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觀史:中國歷史「百世可知」

孔子觀史:中國歷史「百世可知」 ——周振鶴教授在復旦大學哲學學院的演講——2014年10月25日

思想者小傳   周振鶴 復旦大學特聘資深教授,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導。主要從事歷史地理學研究,旁及地方行政制度史、文化語言學、近代新聞史及中外語言接觸史、中外文化關係史等。著有《西漢政區地理》、《方言與中國文化》(合著)、《中國歷史政治地理十六講》、主編《上海歷史地圖集》等。

  思想者 第541期 思想者小傳   周振鶴 復旦大學特聘資深教授,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教授、博導。主要從事歷史地理學研究,旁及地方行政制度史、文化語言學、近代新聞史及中外語言接觸史、中外文化關係史等。著有《西漢政區地理》、《方言與中國文化》(合著)、《中國歷史政治地理十六講》、主編《上海歷史地圖集》等。章太炎云:「孔子刪定六經,與太史公、班孟堅輩初無高下,其書既為記事之書,其學惟為客觀之學。」提到孔子,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儒家學說、人倫、禮儀制度,讀 《論語》 也是為了更深一步去領會怎樣做人處世。我今天則想講講孔子的歷史觀,讓大家了解一下孔子少有人知的一面。中國古代有「一個人」和「一本書」引起了世界極大的興趣。這個人是指孔子,這本書則是指 《老子》。 《老子》 這本書,經常有西方的譯本出現,過幾年就有一本。這個「道」字不知有多少種譯法,想方設法要把它譯出來,但是都譯得不準確。因為 《老子》 說過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你就是譯不好,所以就很奇妙。孔子則是中國的大聖人,大家認為他的思想可以跟耶穌比、跟釋迦牟尼相提並論。 《論語》 里的內容我們都可以聽懂,教導好像不是很高深,但是都有道理,所以外國人也容易懂,就像 《聖經》 一樣。相對而言,從印度傳過來的佛經理解起來就比較麻煩一些,思想內容比較深一些。不同文明,不同史觀埃及不要說公元前841年以前,再朝前一千年,他們也是一年一年有記載。我們沒有那麼細緻的記錄。而對於一件事的發生,印度人總想追問它的意義。至於這件事在哪一年發生,他們倒無所謂傳媒上經常說埃及是一個擁有五千年文明的古國。這句話初看沒有錯,實際上是有問題的。現在的這個埃及已經不是五千年前的那個古國了。現在的埃及人跟五千年以前的文明沒有關係,不是一回事。五千年以前的那個埃及屬於法老文明,後來被希臘羅馬化了。為大家所熟知的埃及豔后「克麗奧佩特拉」(Cleopatra VII),就是埃及羅馬化的關鍵人物之一。再後來,埃及又伊斯蘭化了。現在生活在埃及的那些人、當地博物館所存的那些東西,都跟他們的祖先沒什麼關係。因此,準確地說來,埃及這塊土地上有五千年的文明存在,這是沒錯的。但如果說埃及是有五千年歷史的文明古國,就不夠嚴謹。在這一點上,我們中華文明就表現得相當不同。如果要「算」明確的紀年,中華文明比不上埃及文明,這是有證據的。你到埃及去看,人家幾千年,不要說公元前841年以前,再朝前一千年,他們也是一年一年有記載,很了不起。但是我們沒有那麼細緻的記錄。中國做過一個「夏商周斷代工程」,目的就是要研究公元前841年以前的年代,想把它一年一年排出來,起碼要把「武王伐紂」那一年排出來。那麼,到現在為止, 「武王伐紂」在哪一年還不能說已經完全確定了。當然,這也是有原因的。這是一項需要將天文、考古和傳世文獻結合起來的研究,需要理科、文科一起合作,要花很大功夫。目前的進展是能夠把武王伐紂年代大致確定,到這個程度其實已經不錯了。雖然關於我們的歷史,有些事情尚且不一定能夠搞清楚,但從長遠來說,我們要盡量把它搞清楚。再者,由於各種原因,具體到一時一地,歷史的真相不一定能夠全部弄清楚。比如文獻的缺失、傳播過程當中的流變、政治因素對於歷史記錄的影響等,都會影響歷史記錄的準確性。從這個意義上講,以前大都認為近代史、當代史肯定最清楚了,古代史才會模糊啊,其實未必。中國人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喜歡歷史。這也是中國文化的一個特點,但並不是每個民族都這樣。比如我們的鄰居印度,他們對歷史就不大看重。他們很看重思維、擅長思辨,喜歡爭鳴、喜歡邏輯。中國人是不大講邏輯的,當然,先秦的時候也曾經有過邏輯的苗頭。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區別?因為中國人有個很大的偏好,就是極端崇尚「經世致用」。這本來是個好事,但一旦走到極端,就變成壞事了。中國人經常要問, 「這個有什麼用?」乍一聽,這問得很有道理啊。但是這也有毛病,它導致了對於那些看上去或者感覺上沒有什麼用的東西,我們就不研究、不願意做了。也因此,在中國,就沒有產生類似幾何學這樣的學問,就沒有產生近代科學。實際上,中國人之所以對歷史很感興趣,也是因為要「用」。對歷史的興趣,是普遍存在於思想家的思想里的。然而,印度也有很多思想家,但他們不大講歷史。印度也有很長的歷史,但像我們這樣統一的國家在印度歷史上沒有出現過幾回。印度次大陸經常是一個個分裂的土邦或者小王國。有兩次比較重要的統一時期是外族入侵的時候。例如在莫卧兒帝國時期,信奉伊斯蘭教的蒙古人的到來大致統一了印度。後來英國的東印度公司來了,印度有了更大範圍的統一。包括巴基斯坦、孟加拉、印度全部起初都是在東印度公司治下,而不是在英國治下。但是,在印度的文化里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對於一件事的發生,他們總想追問它的意義。至於這件事在哪一年發生,他們倒無所謂。在他們看來,一件事背後最要緊的,是它本身的道理。至於它是發生在五百年以前,還是一千年以前,沒有多大關係。所以,他們在講歷史的時候,經常講起某某國王,但如果我們問「哪一年呢」,他們不知道。法顯到印度去的時候寫了一本 《佛國記》,也就是 《法顯傳》。玄奘去的時候寫了一部 《大唐西域記》,記述了哪一年到了哪裡,看到什麼東西、碰到什麼事情。印度古代史里最清楚就是這兩段,所以來自中國的歷史記載對他們來說太重要了。中國歷史記載對朝鮮、日本和越南也都很重要,中亞地區也受惠於中國的歷史記載。為什麼呢?因為中國人有重史的傳統。這是我們的一個文化特點,也是一個寶貴的文化遺產。雖然我們上古的年代不能像埃及那樣排得那麼清楚,但我們對於具體的事情非常清楚。除了夏商周三代具體從哪一年開端不是很清楚,我們對於商以來的歷史基本上是清楚的。尤其在甲骨文被發現以後, 《史記》 里商朝先王、先公的名號跟甲骨文可以對照得起來,地下的文物跟地上的記載完全可以吻合。這兩重證據證明了,中國人的歷史感是非常強的。孔子還是個大歷史學家孔子寫這個《春秋》 當然是在著史,為什麼偏偏強調它是「經」呢?因為,《春秋》的意義主要在於褒貶。孟子說過,「孔子成 《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眾所周知,孔子是一位大思想家、大教育家。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還是位大歷史學家,而且是一位對中華文明而言很重要的歷史學家。孔子因治魯史而寫《春秋》。但其實,《春秋》除了是一部編年史以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東西在裡面。那就是,寓褒貶之意於其中。所以,後世就將《春秋》歸之於「經」,而不是「史」。中國的正史里有六部附有「藝文志」或「經籍志」。它記載了在編纂該部斷代史之前存在的所有圖書典籍。比如《漢書·藝文志》 里記載了《春秋》 一書,但當時還沒有歷史類這樣的分類法。當時歷史類的功能尚且附在「經」裡頭,還沒有獨立出來。到南北朝的時候,歷史類的書的地位提高了,才有獨立意義上的歷史著作出來。到《隋書·經籍志》 時,人們才算是把「四部分類法」正式利用了起來,才有了嚴格意義上的「經、史、子、集」四部分類。那麼,孔子寫這個 《春秋》 當然是在著史,為什麼偏偏強調它是「經」呢?因為, 《春秋》的意義在於褒貶。孟子說過,「孔子成 《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說的就是,之所以要寫 《春秋》,就是要讓亂臣賊子心裡感到畏懼,不敢隨便做壞事。中國人這個「筆」、這個漢字都是很厲害的。比如,同樣是表達「殺」的意思,漢字里除了「殺」還有「弒」,但兩者有所區別。比如寫「趙盾弒其君」。它講晉靈公是個很糟糕的君主,整天不務正業,拿彈弓打人。這個彈弓打出去打到人,他很愉快; 打不到人,他很喪氣。臣子當然勸他不要這樣,尤其趙盾就老是勸,於是晉靈公就煩了,派人去殺趙盾,沒殺成。但再後來,真的有人殺了晉靈公。結果,寫史書的人不說那個人「殺」了晉靈公,而寫「趙盾弒其君」。明明殺了晉靈公的不是趙盾,那位史家為何還這樣寫呢?他的理由是, 「子(趙盾)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意思是說,有人殺晉靈公的時候,你為了逃避責任就走人了; 既然你還沒有走出國門,到國境就停了下來,而且你「反不討賊」,回來以後沒有利用權力把殺晉靈公的人給抓起來,所以「非子而誰」,不是你弒君,是誰弒君?要是讓外國人來看「趙盾弒其君」這五個字,肯定就認為是趙盾一刀把晉靈公給殺了,其實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就是「一字寓褒貶」。一個字背後,蘊含著對一個人、一件事的觀點,這也揭示出在中國著史何以如此重要。正因為中國人喜歡歷史、注重著史,這使得我們的文明能夠長久,使得我們的子孫後代都能夠知道我們過往的文明是如何發展而來的。我們的文明並非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但是只有我們的文明是世界上沒有中斷過的文明。這一點是最最了不得的,足以讓我們驕傲。就算是曾經異族入侵了中國後,也沒有把中國在文化上給亡了,他們只是做了統治者,而且這些統治者在進入中原以後,大都學習、繼承了原來就存在於中國國土之上的文化。歷史的「變」與「不變」從租庸調製到兩稅制,再到明朝的一條鞭法、清朝的賦稅制度,都是有「損」有「益」的。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演變就是這樣一路走來,從某種程度上印證了孔子「百世可知」的觀點我們現在多半認為 《論語》 是教人怎麼處世的,但其實不是。《論語》里的內容非常豐富。在第二篇《為政》的倒數第二段,就有「百世可知」一語。有一次,孔子的弟子子張問道:「十世可知也?」這句話問得很有意思。孔子回答:「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就是說,殷朝的制度、禮儀是從夏朝來的,所以它刪減了哪一些、增加了哪一些是可以知道的。那麼同樣,「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孔子所在的時代是春秋末期,他看到了春秋的亂,知道這個周朝總有一天也是要被代替的,於是又說,「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一百世是多少時間?在中國,「一世」是30年,一百世就是3000年。孔子為什麼要這麼說呢?因為他知道,自己眼前的這個社會跟前面的社會相比,只是略有損益而已,並沒有太翻天覆地的變化。孔子的這樣一個歷史觀,多少也能啟發我們,怎麼看中國的歷史經數千年而沒有中斷的道理。大家想一想,是不是這樣?孔子看出來了中國歷史的特點是「損益」。換言之,任何一個朝代都不能把前面朝代的制度「一掃而光」。它一定是把前面朝代的制度接受一部分、改革一部分,然後形成自己的新制度。此後的朝代,差不多也是如此循環往複。孔子站在自己所處的時代,看出中國的歷史基本上是由「損益」變遷而來的,於是他可以有把握地說「百世可知也」。然而,在西方學者看來,這樣的一個歷史脈絡其實是沒有什麼變化的。為什麼呢?因為在他們的史學傳統裡面,若只是一個王朝替代另一個王朝,就意味著並沒有發生什麼實質性的變化。所以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就說,中國是沒有歷史的,因為中國歷史沒有什麼變化,從古到今都是如此。但其實,我們自己知道,它是有變化的。變化是什麼?就是孔子所說的「損益」。這就是中國歷史變遷的奧妙所在,很要緊。研究歷史地理的人都知道,行政區劃、地方制度就是慢慢變化的,不會一下子變過來:由郡縣制變成州、郡、縣,以後變成州、縣,變成路、府、州、縣,省、府、州、縣,省、地級市、市、縣……人們不會完全突然重新地創造一個制度。它一定是在前面的制度上進行調整,變成現在的制度。中央集權在中國歷史上其實也有過很多變化,猶如「鐘擺」一般。到宋朝的時候,它就發展為高度的皇權專制的中央集權,無論是調動軍隊、開倉賑災,還是要調撥錢款,都要皇帝親自下令。到了明朝,朱元璋非常羨慕宋朝的這種制度,就在此基礎上作了改進,搞了一個皇帝內閣制,六部直接向皇帝彙報,使政權牢牢控制在了皇帝手裡。所以,這個「損益」就是這樣來的:前一個朝代是怎麼樣的,毛病出在什麼地方,那麼後一個朝代就會對它進行調整、改進,讓它變得更合適。中國的政治是如此,經濟也是這樣。從租庸調製到兩稅制,再到明朝的一條鞭法、清朝的賦稅制度,都是有「損」有「益」的。中國的歷史和文化演變就是這樣一路走來的,從某種程度上印證了孔子「百世可知」的觀點。我曾寫過一篇隨筆 《中國文化的變與不變》。這裡面說到的「變」與「不變」,其實就是「損益」的意思。有損有益,就是變了,但這個「損益」是不斷發生、逐步進行的。於是,在這個過程里,它就有變、有不變。在一些西方人的眼中,沒有變化就沒有歷史。但事實上,如果變化太大,歷史早就不是原來那個歷史了。就拿誕生於尼羅河中下游的埃及文明來說,它的變化就非常大,因而早就變得面目全非。從今天來看,古埃及文明就是中斷了,而我們中華文明就是有變、有不變。因為它從來沒有全變,所以中華文明綿延至今。當然,如果一個文明完全不變,也不行。為什麼要有損有益?因為要適應時代的變化。如果真的一點都不損、不益,那麼你這個制度也就沒有了彈性,也就可能夭折。孔子說過的很多話,至今仍有一定的意義,所以我們要讀《論語》。不單是為了學習處世之道,裡面還有很多其他方面的智慧。如果我們想要使自己聰明起來,當然還要讀讀包括《老子》、《荀子》、《韓非子》、《墨子》、《管子》 在內的諸子百家學說,中國文化最大的智慧都在裡面。等把這些諸子百家讀完了,你會感到有一些提高,而且感覺還要再讀書。為什麼呢?因為你會感到,兩三千年前的人怎麼那麼聰明?!他們把我心裡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有些恐怕比我們說得還要好一些。其實不單中國是這樣,外國也一樣。大家可能聽說過「軸心時代」。世界上有大智慧的人都出現在那幾百年間,西方、印度、中國概不例外。最聰明的大道理,那時候的古代人大都已經想到了。《金史》里有一句重要的話,「善吾師,惡亦吾師」。古人寫史,其實就是為了讓後來的統治者可以垂鑒資治。當然,除了這一點以外,歷史還有懲惡勸善的功能。對一般人而言,讀史會使人變得更聰明。中國人最愛聽歷史故事,到現在簡直是「歷史熱」了。這是我們這個民族的一個特點,也是非常好的一個傳統。但是我們的問題就是太注重「經世致用」,太強調這一點就會變成一個毛病,就可能以論代史,產生影射史學這樣的東西。所以,若要讀史書,就一定要多看幾部,要盡量看原著,要對照著看,這樣你才會得到接近歷史真相的機會。追求百分之百的歷史真相,應該說是不大可能的,但是接近歷史真相是有可能的。尤其是那些跟人物的評論沒有關係的典章制度,歷史上的記載基本上是靠得住的。章太炎還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學以求真,不在致用。用以濟民,不在干祿。」對於歷史的態度也應如此。研究歷史首先是求真,而不是致用。當然歷史天然有致用的一面,那也是用來服務人民,而不是為了一己之私利。今天我借著講孔子的歷史觀,跟大家講了講歷史裡面有很多可以讓我們思考的問題。希望跟各位進行討論,共同提高。(本文根據現場錄音整理。本報有刪節,經演講人審閱。整理人:柳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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