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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衛兵親手殘害母親多年後真相讓他五雷轟頂

鳳凰衛視| 《冷暖人生》

1970年4月11號,安徽省固鎮縣人頭竄動,這一天的盛況簡直比節日還要大。而在日後的縣誌里,這個日子也被大大地寫上了一筆,因為這一天要公審一個女人。

這個人曾經是固鎮縣縣醫院的一個醫務人員,叫方忠謀,1970年大年初八的深夜,方忠謀被人從家裡五花大綁地捆走了,隨後以「反革命罪」被處以了極刑,她也是文革當中固鎮縣第一個被死刑處決的「反革命」。

而在當地,這個案子引起了非常大的轟動,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原因:正是方忠謀的丈夫、兒子把她推上了審判台,而且他們都非常堅決明確地向組織表示一定要槍斃方忠謀這個青面獠牙的魔鬼。其中最為義正詞嚴、最為堅決的正是方忠謀的大兒子,那個遠遠觀望了母親最後一眼的16歲的少年張紅兵。

方忠謀忽變「魔鬼」 丈夫兒子「大義滅親」

1970年2月13日,正月初八,這是張紅兵一生中最為刻骨銘心的一天。那天晚飯後,像往常一樣,張紅兵刷碗,方忠謀給丈夫和兒子洗著衣服,一家人對文化大革命開展家庭討論和學習。但方忠謀和丈夫張月升突然爭執起來。

張紅兵:這時候母親在她的卧室裡面拿起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上面印了毛澤東的這樣一句話,「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指著這一行字說,是別人說過的話,毛澤東引用的。你這不是在貶低我們偉大領袖毛主席嗎?毛主席語錄怎麼是別人的?我可能喊了她的名字,我說方忠謀,你不能用語法問題來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

16歲的張紅兵是大院里最積極的紅衛兵之一,文革前,小學還沒畢業的張紅兵就加入了毛主席准作學習小組」,對毛主席極為崇拜。當時,母親方忠謀被當做「特務嫌疑」和「地主階級」被縣醫院隔離審查一年多了,為了糾正母親的錯誤思想,張紅兵立即對她進行了批判。但那天晚上,一向從不愛與人爭辯的母親言辭卻越來越激烈。

張紅兵手執母親的照片

張紅兵:她第一句話,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這個可不得了。我就更對母親不能容忍了,那就直接的把家裡面的開始對文化大革命一些看法的辯論就變成了批鬥會了,滔滔不絕,學的都是兩報一刊社論裡邊那些話。大叛徒大內奸大工賊劉少奇,都被關進大牢槍斃了,你還在為他翻案,到後來母親又說出了一句讓我們震驚萬分的話。毛澤東為什麼搞個人崇拜?到處都是他的像,這下就更不得了了,她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毛澤東。

夜的張家小院就像是驚濤駭浪里的船隻,巨大的恐懼擊中了方忠謀的親人們。他們熟悉的方忠謀是一個優秀黨員,政治上更是一貫正確,而這個夜晚,這個女人卻令他們格外陌生。

張紅兵:我手端著一個刷碗的一個大黃盆,陶瓷的,我就說你再敢放毒,我就用盆砸爛你的狗頭。母親也非常氣憤,她把眼一瞪,你敢,你再說,我把家裡面的像要統統的撕毀砸碎。

方忠謀,從現在起,你就是階級敵人,我們要和你劃清界限。

張紅兵:母親呢坐在藤椅上,拿起父親的香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了,抽起來。從小到那天晚上,我都沒見過我母親抽煙,但是那天晚上她破例地抽起香煙來了。

張月升當即決定,向軍代表揭發方忠謀的反革命行徑。

張紅兵:我父親臨走的時候還交代,你們在家看好她,別讓她跑了。

張紅兵仍然不放心,他怕父親還處於舊思想,留戀夫妻之情,不是真的去舉報。於是,自己又匆匆寫了一封檢舉信,並包上平日佩戴的紅衛兵胸章,他也走出家門,把信塞進了縣群眾專政指揮部軍代表的宿舍門縫裡。

在長長的揭發材料的結尾,張紅兵和父親都寫上了「槍斃方忠謀」的字樣,同日張月升寫了離婚申請,和代表兒子脫離母子關係的申請,方忠謀毫不猶豫,簽上了「同意」。

張紅兵的揭發信

張紅兵:從幼兒園到小學所受到的教育,它就是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誰要是反對他,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張紅兵:這個時候面前的這個人,她變成了魔鬼,在我的眼裡,是階級敵人。我對她心裏面沒有那種母子的依戀的感情。

張紅兵:那個軍代表排長對著母親的腳踝一腳,母親撲騰一下跪到地上。捆那個粽子一樣,我聽到母親的肩關節發出卡卡的聲音。

十年動蕩結束 張紅兵極度抑鬱備受折磨

陳曉楠:因為大義滅親,張紅兵被樹立為革命典型,在母親的批判大會上做演講,還有人根據張紅兵的「革命事迹」創作了漫畫,在固鎮縣的革命展覽館裡進行展出。張家人表現的如此的決絕,這個小縣城裡很多百姓,對他們出賣親人的這種行為,其實暗地裡也是指指戳戳,有人認為張月升肯定是在外面有了女人,風言風語多了,張紅兵心裡呢,也就有了一定的自我懷疑,「難道我真的做錯了嗎?」自我懷疑之際,他又會為自己的革命意志不堅定而感到羞愧,就在這樣的反覆的搖擺當中,法院下達的離婚判決書和死刑判決書,同一天寄到了張家。

左:方忠謀 右:張紅兵「革命事迹」漫畫

方忠謀死後,張家也並未因「大義滅親」得到眷顧,「反革命家屬」的政治帽子如影隨形,像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制著他們。

1976年十年動蕩歲月結束,之後的兩年極左思潮統治的年代結束,對於文革的反思、批判,逐漸蔚然成風,而此時已經成為一個青年鉗工的張紅兵,卻憂心忡忡,備受折磨。

張紅兵:我陷入了一種極度抑鬱的狀態,我在家裡面和父親和弟弟無法用語言交流,我默默地走到五河縣淮河大橋上,橋下是滾滾流淌渾濁的河水,不知道有多深,我想爬上欄杆,一頭躥下去,一走了之。

1978年末,多年未見的方忠謀的弟弟方梅開突然找到張家,當時文革的平反工作正從中央到地方陸續展開,方梅開決定給姐姐伸冤,他提出要一份當年的舉報信,為姐姐寫平反材料,然而張月升卻拒絕了,不久張紅兵父子讀到了張志新的平反消息後掩卷長嘆,張紅兵也終於明白,原來這些年心底里不時冒出的自我懷疑,並不反常,他對父親說我們當年做錯了。

陳曉楠:「母親」是張紅兵生命當中已經消失了近十年的一個辭彙,方忠謀死後,張家對此諱莫如深,張月升把和方忠謀有關的照片、字跡全部統統都毀掉了,而近十年之後,當這個幾乎被抹去的母親重新「回來」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強烈地衝擊著張紅兵。白天他在工廠幹活,晚上就通宵達旦地寫,當年他寫的是揭發材料,而這一次寫的則是申訴和平反的材料,當年他寫下的一切,把母親釘上了十字架,而如今每一個曾經釘子一樣砸在母親身上的詞句,都反彈回來,好像是釘到了自己身上一樣錐心徹骨,張紅兵痛苦著寫了近一個月,61頁,他把初稿讀給父親聽,父親沉思了半晌說,我們當年的做法也有點不講人道了。

張紅兵:連天加夜地寫,徹夜不眠,寫啊,邊寫邊哭,後悔啊。

陳曉楠:就是認識到錯誤,承認錯誤,這一步是很痛苦的。

張紅兵:是的。

陳曉楠:因為這不是一般的錯,是一個沒法挽回生命的。

張紅兵:是的,應該是用刀子切割心臟的那種疼,我和小姨母到了我家,我們娘兩個抱頭大哭,抱頭大哭,當時窗外下著大雨。

張紅兵

80年代,張紅兵考上了當地電大中文系,一天在上古代文學課的時候,他讀到了明代散文家宋濂寫的《猿說》如遭雷擊。

武平產猿,猿毛若金絲,閃閃可觀。猿子尤奇,性可馴,然不離母。母黠,不可致。獵人以毒傅矢,伺母間射之,母度不能生,灑乳於林,飲子。灑已,氣絕。獵人取母皮向子鞭之,子即悲鳴而下,斂手就致。每夕必寢皮乃安,甚者輒抱皮跳擲而斃。嗟夫!猿且知有母,不愛其死。況人也耶?

——宋濂《猿說》

張紅兵:有一種猿猴,獵人把這個母親捉到了,捉到了以後把她扒了皮,小猴子看到她母親這樣下場,那就是反抗,那就是抓,撞,最後這個小猴子也死了。他這篇文章最後說,說猿猴尚且如此,何況人呢,所以我看到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就在自己心裏面痛罵自己,張紅兵啊張紅兵,你畜生不如啊,動物還有親情,還有母子之情,你呢?你有嗎?犯下了滔天大罪,十惡不赦,沒有想到她那時候的心情。現在才想到,我經常夢見母親,有一天母親突然又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擔心她會馬上消失,我就拉著母親的手,我哭著說媽媽你別走,我拽著她的手我在哭,我在向她訴說,媽媽我對不起你,兒子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啊。可是媽媽不說話,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轉眼不見了。

母親塵封的真相被揭開 張紅兵有如五雷轟頂

在給母親方忠謀平反的過程中,有一件事一直深深地困擾著張紅兵,在他的印象里,母親一直是一個熱忱、忠貞的革命者,始終積極要求進步,但為什麼她在出事之前,表現得越來越異常。為什麼在1970年2月13日那個夜晚,她會突然歇斯底里、舉止癲狂。在仔細翻閱了父親、自己以及其他人的舉報材料時,那些塵封的瑣碎細節,所揭示的真相再次令張紅兵五雷轟頂、如夢方醒。

《社會主義積極分子衛生小組合影》第一排左二為方忠謀

1949年23歲的方忠謀,受地下黨父親方雪吾的影響,加入了解放軍,作為護士參加了渡江戰役,榮立二等功。但一年後,在家鄉的土改運動中,父親卻被當做「地主分子」和「匪特分子」鎮壓,方忠謀也受到牽連,被當做「特務嫌疑,內控對象」。為了證明自己的革命忠誠,早日入黨,她也曾向組織檢舉揭發過父親,要求與地主家庭劃清界線,不斷改造思想,工作上更是積極拚命,並做到了固鎮縣醫院,門診副主任的職位。1966年文革伊始,是張家人政治生命最榮耀的一年,方忠謀的大女兒張芳被,選為固鎮縣師生代表,參加了毛澤東第八次接見紅衛兵,然而從北京回來不到一周,張芳就因為串聯時傳染了流腦而病發身亡。

方忠謀與張月升的大女兒 張芳

張紅兵:母親簡直承受不住這個打擊,遇到同事她就哭啊,就說自己的好孩子張芳,怎麼好、怎麼好、怎麼好,就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

解說:據弟弟芳梅開說,張芳死後,方忠謀曾和他說,為什麼要搞文革要讓學生串聯,如果學生們都在學校里好好上學,大胖(張芳)也不會得這個病死了,然而還沒有從喪女的痛苦中走出來,夫妻二人又先後遭受衝擊,在陪丈夫批鬥的過程中,方忠謀也挨過打。隨後方忠謀再次受父親牽連,被當做「特務嫌疑」關在縣醫院裡隔離審查,限制人身自由,每天早晚在單位門口,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

一年多後,她被允許回家吃飯睡覺,這次回來之後,方忠謀言行日漸怪異。1970年2月7日以來,思想上、精神上、情緒上不正常,如經常睡不著覺,幾次提起已死的女兒張芳哭哭啼啼,做家務時拿東忘西,她每天睡覺前有洗臉的習慣,有兩晚洗了臉之後又洗一次,說話有些顛三倒四。

張月升揭髮妻子的材料

炙熱信仰的幻滅和殘酷生活的雙重打擊,最終壓垮了方忠謀,事發前一晚一直與父親劃清界線的方忠謀,突然說父親是冤死的,事發當晚方忠謀和丈夫兒子爭執起來,受到刺激的方忠謀言行徹底失控,但由於身處特殊年代,又缺乏醫學、心理學常識,方忠謀激烈反應的言行,被驚駭不已的父子倆完全當做了「猖狂的反動行徑」,加以舉報、揭發並最終導致方忠謀,以反革命罪被槍決。

張紅兵:很多次回到這地方,都非常沉重,不堪回首,它畢竟是我把我母親,親手送上斷頭台的一個地方。

2013年一篇名為《一個文字「逆子」的懺悔》的文章,引起巨大熱議,作者正是張紅兵,這段腐骨蝕心的個人史,張紅兵原本打算隱藏起來,但一天他在網上看到,「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再搞一次文革」等言論,再也無法沉默了,在文章中他像當年做「大義滅親」報告一樣,詳細描述了1970年,那個殘酷夜晚所發生的一切。

張紅兵:我願意做一個反面教育,我把我家庭裡面,發生的這件慘絕人寰的慘劇,展現給世人來看,把這一塊血淋淋的傷疤揭開來給人看,讓大家思考為什麼在這個家庭里,會產生這樣的人間悲劇,怎樣才能避免這個悲劇重演。

張紅兵:我沒打算放過自己,我是應該背上這個,沉重的十字架,這個十字架它並不因為,我現在公開的說出這件事情,它就消失了。它將永遠,由我肩負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一直到我走進墳墓的那一天。

陳曉楠:在1993年的日記里,張紅兵曾經寫了這樣一件事,有一天父親提到,一位老同事曾經說,你和老方結婚十多年,不應該報案,張月升回答他,方忠謀在家能說,到外面也能說,如果在外面說了,就會連累我們一家,不辦她就辦你,當時的政治形勢擺在那兒,末了他還對張紅兵說,你母親是個好人,這是母親去世20多年來,父親鮮少提及的母親之死,但是張紅兵認為即便當年父親不舉報,他也會去的,正是自己的狂熱、堅決,把父親也逼到了那一步。

轟轟烈烈灼燒一切的大時代,早已經過去,可是張紅兵卻不想和過去和解,他一次次走著母親赴死的那條道路,一次次地感受母親最後的時刻,他說也許只有疼痛,才能讓他覺得沒有忘記母親,也只有這種自我折磨,才能讓自己為母親的死亡,付上一點點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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