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到底因何而死?
作者
林梅朵
柳湘蓮悔婚索要定禮的那天,尤三姐不僅將鴛鴦劍給了他,連命也一併交給了這個男人——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多少人為之扼腕:何至於此呢?不過是五年前見過一面的一個男人,連熟知都談不上,竟為他連性命也不要了?
其實,這性命,尤三姐早就不想要了。
看看她的環境,就知道她為何將性命看得如此輕率了。從小跟著母親再嫁到尤家,改了自己的本姓,和姐姐一起都姓了繼父之姓「尤」,從此做了一對「尤物」。
尤老娘說過:「自從先夫去世,家計也著實艱難了,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這話說的多輕巧,這「幫助」裡面的真實內容誰不知道呢?幫助她們的那對父子是什麼貨色?賈敬死了,賈珍和蓉哥兒一個做兒子的一個做孫子的,日夜兼程往回趕,路上聽說二姐和三姐來了,父子兩個竟然「相視一笑」。這一笑心照不宣,既甜蜜又得意,完全忘了家裡還停著先人的靈柩。這樣的人做出些什麼事來不稀鬆平常?
應酬著這種貨色,尤老娘和尤二姐竟習慣成自然。蓉哥兒嘻嘻呵呵調笑著,尤二姐嘴裡嚼著一嘴的砂仁渣子,吐賈蓉一臉,賈蓉全用舌頭舔著吃了。賈蓉這樣的行為固然讓人噁心,但尤二姐吐他一臉的舉動顯然也沒把自己當做長輩吧。賈尤之間,除了賈珍的妻子尤氏,其他人的身份從來就是含混不清的。不清不楚,就是一個大寫的尷尬,好在有人看在富貴的面子上已經認下了。
賈璉偷娶尤二姐時,那尤老娘看見二姐身上頭上煥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樣,十分得意,做母親的完全不想想女兒被藏著掖著過日子何時是個了局。尤三姐心裡清楚「偷來的鑼敲不得,到時候會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尤老娘卻只見了小花枝巷的二十餘間房子,兩個使喚丫頭,和一房「一盆火」一樣上趕著叫「老太太」的家人媳婦,就覺得自己著實體面起來了。頭腦簡單的人最容易獲得無憂無慮的狀態。尤老娘和尤二姐完全不想想對手是「四大家族」王家的千金,心裡歹毒手段陰辣的王熙鳳,更不覺得小花枝巷裡平靜美好的日子實則是在「刀尖上起舞」。
何況這裡的日子還另有「文章」,賈璉和賈珍兄弟兩個輪換著來,二姐和三姐也是交替著接待。二姐雖是偷娶的,可畢竟是拜過堂,三姐算什麼呢?可怕的是賈珍一來,尤老娘和二姐竟然那麼知局,一齊找個借口都離開了。看到此處,真有些懷疑三姐的母親和姐姐是不是親的,有這樣「疼」女兒妹子的嗎?
連跟來的小廝們碰巧在小花枝巷偶遇都覺得臉上過不去,珍大爺的小廝撒著慌:「我們是來借宿的。」璉二爺的小廝也是慌:「我是來送月銀的。」誰也不肯說是跟主子來此幽會的。可笑的是小廝們的話音剛落,二位爺那兩匹同槽的馬就互相踢蹶起來——牲口來揭謊了。
既荒唐又尷尬,這就是尤老爹死後,尤家「受接濟」後一直延續著的家庭氣氛。尤三姐那時能有多大呢?也許連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如一個跟在大人身後赤裸著身子玩耍的孩子一樣,到知覺羞恥的那一刻,拚命想遮擋卻已來不及,所以她怒,她罵,她耍。她把前來「挑破窗戶紙」的賈璉一頓整治:咱們兩個親香親香!無恥老辣的程度讓珍璉這兩位風月老手都目瞪口呆。
她怎麼突然這麼瘋狂?是因為一旦這窗紙被捅破,她將再無退路,比不得這樣含混著還能尋個機會退回到「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閨中女兒狀態。這樣的想法雖是她的一廂情願,可人活著,到底要存個念想。尤三姐也知道這念想很渺茫,絕望起來,她把綾羅綢緞撕成一條一條的,要了珠子要寶石,宰完肥鴨宰肥鵝……人生已心灰意冷,不如趁此時拚命折騰。
或許她累了,或許是心裡忽然轉了個彎,燃起了一絲希望----如果嫁了人,是不是這一切就結束了呢?她想到了柳湘蓮。
其實,對於一個五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人,他們之間能談得上什麼情意?他只是串了一折戲文,三姐何以竟非他不嫁?賈璉向柳湘蓮提親時,柳湘蓮對尤三姐全無印象----正是這樣「全無印象」的才好。雖然失節,可尤家姐妹所見到的男人也不過那麼幾個,和賈珍、賈璉、寶玉這些或淫蕩或風流或暖心的富家公子哥兒相比,冷麵冷心的湘蓮倒像一股清流,讓早已厭倦了富家子弟那套嘴臉的尤三姐心頭一顫。
賈璉說尤三姐心裡的人定是寶玉,她啐道:「我們有姊妹十個,也嫁你弟兄十個不成。難道除了你家,天下就沒了好男子了不成!」不管好與不好,賈家的人已經不能嫁,這裡發生過太多不堪回首的往事,能瞞得住誰呢?柳湘蓮是她在老娘家拜壽時見到的,他不是賈家的人,又常年在外浪跡不歸,或許他什麼都不知道吧。
抱著如螢火般微弱的希望,三姐發下願心:「從今日起,我吃齋念佛,只服侍母親,等他來了,嫁了他去,他一百年不來,我自己修行去了。」這番話說得可憐,頗有些「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的意味。此時的尤三姐正是揣著一顆「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的悔恨之心的。相比二姐不願嫁敗落的張華,尤三姐卻寧可挑一個「一貧如洗,縱有幾個錢也是隨手就光了的」柳湘蓮,去過一世清貧平靜的日子。
見尤三姐心意決絕,璉二爺倒是一副赤腸想成全她。可巧就在平安州偶遇了柳湘蓮。璉二爺這個「月老」當的既聰明又笨拙。聰明的是事情辦得漂亮,三言兩語就說定了親事,笨拙的是太過於著急,事後讓柳湘蓮心生疑竇。
湘蓮對寶玉說:「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樣再三要定,難道女家反趕著男家不成?」寶玉一番解釋,更是越說越糟。聽到尤三姐和寧府有瓜葛,柳湘蓮越發下定決心要退親了。三姐萬萬想不到,她一心要躲著賈家的人,最後還是被賈家人壞了事,誰知道在老娘家串過戲的柳公子竟和賈府的寶玉是好友呢?
說到這裡,柳湘蓮的心胸和璉二爺真真不在一個層面。賈璉能對尤二姐以前之事既往不咎,「不提已往之淫,只取現今之善」,和二姐一心一計,誓同生死。柳湘蓮自己也賭博吃酒、眠花卧柳,無所不為,心裡卻容不下已經改過自新的尤三姐。
對於他倆的結局,寶釵說「這也是他們前生命定」,細想不無道理。倘或賈璉不著急,湘蓮不生疑,寶玉沒多話,待柳二尤三結成夫妻之後,以三姐之多情美貌,聰慧靈透,未必不使柳湘蓮真的愛上她。有了愛情,縱是日後再知道了前情,「不拘細事」的柳湘蓮選擇原諒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可惜,緣分這件東西編織的情節都是絲絲入扣的。尤三姐像一本美麗的書,柳湘蓮連封面都沒看一眼就棄之一邊了。
比失望更可怕的是希望之後的絕望。尤三姐被賈璉帶回來的鴛鴦劍點亮了生活的憧憬,又被柳湘蓮的索劍重新打回現實。連常年漂泊在外的柳湘蓮都能得知自己那些不恥之事,世上還剩幾人不知?
尤三姐選擇自刎於湘蓮面前,縱也有「非他不嫁」的情絲,卻更多是對人生的絕望,不但註定得不到愛情,她看到了自己這一生連尊重都不配得到了。嫌貧愛富的母親,單純水性的姐姐,和那個與畜生無異的姐夫,以及曾經懵懂無知的自己,已將一個原本純白的人生塗寫的面目全非。
《紅樓夢》第六十六回的題目是「情小妹恥情歸地府 柳二郎一冷入空門」。尤三姐有顆冰清玉潔的心,卻也有一段烏煙瘴氣的經歷,心頭的黑與白劇烈地相撞,她已無力招架,只能橫劍一揮:半生怨恨同誰訴,一縷芳魂向蒼天——剛烈的三姐是死於情,更是死於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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