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陰一陽之謂道(舊文)
07-21
四十二章(5)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自名也。物或益之而損,損之而益。人之所教亦儀而教人。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這是傳世本的四十二章,帛書本第五章。關於本章,可說的太多。什麼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又是什麼意思?萬物如何「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損與益,益與損,是怎麼樣一種關係?「強梁者不得其死」,這樣說的內在依據是什麼?這一章的中心是什麼?主要要表達什麼意思?如此等等,很難三言兩語說清楚,實際可能是,不說倒明白,越說是越糊塗。這恐怕也是老子的困境吧?「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不可言,名不可說,但老子還是「強為之容」,洋洋洒洒寫下了這麼五千個讓人捉摸不定,爭論不休的漢字。我認為,這一章的關鍵是「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易經繫辭傳》說「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二字,已經成了我們民族文化的基因和遺傳密碼了。陰陽原指山的北面和南面,引申出來,含義就包羅萬象,變化無端了。回到這句話,為什麼萬物「負」的是「陰」而「抱」的是「陽」?這裡用了一個隱喻,萬物似人,能「負」能「抱」,「負」者,背也,背者,北也,北者,陰也,因此說「負陰」。人的背面為陰,正面即陽,因此說「抱陽」。但是這樣說,還沒有構成什麼哲學意義。一陰一陽之道,來源於一個基本的常識:物皆兩立,或者說,萬物皆有對。天地、男女、山水、動靜、進退、盈虛、消長、逆順、存亡、晦明、日夜、朝暮,可以說,任何事物,都可以分出這樣的兩面。這就是傳世本第二章所講的「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恆也」,也是老子一再強調的「曲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得,多則惑」(第二十二章,傳世本,下同),「重為輕根,靜為躁君」(二十六章),「知其雄,守其雌」、「知其榮,守其辱」、「知其白,守其黑」(二十八章),「物,或行或隨,或噓或吹,或強或羸,或挫或隳」(二十九章)等等。這裡的有無、難易、長短、高下、音聲、前後、重輕、靜躁、曲全、枉直、窪盈、敝新、多少、雄雌、榮辱、白黑、行隨、噓吹、強羸、挫隳,都表現了任何事物在所有尺寸所有層次所有方面都必然(「恆也」)存在著相反相成的「兩立」,套用一句流行話,這叫「處處有兩立,時時有兩立」。這樣就具有重大的哲學意義了。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基本原理就是矛盾「對立統一」定律,能夠「對立」,能夠「統一」的根本前提,就在於「物皆兩立」。現在的關鍵是,「兩立」的雙方,可能存在的關係是怎麼樣的?就在這裡,東西方哲學產生了根本的分野。唯物辯證法強調「矛盾、鬥爭」,也就是「兩立」的雙方通過「鬥爭」獲得「統一」,但老子的說法顯然大異其趣,老子強調的是「和」——「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當然「和」可以理解為「統一」,但老子的說法,不僅結果是「和」,貫穿一切的都是「和」。「萬物負陰而抱陽」,這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和諧的狀態,就好像天地,男女一樣和諧的共存的。這兩者中的任何一方不存在,整個事物也就不能存在的。有天而無地,有男而無女,有少而無老,有高而無低,這樣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這兩者之間,也不一定絕對必須通過鬥爭才能夠達到統一。不妨想想看,天與地「鬥爭」嗎?天長地久,就在於其不爭!天不爭其高,地不爭其厚,日月不爭其明,又各自偉大無比,並立的雙方,使不一定要「爭」得你死我活,才肯罷休的。西方哲學強調「鬥爭」是有其深刻的哲學、文化淵源的,並且我也懷疑,馬克思那麼強調「鬥爭」,是否有勉強為他的社會主義推翻資產階級的社會鬥爭辯護的嫌疑?和諧是更高的理想,那麼,如何達到「和」呢?老子的說法是「沖氣以為和」。「沖氣」是什麼意思?《說文解字》:「沖,涌搖也。」蔣錫昌《老子校詁》:「陰陽精氣,涌搖為和,故用『沖』。」《莊子知北游》:「通天下一氣耳。」徐志鈞《老子帛書校注》:「沖氣即是虛空。」這裡實際上包含著兩層意思:動作——「涌搖」——從而事物相互作用、相感相應,狀態——「虛空」——物無凝礙、渾然為一。是否可以說,兩立的雙方是在「虛空」(物無凝礙、渾然為一)的狀態中「涌搖」(相感相應、相互作用),從而達到「和「?我認為是這樣的,但是沒有辦法展開論證,因為難度太大了。以上說的是「道」,老子說「尊道而貴德」,人對「道」的感悟體認即是「德」,接下說說我對「物皆兩立,沖氣為和」的兩個感悟。(或許可以印證上面的說法)一、「物皆兩立」,從「一」走向「二」,這是人格完整的表現,也是創造作為的根本。執著於「一」,會造成固執、貧乏、往而不返、返而不往的狀態。能曲而不能伸,能伸而不能曲,都不得為大丈夫。著眼於「二」,「執其兩端」,就能夠看到和接受世界的無限多樣性並且也能夠以這樣的無限多樣性來應對這個世界。比如,自由與責任,腦筋不開化,提倡自由就反對責任,要求責任就懷疑自由,都不得為究竟,都只是「執其一端」,膠柱鼓瑟,迂而不化的表現,具體到行動上,也必然大摔跟斗。如果從「二」著眼,不僅自由與責任並存理所當然,寬厚與嚴格,謙遜與無畏,平和與執著,自主與服從等等也是天經地義,並行不悖。這是博大的心胸,也是寬廣的眼界。大丈夫剛柔相濟,能伸能屈,講得不就是這個嗎?二、從鬥爭走向和諧。「物皆兩立」,並不意味萬物參差、矛盾衝突,「兩立」能夠相感相應、互補互救,從而中正和諧。一個剛毅的父親,並不意味著他沒有寬厚的一面;反之,一個慈愛的母親,也不意味著她不會嚴格的要求自己的孩子。這也不意味著他們喜怒無常,寬厚則放任自由,嚴格則雞犬不寧。不是的。剛毅與寬厚,嚴格與慈愛,是可以和諧地存在在一個人的人格中的,並且相反相成,相感相應,成為一個人豐厚而又靈活的人格整體特徵。自由與責任、自主與紀律、謙遜與無畏、剛強與柔弱,等等,都應該是這樣的關係。大丈夫,應該具有這樣完整而又充滿彈性的人格特徵。因此,首先在萬事萬物中看到「二」,看到「一陰一陽」之大用,接著,努力讓這「二」相感相應,互補互救,中正和諧,剛柔相濟,最終統一的「道」上,這就是「聖」,就是「神」。說完了「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再說說我對其他幾句話的理解。「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即是「一」,是「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的存在。「一生二」,即從「道」生出「陰陽」,「陰陽」相鼓相盪,相磨相刃,生出「三」,「三」者,多也,萬物也。這是老子的創世論,包含三個層次:道—陰陽—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如上所述,重點是「物皆兩立,沖氣為和」,如何讓兩立的雙方達到「和」的狀態,這是關鍵。普天下都崇貴而卑賤,都好強而惡弱,但老子的觀點顯然不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自名也。」老子在並立的雙方,更喜歡柔的一面,弱的一面,賤德一面,卑的一面。「物或益之而損,損之而益。」「損」和「益」也是一個「陰陽」兩立,當然,老子更看重「損」。「損」即是「弱」、就是「柔」,即使「卑」,即使「賤」,但是它們是協調並立雙方的關鍵,也是能夠長久、和諧的根本。因此,老子提倡「無為」,「守柔處弱」。反之,「強梁者不得其死」,不得長久,不得其死。這個思想,無論正面「無為而無不為」還是反面「強梁者不得其死」,在老子五千言里都得到最充分的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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