腦可以塗地兮,金鐵可以銷毀。惟天地之勁氣兮,歷鴻濛而終始。踽踽涼涼兮,孰得而陵夷之。鼓之以雷霆兮,震萬類而齊之。予獨立縹緲兮,願守此以終古。從鄒子於黍谷兮,待吹暖兮荒土。聽鳴笛之憤怒兮,知此志不可以侮。倘天漏之可補兮,又何幽昧之足懼也!」
《易傳》雲「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孔子云:「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歲寒知松柏之後凋也」;曾子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孟子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儒家經典鑄造了一代代文化精英的卓犖人格。在國難之際,尤能閃耀人格的光輝,看似文弱的書生,顯示剛毅的風骨氣節,文天祥《正氣歌》雲「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堪為典範。「踽踽涼涼兮,孰得而陵夷之」、「予獨立縹緲兮,願守此以終古」,正是上承華夏民族千古不衰的人文精神,與屈子之「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桔頌》)何其相似乃爾。也只有具備這種堅強人格和獨立精神的知識人士,才能甘於寥寂,開徑獨行,在艱危窘迫的處境中固守善道,延續中國文化的慧命。《囚城賦》中這一大段,集中展現饒先生的志節抱負,音節鏗鏘頓挫,字字作金石之聲。
《燭賦》作於蒙山淪陷之後的1944年冬〔7〕,篇幅短小。「撫予心兮赤裸裸,覷人世兮百無一可。長夜來襲兮天地失明,燒紅燭以照爛兮扶夢宵征。」……「吹落殘月,萬籟凄凄;委結予懷,鬱陶我思。」……「膏以明兮自煎,散餘耀兮徹天;寧幽暗兮無極,待重光兮自然」。篇末註明「在瑤山作」。詩集《瑤山集》自序云:「去夏桂林告警,予西奔蒙山,其冬敵復陷蒙,遂乃竄跡荒村。托微命於蘆中,類寄食於漂渚」〔8〕。賦中所寫紅燭,是無邊黑暗中一線光明,是作者耿耿丹心的象喻,秉此心光,長燃不滅,必能照徹幽昧,迎來抗戰勝利的曙色霞輝。而在《囚城賦》、《燭賦》之前有《白雲賦》,作於1941年冬,是饒先生祖母逝世後極為沉痛的悼辭,序雲「悲哉,遠托異國,有登山涉水之勞;覯此閔凶,彌藐是流離之恨。……泣為此賦,以達黃泉;何日歸舟,奠我白屋」。節錄賦中警句:
「仰白雲之孤飛兮,思王母之劬勞。扇凱風於寒泉兮,極孺慕先二毛。……忽出國門而騎瘦馬兮,豈烏鳥之所堪。遭胡塵之泱漭兮,悲逾垣之曾參。……溘吾蒞此香爐峰兮,眷白頭之倚閭。忽雙鯉其先頒兮,猶慮乎其朝食而無魚。感春暉而悕危亂兮,復泗下之交如。……列丘陵而壅隔兮,睋故都其遼遠。慨晨昏而罔定省兮,腸一夕而萬轉。……忿欃槍其東出兮,厲烽煙於瑤島。絕關梁而不通兮,欲呼天閽而莫告。聥噩耗之遙傳兮,忍徒跣而雞斯。乾我肝而焦我肺兮,獨長號而漣洏。……恐寥廓而無歸兮,托余情乎寒螿。澈哀思於無垠兮,瞻雲樹而趨蹌。雖百身而莫贖兮,寧盡乎期年之通喪。披麻衣而踴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賦題為「白雲」,不是泛泛的物象,而是隱含事典。唐劉肅《大唐新語·舉賢》:「(閻立本)特薦(狄仁傑)為并州法曹。其親在河陽別業,仁傑赴任,於并州登太行,南望白雲孤飛,謂左右曰:『吾親所居,近此雲下』。悲泣,佇立久之,候雲移乃行」。因此,後世詩文中多以「白雲行處」、「白雲親舍」喻指客旅在外而思念家鄉的父母親人。儒家道德,首重人倫,行仁以孝悌為本,百善以孝為先,《孝經》為十三經之一,兩千多年來從帝王、士大夫以至普通民眾,無不接受敬祖宗、孝父母的教育。孝,是中華民族特有的美德,植根於人類純樸深摯的情感,經儒家倡導,升華為全社會遵守的綱常倫理,是維繫民族生命並使之綿延發展的一種深厚的力量。而「五四」激進主義者對傳統道德不加辨析,反孔非孝(吳虞為代表人物,胡適稱之為「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文革」時更是鼓勵子女揭發批鬥父母,成為率獸食人之世。當今社會道德水平已降到歷史最低點,不能不反思百年以來不斷革傳統文化之命的教訓。再看饒先生這篇賦,開篇「仰白雲之孤飛兮」用典兼起興,引發悲思。以下先述自己出生後不久母親亡故〔9〕,賴祖母撫養,關愛無微不至;再寫長成後離鄉,時值日寇入侵,故鄉淪陷,流離輾轉,寄居香港,思念祖母,而祖母寄來書信,憂慮他的生活。客居海島三年,因戰亂不得回鄉,得知祖母逝世的噩耗,肝肺焦裂,放聲痛哭。結尾部分反覆傾訴對祖母、對家鄉的懷戀,寫為祖母穿上孝服,終身不忘親恩,字字椎心泣血。通篇化用《詩經》、《禮記》、《論語》、《楚辭》乃至唐詩中的大量事典和語典,抒寫綿綿不匱之孝思,而這種家庭骨肉之情又與山河淪於敵手的悲哀和憤恨緊密交織,加強了情感的深度和廣度。
總之,饒先生這6篇賦首尾蟬聯,從為故國招魂、為黎民悲憫、為親人痛哭到自明心志,集中展現了國難期間作為知識人士的情懷抱負與風骨氣節,具有極高的思想價值。從史學角度看,既屬於一代文化精英的心靈苦難史,也是大動亂年代社會現實的真切反映。錢仲聯先生評選堂《瑤山集》云:「長吟短詠,出自肺腸,入人肝脾。以視浣花一老《悲陳陶》、《悲青坂》、《塞蘆子》、《彭衙行》以及《發秦州》至入蜀初程山水奇峻之作,亡胡洗甲,世異心同。……是集也,蓋繼變風、變雅、浣花以來迄於南明嶺表義士屈翁山、陳獨漉、鄺湛若之緒而揚之,其誰曰不然」〔10〕。我們也可以說:「諸賦也,蓋繼屈子楚騷、庾子山《哀江南》以迄明季忠烈陳卧子、夏存古諸賦家之緒而揚之,其誰曰不然」,詩、賦皆作於同一時期,文體不同而心境則一也。
此外幾篇,如《蒲甘賦》憑弔緬甸古代國都,發興亡之感;《寥天一閣沙礫琴賦》因譚嗣同之遺琴而悼其遭遇有類稽康;《落花生賦》寫落花生「為物雖細,厥用乃宏」;《龍壁賦》描繪海邊石崖之高峻,屹立於驚濤駭浪,喻為「此良士之皤皤,知膂力之不愆」;《蟹賦》因著名畫家、詩人溥儒來港「啖蟹」而作,寫與蟹相關之景物與事典,「比蒓羹乎千里,永相忘於江湖」;《觀雲賦》寫雲氣之飛揚變化,「接前境之非真,悟來者之皆實,說法由假,忘言惟臆」,深涵禪宗哲理;《詞榻賦》刻畫詞心之淵微、詞情之繾綣、詞境之迷離,均可見饒先生辭賦之思路廣闊,文筆高妙,茲不詳述。
(二)緬懷古賢,卓識偉抱,托意遙深
《清暉集》中駢文30篇,題材與體式皆多種多樣,內容廣博,學術含量遠遠超過辭賦。筆者淺陋,難於一一考論,只擬對文中的思想稍作探索,與辭賦中所涵情感志節互為映照,可見饒先生從少年至晚年思想歷程之持續。
《廷鞫實錄序》作於1934年,饒先生18歲。是年完成《潮州藝文志》一書的補訂工作,「訪林熙春城南書庄」,偶檢明本圖書質疑,赫然見有記載揭陽儒士薛侃事迹的《廷鞫實錄》,遂重加點勘,兩年後,將此書出版〔11〕;後又為薛侃專作年譜,載其行事與志節頗詳。薛侃從大儒王陽明受良知之教,「首鈔《朱子晚年定論》,刻《傳習錄》,於師門宗旨,多所敷發。……王學盛行於嶺南,論者咸推功於先生焉。先生之學,有入門、有歸宿,一生氣魄,百折不回」〔12〕。明世宗嘉靖十年(1531),薛侃在朝中任行人司司正,「上《復舊典以光聖德疏》,乞擇親藩賢者居京師,慎選正人輔導,以待他日皇嗣之生。帝方祈嗣,諱言之,震怒。立下先生獄廷鞫,究交通主使者」〔13〕。饒先生為《廷鞫實錄》作序,稱薛侃「有陳宓信道之篤,兼屠嘉守節之貞;立腳聖門,斂手權路」;揭示宦官結黨、權奸當道、皇帝蒙昧、忠良受害的政治內幕:「大明際逆瑾懷異之日,城王出封;先生當儲事諱言之秋,獨議復典。一疏懇愊,早具折檻之忱;九天蔽矇,終卻犯顏之諫。乃由大奸在位,虞並肩之奪寵;爰構機罟,興錦衣之大獄」。高度評價薛侃的風骨氣概:「先生七次被鞫,一詞弗易,屹若泰山,硬如鍛鐵,幽有鬼神,明有君父,玄首可斷,赤志無欺,浩然之氣,亦云偉矣」。在嚴刑逼供之下堅持說實話,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也正是受王陽明心學陶冶、知行合一的儒家人格。饒先生在青少年時代就深受古代賢哲的影響,奠立儒學的思想根基,善養浩然剛大之氣,百折不撓地開拓學術之路。編纂《潮州藝文志》,完成乃翁饒鍔先生未竟之業,是饒先生學術的起點;而闡發鄉賢的潛德幽光,更是樹立崇高的人格,作為學習的典範。由此可見,前文所述抗戰期間饒先生系列辭賦顯示的風骨志氣,是儒家思想道德踐履於人生之旅的自然結果。
《汩羅吊屈子文》、《長沙吊賈生文》、《常熟吊柳蘼蕪文》連續三篇,作於1980年。是年9月底,饒先生從香港初回大陸,歷時三個月,走遍十四個省市,參觀三十三個博物館,飽覽名山大川、名勝古迹。10月間「南下湖南登衡山,訪王船山故居。觀賞蘇州園林,抵臨常熟登虞山,吊柳如是墓」〔14〕。在《清暉集》中,這三篇編入「駢文集」;《固庵文錄》中列為「儷體篇」,而觀其體式,實與騷體賦無異,《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卷十四中便納於「賦存」。大約是題目都用了「文」字,就當作駢文,嚴格分類應該是賦。《汩羅吊屈子文》先言屈子之死:「躡彭咸於激流」、「叩巫咸乎久湫」;再言屈子精神千秋永在,為後世景慕:「余此心之不朽兮,與元氣而為侔。亘千載猶號屈潭兮,莫怨浩蕩之靈修」;「惟公之魂無不在兮,何必求乎故宇。覓天地之正氣兮,惟夫子之高舉」。結尾融情入景,抒發志向:「雲靄靄而比飂兮,霰冥冥其兼雨。雖遺迹之非昔兮,企前賢以踵武。欸騷台之悲風兮,鎮徘徊而不能去」。《楚辭》是饒先生在文學研究方面的重點之一,著有《楚辭論叢》、《楚辭地理考》、《楚辭書錄》、《楚辭與詞曲音樂》諸書,多方考論,彰明愛國詩人屈原的崇高人格、偉大精神及其作品對後世文學的深遠影響,諸書融義理、考據、辭章於一爐,是體大思精的力作。其中如《屈原與經術》論證屈子曾熟讀《論語》、《易》、《詩》、《春秋》,《離騷》里表現的修能與內美、善與義、時、中正等思想與經學息息相通;《騷言志說》闡明楚人實受中原文化之薰陶,因而屈子《離騷》一如詩之言志:《楚辭》和《詩經》同為中國自漢代以後文學作品的泉源,歷朝不僅韻文從《詩》、《騷》取法,散文亦一樣從那裡吸取精華;《楚辭地理考》詳考古代楚域地名,糾正錢穆先生著作中多種誤解;諸文無不精義紛呈,卓見疊出。《〈楚辭書錄〉自序》云:「……屈子之學,源出於儒,蓋不誣已!……夫古人遠矣,誦其書者,貴能窺其志之所存。……故《離騷》者,詩也。其論次前古治亂之故,則詩中有史矣。……予悲屈子內美之合於《易》、《庸》中正之義,猶晦暗而不見白於後世也,故因是書而發之」〔15〕。詩人、學者曾克耑為《楚辭書錄》作序,稱「治《騷》之先路,而乃於饒子發之」。「殆以身世所遭,與屈子無殊,《哀郢》、《懷沙》之痛,明王宗國之思,無人故都之嘆,雖避地海隅,固未嘗夢寐忘也。……其微旨所寄,所以詔國人范來學,意至深切警悚矣」〔16〕。書中輯錄古今注釋與研討《楚辭》的書目、論文要目、擬《騷》之作品目錄,旁及圖像、譯本,廣搜博採,並加考辨,為學界研究《楚辭》提供極為豐富的文獻知識和查閱資料的線索,以便取精用宏,為功殊偉。至其《〈楚辭〉與詞曲音樂》,闡明《楚辭》「可以培養出一種『傲睨萬物』的人生態度,提高一個人的獨立人格,踏進另一超現實的精神境界」〔17〕。書中附錄《「離騷」解》一文,尤能抉發屈子遠離邦國之心:「是所云『離心』,即離憂也,亦即離騷也。寧溘死以流亡,而不忍枉道以苟合,此固屈子之初志。然於楚宗國之邦,義無可去,離乎?否乎?將安抉擇?此矛盾心理,即《離騷》一文所為作也。孔子云:『遲遲吾行,去父母國之道也』。屈子上天下地,臨睨故鄉,仆悲馬懷,蜷曲不行,寧從彭咸之所居,而終不願去其祖國,在此矛盾觀念交織衝突之下,又不忍以清白久居濁世,遂赴汩淵,自沉以死。故知《離騷》篇名之取義,要以離別之憂一說,最能道出屈子心事。顧欲明此義,須於《離騷》本文通體玩會,庶幾得其精神所在,尤當本悲劇之法則,以究其辨析善惡與去留衝突之心,苟徒乞靈於訓詁,將何從悟入耶」〔18〕?這一段分析,極為透闢。蓋大陸鼎革之際,饒先生一介儒士,抱璞守貞,不去必罹劫難;既去又瞻顧鄉邦,依依不捨,此種極矛盾極悲苦的心理情感,與屈子異代相符。而屈子關懷現實又超越塵俗的獨立人格和九死猶未悔的堅毅志向,恰為饒先生潛心治學以弘揚優秀傳統文化的精神動力,是以艱難困厄,玉汝於成。由以上大量引述可知,《汩羅吊屈子文》雖只有很短的篇幅(160餘字),但高度濃縮了饒先生畢生的心志,文辭在多年研究《楚辭》的學術基礎上提煉而出;讀饒先生的文藝作品,需要兼觀其學術著作與人生歷程,方有全面的了解。饒先生釋「離騷」之義,「本悲劇之法則,以究其辨析善惡與去留衝突之心」,對於當今研究古籍只問文字訓詁卻不通義理、不明善惡的學者,頗有警示。求是求真更要求正,是饒先生治學的基本原則,大師之所以能成其「大」,正在於此。
《長沙吊賈生文》的序言說明作文緣起,是在長沙見到馬王堆中漢文帝時代的出土文書,而聯想賈誼為長沙王傅時,常常閱讀,「因知漢初湘中文教,其瑰瑋璀璨,固不止是。益信生之學術,所席履者深。」賈誼在漢初志在革新政治制度,但其著作「則用六為數,數六理,合六法,固嬴秦之舊義也。心有所疑,爰為文以訊之」。
賈誼(公元前200—前168),為西漢初年著名政論家、文學家。以年少能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召為博士,一上任就表現出非凡的政治才能,提出改正朔、易服色、製法度、興禮樂等措施,旨在鞏固中央政權,限制諸侯勢力。文帝甚喜,屢加提拔,「一歲中至太中大夫」。因數次上疏陳政事、言時弊,為周勃、灌嬰、張相如等大臣所忌,詆其擅權亂事,貶為長沙王太傅。三年後召回長安,任梁懷王太傅,後因梁懷王墜馬而死,遂悲悼自責,不久去世。其思想以儒家為主,間采法家、黃老、陰陽家成分,通曉治亂,所著《過秦論》、《陳政事疏》、《吊屈原賦》、《服鳥鳥賦》、《惜誓》等皆為傳世名文。此外有《新書》,漢劉向編,原本已佚,後人有輯本。饒先生此文之開篇憑弔賈生,慕其崇德,彼雖短命而死,但「道若川穀之無止兮,奚系乎年壽之短長?」從出土文物之美富可見當時侯國生活之奢靡,由此高度評價賈誼的政治思想:
「世多生之《過秦》兮,知攻守之勢異。惟先醒之為難兮,時忳忳猶如醉。參六藝與六律兮,譬音和而成理。嬴名河曰德水兮,德與玉其同體。五行增其一而為六兮(《新書·道德說》倡言六行),固嬴氏之故智。殷之因於夏禮兮,蓋損益之所知。豈僅易六而為五兮,亦以趁時義之所宜。今觀生之論《易》兮,曰龍變而無常。小不寶而大不窕兮,用能幽而能章。生言秦之亟絕兮,繇設教之不臧。賴保傅之先諭兮,知輔拂之必用賢良。有教則化而易成兮,此至義亘古今而不可易。」
文中說後世多知道賈生《過秦論》分析和總結秦王朝興亡的原因,「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但很少知道賈誼還汲取了秦代的政治思想成分以設計制度,在舉世昏沉如醉的時期,賈誼對政局有清醒的識見。《新書·六術》及《道德說》中「用六為數,敷六理、合六法」,「參六藝與六律兮,譬音和以成理」;秦王朝以水為德性的象徵,其德與玉同體,賈誼將五行增其一為六行,這是師法秦之故智。〔按:戰國時期鄒衍創立陰陽五行學說,對秦漢以降的政治和社會影響極大。《史記·封禪書》:「自齊威、宣之時,鄒子之徒論著終始五德之運。及秦帝而齊人奏之,故始皇採用之」。《秦姓皇本紀》:「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上黑。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曰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於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後合於五德之數。」漢武帝時大儒董仲舒也採用陰陽家學說,成其政治哲學,所著《春秋繁露》於五行相生之義多有闡述。〕賈誼《新書》為數用六,但他上疏陳漢興制度,「色尚黃而數用五」,在繼承秦制的基礎上有所修正,就象殷商承夏代禮制有削減有增加一樣,都是依據時勢的變化更改體制,用其所宜。〔按:《漢書·郊祀志贊》:「漢興之初,庶事草創,惟一叔孫生略定朝廷之儀。若乃正朔、服色、郊望之事,數世猶未章焉。至於孝文,始以夏郊。而張倉據水德,公孫臣、賈誼更以為土德,卒不能明。孝武之世,文章為盛,太初改制,而兒寬、司馬遷等猶從臣誼之言,服色數度遂順黃德。彼以五德之傳從所不勝,秦在水德,故謂漢據土而克之」。由此可見賈誼思想在漢代政制上起到的作用。〕賈誼論《易》,深明《易》理,認為龍變化無常,能小能大,能隱能顯(以此喻政治家治國方略);秦朝很快滅亡是因設教的不善。作為帝王之師的儒士,應該使帝王懂得輔佐之臣必用賢良的道理,並在社會施行教化,形成良好的道德風尚,國家才能長治久安,這是古今不變的至義。
饒先生此文作於「文革」結束後中國進入改革開放時代的初期,看似憑弔古人,實則深含政治遠見。文中評論賈誼的思想,指出新時代的改革應在前朝奠立的體制上加以損益,興利除弊,而非全盤否定,無所繼承。儒家主張德治,選用賢良,重視社會教化,變馬上得天下為禮樂安天下,從鬥爭哲學轉為和諧哲學,國家方可穩步發展。這種積累千年、行之有效的政治智慧和經驗,已為歷史和當今現實所證明,概而言之,即孔子以來歷代儒家要求的「王道」、「仁政」。賦文結尾云:「前車覆而後車戒兮,見險征者去其增翮。細故安足為蒂芥兮,願服之而無忒」。意為統治者應以前朝之失敗為鑒戒,在改革過程中發現危險的徵兆要及時抑止,犯了小錯誤不必過多計較,正確的理念則長期堅持實行。這都是緊扣賈誼的思想立論,深含借古諷今之意,正乃賦家與詩人的傳統。饒先生當然不會直接參与中國當代政治,如古代士人那樣向執政者「獻賦」,賦這種古雅的文體也不可能在當今起到「勸諷」之效。他只是有感而發,對前賢懷有深切的同情,在賦中寄託儒家的道德文化理想。而近十年來國學復興,政府倡導的一系列主張和推行的政策,明顯融入了儒家思想因素,堪為饒先生卓識遠見之佐證。
最後的「重曰:覽彼德輝,鳳凰下兮;浩浩湘流,逝不舍兮。昌我南音,意惻惻兮;大鈞播物,芳無極兮」。以詩作結,彰明題旨,餘音不盡,是辭賦的一種格式。詩中化用賈誼《吊屈原賦》「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傳為賈誼所作《惜誓》亦有「獨不見夫鸞鳳之高翔兮,乃集大皇之野。循四極而周顧兮,見盛德而後下」)以及《服鳥鳥賦》中「大鈞播物兮,坱圠無垠」,展現出瑰麗廣闊的境界,「鳳凰」的意象,是屈原、賈誼等歷代英賢的化身。詩句對劫後重生的中國寄以前景光明的希望,與開篇「竊慕生之崇德兮」、「道若川穀之無止兮」遙相呼應,章法圓滿,一體渾成。
除此文外,饒先生《固庵文錄》另有散體文《〈賈誼研究〉序》,對賈誼《新書》名稱之由來、賈誼的思想學術在雜糅儒法道之外兼有陰陽家學說、《過秦論》之發端及在當時與後世之巨大影響,均一一詳加考辨,與此《吊賈生文》互觀,可加深理解。
《常熟吊柳蘼蕪文》因緬懷明末奇女子柳如是而作。柳氏出身青樓,才情富艷,嫁與東林黨人、文壇領袖錢謙益。清軍南下,錢氏迎降,卻在暗中從事復明活動,柳如是多有助力,為此耗盡家產。錢謙益病故後,柳如是亦因族人勒索而自縊,兩人皆為悲劇人物。由於錢謙益大節有虧,反清之事又極隱晦,歿後墓碑不刻姓名,三百年來其人頗遭士林撻伐,著作亦被清廷禁毀。饒先生此文前半篇先述在寒風凄厲的冬初到常熟虞山,撫碑興感:「疇信三尺之朽壤兮,埋四海之文宗」;「諱其名而羞與為伍兮,更誰哀其遇之窮」。接寫南都被清軍攻佔,柳如是敦促錢謙益殉節,但他貪生畏死:「顧虞淵而旁皇兮,徒探手於寒淙」;「應死而不死兮,固千載之所恫」。後半篇則寫錢氏夫婦的復明活動,突出歌頌柳如是的風骨氣概:
「思絳雲之一火兮,豈文武之道終。追河山之失計兮,徒慕海上之長風。雖網羅之彌天兮,仍盡槖以付江東。竭羅漢之五百兮,僅一軍以臨戎。楸枰三局誰共揣摩兮,哀中興之俄空。至今誦《秋興》之前後兮,傷今昔之窮通。惟夫人之綢繆兮,無救乎家室之相攻。竟一死以殉之兮,有重於泰山之崇。凜驚風之隕葉兮,信芳草之埋英雄。訴吾憤懣而獻吊兮,泣斜日於寒蟲。」
文中融鑄大量史實:錢氏夫婦所居絳雲樓失火,萬卷藏書焚為灰燼;錢謙益在降清之後暗中與鄭成功聯繫,希冀鄭軍從海上反攻,並盡出家貲以裝備軍隊;又與瞿式耜密通,籌謀軍事計劃,種種活動在錢氏詩集中都有暗示。柳如是參與反清密謀,卻無法解決家境之艱窘,一死以殉,重於泰山,誠為巾幗英雄。文後附有多條注釋,對照錢柳,發抒感慨:「一則不必死而竟死,一則當死而不死。牧齋初惜其一死,晚且恨其遲死(《後秋興》之十二),終騰後來無窮之謗,可慨也夫!」全文將寫景、敘事、議論、抒情融成一片,筆勢宕折,感慨深沉,既有對柳如是的敬慕,也有對錢謙益的悲憫,責其怯懦失節而哀其復明之事失敗,賦家的情感與史學家的筆墨完美結合,不啻一篇高度精鍊的錢柳合傳。
無獨有偶,著名史學家陳寅恪嘔心瀝血的煌煌巨著《柳如是別傳》八十餘萬言,也在饒先生作此文的1980年出版。陳先生的思想觀念,與饒先生極相符契:「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闕毀禁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遺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辭,即發自當日之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所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19〕陳先生晚年盲目臏足,「著書惟剩頌紅妝」;國門之外音信不通,「文革」間被迫害而死,其境遇之悲慘,與安居香港的饒先生不可同日而語。饒先生此文作於1980年10月間(或在稍後),未必讀到當年新出的《柳如是別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8月初版),但兩位大師級學者對歷史人物的褒貶和家國情懷,在互不相謀、處境迥異狀況下如出一轍,這當然是同受數千年傳統文化之陶冶所致。通觀饒先生的辭賦、駢文,從青年時代所作《〈廷鞫實錄〉序》、《宋王台賦》、《馬矢賦》、《斗室賦》、《囚城賦》到進入晚年的三篇緬懷昔賢之文,始終貫穿民族正氣,充溢愛國情懷,顯示中華文化知識精英的獨立精神與高尚人格,正是陳寅恪先生「珍惜引申」、深深致意的志節。在文章表述方面,饒先生早期作品尤其是抗戰間辭賦大多直面現實,抒發胸臆,有慷慨悲壯之氣;晚期弔古之文則借題興感,托意遙深,風格蒼涼沉健。其間微言大義,非區區本文所能盡繹,需要讀者多方探索,潛心體悟。
[1]劉夢芙,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首都師範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教授。
嘯雲樓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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