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年輕人都愛黑塞

一百年前的秋天,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已到不惑之年,與分析心理學派創始人榮格初遇。1921年夏,他找榮格做心理分析治療。早在這一年前,黑塞就在榮格的學生約瑟夫·朗博士那裡接受了72次心理分析,以此逐漸度過了精神危機。

此後,黑塞陸續寫出他文學創作生涯中最好的作品。40歲,尋求通往內在自我之路的小說《德米安:彷徨少年時》一氣呵成;50歲,《荒原狼》成為作家探索自我的「地獄之旅」的最高潮點;53歲,《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里,靈魂與肉體發生最後一次衝突,最終調和成溫柔的協奏曲;66歲,巨著《玻璃球遊戲》里集東西學藝和睿智於一體,黑塞的生命,達到了內在的和諧與外在的寧靜。

赫爾曼·黑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德國作家、詩人,194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這位被譽為「德國浪漫派最後一個騎士」的作家,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自我,探索人類精神困境的出路。

1946年,二戰後第一年,「由於他的賦予靈感的作品具有遒勁的氣勢和洞察力,也為崇高的人道主義理想和高尚風格提供了一個範例」,黑塞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黑塞開始尋求心理治療的時期,本人正遭遇內憂外患。一戰爆發後,持反戰論調的他被親友疏遠,被迫背井離鄉,父親去世,家庭失和,黑塞崩潰了。在此之前,他寫富於夢幻般色彩的小說和詩歌,被雨果稱為「德國浪漫派的最後一個騎士」。接受心理分析治療後,黑塞的作品中充滿對內在自我執著的剖析和追尋。瑞典學院常任秘書安德烈·奧斯特林在頒獎演說中認為,促使黑塞創作發生深刻轉變的因素有兩個: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二是精神分析。

「黑塞熱」經久不衰,他的書被譯成53種語言,譯本有742種,黑塞成為當今國際文壇上出版和研究得最多的作家之一。越戰之後,黑塞在美國取代了海明威,成為美國大眾的文學崇拜偶像,《荒原狼》甚至在美國掀起了一股「狼潮」,太多的年輕人,在這個孤獨、敏感、深邃的作家身上,找到了自己的鏡像。

全世界的年輕人都愛黑塞。德國當代學者米夏爾斯稱黑塞為「永屬年輕一代的作家」,「讀黑塞的著作時往往讓人感覺好像在寫我們自己,好像我們自己寫下了這一切。」無論是《德米安》里少年辛克萊夢中那欲破殼而出的巨大的鳥,還是「荒原狼」哈立面對鏡中已是中年的崩潰自我,讀黑塞,就像在和自己對話。

黑塞遭遇的精神危機,按照德國文化學者西奧多·齊奧科斯基的說法,反映了本世紀許多中年以上的人的「良心危機」(crisedeconscience),「他們由於過去十年的『世態』——戰爭、貧窮、技術化,而被迫重估自身價值」。

時移世易,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情緒焦慮早就提前到來,90後已在唏噓「中年危機」。「世態」變了嗎?戰爭陰影、技術撕裂心靈、狂飆的生活成本……似乎一切都沒變,而每一個人,似乎都渴望重估自我。

當我們閱讀黑塞,我們總是能看見他在危機山頭徘徊的身影,而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在所知的局限中,最大程度地抵達人的內在自我。黑塞的彷徨和自省,或許能夠成為我們越過精神荒原的指引。

赫爾曼·黑塞:人的使命就是回到自我

撰文 | 新京報記者 柏琳

德國人赫爾曼·黑塞漫長的85年人生中,可謂見證了滄海桑田:出生時德國才統一,逝世時德國已經分裂。他目睹了幾代強權政治,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旁觀了資本主義的危機和復興。他和我們一樣,擺渡過彷徨的青春河流,攀爬過孤獨的精神荒原。他和我們又不一樣——他終於學會和這種危機感和平相處,在生活和創作上,不懈地堅守一條通往內在心靈的征程。

這位被譽為「德國浪漫派最後一個騎士」的作家,留下包括小說、散文、詩歌在內50多部著作,以及四萬多封讀者來信復函。然而,他在一百年前寫下的長篇小說《德米安:彷徨少年時》,卻成為真正表達其所有作品各層內涵的代表作。這部擺脫一戰後精神危機的產物,於外在世界和內在自我的轉換中,成為一座紀念碑,見證和預言了黑塞一生的命運。

《德米安:彷徨少年時》

作者:赫爾曼·黑塞

譯者:丁君君、謝瑩瑩

版本: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4年7月

彷徨少年時

「誰要想誕生,

就一定首先要毀滅一個世界」

《德米安》講述少年辛克萊追求自我的歷程。乖小孩辛克萊生活在父母親、聖詩、愛和智慧的「明亮世界」中,卻感覺到存在另一個充斥陰影與誘惑的「黑暗世界」。他受控於不良少年克羅默,被迫偷竊和說謊。一個叫馬克思·德米安的神秘少年將他從窘境中解救出來。

辛克萊就是黑塞的鏡中人。1877年7月2日,黑塞出生在德國南部小鎮卡爾夫,他日後經常提及,出生時正值射手座高照之夜,這成為黑塞流浪漢性格的預兆。卡爾夫位於黑森林邊緣,空氣中充滿乾草氣味和蘋果芳香。童年的黑塞,和地上的果園及水中的魚群共處天地,愛吟詠自然之歌。成年的黑塞寫了40多篇描繪故鄉的散文,對於年輕時就離開故鄉的黑塞來說,少年時代具有決定意義。

青年黑塞(中)與父母合影

他有世界公民般的血統,父親是俄裔德人,母親是法裔瑞士人。在濃重的宗教氣氛中長大,父親是新教牧師,母親生於印度,也是信徒,外祖父赫爾曼·肯德爾特是一位精通多種語言的著名傳教士,曾在印度傳教。

外祖父讓黑塞迷上了東方文化。此後,德國古典文化、東方哲學和基督教會精神成為黑塞作品的智性底色。黑塞的童年記憶里,外祖父的屋子是他的天堂,在自傳式片段小說《魔術師的童年》里寫:「人們在這屋裡祈禱和讀《聖經》,研究和學習印度哲學,還演奏許多優美的音樂。這裡有知道佛陀和老子的人,有來自許多不同國度的客人」。

黑塞喜歡這樣的家庭,但他夢想的世界更繽紛。他希望成為一名魔術師,「讓人起死回生」、「讓蘋果在冬天長大」。他最渴望的魔法是隱形術,由此「逃避外在世界,全心貫注於我自己」。這種耽於對世界幻想的浪漫氣質,加之少年時代汲取的精神養分,讓黑塞如願以償——他變成了語言的魔術師,一個詩人。

《黑塞詩選》

作者:黑塞

譯者:林克

版本: 重慶大學出版社/楚塵文化 2014年2月

小黑塞七歲開始寫詩,「13歲就明白自己要麼成為詩人,要麼就什麼都不是」,他是家裡的小暴君,性格內向而激烈。整個少年時代,他用纖細的感覺體驗生活的明暗閃爍,他看見陰影和罪惡潛伏在光明世界,出入牧師廳堂,也浮現在孩童的心上,他戰慄,也好奇,這是他文學主題的萌芽。

黑塞被要求繼承家族傳統——做牧師。他被迫考入莫爾布隆神學院,與生俱來的流浪者性格加之經院教育的摧殘,不到半年他就逃了,並以自殺行為使父母不敢再干涉。1892年到1899年,黑塞當過學徒工和書店小夥計,同時大量閱讀18、19世紀的文學和哲學,愛上歌德和荷爾德林,中國的老莊也成為他的東方哲人偶像。

1898年,黑塞21歲,自費出版第一部詩集《浪漫主義之歌》和散文集《午夜後的一小時》,未受公眾承認,直至1904年第一部長篇《彼得·卡門青》問世,黑塞作為一個作家的春天才到來。

《彼得·卡門青》

作者:黑塞

譯者:黃淑航

版本: 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 2015年7月

此後他和第一任妻子瑪利亞結婚,移居博登湖畔,完成了自傳小說《在輪下》、音樂家小說《生命之歌》和部分詩作。表面的幸福只是黑塞內心不滿足的虛飾,他1911年前往錫蘭等亞洲殖民地旅行,以期找到心中的東方樂園,未果。回來後寫下小說《藝術家的命運》,「一個成功的藝術家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成功的丈夫和父親」。

黑塞前40年的生命姿態是向外的——逃學,遠離家庭生活,走遍歐亞,他需要掙脫。《德米安》里,亦善亦惡的馬克斯對辛克萊說,「那隻鳥在掙扎著要從蛋殼中解脫出來。那個蛋就是這個世界。誰要想誕生,就一定首先要毀滅一個世界。」

「荒原狼」的自救

從地獄走向天堂,成為他自己

  

近不惑之年,黑塞卻遭遇了惶惑。1914年一戰爆發,德國狂熱了,連知識分子都在歡呼。黑塞發表評論《朋友啊,放棄那種筆調!》,批評瀰漫歐洲的好戰心態。他的反戰態度觸怒了德國當局,成了「賣國賊」,親友遠離他,只有法國作家羅曼·羅蘭支持他。

  

禍不單行,1916年父親病逝,幼子重病,妻子精神出了問題,得抑鬱症的黑塞不得不中止德國俘虜營的服務工作,在分析心理學創始人榮格的學生約瑟夫·朗博士那裡接受心理分析治療,他開始對榮格心理學產生興趣,並嘗試用繪畫來療愈。

黑塞畫作《Village Above the Lake》  

1917年秋天,黑塞初遇榮格,他在日記中寫道:「榮格從蘇黎世打電話給我,約我一起在波恩的旅館吃晚飯。……我對他的印象不時變化著,最初感受的是他的自信。」1921年,黑塞找榮格做心理分析,「我與榮格一起,此時我正經歷著十分困難,有時是難以承受的生活危機,也體驗著心理分析的衝撞。它震撼著你的內心,也同樣伴隨著痛苦。但它是有效的。」

  

歷經兩位心理學大師啟發,黑塞逐漸得到療愈。榮格心理學以原型理論著稱,其中的陰影和自性化理論最打動黑塞。榮格認為,陰影是隱藏在人內心深處、讓自我蒙羞的人格,但人可以通過直面陰影,達到心靈各部分的整合,最終「人成為獨立的不可分的個體」。

榮格(1875-1961) ,瑞士著名心理學家和精神病醫生,弗洛依德的追隨者,亦是「分析心理學」的創始人。提出了「集體潛意識」,「原型」等現代精神分析中的重要觀點。

  

黑塞心靈解脫的直接產物,就是1917年一氣呵成的《德米安》。小說里辛克萊受到風琴手皮斯托里烏斯的影響,他的原型就是朗博士。這部探索自我命運的作品,是黑塞接受心理治療的詩意沉澱。他清算過去的一切,接受意識里善與惡「混沌」的狀態。這部小說對戰敗後虛脫的德國青年產生了強烈心靈震顫,黑塞獲得了首次重生。

  

戰敗德國的魏瑪共和國無所作為,納粹逐漸掌權,德國將再次墮入世界大戰之淵。1923年黑塞放棄德國國籍,加入瑞士籍。他又結了兩次婚,和第三任妻子妮儂相守直至去世。

  

國籍變了,良知沒有變。黑塞寫信給友人抗議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幫朋友逃離納粹魔掌。他說:「馬克思和我之差異除了他涉及的維度大大超過我之外,就在於他想改變世界,我則想改變個人;他直面群眾,我直面個人。」

  

40歲以後的黑塞,在公共和私人領域愈發聽從自我的良知,但他這個從《德米安》夢中的「蛋」里掙脫的「鳥」,在破殼而出的過程中,卻經歷著精神重估的內心狂暴。他說《德米安》是「前往地獄之旅」,而最高潮則在小說《荒原狼》完成。

《荒原狼》

作者:黑塞

譯者:王濱濱

版本: 譯林出版社 2015年5月

從一戰至1931年,黑塞深感市民社會秩序的崩塌,歐洲舊價值正在瓦解,他從自我內部出發,試圖找到生存價值。《荒原狼》表述了一代知識分子走投無路的精神苦悶。「荒原狼」哈立被內在人性和狼性撕裂,作為舊歐洲的知識分子代表,哈立的絕望是一種時代病,面對現代性的逼近,他的病症惟有通過自我剖析來治癒。

  

至1930年探索靈肉調和主題的《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問世,黑塞結束了危機期,開始探索精神上的理想世界。此刻黑塞在德國已是「不受歡迎的作家」,他隱居在瑞士鄉野,大清早就戴著草帽打掃庭院的枯枝敗葉。

  

雖然隱居,卻非遁世。黑塞從不迴避時代,法西斯在歐洲猖獗,黑塞試圖從東西方宗教和哲學中看見世界前景。他寫下人們到亞洲尋找信仰的超現實中篇《東方之旅》,而後花十年時間完成長篇《玻璃球遊戲》,描述對一個精神文化高度發達的烏托邦的嚮往。

《東方之行》

作者:黑塞

譯者:張芸 孟薇

版本: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7年1月

  

晚年的黑塞再度重生,從《荒原狼》到《玻璃球遊戲》,他擺脫了狹義的自我,走向更廣闊的宇宙。

  

1962年8月9日,聽完一首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後,黑塞與世長辭。《德米安》的前言里,黑塞寫道:「沒有一個人曾經整個完全發揮他自己,可每一個人卻都努力要做到那個地步。」焦灼的荒原狼已新生為了真正的人,黑塞成為了他自己。

圓桌會

翻譯家談黑塞的語言風格和思想

采寫 | 特約記者 楊司奇

在黑塞看來,20世紀的德國面臨著嚴重的精神危機,人們沒有真正的信仰,缺乏生活激情,只關心個人得失,「庸才謀殺天才」。他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當做人生信條,希望能借文字給人以希望。本期圓桌會,我們採訪了德語翻譯家楊武能、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謝瑩瑩、上海理工大學德語系教師卞虹、德語文學翻譯家張佩芬,談一談黑塞的語言風格和思想。

語言風格

熔哲理和詩意於一爐

楊武能,著名德語翻譯家。譯有《少年維特的煩惱》《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等作品。

新京報:和歌德、席勒、海涅、托馬斯·曼等你曾翻譯過的德語作家相比,黑塞的語言風格有何不同,其獨特魅力何在?

楊武能:出版界長期以來有這樣的說法:德語文學大多比較沉重,有太多哲理思辨。這其實是一種誤解。德語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獨樹一幟,它的思辨性很強,可能與之相比文學性弱一些,但並不代表它就不好看。黑塞是在文學性方面做得最好的一位作家,他的文字哲理又詩意,讀起來很優美。我翻譯黑塞時是巨大的享受。

新京報:黑塞的大多數作品都圍繞人的「兩極性」,主人公在道德與人性、理智與情感等各種矛盾關係中徘徊,為了兩者的和諧統一苦苦求索。對此你有什麼體悟?

楊武能:《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反映了黑塞內心作為普通人對世俗生活的渴望與作為藝術家對更高精神境界的追求間的矛盾。托馬斯·曼的《魔山》傳達的也是這樣一種對於生命的追問。應該說,這是德語文學共同的主題。黑塞筆下的人物大多在流浪,他們離開安逸的生活,走向自然與社會,去體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

《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

作者:黑塞

譯者:楊武能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年6月

人道主義

重視個性、守護良知

謝瑩瑩,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德國文學。

新京報:詩歌和散文對於黑塞有著怎樣的意義?在這些非敘事性的文字中隱藏了一個怎樣的黑塞?

謝瑩瑩:我與黑塞的相遇始於一場大病。當時讀了他的散文集《溫泉療養客》,被他的幽默感染,笑得忘卻了痛苦。黑塞的小說我讀了很多,但更喜歡他的詩歌與散文。黑塞的詩寫的大多是對世間萬物、時序變化的內心感受,他認為詩歌是「詩人的吶喊」。他的散文除湖光山色、生老病死外,也對時代與社會有許多思考、批評。詩歌與散文其實都是他的靈魂自傳,隱藏的是一個充滿愛心與人道主義的黑塞,他守護個體、重視個體良知。在黑塞看來,20世紀的德國面臨著精神危機,人們沒有真正的信仰,缺乏激情,只關心個人得失,「庸才謀殺天才」。這些在黑塞的詩歌里表現得非常明顯。

新京報:你如何看待黑塞對東方文化的痴迷?關於黑塞的文化歸屬,托馬斯·曼說過:「黑塞代表了一個古老的、真正的、純粹的、精神上的德國。」你是否同意?

謝瑩瑩:黑塞的時代,正是中國文化大量湧入歐洲的時期。黑塞寫過許多關於中國文化的書評,對中國文化的理解遠超時人。但他始終無法真正進入中國文化,所幸他最後看清了這一點,認識到必須在自身的文化中尋求出路。東方文化本身吸引他,但這種痴迷根源於他對當時歐洲文化的失望。我絕對認同托馬斯·曼的話。他雖然痛恨德國納粹和德國人民的麻木,在獲諾獎後沒去領獎,但他給組委會寫了一封信,說他獲得諾獎代表著世界承認德國語言的魅力,承認德國文化的精神。這些都說明了黑塞內心對德國文化的認同與歸屬感。

新京報:上世紀60年代美國興起了一股「黑塞熱」,許多年輕人甚至將《荒原狼》中的哈勒爾當做楷模與偶像。黑塞為何會引起如此廣泛的閱讀共鳴?對於黑塞在中國的傳播閱讀現狀你有什麼看法?

謝瑩瑩:美國那代嬉皮士年輕人是叛逆的一代,蔑視傳統,追求個性解放。黑塞的小說特別是《荒原狼》契合了他們的追求。90年代我和美國大學醫學院的學生聊天,發現黑塞被列入大學閱讀課程,美國大學生幾乎都在讀黑塞。黑塞進入中國的時間較晚。近十幾年來,人們迫於生活壓力,追逐金錢,人心浮躁,整個社會陷入功利主義的漩渦里。但如今還是有很多人喜歡黑塞,他的書一直暢銷。《德米安》里有一個小鳥破殼而出的故事。黑塞想要借這個隱喻告訴年輕人:不要隨波逐流,要找回自己的本性,因為主流社會永遠是平庸的。如今的社會不允許年輕人背離主流,但依然有許多年輕人在努力尋求那一點點自由。

《溫泉療養客》

作者:黑塞

譯者:謝瑩瑩 歐凡

版本: 世紀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1月

精神出路

深入內心尋找自我

卞虹,上海理工大學德語系教師,主要研究現當代德語文學。

新京報:榮格的理論對黑塞的寫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卞虹:黑塞小說的核心主題一直是作為個體的人。接觸榮格的心理分析學說之後,小說對人的關注開始從外部轉向內部。之後的小說在剖析了內心之複雜和矛盾後,對和諧人格的追求逐漸清晰,對內心世界的剖析通過豐富的人物塑造變得具象。

新京報:一些學者認為,黑塞所曾經歷的精神危機是一種「良心危機」,是一代知識分子面對現代性的不適感,而這也是當下人們普遍面臨的危機。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卞虹:黑塞的精神危機始於一戰爆發,的確可以說是「良心危機」。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會有這種危機,只是不自知罷了。歸根到底,他的精神危機是源於對個體生命的看重。在任何時代、社會、國度,作為個體的人都應得到尊重和關愛,同時每個個體也都應該將自己置於廣大的社會環境中,在努力認識自己、超越許多對立、完善自我的同時,也努力完善和眾人共同擁有的社會,創造一種充滿愛、美好和秩序的生活。

《玻璃珠遊戲》

作者:黑塞

譯者:張佩芬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1年6月

理想主義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張佩芬,德語文學翻譯家,翻譯引介了赫爾曼·黑塞、弗·迪恩馬特等德語作家的多部作品。

新京報:你翻譯黑塞源於怎樣的契機?

張佩芬:翻譯黑塞最初並不是我主動的選擇。當時「文革」剛結束,有很多外國著作需要引介。社科院當時的所長馮至老師覺得我很適合改行做這方面的研究,便指定我去翻譯黑塞,並給了我大量的時間和充分的材料,我得以連續幾年全心全力投入其中。此前中國對黑塞的了解幾乎一片空白,只有30年代翻譯的小說《美麗的青春》。我對黑塞也是一無所知,開始翻譯的時候遇到很多困難,但後來在翻譯的過程中被黑塞所吸引,慢慢進入了黑塞的精神世界。如今回想起來,翻譯黑塞的時光也似乎是一件遙遠的事情了。

新京報:黑塞從《呂氏春秋》中讀到了中國人未曾強烈感到的大樂精神,並將其融入自己的作品中。無論是《荒原狼》里的莫扎特,還是《玻璃球遊戲》里的中國樂論,音樂的精神不斷在黑塞的文字中隱現。你怎樣看待黑塞對音樂的鐘情態度?

張佩芬:黑塞的所有作品幾乎都涉及了音樂,有時候我們甚至可以說音樂是黑塞小說的靈魂。一方面,這和黑塞的生活經歷有關,黑塞的家族不僅是一個宗教世家,也是一個音樂世家,他從小就浸潤在音樂的氛圍里。另一方面,德國音樂的傳統很深厚,在世界上來看甚至比文學的影響更大。音樂偏於抽象化,黑塞經常將音樂與數學並置,因為二者的結構很相似,和德國哲學的思想結構很相像,這一點和文學是不同的。

新京報:「遊戲」是黑塞一體性思想的重要體現,蘊含著一種烏托邦精神。你如何看待黑塞的理想主義?

張佩芬:這是他的一種人生態度。黑塞本人是一個非常認真嚴肅的人,並不是說他古板,他也幽默,只是對於人生的態度是嚴肅的。他是個追求完美的人,「遊戲」和這些引導者形象寄寓了黑塞的理想。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也是黑塞的信條:即使達不到也要繼續追求。黑塞也知道自己所描繪的是一個烏托邦,但他仍要如此去寫,因為他希望能給人以希望,給人以追求。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特的人,都有追求個人幸福的權利。

本文整理自2017年4月15日《新京報·書評周刊》B01、B02、B05版;作者:柏琳、楊司奇;編輯:柏琳,張暢,張進。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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