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游 | 去上博青銅器館逛動物園才是正經事
還記得上次才女葉思寫的上博書畫之旅嗎?今天,博聞強識的一路君要帶我們去上博的青銅器館了,這一趟游下來,青銅器不再是冰冷艱澀的玩意兒,上面的萌獸造型,可是藏著大學問。本文來自 「文工團」(bund-art)。
文 | 一路 編輯 | Agnes
上博對於我來說,大概兩三個星期就會去一次,有時候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跑過去驗證驗證,有時候就是在人民廣場附近無聊了,跑進去打發打發時間。不過每次看都會有點不同的體會和收穫,或者啟發了一些什麼新的靈感。博物館其實是無法用「去過」或者「沒去過」這種景點的概念去衡量,它就像是一本字典、一本詩集,適合放在手邊,需要時拿起來翻閱兩下。而一個城市能夠擁有這些適合經常去踩踩的博物館,真的是一件很幸運的事。
這次去本來沒有什麼特別的主題,不過由於最近著迷於研究動物紋飾,進去之後自然被一張張神秘的獸臉所吸引,所以這篇我們乾脆來聊聊上博青銅器上的動物們。
藏在抽象叢林里的百獸
其實即使不翻什麼資料,我們也很容易發現青銅器的裝飾有兩種比較典型的「款式」,一種類似下面這個——骨灰級重器一枚,前幾年上博花大價錢收回來的商代晚期小臣X方卣。
從整體造型上看,我們的這個卣方方正正,有稜有角。如果再仔細點看,就會發現它身上還有各種「紋身「,而這些紋飾又不僅僅是裝飾圖案:中間那個有鼻樑有眼,像是一張獸臉,臉稍高出,一左一右是兩個曲喙、羽尾、帶爪的「鳥」,而鳥的上面,則是兩條反轉騰挪的「龍」。兩條龍中間那個像米老鼠一樣的,又是一張正面的獸臉。
只要我們用心,還能找到更多的動物,只不過,這些動物並不是完全寫實的表達,而是經過了一定變形,變得相當「幾何化」。
哪裡來的不明萌生物?!
與之相對的,我們可以看看這件造型另類的傢伙。這東西叫「父乙觥」(gōng),肚子裡面是用來盛酒的,那個動物的頭部連著背部其實是它的蓋子。整個看起來像是一個比較奇怪的動物(我覺得它的頭比較像蛞蝓……)。
這傢伙不但整體造型更加圓潤,更「像」一隻動物,而且如果我們再次把眼睛湊近過去(注意不要撞上玻璃),就會發現它的身上也滿飾著各種小動物。
腦袋上趴了一條「龍」(蛇?):
脖子上「紋」了一隻鳥:
胸部還有一隻大鳥和一隻小鳥:
臀部處是一隻「牛頭」,有清晰的犄角、耳朵和舌頭。另外下面翹起的「尾巴」還是另一個某獸的腦袋:
甚至在底座上,還不忘畫上一隻鳥。
如果從藝術設計的角度,這絕對是一件大師級的作品。這個觥表面的每一寸空間,幾乎都被動物紋樣覆蓋著,而它們彼此的結合有顯得毫無違和感。譬如那個牛頭自然地成為了整隻動物的尾部,而那對耳朵又像是一對小小的翅膀,毫不突兀。而各處鳥的圖案,造型各不相同,或大或小,卻具有非常類似的局部特徵(眼睛、爪子、尾羽等),在自由中顯示著章法,其尾羽也跟隨著動物身軀的曲線舒展,體現了設計者對於局部和整體老練的把控能力。很難想像這是公元前一千一百年左右的造物。
而我們如果和之前那個方方正正的方卣比一比,也不難看出,這兩款幾乎同一時期的器物上體現著兩種各有不同,又相互影響的藝術手法。一種是規整的、「風格化」的動物紋飾,而另一種,則是更寫實,更自由的樣式。如果我們進一步追溯,前一種樣式或許可以看作中國更早期彩陶文化中就已經積澱下來的幾何紋樣的發展,這個系統到了青銅器時代就發展出了各種幾何紋,包括這種相當幾何化的獸面紋和龍紋,這也可以說是中原土生土長的一種藝術形式。為了比較,我還特別去隔壁陶瓷館「抓」了一個罐子:
而後一種,是不是「中原」土生土長的就不好說了,或許是多方面因素影響融合的結果。而如果放之一個更大的平台上來看,這其中或許有一些與動物們更親近的人群的影子。
在我們的北方,那些更接近草原的民族一直把動物造型和紋飾作為他們的藝術特色之一,如果追得更遠,我們甚至可以邂逅一個曾經馳騁歐亞大陸的游牧民族——斯基泰人(Scythians),如今歐亞很多動物紋樣,從東西伯利亞到英倫三島,都被與這個祖宗聯繫在了一起。現在的考古發現已經將中國北方的青銅器與斯基泰為代表的草原民族聯繫在了一起。或許中原的一些青銅紋樣上,也多多少少受過他們的影響吧。
▲一件斯基泰人的青銅「作品」
當然,在後期這兩種藝術風格之間有沒有嚴格的區分也是一個有趣的話題,其實從我們的兩件青銅器上就可以看出,許多鳥的造型其實很難嚴格劃分其藝術風格上的不同,而許多經過高度變形的動物紋和幾何紋之間在藝術手法上或許也並沒有涇渭分明的界限。所以在我們的青銅器上,很多動物只是緊緊地隱藏在反覆的紋樣之間(或許就像它們潛伏在叢林或密草之中一樣吧),等待著我們去辨認他們依稀的身影。
追溯大象的遷徙演化
展館中還有一件引起我一連串興趣的是這個「妊簋」。
它初看起來還比較普通,但是當我們仔細看它的柄,就會發現——那分明就是兩頭大象啊。
類似的還有這隻簋。
大象在中國的命運也很令人嘆息,在商周之際,野生亞洲象還橫行在這片大陸的大部分區域,不過到了唐朝,黃河流域幾乎就已經沒有象了,到了宋朝,長江流域的大象們也僅限於動物園了,如今,除了西雙版納還能有這麼幾隻,大象已經徹底告別了它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
找到了這頭象之後,我就開始在館裡繼續找它的同類們。不久就被我發現了一個方尊。它看起來和我們之前的那個一樣方正,不過——大象的耳朵和鼻子這次又暴露了目標。不過它的造型特別是兩個耳朵已經經過了一定的「幾何化變形」,這也讓它也這個尊上的其他紋樣融合得更好。
還有更顯擺的,這次是出現在一把鉞上,大象的長鼻子很好地和鉞刃的造型融合在了一起:
不過對於這把鉞上的大象來說,一些結構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譬如它細長而成爪的四肢,還有不再顯著的耳朵,所以這可以說已經不是在描繪一頭大象,而是將大象的形象向「神獸」的方向轉變。
更不容易確定的例子就是這個簋。對於這種柄,很多人都不再說它是象了,但是如果我們仔細看,還是可以看到清晰的「象牙」:
類似的還有這隻方罍上的柄。這次除了長牙之外我們已經一無所知了:
還有這隻:
還有這隻,鼻子下面還多了一個垂直的附屬物:
最後再來看這隻「甲簋」。如果我們不是這麼一路看過來,估計絕不會把這隻怪柄和第一隻栩栩如生的大象聯繫在一起吧:
當然這些真的都是大象嗎?我的回答是未必。如果單說獠牙,野豬也有獠牙,而且中國自古就有很強烈的「野豬崇拜」(真的,不少學者還說華夏的圖騰其實就是豬),而那長長的「鼻子」也很有可能是吐舌頭的龍或是別的什麼的。對於這些溯源的問題,我們可以留待專家的考證。但從我們看來,至少這些青銅器紋樣都是借鑒或結合了一種或多種動物的生理特點,然後產生的一種「高於生活」的藝術再現。這其中,可能體現了一種對於力量和自然的崇拜,也可能只是單純的造型審美。
我們甚至還能看看器物的「腿」。如果我們回看之前的那隻妊簋,就不難發現它的腿明顯是食肉動物的造型,這隻簋本身,就能算一個糅雜後的「神獸」吧。
在另外一些器物的腿上,我們倒是看出了一點大象腿的味道。這三條腿兒帶有微微的起伏,收放自如,相當具有「曲線美」。而用大象腿來托起穩重敦實的鼎,或許也是古人最自然不過的聯想吧。
楚國Style:纏綿的怪物
與三代同時期的北方大草原民族,其實在青銅冶煉鑄造上絲毫不遜色,之所以我們如今總感覺那塊地方沒出什麼好東西,主要是因為游牧民族沒有定居的概念,他們不會製作這些又大又重的祭器用於祭祀,也不會帶著一堆死沉死沉的青銅器到處晃悠,對於他們而言,青銅器幾乎全是實用器——小件飾品和更重要的——武器。但是在這些小件上面,他們的動物造型藝術仍然得到了極好的體現。
相對來說,中原地區的動物造型總顯得不溫不火,紋樣化的結果是栩栩如生的寫實主義作品總是比較稀少。不過,這種情況在楚國做了老大之後就不太對了。
楚國雖然身處南方,應該說里草原民族還隔著老遠,但是本來就出身平頭,內心無拘無束的他們不像同時代的中原大國那麼「裝」,這也讓他們和中國的「異域文化」之間形成了非常奇妙的而又顯著聯繫。所以我們經常有趣的發現,那個時期中西亞青睞的「中國貨」,譬如絲綢,很多都是楚國的作品,而那些對於中原而言有點不雅的異域風格,也在楚國找到了萬里之外的知己。楚國青銅器,一改中原當時端莊肅穆的紋飾風格,可以說是一種寫實主義和裝飾藝術的強悍結合。
上博最令人讚歎的一件楚國style就是這個鼓座了,說白了,你只是個插鼓的架子,用得著做得那麼花里胡哨嗎?我一直懷疑這個底座勾壞了鼓手多少條袍子。
我一直想仔細搞明白這個「花紋」的構造,其實它是以每120度為一個單元,每個單元中包含一個下伏的獸,咬住底下一條平躺的「龍」,平躺的龍再咬住一條向上的龍,向上的龍再循環咬住第一隻獸或龍的尾巴……算了,用描述性語言對付楚國style簡直就是自取其辱。大家還是看看圖吧:
這個鼓座,無論其實用性如何,體現了一種非常有趣的風格。一方面,它所採用的造型是高度寫實的,特別是這次它採用的是圓雕,將這一條條怪物都刻畫得相當「逼真」。我們甚至可以從它們身體的起伏中感受到一種力度。這更接近與我們之前那個來自北方的大系統帶給我們的審美體驗。而另一方面,這些纏綿的怪物們本身又構成了一個相當對稱,非常規則的「紋飾」,這與注重對稱和諧,講究條理的中原系統又不謀而合。所以雖然它徹底地打破了平面紋飾那種風格化的特點,但是並沒有完全放棄其背後的審美意味和文化內涵。對於楚人來說,他們既想淋漓地活出生活的精彩,又希望能被禮儀化的中原貴族們所接納,或許在他們貌似張揚的青銅器中,也不可避免地會流露出一些類似的矛盾和無奈吧。
而楚國青銅器的高峰,終於在這種極盡其能的繁飾中達到了。上博藏的這個交龍垂鱗紋鼎,可以說是一件相當典型的器物。它一改中原鼎的凝重,以一個略帶挑逗的細腰出現,而且全身密密地堆滿了複雜的紋樣,這種複雜的背後是對於「失蠟法」的窮極應用。你可以覺得它「精巧」,但我更覺得它就像是游牧民族密飾的紋身,體現了一種不同於禮儀教條下的中原文明的獨特而又偏「異域」的風格:
仔細看,那柄上的或許還是一條龍,那腿或許還是一條獸腿,甚至那些繁複的細部中間,還是藏著一張張注視的獸臉。但是在這裡,表現動物以獲得圖騰般的力量或許已經讓位給了純美學的追求。對於這件鼎而言,這一身的紋身就是它的內含的力量所在。於是,曾經的寫實又再次變成了最樣式化的「風格」。最後,楚國終於一度成為了地域最大的諸侯國,甚至在文化上也成了的風騷一時的領軍人物。曾經寫實的動物紋,或許也就是在這條「大國崛起」的道路上,悄悄的隱遁到了又一片山川草原之中。
寫實的勝利,從一頭出國回來的牛說起
看起來,楚國的風格似乎是在寫實主義和風格主義之間,最終又偏向了風格主義。但是不看到青銅館的最後一部分,或許我們並不能在這兩者或明或暗的競爭中,得出最後的結論。畢竟,歷史很多時候確實有著華麗的綻放,但是更多時候,我們的贏家,靠得往往卻是幾乎都被淡忘了的隱忍。
在整個館藏的三代青銅器中,估計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都是造型比較「保守」的器物,但是有一件孤品,卻因為其特殊的造型而成為翹楚。去年辦「周野鹿鳴」的特展時,為了問大都會借那套柉禁,結果人家老美點名就把這傢伙換去了。這幾個月也算是它剛剛出國回來,就是這件山西李峪村的犧尊。
這件犧尊本身就是一個牛的造型,整個刻畫惟妙惟肖。雖然其設計依然保留這作為禮器的「實用性」,但是已經相當接近一件圓雕作品。與我們前面提到的那隻不明生物的「父乙觥」,兩者在裝飾上有很多類似的地方,譬如牛身上也密布這各種小的紋飾,但是這些紋飾則更偏向幾何紋而非寫實的動物刻畫。所以,這頭牛已經不再是一個動物的「載體「——它本身,就是一隻真正的動物(或許犧尊本來和犧牲之間的聯繫就比其他器物與動物的聯繫更緊密吧)。
這種整體性、較寫實的圓雕在上博的三代藏品中是很少的,在整個青銅器中占的比例也不高。但是我們還是能找到一些類似的東西。另一件相當有趣的作品,就是這個「子仲姜盤」。
這個盤子主體還是一個盤子的造型,但是盤子裡面卻放滿了小動物。昂首挺胸的鴨子也游魚(一種是立體的圓雕,還有一種是平面的淺浮雕)相安無事,蹲在腳上青蛙似乎就已經發出了呱呱的鳴聲。
而盤子之外,這是另一種我們之前見到過的裝飾風格。幾個帶有略微幾何變形的怪獸,正趴在盤沿上瞅著「水」中悠哉游哉的動物們,這愜意的場景,顯然他們是永遠享受不到了。還有更可憐的最底下的三隻怪獸,默默地托舉著上面的這番熱鬧。咧開的大嘴,彷彿在控訴這千年來待遇的不公:
如果從上面俯視,我們可以發現這個盤子其實也是對稱的設計,所以雖然風格迥異,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或許與那個楚國的鼓座有著類似之處——即考慮的規整和對稱,有刻畫了栩栩如生的動物。可以想像,如果在盤子中放上水,看著水下微微晃動如同活過來的動物們,那是如何有意趣的事啊。而這種幾何紋樣默默褪去,換來寫實動物造型的風格,在隱忍了幾千年之後,也終於會在一個更平民化的時代迎來最終的勝利。
在進入展廳的最後一個部分,關於大漢的青銅器時,我們已經看到了更多動物朋友們。在這個西漢的五牛枕(請不要問我睡得舒不舒服)上,我們看到或圓雕或高浮雕的五頭牛已經不再有幾何化的風格(上面那隻盤子上趴的動物其實還有),而是完全使用寫實的手法來塑造。
這種動物風格的勝利也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墓葬中原先那些青銅器形的壟斷格局。在漢墓中,我們可以發現更多有趣的青銅器(譬如許多動物或人形的銅燈)甚至玉器,體現了寫實主義的最終勝利(當然,與所有歷史上的勝利一樣,都是階段性和局限性的)。下面是之前在南博看到的兩件青銅器,和震旦的兩件玉器,很好地體現了這種寫實的漢朝的風格:
而上面那個玉雕的怪獸,鷹的嘴、獸的四肢,還有翅膀,這或許就是橫跨大北方的「格里芬」(Griffen,我們也有意譯為「獅鷲獸」的),這個形象從希臘一直綿延到中國,也在無聲地提示這我們那些曾經緊密聯繫的動物造型藝術。
同在展館最後一部分的,還有一些有趣的動物寫實圓雕,它們都來自中國的最南方——雲南,古滇國。對於古滇國為什麼會一直採用這種寫實主義風格,或許可以有一番同樣有趣的討論,不少人就認為它們也來自北方草原民族的影響,並在這裡生根發芽,最終成了一方特色。譬如下面這個八牛貯貝器。
還有這個雙獺捕魚戈:
以及門口常常被忽略的幾個墩子——蛙飾的銅鼓:
好了,我們這次「青銅動物園」一日游就到這裡,下一次等我又冒出什麼新想法了再去,那肯定又是另外一次全新的發現之旅。
關於作者
一路,物理學出身,絕非宅男,喜歡隨著博物古建的蹤跡到處旅行,他的個人微信號「一路」(artravel)簡直……太好看了(此處省略一千字)。
關於「博物游」
「博物游」欄目既是一份各地博物館的深度導覽,又是一次將博物館維度不斷向外展開的自由實驗。作者來自隱藏在各行各業的高手(閑散人等),他們痴迷博物,有著各自的獨特視角與迥異的行文風格。他們會帶我們走進博物館內的驚奇角落,也更會激發著我們回退到真正浩瀚的日常生活與所處宇宙,發現身邊閃光的文化珍寶。
-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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