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歷史學四題

歷史學四題

▲葛兆光

最近的學界好像風波不定,究竟是真的「大轉型」,還是只是「風過耳」,還要看以後的變化,現在下判斷還太早。但是,幾次討論新歷史理論的會議相繼召開,幾個新的歷史研究集刊出版,不少其他領域的學者介入史學研究,連歷史學者也有異樣的議論,也許,就是所謂「礎潤而雨,月暈而風」的徵兆罷?有這種徵兆,恐怕並不是壞事,倒可能促成「歷史學的自覺」。最近,我到上海參加了以此關於史學史和史學理論的會議,看了一些論文,聽了一些發言,有幾點感想提出來向大家請教。

一、在後現代與現代之間的歷史學如何自處

自從1999年以後,學界有了關於《懷柔遠人》、關於《白銀資本》的爭論以後,中國的歷史學領域開始出現一些與過去不同的思路、方法和實踐,一系列後現代的歷史書翻譯過來,一系列具有後現代意味的歷史著作也開始出版。2001年,在香山召開了「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新史學」會議,特意請了很多非歷史學家參加,而且在會上批評歷史學界的故步自封,也有這種「更化」的意思在內,所以主題雖然是紀念《新史學》發表百年,但是意思好像是說,在梁任公的《新史學》的百年以後,要「新新史學」,這當然是受了當代西方學術的刺激和影響。這次在上海開會,由於邀請著名的後現代歷史學理論家海登·懷特出席,所以,這一話題也就成了中心之一,後現代和現代歷史學的立場差異或者說爭論焦點,大體上有以下三個:歷史等同於散文或小說嗎,歷史敘述的可能是事實還是只能是虛構?歷史敘述的多元與一元,歷史敘述還會有主流嗎?歷史是否遮蔽了什麼,如何看待「非常規歷史」?

坦率地說,我並不完全同意後現代歷史學,這是因為中國社會也好,學術也好,文化也好,並不存在一個像西方那樣的、直線的、乾乾淨淨的「現代」,也無所謂有一個針對籠罩性的「現代」進行批判和挑戰的「後現代」,完全照搬西方的「後現代史學」來批判「現代史學」有一點像「郢書燕說」,把中國放在和西方一樣的歷史脈絡中了。但是,話又說回來,如果「郢書燕說」真的像古代那個故事一樣,能夠刺激歷史學的變化,那麼,我們怎樣去接受和理解他們的一些洞見?或者,我們是不是可以站在現代和後現代之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二、「中國」可以成為歷史敘述的空間嗎?

關於中國這一歷史敘述的基本空間,過去,外國的中國學界一直有爭論,即古代中國究竟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文明一共同體,還是從來就是一個邊界清楚、認同明確、傳統一貫的「民族--國家」?很多人並不像中國學者那樣,出於自然而簡單的感情和理由,把中國「當作天經地義的歷史論述同一性」(應當承認,這種以現代中國的政治領屬空間為歷史中國空間來研究歷史的習慣,當然是有問題的),所以,現在很多中外學者在進行古代中國歷史的研究和描述時,就曾經試圖採取「民族」(如匈奴和漢帝國、蒙古和漢族、遼夏金和宋帝國)的觀察立場、「東亞」(朝鮮、日本與中國和越南)的觀察立場、以及「地方」(江南、中原、閩廣)的觀察立場、「宗教」(佛教、回教)的觀察立場。當然,也包括台灣地區目前的同心圓「來瓦解中國」的論述,日本近代以來流行的以歐洲「為他者的亞洲」論述,這種研究和敘述立場,改變了過去只有一個歷史,而且是以漢族中國為「中國」的論述。

但是,需要問的是,這種方法和立場本身,是否又過度放大了民族、宗教、地方歷史的差異性?或者過度小看了「中國的文化同一性,因為它們也未必完全是根據歷史資料的判斷,有可能也是來自某種理論的後設觀察,比如現在流行的後殖民理論的套用,和所謂想像共同體」理論的中國版,那麼,它背後的政治意識形態如何理解?特別是,作為中國學者,如何儘可能地在同情和了解這些立場之後,重建一個關於「中國」的歷史論述?

三 學術或歷史研究中應當有中國意識、中國視角和中國立場嗎

上一點說的是研究對象中的「中國」事實,這一點要說的是研究立場中的「中國」意識。現在,研究史學史的學者討論說,20世紀甚至更早的中國歷史學中,已經有追求民族主義和建立族群認同的意識,這是很正常的,為了證明我們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我們必須有一個自己的歷史,這裡當然有意識形態的因素。但是,如果撇開這種意識形態,我們關於歷史論述的意識中間,是否也需要有中國視角和中國立場?我想,只有堅持這個視角和立場,你才能在西方強勢的學術話語世界裡面,「萬綠叢中一點紅」,讓人看得見你。所以,只有讓「歷史說漢語」,才能在普遍歷史中給中國史「佔一個座位」,我以前講缺席的中國,就是這個意思,因為我們的歷史配額好像太無足輕重了。

現在,中國的學術界好像真的有一些基本「西洋教義派」風靡的味道,好像要讓中國歷史學進步到和「西方同一起跑線,以至於沒有了中國」,現在歷史學界的跟風(東洋和西洋)潮流很盛,可是,我們中國的歷史學真的和現代科學技術一樣,和西方歷史學在同一跑道上嗎?我不反對借用西方理論和方法,但是,如果不考慮理論與方法的空間差異和立場差異,不經過當年佛教式的「格義」,直接挪移來應用是有危險的(比如所謂後殖民、發現東方、亞洲共同體、世界體系等等)。

四 如何重新建立敘述歷史的方式

最近,我特別關注教科書的編寫,這裡的道理很簡單,因為教科書是使一代一代人接受和理解歷史的起點,也是一代一代學者模仿歷史寫作的最初範本,它的影響太大,而且一旦承負了某種意識形態,它可能使歷史學走向某個死胡同。從教科書聯想到普及讀物,我又有一個想法,就是呼籲公眾歷史,這個公眾歷史不是使歷史庸俗化,不是要歷史去媚俗,我以前講過,通俗不等於庸俗,淺近不等於淺薄,提倡公眾歷史目的是讓嚴肅的歷史學家明白,如何在傳媒和市場時代,讓歷史仍然保持它的影響力。

好久以來,我一直聽說這樣的事情,就是某些電視製作者、小說家、記者在擁有傳媒優勢以後,揚言要由他們來證明或者說明歷史,並且要靠他們來解決歷史難題。比如一個記者就說他發現了尼雅,一個小說家就自稱要重寫青史,一些電視劇就在讓公眾以為歷史真的就是某些宮廷故事。我們得承認,電視劇佔有了讓公眾了解歷史的最大份額,就在今天,我還看到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和香港鳳凰衛視聯合攝製的《馬可波羅重返中國》,仍在宣稱要反駁馬可波羅沒有來過中國的研究者(大概是吳芳思),然而,要證明馬可波羅來過中國的,是一個日裔美國攝影師和中國的一個攝影記者,這讓我想起那個據說發現鄭和到過新大陸和澳洲的英國船長。但問題是,歷史學家不能僅僅保持學院式的矜持和傲慢,你得破門而出,把歷史寫得好看一些,這才能給公眾可靠的知識和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承認,像歐美一些研究中國的歷史學家,像史景遷的《王氏之死》、《大汗之國》,像魏而思的《1688》,也包括像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等等,都寫得很有故事意味,而像近年翻譯出版的西方人寫的歷史著作,如寫西方文化變遷的《從黎明到衰落》,寫聖經成為經典和影響文明的《聖經史》,都很注意針對一般讀者的普及寫法。人們熟悉勞倫斯,斯通的《敘事體的復興》,他抨擊西方史學界偏離了歷史學家的原始任務,他覺得歷史學家應當是講述故事的人。我在想,是否我們的歷史敘述,也已經忘記了我們的歷史應當講故事?所以,我總覺得,應當注意改變過去教科書、大眾歷史讀物的呆板僵化面孔,一方面把嚴肅的學術敘事故事化,不要讓人們對歷史產生冷冰冰的印象而遠離歷史;一方面注意編寫儘可能好看的普及讀物,不要總讓人們誤以為,那些電視和散文小說確實是歷史。

文章來源:《歷史研究》2004年第4期,摘選自「理論與方法:歷史學與社會學的關係及其他」系列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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