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遺書
詩玲滿十歲那天,父母親在市裡最好的酒店包了一間房,除了在本市的外公外婆,連在省城工作的小姨也趕了過來。席間,小姨雅嫻臉上笑靨如花,舉著酒杯對她道:「詩玲,祝你生日快樂!」外公也笑著說: 「公公也祝寶寶生日快樂,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外婆笑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對詩玲道:「乖孫女,外婆不會買東西,這兩百元錢是給你零用的。」詩玲接過紅包笑道:「謝謝外婆。」母親卻責備外婆道:「怎又拿錢給她啊?這麼小就讓她養成大手大腳的毛病。」詩玲開心得直笑,對外公和外婆道:「我首先祝外公外婆身體健康,長命百歲。」又扭頭對父母親道:「祝爸爸媽媽工作順利,萬事如意。」然後對雅嫻道:「祝小姨越長越漂亮,給我找個好姨爹。」眾人聞言都大笑起來,外婆摟著詩玲笑道:「我寶寶就是聰明,外婆沒有白疼你。」雅嫻也笑道:「小傢伙精靈古怪的,這麼小就什麼都知道。」
詩玲雖說才十歲,可是身高卻有一米四五了,略顯單條,她身著紅白相間的校服,那白的雪白,紅的鮮紅,與她白裡透紅的膚色很相稱;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就如同她小姨一樣美麗動人,頭上扎著兩個小羊角辮子,臉上充滿稚純,卻長得清麗脫俗,光彩照人。詩玲承襲了父母親兩人的優點,美麗、聰明、且能說會道。她從呱呱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成了父母親的掌上明珠,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她不僅在家裡如眾星拱月,在學校也是班長,深受老師喜愛,居多學生都要討好她,在家裡和學校都如同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一家人無拘無束,只有母親喝得很少,父親正要給母親再加點酒,忽見母親面色發白,一手壓著腰部,一手朝父親搖個不停,嘴裡道:「我……我不能再喝了。」外婆關切道:「雅琴哪不舒服啊?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母親搖頭道:「不用,可能喝了酒的緣故,我胸脅下有些脹痛。」小姨給母親倒了一杯椰子汁,道:「姐姐喝這個,能解酒的。」外公笑道:「阿琴只怕是感冒了,否則這點酒對她來說算不了什麼的。」一家人高高興興喝到晚上十點鐘才回家。
二
詩玲的母親在市機關上班,父親下崗後則和朋友在市內開了一家電子公司,詩玲在市中心小學讀書。退了休的外公外婆離得很近,詩玲偶爾會在外婆那邊住幾天,還經常和他們去湖邊釣魚或公園散步,生活豐富多彩。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又過了一年,詩玲已讀六年級了。她還是那麼快樂,那麼幸福,在學校依仍還當班長。父親忙著公司的事,通常很晚回來,外公外婆依然常給詩玲帶好吃的過來,依然常常把她接過去住幾天。然而詩玲十一歲生日那天母親卻去了省城,只有父親和外公外婆陪她過生日。也許是母親和小姨不在吧,席間似乎少了往年的歡笑,顯得有些沉悶。
母親到省城才一周,詩玲對母親的思念卻與日俱增,這天詩玲放學剛出來,就見母親立在校門口張望,她開心得跳了起來,嘴裡大聲叫道:「媽媽!媽媽!」摟著母親一陣親吻。不料母親卻冷冰冰的將她推開,嘴裡道:「都十多歲了還這樣嬌慣,將來怎能獨立啊?」詩玲心裡好生委屈,噙著淚道:「人家想你唄!」母親不再理會她,回去的路上幾乎不吭聲,剛到家裡母親就說:「以後你得學會做事,做家務,學會獨立自主,不能什麼事都依賴父母。」
從此母親就象換了一個人似的,嚴厲得近乎苛刻,詩玲每天都得學做家務,洗衣做飯拖地板等等,稍有差錯就會遭到母親嚴厲的苛責,日復一日,母女的關係越來越僵,這期間在省城的小姨也結婚生子了,外公外婆也都去了省城,平時詩玲受了委屈常會到外婆家去撒撒嬌,現在她連撒嬌的地方都沒有了。有一次她躲在同學家兩天不回來,母親找到她後,毫不客氣地將她屁股打得又紅又腫,母親怒責道:「怎這樣沒出息啊?以後遇到任何困難豈不就只有逃避一條路了?」
詩玲話都懶得說,更不想爭辯,回到自己的卧室泣哭不止,過得一會,母親又要她出來做晚飯,詩玲幾乎是流著淚做好晚飯的。這一晚詩玲傷心極了,自己也不知躲在房裡哭了多久,她感到自己缺乏母愛,缺乏溫暖,不由就想起外公外婆,想起小姨來,於是就給小姨和外婆他們寫信,邊寫邊流淚,多是寫母親對她的岢刻和嚴厲,可是還沒寫完她就伏在桌上睡著了。迷迷糊糊似乎是走了出來,見外面很多同學都在玩遊戲,她剛加入行列就被同學趕了出來,說是她母親不許大家和她玩,她傷心之餘,決定到省城小姨家去,她想小姨、想外公外婆。走著走著,忽然覺得母親在後面追趕她,手裡提著一個大棒棍要揍她,她一面奔跑一面哭,天上忽又下起大雨來,渾身被淋得透濕,那大雨只是劈頭蓋腦地傾瀉下來,躲也沒處躲,驚急之中睜開雙眼,才發覺自己原來是在做夢。
醒來時她感到臉上還有很多水珠,這時已是零辰三點了,卻見母親坐在床邊,一張臉近在咫尺,正俯身凝視著自己,母親居然淚如雨下,自己的臉上和枕頭上被滴濕了一大片,她還來不及細想,母親就悄沒聲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因為對母親已充滿敵意,她也沒有多想就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這一年裡詩玲很少和母親說話,母女倆偶爾還要發生爭吵,吵過之後她輕易不會理母親的,每次都是母親主動和她說話。
三
有一天父母親關著門在房裡聊了很久,出來時父親把她拉到自己房間道:「詩玲,你已十多歲的人了,該懂事了,現在爸爸要和你商量一件事。」詩玲詫異道:「什麼事?」平時父親很少這樣認真和自己談話的。父親道:「現在爸爸的公司已經破產了,虧了很多錢,連這房產都抵押了出去,現在一家人全靠媽媽的工資生活,媽媽身體又不好,已沒上班了,爸爸想遷回老家去住,那邊物價低,空氣也很好,很適合媽媽養病。你覺得呢?」
父親的老家在一個山城,離市區有百多里路,那裡確是山清水秀,空氣比這裡好很多,詩玲去過兩次,心想家裡到了這個境況,我一個小孩能拿什麼主意?若是以前媽媽會以我為中心,但現在只怕媽媽也不會考慮我的感受。當下只是點點頭,說無所謂。
就這樣,詩玲一家就遷到父親的老家了,這是個小縣城,依山傍水,空氣清新,環境宜人。父親是在這裡長大的,雖說爺爺奶奶都去世了,但還有一套三房兩廳的住房。在這裡,母親依然還是那樣冷漠、嚴厲,詩玲依仍得做家務,天長日久,詩玲對母親的敵意已根深蒂固。
然而在這裡住了不滿一年,母親就去世了,這時詩玲已滿十三歲了。母親去世的第二天,外公外婆、小姨和姨父都趕了過來,他們哭得很傷心,尤其是送母親上山的那天,外婆和小姨哭得死去活來,得幾個人拉扯著她們。對於母親的去世,詩玲毫不感到哀傷,甚至都不願跪拜,她父親怒道:「你這不懂事的丫頭,她可是你母親啊!母親死了你豈能不拜?」父親將她拖到母親的棺柩面前,逼著她跪下,她才勉強拜了幾下。
母親死後,詩玲與父親相依為命。由於父親書生氣十足,在這裡足不出戶,很少與人接觸,工作上高不成低不就,一直不如意,後來乾脆就坐在家裡寫作,可是常常遭到退稿。沒有了母親的工資,父親的微薄稿費遠遠不能解決問題,生活日漸結據。
十五歲那年,詩玲初中畢業。她已逐漸成熟,比同年紀的學生懂事多了,不僅家務事她全包了,而且假期中她還能自己出去打零工,掙些錢自己用。學校有什麼吃苦的活兒她都比別人完成得快,一般男孩都比不上她。也就在這一年,經人介紹,父親與鄰近市裡的一位徐阿姨結婚了,並調到該市工作,詩玲也隨父親遷來市內。
徐阿姨三十來歲,在市內一國營單位上班,沒有兒女,是個比較內向的女性,平日也難得與詩玲嘮家常。詩玲轉學到市裡讀高中後,每天放學就回來做飯菜,與繼母相處得還算融洽,最初幾個月詩玲只叫她阿姨,後來經父親常常勸導她,她才改口叫母親。
這年清明節,父親對詩玲道:「爸爸這幾天忙,你回老家給你媽媽掃墓吧,這是中國幾千年的風俗,不能不去的。」說罷掏出一百元錢給她,要她買些紙錢和鞭炮,自己坐車去。老家的山城離市區很近,只需一個小時就可到的。可是詩玲拿著錢東遊西轉了好一會,一時想去網吧,一時又想去公園,就是不想回老家給母親上墳,這許久她連母親的墳墓在哪都搞不清了,但又怕父親知道了要挨罵,正猶豫不決,卻見同班同學林欣提著一個藍子朝郊外走去,詩玲忙趕上去叫她,林欣見了她也欣喜道:「你去哪?」詩玲道:「我爸要我去山城老家,可是我不想去。」林欣道:「我就到附近山上給母親掛墳,那裡很多映山紅花,風景很美的,你若沒事就隨我一起去好嗎?」詩玲沉思片刻,點頭道:「好。」兩人隨即來到附近的山上,雖說是墳山,但卻花紅似火,葉綠如濤,果然景色宜人。
山上鞭炮聲此起彼落,到處都有燒紙錢的煙霧,還聽得有人在哭泣,詩玲見林欣在其母墳上跪拜,邊燒紙錢邊流淚,心裡不由暗暗愧疚,雖說母親對自己不是很好,但終究是自己的母親,不去給自己母親掃墓也還罷了,卻陪別人給母親掃墓,若讓外人知道了,只怕要笑掉牙。掃完墓之後,詩玲一直悶悶不樂,沉默不語,回來時林欣和她說了些什麼她都一概不知,心亂如麻,但卻終究沒去給母親掃墓。
四
歲月如歌,詩玲不覺已十七歲了,出落得婷婷玉立,美麗動人。這幾年裡父親與繼母又生了個小弟弟,眼見父母親都在為小弟弟忙碌,為小弟弟歡笑,詩玲覺得自己有些多餘。高中畢業後,經過一段時間的刻苦複習,詩玲考取了清華大學中文系。
臨去學校的前一天,恰巧是小弟弟滿一周歲的生日,父親在酒店裡擺了幾桌酒席,繼母家的親戚都到了,父親對詩玲說:「你考上名牌大學也是大喜事,正好與弟弟的生日一起做酒,好好慶祝慶祝。」繼母也笑著點頭稱是。詩玲心裡有些酸酸的,搖頭道:「我晚上要收拾行李,就不去酒店了,我在家裡吃。」到了晚飯時分,父母勸了幾次她就是不肯去,父親臨走時告誡她道:「都讀大學了還這樣任性,這脾氣得改改了,在外面還得學會自立,學會照顧好自己。」詩玲道:「我早就能照顧自己了,這些年家裡的事不都是我打點嗎?你們何時插過手?」父親微笑著點頭道:「這倒也是,只是以後父母都不在身邊,有什麼事得靠你自己拿主意,所以你要學會自己保重才是。」父親說到這裡忽然打住話題,似是想起什麼,道:「我記得你母親臨死時交給我一個盒子,說要等你能獨立了才能交給你,我去給你拿來。」說罷從自己卧室拿出一個精緻的盒子遞給詩玲道:「唉,你母親挺可憐的,這兩年我都忙得沒顧得上,也沒去墳上看看,你要出遠門了,原本應該去拜拜你母親的,給她上上香、掃掃墓才是,可是你卻不會依我。」
詩玲接過盒子問道:「裡面是什麼啊?」至於去給母親上香掃墓,她卻不以為然。父親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你媽臨死前說要我好生保管,得等你成年獨立時自己拆開,這盒子是用萬能膠水粘緊的。」說話之間外面下起雨來,父母親匆匆上了的士走了。詩玲有些好奇地打開那個精緻的盒子,卻見裡面居然有三萬元現金,現金下面還有一封信,是母親的筆跡,上面寫道:
詩玲,我親愛的女兒:
當你看到此信時,媽媽我已不在人世了。媽媽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將不久於人世,到省城複查確認時,已是肝癌晚期了,與你相處的時日屈指可數。媽媽知道你從小嬌生慣養,依賴性強,對你冷淡、嚴厲乃至苛刻,是怕你離不開我,怕你受不了委屈,怕你吃不了苦,怕你不能自立,更怕你因此淪落人寰!
媽媽要你學做飯、學洗衣,但見到你委屈的樣子,媽媽心裡更不是滋味;媽媽每次罵你,見你難受的神態,媽媽心裡比你更難受;而媽媽打你時,每打你一下都痛在媽媽的心裡!媽媽多麼想告訴你實情,告訴你媽媽要永遠地離開你,告訴你媽媽有多麼愛你、多麼心疼你!媽媽雖然每天要經受病魔的侵蝕,忍受難以言喻的劇痛,可是見到你哭、見到你委屈的模樣,見到你傷心的眼淚,媽媽的心就更加疼痛百倍!每到晚上,媽媽都會忍著劇痛悄悄來到你的房間里,默默地守候你,默默地親吻你,默默地為你流淚。
…………
詩玲看到這裡,已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眼淚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的手不住地發抖,身子不住地抽搐,顛簸的信紙一片模糊。她想起那天晚上從夢中醒來,見到母親揮淚如雨的神情,彷彿就在眼前!想起母親病前對自己的關愛和呵護,想起母親那溫暖的懷抱,想起母親那灼熱的親吻和眼淚,她的心不住地顫抖!她又想起自己對母親的冷酷、想起母親那漆黑的棺柩,想起自己不肯跪拜的情景,還想起那天陪同學給別人母親掃墓的情景,點點滴滴,簡直痛不欲生,揮淚如雨。詩玲手握信紙,心如鞭打。嘴裡忍不住連連呼喚母親:「媽媽啊,女兒不孝,女兒對不起你!」詩玲不覺失聲痛哭,手中的信紙重如千斤!可憐母親用心良苦,若沒有她的嚴厲、沒有她的督導,我怎能有今天!我怎能熬過那艱難的歲月!我又怎能考上清華大學!
母親後面的字跡越來越撩草,詩玲彷彿在字裡行間看到母親那哀傷痛苦的臉,卻不知母親是哪一天寫的這封遺書?白天還是晚上?母親當時一定是忍受著巨大的疼痛,一定是感到無法再堅持了,感到死神就在她的面前!詩玲不由又想起母親常常用手撫著胸脅的痛苦模樣,想起母親常常凝視自己時那種凄涼無奈的眼神,更想起母親那種揮淚如雨的哀傷表情,真是情深悲素帕,淚痛濕青紗!望著那血淚般的字跡,詩玲痛心疾首,滴紙欲穿!遺書後面寫道:
親愛的女兒,媽媽其實還年輕,也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捨不得離開這個家,更捨不得離開你!錦盒裡這三萬元除了媽媽的一點積蓄,都是你外公外婆和小姨他們儉吃省用給媽治病的錢,但媽媽已病入膏肓,這錢無法挽回媽媽的生命,你是媽媽的一切,是媽媽的未來,媽媽珍惜你甚於珍惜自己的生命!我的女兒,永別了!這些錢是媽媽唯一能留給你的禮物,你的路還很長。你父親的公司已然倒閉,家中境況日漸艱難,吃苦在所難免。異日爸爸再婚,你要尊敬後媽,好好讀書,學有所成,來日方長。
我的女兒,媽媽永遠愛你!原諒媽媽,原諒媽媽的嚴厲和苛刻。媽媽最後祝你一帆風順,祝你事業有成,祝你幸福安康!
母親飲淚於2001年8月20日零辰4點。
詩玲灑淚看完母親的遺書,泣不成聲,心如刀絞。這是母親去世前一天寫的!是母親在最痛苦、最難熬的時候寫的!可那時我連見都不想見她,她死時我近在咫尺,卻竟然不知道!她捧著母親的錦盒和遺書,渾身顫抖,腦海里全是母親的影子,母親以前那端莊溫柔的面容;那慈祥溺愛的微笑;以及後來那憔悴痛苦的神情,那哀傷無奈的眼神……都歷歷在目,她忍不住大聲哭道:「媽媽,女兒虧欠你的太多了!」
這時外面夜色朦朧,風雨交加,詩玲想起父親剛才說已有兩年沒給母親上墳了,其實應該是三年,那年自己只是隨別人給其母上墳,她忽然覺得良心受到鞭打,發瘋般地哭道:「我的媽媽!女兒不孝,這麼多年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荒山野嶺上!媽媽,女兒我現在就來看你!」說罷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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