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家庭施暴者
電視劇《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劇照。該劇讓「家庭暴力」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詞。男主角馮遠征成為中國白絲帶運動的代言人。圖片來自網路
文|王婧禕 李興麗 編輯 | 蘇曉明
校對 | 郭利琴
賀偉迄今記得,那天夜裡,在他拳頭揮下去的瞬間,妻子蜷在床上渾身發抖,睜大眼睛看著他,從喉頭深處發出嘶吼。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遲疑了一下,緊接著,他的拳頭如雨點般砸了下去。
拳頭擊碎了四年的婚姻。
三十而立的年紀,作為家庭暴力中的施暴者,賀偉開始自救。
據全國婦聯和聯合國婦女基金會統計,我國約有30%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按照2014年《中國家庭發展報告》公布的,我國共有家庭4.3億戶計算,賀偉是一億分之一的施暴者。
與飽受同情的家暴受害者不同,施暴者長期以模糊、隱匿的方式遠離公眾視野。在研究中,社會性別與法律研究專家陳敏曾窺見沉默的施暴者群體。她發現,相當一部分施暴者否認自己是施暴人,但在團體輔導活動中,他們能從別人身上辨認出施暴行為。
在中國,拯救家暴者的道路幽暗而艱辛。一是自我認識不足,主動尋求幫助的施暴者並不多;二是政府、社會支持力度有限,很多幫輔機構面臨著經費與法律支持的雙重困境。
拳頭下的婚姻
賀偉沒想到妻子會真的和他離婚。他一直以為妻子是那種「離了他就活不下去的女人」。
前妻劉娟性情溫和,平素愛好不多,喜歡在朋友圈裡曬自己做的飯菜。6年前,通過親友介紹,倆人認識,並很快結婚。2014年春天,二人離婚時,兒子才剛剛兩歲。
「暴躁、易怒、小心眼、斤斤計較」——即便已經離婚兩年,劉娟回想起來仍然憤憤不平。「他把錢看的太重了,結婚後一起旅遊居然AA制」。
賀偉第一次對她動手也跟錢有關。
那是2011年底,劉娟懷孕快七個月了,兩個人靠在床上聊天。劉娟提出,賀偉的工資卡應該由自己保存,方便做一些理財。她猜到丈夫可能會有抵觸,但沒想到,丈夫立刻火了,一腳踹到她孕晚期略顯浮腫的腿上。
她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在賀偉的家庭中,這種行為「沒什麼大不了的」。賀偉的父親雖然沒有打過母親,但經常罵她,母親也從不回嘴。有次他的父親因為村建的事和村支書起了分歧,協商不成就把村支書揍了一頓,從此在村裡「很有面子」。
但這讓劉娟「覺得很丟臉」,她沒對任何人提及此事,甚至沒告訴自己的父母。
沉默並未阻止事情惡化。幾個月後,兒子出生,家庭瑣事驟然增加——吃蝦會不會限制泌乳,孩子用不用尿不濕,滿月要不要剃胎髮……像拉開了潘多拉的盒子,賀偉的拳頭越發頻繁。
大約每兩個月,劉娟就要被揍一頓。賀偉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自己有時還會捶傢具,有時還會打自己,但目的也是嚇唬妻子。
2010年,從農村一路奮鬥進城的賀偉,在江蘇無錫買房安家,他是家族男性中唯一走出來的,是家人的驕傲。但他的工作並不順利,因為性格內向,他和同事經常因為溝通不暢發生矛盾。在家裡,他希望通過武力獲得不容置疑的權威。
劉娟也曾向父母求助,賀偉也曾保證不再打人。
但劉娟在絕望和恐懼中只等來了變本加厲。
賀偉甚至有兩次當著孩子的面打她。還沒學會說話的兒子被父親的拳頭嚇得嚎啕大哭。
敏感、驚慌的兒子讓劉娟最終下定決心離婚,「怕孩子長大以後會有心理陰影。」
長大後的孩子
劉娟擔心暴力給孩子的成長帶來負面影響,而顧媛就是暴力環境中長大的孩子。
顧媛出生於河北北部的一個小縣城,她的父親退休前在政府任職,在小縣城裡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顧媛的小學和中學,是在父母的爭吵中度過的。父親每每發脾氣,都會朝母親大聲吼叫,母親也不讓步,兩個人的嗓門逐漸加碼,直到父親最終動手。
顧媛說,父親有時會踹母親的肚子,有時會抽耳光,還有一次摔了個啤酒瓶子,試圖用碎瓶子去扎母親的脖子,被大哭著撲上去的她拉開了。
她還記得,很小的時候,縣城裡還沒有集中供暖,到了冬天家家戶戶燒煤爐子。有一天晚上,家中戰火又起。父親把一壺冷水倒進煤爐子里,火被澆滅了。他勒令任何人不準重新生火,隨後摔門而出。
母親心疼顧媛,到了後半夜還是生了火。父親回家後大發雷霆,他不僅重新澆滅了爐火,還拿起鏟子,把煤爐子整個挖開了,「像瘋了一樣」,把蜂窩煤還有爐渣甩的滿屋都是。
母親哭,顧媛也哭。但當父親舉著鏟子在她們面前站定,怒喝「我看誰敢再哭」時,她們都啞了聲音。顧媛說,她第一次想到了死。
那是一個北方的冬夜,可屋裡似乎比外面呼嘯的北風還要冰冷。
顧媛慢慢長大了,她時常自卑,羨慕同齡人有和睦的家庭。她恨父親,可父親似乎給她留下了某種烙印。有一次顧媛和丈夫吵架,她忽然覺得很不耐煩,順手抄起一本書猛砸自己的腿,邊砸邊喊,「你能不能別說了!」
顧媛告訴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那一瞬間,她被自己驚呆了。她恍惚看到了二十年前,那個舉著鏟子、滿臉戾氣的父親。
劉娟和顧媛的故事,在我國超過一億個家庭中反覆發生。據全國婦聯和聯合國婦女基金會統計,我國約有30%的家庭存在家庭暴力,其中90%的受害人是女性。
《中國婦女狀況》白皮書中則提到,我國每年家庭解體有25%是由家庭暴力引起。
平等的對話
賀偉離婚了,孩子每個月有一半的時間去媽媽那裡。這個三十歲的男人開始覺得孤單。2014年9月的一天,他無意間看到電視上在播系列片《中國反家暴紀事》,裡面的故事讓他震驚——有的女人被活活打死了,還有人最終忍無可忍,選擇以暴制暴,殺死自己的丈夫。
片子的第五集提到了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路,一個為施暴者提供免費熱線諮詢的組織。賀偉先在網上查了資料,幾天後拿起了電話。
2016年11月,第四屆中國白絲帶志願者年會上,志願者們在白絲帶旗上留下手印。受訪者供圖。
白絲帶運動最初興起於加拿大,資料顯示,1989年12月,暴徒在一天內槍殺了14位女大學生。悲劇發生後,加拿大的一群男士認識到自己有責任站出來,他們決定在手臂上佩帶白絲帶,作為反對男人對女性施暴的象徵。
21世紀初,白絲帶運動傳至中國,一些高校、各地婦聯都相繼舉辦了相關活動。值得一提的是,中國白絲帶運動的代言人是馮遠征夫妻,馮遠征因成功飾演《不要和陌生人說話》中的家暴男火遍全國。該劇也讓「家庭暴力」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詞。
2013年,中國白絲帶志願者網路成立,發起人是北京林業大學性與性別研究所所長方剛博士。他設立了「白絲帶終止性別暴力男性熱線」,提供針對施暴者、受暴者、暴力目擊者的免費諮詢服務,還在各地開展活動,傳播白絲帶理念。
方剛認為,施暴者是家庭暴力的源頭,只有改變了施暴者的認知和行為,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家暴問題。同時,白絲帶熱線必須摒棄對於施暴男性的刻板印象,不把他們看作是「壞人」,而是把他們視為可以幫助、成長的朋友。
賀偉第一次打電話過去,是一名男性志願者接聽的。聽了賀偉的經歷,對方提了三個建議,一是要發現自己的情緒爆炸點,一旦接近趕快抽離。二是培養有益的興趣愛好,如爬山、參加公益活動等,合理釋放壓力。三是持續接受諮詢,有條件的話在當地尋找心理醫生,面對面地進行諮詢。
賀偉消除了顧慮,他說,對方並沒有把他當成「壞人」,沒有看不起或是指責他,而是給予了他充分的尊重,他們一直在「平等地對話」。
自審
賀偉開始敢於正視自己的缺陷。他每周都撥打熱線,還購買了研究家庭暴力的書籍。像剝洋蔥般,他一層一層地探究,慢慢認識到自己是如何成為一名施暴者的。
其中,社會性別與法律研究專家陳敏寫的《吶喊:中國女性反家庭暴力報告》一書,對賀偉幫助很大。
賀偉說,這本書讓他認識到,前妻離開他是對的,孩子如果生活在暴力的環境中,雖然看似擁有一個完整家庭,其實傷害非常大。書中還把施暴人分成了幾種類型,賀偉對號入座,認為自己是後天的習得暴力者。
「60%-70%的施暴人童年時曾挨過打,或目睹過父母或他人之間的暴力行為。」陳敏告訴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施暴者養成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之一是習得,即下一代通過模仿父輩的行為模式,習得暴力傾向。「在這種充滿暴力的生活環境中,人會漸漸對暴力習以為常,並在不知不覺中學會用拳頭解決問題。」
賀偉想起了小時候,他和爺爺奶奶一起在農村生活。爺爺脾氣暴躁,發起火來會一路揪著奶奶,把她的頭按到河水裡去。他的二姑很大年齡還沒出嫁,爺爺時不時用難聽的話辱罵姑姑,家裡沒有任何人敢站出來反抗。
社會競爭中的自我期待像催化劑,在受挫時會點燃原生家庭中的暴力傳統。陳敏提到,傳統文化中男性主宰的文化導致男性在社會地位、事業、金錢等方面有更高的追求,但如果男性達不到期待的成就,往往會造成一種內心深處的自卑。
賀偉說,他有一次打前妻,正趕上公司遭遇重大事故,雖然不是他的責任,但領導每天把他們幾個小組長叫去開會,一開就是幾個小時,不停地罵罵咧咧,還威脅要扣獎金。此時前妻在家裡挑他的不是,他「只想一個拳頭讓她閉嘴。」
顧媛回憶起,在她上高中時,父親有很長一段時間悶悶不樂。當時父親正在一個邊緣科室擔任副職,母親告訴她,父親很想再進一步,但苦於沒有門路。也就是那段時間,「父親像一個火藥桶,一點就爆。」
等到父親過了提拔的年齡,性情反而變得溫和起來,「可能徹底斷了念想了吧」,顧媛說。
施暴者通過爬山、參加公益活動等方式,釋放壓力。受訪者供圖。
改變
接受了多次諮詢後,賀偉認識到自己不是天生的變態或者狂躁,而是後天習得的施暴者,「是可以改變的。」
有一次,白絲帶熱線的志願者問他,「你愛人有沒有說話的權利?」
他一下子語塞。
在那段四年的婚姻里,他潛意識裡把妻子當作從屬於自己的一件物品,「沒有把她當成一個有自我意識的人。」
他不斷地問自己,「我的愛人難道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嗎?我可以去剝奪她說話的權利嗎?當時為什麼不讓她說話呢?」
賀偉甚至主動參加了培訓,申請成為白絲帶志願者。他希望能給其他的施暴者分享自己的經歷。「能否改變,關鍵還在自己的決心有多大。」賀偉說。
當然,他也存著小小的私心。他想等兒子長大後告訴他,你的父親已經是白絲帶的志願者了,不再是那個打老婆的混蛋了。
現在,他很認真地對待兒子和他一起生活的半個月。這位曾經兇悍的父親會精心置備親子裝,像所有的孩子奴一樣,舉著手機忙不迭地記錄兒子換的每一顆牙齒。
他感到,潘多拉的盒子慢慢關上了。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諮詢都能拯救施暴者。白絲帶諮詢熱線負責人張智慧說,根據美國和台灣的經驗,對施暴者輔導的成功率,大約為百分之六七十。
張智慧記得,一年前,一對夫妻都撥打了白絲帶熱線。丈夫以前發生過婚外情,妻子雖然表面上原諒了他,但心裡耿耿於懷,反對丈夫參與一切社交活動。
最終在一次爭吵中動了手,妻子的腿受了傷,他們決定尋求幫助。
接受了數次諮詢幫助後,丈夫認識到自己的問題,開始寫日記,記錄自己的種種錯誤認知和行為。
然而,關係只得到了短暫的改善。沒多久,丈夫暴力行為重現,這次他把一盆洗腳水澆到了妻子身上。
65歲的陶勑恆是改革開放後最早從事心理諮詢與心理治療的專業人員之一。近年來,他也參加到對男性施暴者的心理幫扶中來。
十年前,他在北京、河南兩地參與對家暴施暴者的心理諮詢活動,人幾乎都是居委會或村委會的工作人員強行帶來的。一位施暴者來時穿著邋遢,而走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買了件白襯衫,帶著妻子拍了張照片,這是他們婚後的第一張合影。
還有一位施暴者40出頭,身材魁梧。村委會的人說,此人平時是村中一霸,喜歡打人,第一任妻子就是被他打跑的。陶勑恆回憶起,這個人見到諮詢師時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們都有點害怕」。可沒想到,諮詢活動結束後,這個人在村裡到處宣傳,男人不能打老婆。
「只有改變了施暴者自身的認知,才有可能使暴力行為得到矯正。」陶勑恆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
並不平坦的前路
11月,賀偉專程來北京,參加第四屆白絲帶志願者年會。會上,他見到了博士方剛。方剛告訴他,白絲帶計劃在明年開展免費的施暴者團體輔導小組活動。
團體輔導是國際上公認的最成熟有效的幫助施暴者的方式。「將施暴者集中在一起,讓他們充分地表達,更有利於他們學習社會性別的觀念,而且會幫助他們學會一些良性溝通方式。」陶勑恆說。
陳敏在研究中發現,許多施暴人否認自己是施暴人,然而在團輔活動中,他們能從別人身上辨認出這種行為,「團體提供了一面鏡子。」同時,當團體成員發現其他人在對待生活中的壓力和兩性關係中都遇到過類似的挫折時,他們就會知道,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他能在這樣的團體中得到心理慰藉和支持。」陳敏說。
但針對施暴者一次完整的團輔需要至少20次,每周一次,這意味著賀偉要至少20次從老家往返北京,即使時間上能安排,路費也要超過一萬元。
張智慧說,白絲帶面臨著經費不足的問題,如果要在全國範圍內都開展活動,需要政府的支持。他提到,在台灣,每個縣都有一到兩家有資質的專業機構為施暴者提供心理諮詢,施暴者需要接受20次輔導,費用由政府支付。
錢還不是唯一的問題。事實上,像賀偉這樣主動尋求幫助的施暴者並不多,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了解到,包括紅楓、白絲帶在內的多個家暴諮詢熱線,絕大多數求助者都是家暴的受害者。
陳敏擔心,即使開展免費團輔活動,也找不到多少施暴者去參加。她解釋,去了就意味著被貼上了「施暴者」這個標籤,而且團輔會遇到別人,他們不願意給人留下壞印象。
陶勑恆介紹,國外對施暴者進行輔導是由法院採用司法判決的形式,要求他們必須參加,是強制性的。如果施暴者連續兩次不參加,則面臨著進監獄的風險。
3月1日,我國首部《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家庭暴力法》正式實施。此後,家暴不再是「家務事」,而是國家、社會都要管的「公務事」。
張智慧介紹,在反家暴法徵求意見階段,白絲帶曾經提出過,希望將對施暴者強制輔導的內容寫進法條里,但並沒有被採納,「一切還都在探索階段。」
陳敏曾應邀去大學裡做關於家庭暴力的講座,她本以為女生會更關注這個話題,出乎意料的是,講座結束後,圍上來的基本上全是男生。
有人擔心,自己將來也會是一個打妻子的男人,因為自己的父親在家也打過母親;有人內疚,自己打過女朋友耳光,沒想到戀愛中有過暴力行為的,將來極有可能會在婚姻關係中重現;有人急切,詢問有沒有為男性舉辦的預防男性成為施暴人的培訓班。
「他們最想知道的是,如何在競爭激烈的生活中,避免自己成為施暴人。」陳敏對剝洋蔥(微信ID:boyangcongpeople)說。
(賀偉、劉娟、顧媛均為化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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