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泰伯第八)下
此篇多講至德、讓德、隱德。這是個人的「德」嗎?此處若不細辨,極易落入神聖道德論。
論語(泰伯第八)下
子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錢穆先生評註:
本章見孔子之重詩教,又重禮樂之化。後世詩學既不盡正,而禮樂淪喪,幾於無存,徒慕孔門之教於語言文字間,於是孔學遂不免有若為乾枯,少活潑滋潤之功。此亦來學者所當深體而細玩之。
孔子說:「興起在詩,卓立在禮,完成在樂。」
李澤厚先生評註:
孔子說:「詩篇使人啟發,禮制使人成立,音樂使人完成。」
《論語集注述要》:興之為義,因感發力之大,沁人於不自知,奮起於不自己之謂,是惟詩歌為最宜。《集解》包曰:禮者,所以立身也。樂所以成性。
這又是非常重要的一章。「立於禮」,許多章都講到,並且講得很具體。「禮」使人獲得行為規範,具體培育人性,樹立人格,取得作為氏族群體成員的資格。「詩」啟迪性情,啟發心智,使人開始走上人性之道。「樂」則使人得到人性的完成。(參考《知之好之樂之》章,並見拙作《華夏美學》。)可見,「成」、「成人」、「為己之學」等等都遠非知性理解,而是情意培育即情感性、意向性的塑造成長,此非理性分析或概念認知可以達到,而必直接訴諸體會、體認、體驗;融理於情,情中有理,才能有此人性情感及人生境界,所以說「成於樂」也。
「興於詩」者,詩者,思也。卻不止於概念之思,此思乃「言不盡意」之思,所以才可以感發興起。詩非有思之外殼(語言、概念)不可,卻使此外殼既封閉(有此思此意)又開放(非止於此思此意),此即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由各人去擴展。「詩無達詁」亦此義也。而人生情境及艱難苦辛亦均在此言盡意未盡之語言——心理中。此為中國傳統的思維——語言方式,亦生活——人生方式。所以中國思維之特徵與「詩」有關。它之不重邏輯推論,不重演繹、歸納,不重文法句法(語言),而重直觀聯想、類比關係,均與此相關。它本源於巫術(Frezer所談之相似律,接觸律)。此種類比既有情感因素,又有經驗因素,故無固定秩序,而呈模糊多義狀態;非線性相聯,乃網狀交叉,如「雲從龍,風從虎」之類;固非純理性,乃美學方式。我所謂「以美啟真」(見拙著《我的哲學提綱》、《美學四講》),亦此之謂。直觀、模糊、多義卻簡明、準確。此思維方式當然又與漢字特徵有關。漢字以「指事」為根源,以「會意」(訴諸理解)、「象形」(視覺記憶)為方法,以「形聲」與語言相聯接,「轉注」、「假借」則其發展之輔助手段。
《論語》這一章之深刻是現代人很難理解的,能像李澤厚先生這樣講得透的哲學家也不是很多。
孔子這三句話,完全是基於「明明德」之後才能說得出的,絕不是一般性的格言。
前面我們一再強調生命的整體性原則,在這裡我們要講講生命的個體性特徵。
「知之一字,眾妙之門」。
任何「知」都絕對是生命整體的能量運動。這是我們反覆講到的中國國學、心學的最最基本的東西。但是這種整體的生命之「知」的能量,必須裂變為個體的認知,才是真實的,現實的,可知的。
中國儒家以「外在感知、儀禮,規範內心」,實際上就是想打通個體與整體的關係。這也說明外在道德完全不是什麼先天道德律令在起作用,只是人作為生命主體與「天」,與「道」,與「佛」的溝通的必然,是絕對的個體的理性行為。
感知的個體性是絕對的,人與人的溝通永遠是相對的。
今天我們在現實生活中,人們都認為我與他人是共生在一個世界中。這樣的宏觀認知是基本正確的,但是微觀上、具體事件上、具體事物上,則絕對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同樣一個杯子,似乎大家都共同看到了同一個杯子,事實是各自與自己對應的幻相的偶合,並不存在客觀外界真有一個共同的杯子。
西方文化不了解這個生命真實,錯以為真有一個生命共同的客觀物質世界存在,於是便借物相的同一統一為由,想使人類的概念統一起來。
但是,我們知道,沒有人與人對事物的概念同一性、統一性,接下來的一切邏輯思維就不能成立。這恰恰是整個以古希臘文化為底蘊的西方邏輯理性的基石。
整個一部西方文化史,就是強迫人們在同一概念下統一思維。如果講「人道」,這恰恰是最不「人道」的。
這種思維的荒誕性、荒唐性、霸權性是非常明顯的。但是,為什麼這數百年甚至近千年,這個文化又帶來了人類社會如此輝煌的文明呢?
這個問題又是必須專章論述,這裡不能只是依孔子的這三句話來解釋生命的這一段歷史迴旋。
孔子完全了解這個終極性的生命奧秘,整個一部《論語》幾乎都貫穿了孔子對「明德」的這個奧秘的體認。
一句話,個體生命的一切認知,絕對只能是個人的,與他人不能共享的。仍以杯子為例子,我眼中的杯子,與他人眼中的杯子,只有幻相的同一性,不存在真正的真實的同一性。說白了,根本不是同一個杯子。
也就是說,我的「知」感知的世界,只是「我」的,不能與人共享。同時,在時空上也不存在相續性、統一性。
正因為如此,當我們與外相形成「感知」、「覺知」、「悟知」之時,只能是「興於詩」。正是李澤厚概括的中國思維的如下特點:
「興於詩」者,詩者,思也。卻不止於概念之思,此思乃「言不盡意」之思,所以才可以感發興起。詩非有思之外殼(語言、概念)不可,卻使此外殼既封閉(有此思此意)又開放(非止於此思此意),此即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由各人去擴展。「詩無達詁」亦此義也。而人生情境及艱難苦辛亦均在此言盡意未盡之語言——心理中。此為中國傳統的思維——語言方式,亦生活——人生方式。所以中國思維之特徵與「詩」有關。它之不重邏輯推論,不重演繹、歸納,不重文法句法(語言),而重直觀聯想、類比關係,均與此相關。它本源於巫術(Frezer所談之相似律,接觸律)。此種類比既有情感因素,又有經驗因素,故無固定秩序,而呈模糊多義狀態;非線性相聯,乃網狀交叉,如「雲從龍,風從虎」之類;固非純理性,乃美學方式。我所謂「以美啟真」(見拙著《我的哲學提綱》、《美學四講》),亦此之謂。直觀、模糊、多義卻簡明、準確。此思維方式當然又與漢字特徵有關。漢字以「指事」為根源,以「會意」(訴諸理解)、「象形」(視覺記憶)為方法,以「形聲」與語言相聯接,「轉注」、「假借」則其發展之輔助手段。
「立於禮」的「禮」之一字,在儒家思想中是極複雜的一個概念。在古代的中國,「殷禮陟配天,多歷年所」。
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
「命」即「天命」,可見「禮」是天命的表現形式。朱熹關於「禮」的闡示是基本正確的;「禮謂之天理之節文者,蓋天下皆有當然之理,但此理無形無影,故此作禮文畫出一個天理與人看,教有規矩,可以憑據,故謂之天理之節文。」
這樣說來,「禮」就是「知天命」。只是「天命」「無形無影」,這才有了世間的「禮文」,以教育人、規範人。這到了周代,就成了以人倫親疏、貴賤等級為「天理」的可觀模式為「禮」。
由此可見,孔子是把「天命」之理與人間之禮兩個層次都說了,所以才會說「克己復禮天下歸仁」。既然是「天下歸仁」之「禮」,當然不會只是人倫親疏、貴賤等級這些外在人間禮儀。
「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當然最少應是包括「禮」(理)的兩個層次,亦即從「禮」達於「天理」。
從這裡看,也為李澤厚先生的觀點作了註腳,中國傳統文化確實是從宗教性祭禮發展而來,卻堅決淘汰了它的宗教性,而成為了「實踐理性」。
「成於樂」,古人有解:「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毛詩序》「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樂記》:「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數,制之禮義,合生氣之合……」
「成於樂」三字最難解,非是親歷者不可言說。孔子曰:「吾七十而隨心所欲不逾矩」是其最精當的表述。「成於樂」者,如狸貓進了瓷器店中觀賞遊玩,遊刃有餘。
「成於樂」三字的真註腳是莊子《庖丁解牛》: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錢穆先生言:
上章言教化,本章言行政,而大義相通。《孟子》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眾也。」《中庸》曰:「百姓日用而不知。」皆與此章義相發。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若在上者每事於使民由之之前,必先家喻戶曉,日用力於語言文字,以務使之知,不惟無效,抑且離析其耳目,盪惑其心思,而天下從此多故。即論教化,詩與禮樂,仍在使由。由之而不知,自然而深入,終自可知。不由而使知,知終不真,而相率為欺偽。《易傳》云:「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亦為民之不可使知,而謀求其可由,乃有此變通神化之用。近人疑《論語》此章謂孔子主愚民便專制,此亦孔子所以有不可使知之嘅歟!
這應該是非常好的解釋。
李澤厚先生對康有為有批評:
這兩句當然為主張民主的現代人所大詬病。康有為改句讀為「民可,使由之;(民)不可,使知之」,將孔子民主化。其實如所引〔注〕,這在古代並不奇怪。古代的「民主」正是「為民作主」,「民為貴」也只是這種意思,而並非人民作主的現代民主。所以這只是for the people,不是of the people和by the people。今天的「為人民服務」最多也不過是在「of the people」的名義下的「for the people」而已。古語亦有「民可與樂成,未可與慮始」,均同一經驗,不足為怪,不足為病。時移世變,孔子之是非當然不是今日的是非。
其實,「民主」,今日之人間所謂之人間「民主」,莫過是「叢林法則」的另外一面。這一概念的提出有其偉大的歷史意義,自是不待言,若是進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真明了自己的「知」的天命運動,便知這個「民主」,說得好聽一點,莫過是小孩子排排坐、分果果的遊戲;如果說得不好聽,則是強國內部的分贓原則。
「民主」起於古羅馬帝國,以掠奪為主要致富手段的羅馬帝國,為了保證內部分贓不致於起矛盾,才有民主的配置,這難道不是嚴酷的歷史事實嗎?再看歐美各國今日之民主,又何嘗賜予外民族呢?又何嘗賜予眾生呢?
孔子此言的深刻性並不在上述兩位先生的辨解中。
孔子作為「仁」者,其內心當然是「親民」的,「止於至善」的。但是我們一再強調的,每個個體生命的「知」,又是不能與人共享的。
在「公治長」一節中,孔子贊子產的恭、敬、惠、義,正是這一段的註腳。
「恭」己心,「敬」現實,「惠」百姓,「義」群生,這是一個人「知天命」以後的必然行為。所以對於我的被知的「民」,只能使「由」之,無法使「知」之。因為我無法把我悟到的天命、天理、天道告知於人。正如朱子所言天理無形無相,每個人只能從自己的「心相」中悟之。
這裡根本不存在什麼貶低百姓、群眾的問題。也不是如錢先生所謂使民「終自可知」。即便民未來「終自可知」,也只是他的「知天命」,和我現在的「知天命」有關也無關。他「知天命」只是他的緣熟,我今日的「由」之,於他「知天命」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
子曰:「好勇疾貧,亂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亂也。」
錢譯:
孔子說:「喜愛勇敢而厭惡貧窮,會出亂子;對不仁的人憎恨過分,會出亂子。」
《朱注》:好勇而不安分,則必作亂。惡不仁之人而使之無所容,則必致亂。
「會出亂子」的譯法,與「則必作亂」的解法均不妥。
「好勇疾貧」本身就是「亂」,「人而不仁,疾之甚已」本身就是「亂」。
諸君細思是否如此?如若不是如此,你的「心」已隨外境所轉了。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尊錢註:
周公之才之美:周公旦多才,其才又甚美。
驕且吝:吝,慳嗇義。驕者,恃才凌人,吝者私其才不以及人。非其才不美,乃德之不美。
其餘不足觀:其餘,驕吝之所余,指其才言。用才者德,苟非其德,才失所用,則雖美不足觀。必如周公,其才足以平禍亂,興禮樂,由其不驕不吝,乃見其才之美。
孔子說:「若有人能有像周公的才那樣美,只要他兼有著驕傲與吝嗇,餘下的那些才,也就不足觀的了。」
子曰:「三年學,不至於谷,不易得也。」
谷,祿也。當時士皆以學求仕,三年之期已久,而其向學之心不轉到谷祿上,為難能。
孔子說:「學了三年,其心還能不到谷祿上去的人,是不易得的呀!」
子曰:「篤信好學,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尊錢註:
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信,信此道。非篤信則不能好學。學,學此道,非好學亦不能篤信。能篤信,又能好學,然後能守之以至於死,始能善其道。善道者,求所以善明此道,善行此道。或說:守死於善與道之二者,今不從。
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危國不可入,亂國不可居。不入危邦,則不被其亂。不居亂邦,則不及其禍。全身亦以善道。然君子身居其邦,義不可去,有見危而授命者,亦求善其道而已。此皆守死善道。蓋守死者,有可以死,可以不死之別。必知不入不居之幾,乃能盡守死善道之節。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見,猶現,猶今雲表現。君子或見或隱,皆所以求善其道。
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有道而屈居貧賤,不能自表現,亦不能善道之徵。
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邦無道而高居富貴,更是不能善道之徵矣。蓋世治而我身無可行之道,世亂而我心無可守之節,皆可恥之甚。
合本章通體觀之,一切皆求所以善其道而已。可以富貴,可以貧賤,可以死,可以不死,其間皆須學。而非信之篤,則亦鮮有能盡乎其善者。
有將前八字斷為:「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者,似不通。錢先生沒有這樣斷,但後面又有「可死,可不死」之說,有意思?!
孔子說:「該篤信,又該好學,堅執固守以至於死,以求善其道。危邦便不入。亂邦便不居。天下有道,該能有表現。天下無道,該能隱藏不出。若在有道之邦,仍是貧賤不能上進,這是可恥的。若在無道之邦,仍是富貴不能退,也是可恥的。」
子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錢註:
本章與上章相發明。不在其位,不謀其位之政。然謀政,僅求所以明道之一端。貧賤富貴,隱顯出處,際遇有異,其當明道善道則一。不謀其政,豈無意於善道之謂?
孔子說:「不在此職位上,即不謀此職位上的事。」
子曰:「師摯之始,《關雎》之亂,洋洋乎盈耳哉!」
師摯之始,關雎之亂:師摯,魯樂師,名摯。關雎,《國風·周南》之首篇。始者,樂之始。亂者,樂之終。古樂有歌有笙,有間有合。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願,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
尊錢註:
狂而不直:狂者多爽直,狂是其病,爽直是其可取。凡人德性未醇,有其病,但同時亦有其可取。今則徒有病而更無可取,則其天性之美已喪,而徒成其惡,此所謂小人之下達。
侗而不願:侗,無知義。無知者多謹願,今則既無知,又不謹願。
悾悾而不信:悾悾,愚蠢義。愚蠢者多可信,今則愚蠢而又不可信。
吾不知之矣:此為深絕之之辭。人之氣質不齊,有美常兼有病,而有病亦兼有美。學問之功,貴能增其美而釋其病,以期為一完人。一任乎天,則瑕瑜終不相掩。然苟具天真,終可以常情測之。今則僅見其病,不見其美,此非天之生人乃爾,蓋習乎下流而天真已失。此等人不惟無可培育,抑亦不可測知,此孔子所以深絕之。
孔子說:「粗狂而不直爽,顢頇而不忠厚,愚蠢而不可信靠,這樣的人我真不曉得他了。」
子曰:「學如不及,猶恐失之。」
這段語錄有多種譯法,我取一種:
「學習沒有最後到位,就好像是失去了什麼。」
《論語正義》有一注極妙,錄之參考:
「如不及,已及也。猶恐失者,未失也。言能恐失之,則不失。如不及,則能及。」
孔子語言的幽默感躍然紙上。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
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
凡這一類的語錄,我們皆尊錢穆先生譯註:
巍巍:高大貌。
不與:此有三說:一:舜禹有天下,任賢使能,不親預其事,所謂無為而治也。一:舜禹之有天下,非求而得之,堯禪舜,舜禪禹,皆若不預己事然。一:舜禹有天下,而處之泰然,其心邈然若無預也。三說皆可通。然任賢使能,非無預也。讀下章「禹吾無間然」,知其非無為。第二說,魏晉人主之,因魏晉皆托禪讓得國。然舜禹之為大,不在其不求有天下而終有之。既有之矣,豈遂無複課稱?故知此說於理未足。第三說,與孟子「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相似,然此亦不足以盡舜禹之大。宋儒又謂「堯舜事業,只如一點浮雲過目」。此謂堯舜不以成功自滿則可,謂堯舜不以事業經心則不可。蓋舜禹之未有天下,固非有心求之。及其有天下,任賢使能,亦非私天下於一己。其有成功,又若誤預於己然。此其所以為大也。
孔子說:「這是多麼偉大呀!像舜禹般,有此天下,像不預己事般。
唯堯則之:則,準則義。堯之德可與天准。或曰:則,法則義,言堯取法於天。今取前解。
蕩蕩乎:空廣貌。
民無能名:名,指言語稱說。無能名,即無可指說。
煥乎其有文章:煥,光明貌。文章,禮樂法度之稱。
本章孔子深嘆堯之為君,其德可與天相准。乃使民無能名,徒見其有成功,有文章,猶天之四時行,百物生,而天無可稱也。
孔子說:「偉大呀!像堯的為君呀!高大呀!只有天能那麼高大,只有堯可與天相似,同一準則了。廣大呀!民眾沒有什麼可以指別稱說於他的了。高大呀!那時的成功呀!光明呀!那時的一切文章呀!」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武王曰:「予有亂臣十人。」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乎?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已。」「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
舜有臣五人:此起首兩語亦孔子之言,記者移孔子曰三字於武王曰之後,此處遂不加子曰字。
有亂臣十人:舊文或無臣字,作有亂十人。亂,治義,謂有助之治者十人。
才難,不其然乎:才難,人才難得。古有此語,孔子引之,謂其信然。
唐虞之際,於斯為盛:此兩語有四說:一唐虞之際比周初為尤盛。一唐虞之際不如周初。一唐虞之際與此周初為盛。於,解作與。一際,邊際義,即以後以下義,謂自唐虞以下,周初為盛。今按:唐虞與周初不相際。本章言才難,不在比優劣。惟第三說得之。蓋謂唐虞之際,人才嘗盛,於斯復盛,以一盛字兼統二代,於字似不須改解作與字。
有婦人焉:十人中有一婦人,或說乃文母太姒,或說武王妻邑姜。當以指邑姜為是。
九人而已:婦女不正式參加朝廷。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其殷:或說此下當另為一章,上文言才難,與此下不涉。又此語亦孔子以前所有,孔子引之,下面自加稱嘆。若另為一章,則此下應別加孔子曰三字。
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若三分天下以下另為一章,此至德顯稱文王。若連上為一章,則於論武王下獨稱文王之德,言外若之一端。事生以飲食為先,衣服次之,宮室又次之。奉鬼神在盡己心,故曰致孝。祭服備其章采,故曰致美。溝洫人功所為,故曰儘力。
孔子說:「禹,我對他是無話可批評的了。他自己飲食菲薄而盡心孝敬鬼神。自己衣服惡劣,而講究祭服之美。自己宮室卑陋,而儘力修治溝洫水道。我對他真是無話可批評的了。」
照錄完了錢解,不由得要議論幾句,中國古代的這些聖王為什麼會有此盛德奇能?
看李澤厚先生如何說:
「唯堯則之」一句重要,它實指,堯為中介,溝通天人,且以天為範本而行政,亦「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之意。後世天人感應、官制象天、宇宙秩序與社會秩序(政治倫理秩序)的一致,等等,均此之發展發揮。《春秋翻露·王道通三》「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畫者,天地與人也。而連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與人之中,以為貫而參通之,非王者孰能當是?是故王者唯天之法,法其時而成」,終於構成此「一個世界(宇宙——社會——人生)」之巨大體系,其源仍出於能上天下地之巫師——君王之傳統。禹、湯、文王均大巫,又何況乎堯、舜?因此堯則天,舜恭己,政如北辰,不均巫術之遺痕?南坐而依天文施法術也。人間治道(人道)即是天道,天人因巫術之施作而溝通而合一。「天人合一」,由來久遠,應溯源於此。天無言,四時行,百物生,孔門所謂無為而治,即順天而行,雖荀子亦並未改此。「天」在周公、孔子手裡不斷解魅其人格神因素而漸與客觀(自然)「規律」近,卻又不全同,仍保有其「冥冥中主宰」的宗教性在,此即情感——信仰之所歸依,固巫風之理性化,亦「極高明而道中庸」之所由來也。
作為學問家、哲學大師李澤厚先生對中國文化的疏理,應該說是十分正確的。也算是真正找到了中國文化的發展脈絡。
也許正是由於此,李先生才一直不能首肯牟宗三。牟宗三完全掉到康德思想體系中不能自拔。
在牟宗三那裡,也即在康德那裡,對於人、生命的認知方法和自然科學對物質的認知方法是大致一樣的。他們高舉手術刀解剖「人性」,一會開出一個什麼東西,一會再開出一個什麼東西。心、肝、五臟六腑全擺那裡,形成一個理論系統,進而再以這個理論體系去對照各種生命活動,多了什麼,少了什麼。似乎也就找到「治療」「解決」的方法。
武漢大學研究新儒家的專家郭齊勇先生是這樣介紹牟宗三的體系的:
牟宗三依據儒家孟子一系的理路來融攝康德哲學,指出我們的道德意識所呈露的道德本心,就是一自由無限心,而本心的明覺發用,所謂德性之知,就是智的直覺。通過道德的進路,在我們人這有限的存在里。智的直覺不但在理論上必須肯定,而且在實際上必然呈現。就道德主體之為一呈現而不是一假設而言,道德本心就是道德的實體,是創發純亦不已的道德行為的超越根據,也是智的直覺的根源。就道德主體的絕對普遍性而言,道德本心不但是開道德界的道德實體,同時還是開存在界的形而上的實體。它既創發了道德行為,就在純亦不已的道德實踐中,遍體萬物而不遺,引發「於穆不已」的宇宙秩序。仁心感通天外,與萬物為一體;而萬物在仁心的明覺感通中,亦即在純智的直覺中,成其「物之在自己的存在」。這「物之在其自己」,是一個價值概念而不是一事實概念。萬物在我們見聞之知、感性、知性的認知活動中,是有一定樣相的有限存在,而在無限心無執著的純智的直覺中,卻是「物自身」(即「物之在其自己」),它無時空性,無流變相。
牟宗三還講許多什麼「綜合的盡理精神」「分解的盡理精神」,我們不去一一分析。我們只是問一個問題,牟宗三所謂的「道德主體」是從哪裡來的?是生命本有的嗎?
我們一直告訴大家,生命說到底就是一個「知」,感知、覺知、悟知。這個「知」並沒有什麼主體。因為一切「知」,絕對只能是「宇宙——生命」系統整體的功能顯現。個體生命孤立的自身,無「知」可言。只是由於任何整體的「知」,必須分裂為個體,這才有一個「假我」,當下之「我」的產生。這個「我」本來就只是幻覺。只是當生命的個體被鎖在了肉身的眼、耳、鼻、舌、身、意的牢籠中,才有一個看似相續的「我」的存在。人們把這個「我」稱之為「主體」。
「主體」本身就是假相,怎麼又出現了一個「道德主體」?
「道德主體」即便存在,也只是在「人」以肉體形式存在之時的一個幻覺。
從「幻覺」主體論述生命,牟宗三的哲學大廈本身就是建立在沙灘上。
至於牟氏認為佛、道兩家是強調「寂」與「止」形而上學,實在是皮毛之論,是根本不了解佛道兩家觀念的胡說八道。
老子說:「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佛家則有西方極樂。哪一個不是熱鬧非凡?
人間之所以有道德,只是由於任何生命都是整體與個體的統一,「道德」只是對生命整體的承認。「道德」的存在,對於「知」本體仍然是第二性的,不能從人性中直接開出來。正因為如此,任何道德都只能是民族的,階級的,時代的,歷史的。絕對不存在統一人性中開出一個道德主體的問題。
這個問題,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早有定論。
綜觀《論語》,孔子從未對「仁」下過確定性的定義,「子罕言利與命與仁」。就是不希望人們確認自身有一個什麼「道德主體」。並且還不停告誡弟子,勿意、勿必、勿固、勿我。
生命的問題只有一個要害:「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借佛家的話說,人人皆是「阿彌陀」,人人可以成為「阿彌陀佛」。
中國古聖的一切盛德皆是由於他們懂得,個人只是生命整體的幻化相,個人的一切必須依賴生命整體。這便是「南無」。
古聖的一切盛德皆是他們了解「南無」的本義的行為,是道德,也是自我解脫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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