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砂壺】在陶都生活近三十年,我眼中的紫砂壺

知古人風骨,守砂器本色。

我是土生土長的陶都人,最早的時候,雖然平時泡茶也用紫砂壺,其實並不懂壺。或許正因為離紫砂壺太近了,缺少了審美的距離,反而不曾用心去體味過它。

自懂事起,便知道紫砂壺了。那時候紫砂壺還遠沒有今天這般金貴,幾乎家家都有一兩把,沏茶、喝水都用紫砂壺。鄉間沒有大紅袍、普洱之類的好茶,只有山裡人的粗紅茶,那茶葉,是暮春時節採的,茶梗粗壯,都是經山裡人家手工搓捻成形,發酵晒乾後放入壺中,泡上滾水,倒出來的茶水清香四溢。飲上一碗,只覺得肋下生風,胸中塊壘頓消,艱苦的勞作因為有了這一壺茶,變得滋潤起來。而那壺也不因為用了孬茶就蓬頭垢面,包漿反而愈發自然敦厚,紫黝黝的泛著暗光,很是符合鄉下人的審美觀:耐看,經用。只要不摔壞,一把壺可以用好幾代人。

孩提時代,紫砂壺開始水漲船高,很多小夥伴去學做紫砂壺。看著她們整日呆在紫砂作坊里,打泥片,拍身筒,光壺身,做壺嘴,修壺蓋,刮筋紋……瞄了又瞄,比了又比,翻來覆去,看得人昏昏欲睡,覺得乏味至極。單是數一數泥凳上那一大把工具:泥搭子、竹拍子、距車、牙子、滴棒、絲尺、復只、明針、木轉盤、滴眼……就已經讓人眼花繚亂,單調寂寞的作坊畢竟吸引不了孩子們活潑躁動的心。

我依稀記得,那時的紫砂壺作坊(現在叫工作室)是幽暗的,靜得令人發慌。做壺人就坐在泥凳前,日光燈低低地橫掛在泥凳上,看不清臉,印象中只有一個做壺人的側影和手中一把放大的壺坯。時間在這裡似乎已經失去了作用,太陽緩緩升起又落下,工作室里的光線慢慢明亮又漸漸黯淡,但做壺的人似乎連姿勢都沒有變一下,一坐就是一整天,修整,打磨,任時光在指間流走而渾然不覺。仔細看看,手中的活兒似乎並未見得多出來。

做壺是急不得的。師傅說,板凳要坐十年冷。這樣的日子,坐久了,腰酸腿疼,但心卻慢慢澄凈下來。青春在紫砂作坊里,慢慢褪去了火氣,消減了浮躁,波瀾不驚,心靜若水。這樣的狀態下做出來的茶壺,雖然工藝尚未精湛,倒也清新可喜,未曾入窯便已經挺秀光滑,歷經窯變更是溫潤如玉。不知道是壺被人滋養了,還是人被壺滋養了,或許是天意和人工在最合適的機緣得到了完美融合。看我愛不釋手,昔日的小夥伴便把做成的這第一把壺送給了我。這把學徒製作的紫砂壺一直在我桌上,一用就是好幾年。

紫砂壺於我而言,也漸漸從陌生變得熟悉起來。

拍賣會上的紫砂壺高高在上,驚為天價,讓人費解。但我始終覺得,此壺已非彼壺,雖然也取自於「人間富貴土」,但只與「富貴」結緣,與「土」無關了。那壺早已平步青雲,端的是雍容華麗,富貴逼人,與一把普普通通、泡茶品茗的家常壺相比,無意中已經失去了它本來的功用和價值,不知道這對於一把壺來說是幸或者不幸?

我想,紫砂壺源自黃龍山上的一把土,自然離不開百姓的尋常生活。

柴米油鹽醬醋茶。茶原本是宜興人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陽羨茶,讓草長鶯飛的江南小城,有了風雅的底氣;而紫砂壺,又把這份茶香變得具體實在。茶與壺的天作之合,讓這務實的江南小城,多了幾分出世的高逸。或許,這才是上蒼創造五色土的本意:在一把紫砂壺上,器與道,物與我,動與靜之間無時不有現世的意趣生出,使人觸手可及而不致陷入虛妄。俗人或是雅客,在泡茶養壺的過程中,都能從中感受到一些生命的真趣。

一把紫砂壺,俗則俗到底層,雅則雅到極致。勞作的鄉人用它泡茶解渴,一壺濃茶讓貧乏的生活有了念想,粗糙的歲月多了溫潤;風流的雅士則用它寄託情懷,一壺在手,三五知己小聚,品茗闊談,讓人寵辱皆忘,心曠神怡。但無論雅俗,紫砂壺始終接著地氣,帶著與生俱來的土氣息、泥色調,不張揚不顯眼,黯淡溫潤,安靜篤定。

或許這才是紫砂壺受古人鍾愛、今人追捧的根本原因。任世間花開花落,紫砂壺始終如一,不改本色。它不浮華,不虛飾,帶著一種情到深處的淡定,一種絢爛之極的樸素,靜靜地處在尋常生活中,實用而典雅。它體現了做人的本分,淡定從容,大智若愚;更體現了一座城市的底色,淳樸自然,厚重內斂。雖然歷經歲月的變遷,依然不改本來色澤。

「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只是風。」這種時候,正是泡茶的好時光。取出冷落了許久的紫砂壺,燒水、洗盞,養壺,泡茶,一道道工序做下來,壺中茶空了,心中虛靜了,一任茶香在舌尖慢慢地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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