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國殤》六、 與艦同亡 軍官自殺率最高的軍隊

2年後,馬吉芬少校躺在美國海軍醫院的病床上,準會想起已經遙遠的東方大陸的那個下午。那一天,他曾經生活服役了十年的劉公島上細雨凄迷,千餘名放下武器的北洋水師的士兵們圍聚在港口前,目送一艘唯一還懸掛著代表大清的龍旗的軍艦慢慢駛離。這艘北洋水師最後的戰艦上搭載著丁汝昌、劉步蟾、楊用霖等6名北洋水師高級將領的靈柩。1895年2月17日下午4時,艦笛哀鳴,日本聯合艦隊各艦鳴炮相送曾經的死敵最後一程。

馬吉芬的回憶中有他喜歡的丁汝昌,有他不喜歡的劉步蟾,更多的是和他並肩作戰的戰友們,他們都選擇了與艦同亡、用自盡這種方式捍衛了海軍將士的光榮。視線已經模糊不清的他也不願再回想下去了,那支手槍就放在他從中國帶回去的箱子里。這位生於遙遠西方的洋人,身著一身嶄新的北洋水師的軍服下葬,棺槨上覆蓋的是他曾用生命為之效力的大清黃龍旗,這面旗幟曾飄揚在鎮遠艦上,見證了北洋水師血染的風采。

北洋水師的最後一槍

1895年2月12日一早,丁汝昌死了的消息馬上就被那些堵在水師衙門的外的人們知曉了,那些一直在鼓噪投降的人們終於有了死裡逃生的感覺,他們匆匆升起降旗,也許他們會安慰自己說已經儘力了,誰讓朝廷的援軍永遠在路上呢。不過呢,投降也得有個人挑頭跟日本人去談啊,他們想到了楊用霖。

找楊用霖是因為他已經是北洋水師里官最大的了——鎮遠艦代艦長。就在之前的幾天時間裡,鎮遠艦艦長自殺了,定遠艦艦長自殺了,海軍提督丁汝昌自殺了,陸軍主將張文宣自殺了。楊用霖還沒死,應該說當時還沒來得及死,因為他想炸掉鎮遠艦以免資敵,可是手下們居然誰也不聽他的了。

那些人找到楊用霖時,他很痛快地拒絕在投降書上簽字,只是念了一首詩: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撥開眾人,拂袖而去。據說按照當時的萬國公法,投降之後的軍人再也不能和受降的敵人作戰。

楊用霖這個名字,讀者大概很陌生。他不同於鄧世昌、林永升等水師將領,他並不是科班出身,是從水手一點點積功升到鎮遠艦副艦長的位置的,也因此宥於北洋水師的用人章程無法成為一艦之長。

平日楊用霖喜歡喝酒,酒後總會說:大丈夫當立功,名垂不朽,勿與草木同朽。

「時至矣,吾將以死報國!」甲午海戰時他說。那時他不是艦長,與艦同沉的榮譽不屬於他。現在他是一艦之長,可是鎮遠艦已經失控了。

整個劉公島已經人心渙散,作為全島制高點上的旗頂山炮台守軍都下了山,島上都是到處無目的遊盪的水兵、士兵。楊用霖回到他幾天前才帶人勉強修好了船底的鎮遠艦上,揮手攆走了隨從。

這個41歲的老兵將槍口放入口中,不久之後,一聲槍響驚動了整艘戰艦。

槍響之後,眾人湧入艙中,只見楊用霖衣冠整齊地端坐在椅子上,而頭無力地垂了下來,血從鼻孔一直流到胸前。

這是北洋水師開的最後一槍。對準的是自己。

也許他唯一遺憾的是未能與艦同沉。再一次游弋海上的鎮遠已經是日本的鎮遠了。至於當初水兵們為何拒絕炸成鎮遠艦,有解釋說是怕激怒日本人,畢竟投降也需要資本的。

人在艦在艦沒人沒

楊用霖是甲午戰爭中最後一個隕落的北洋水師將星。自盡似乎是北洋水師的傳統。在甲午海戰時,四艦沉沒,每艦都有不少水兵獲救,但四名艦長卻無一生還。前幾篇里我們介紹了鄧世昌、林永升,還有兩位與艦同沉的是超勇艦艦長黃建勛和揚威艦艦長林履中。

42歲的黃建勛是福建馬尾船政學堂第一批留洋的學生,甲午海戰之時,超勇艦和揚威艦力戰日軍吉野等四艦,但由於船體老化而且是木質戰艦,開戰半個小時之後超勇艦就被大火吞沒。

如果只憑想像,船著火的時候應該都會第一時間棄艦逃生。黃建勛選擇的是與艦同沉。東經123度32分1秒,北緯39度35分,超勇艦沉沒。北洋水師的左一魚雷艇趕來救援,將長繩拋給了黃建勛,他沒有接,隨波沉沒。大副翁守瑜在超勇艦將沉時告訴左右「全船既沒,吾何生為?」毅然投海自盡。

東經123度40分9秒,北緯39度30分3秒,揚威艦擱淺。令人扼腕的是,揚威艦滅火自救時卻被逃跑中濟遠艦撞沉了。同樣42歲也是馬尾船政學堂畢業的林履中和大副二副一起投海自盡。

也許這個時候,最痛苦的應該是負責支援戰場的左一魚雷艇了,去救黃建勛,黃建勛拒絕了;想救林履中,林履中一樣拒絕了。他們只能眼看著戰友們消失於大海之中。

自殺好像是日本人比較喜歡乾的,其實北洋水師師承的英國,就有著艦長與艦共存亡的傳統的。這種結局很悲壯,但也代表著軍人自身的驕傲。但很多人對此不以為然,他們認為這些個北洋水師的將領們不該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應該留著有用之軀為國家人民多做貢獻。

對於自我標榜深謀遠慮的精英們,沒有必要去爭論其是否將能拯救地球,與其說什麼另類解讀,還是談點詩詞吧。兩首,關於楚霸王項羽的。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前者是「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杜牧寫的,杜牧的祖先是三國杜預,爺爺是唐朝宰相,絕對的貴公子。他死後沒幾年,就是黃巢的「滿城盡帶黃金甲」了。

後者是一個世稱其婉約的女子發出的感嘆。是北宋南宋時代的李清照,時因金兵入寇,舉家南遷,一直顛沛流離。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人是男兒!」這是被大宋滅掉的蜀國女人的憤怒。

北洋水師的傳統可能與信念有關,對於真正的勇士而言,犧牲,也許就是,需要的時候,死就死了。

漫長的死亡過程

鄧世昌已經用他的生命寫下了第一個音符,接下來有很多人同樣用生命完成這一篇悲壯的樂章。

鄧世昌蹈海自盡之後,李鴻章是真心心疼,他知道培養一個水師將領是多不容易。他還特意上了奏摺:以後要是打了敗仗,或者軍艦被打沉了,只要這些艦長儘力了,只要不像方伯謙那樣臨陣脫逃,事後一概不追究責任。

可是,他只是一個權臣,他不懂軍人的榮譽感和責任感。大概怕鳥盡弓藏,6年時間不購艦,不購炮,不購炮彈,也許他有他的無奈。不過他的善意畢竟來得晚了。北洋水師那些鐵血男兒,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做出了無愧於天地的選擇。

1894年11月19日,鎮遠艦艦長林泰曾因戰艦受損嚴重,自盡!44歲。甲午海戰時,林泰曾下令卸除艦上的舢板,以示「艦存與存,艦亡與亡」。

1895年2月10日,「苟喪艦,將自裁!」定遠艦艦長劉步蟾下令炸毀失去戰鬥力的定遠艦,自盡!43歲。《甲午風雲》中劉步蟾被塑造成了一個不好的形象。箇中原因無非是有人喜有人厭罷了。

1895年2月11日,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自盡!59歲。

1895年2月12日,劉公島護軍統領張文宣,自盡!45歲。論關係,他是李鴻章的外甥。

令後人多有誤解的是,他們都是服毒自盡,毒,就是鴉片。吞鴉片而死是個痛苦而漫長的過程。威海衛陸軍統領戴宗騫被救回劉公島後,夜裡就服食了鴉片,當時大家都認為他要死了,就把他抬到了靈床上,誰知道服用的量不夠,他又掙扎地坐了起來。當時是其他的將領又給他服食了一些鴉片下去,才完成了他自盡的心愿。

林泰曾、劉步蟾、丁汝昌都是彌留了很長的時間,丁汝昌甚至整整熬了一夜。谷玉霖曾經是是在提督衙門站崗的十衛土之一,他目擊了丁汝昌自殺的過程,「從軍需官楊白毛處取來煙膏,衣冠整齊,到提督衙門西辦公廳後住屋內吞煙自盡。」

在當時,軍中的條令是允許攜帶鴉片的,鴉片的主要作用是當止痛劑使用。甲午海戰之後的就有過記載:洋員尼格路士被炮彈擊傷,軍醫用鴉片給他止痛,他安靜下來「口中喃喃念著他女兒的名字死去」。至於北洋水師將士因此而成為了一些人筆下的癮君子,一些書其實就是寫得很熱鬧而已。一個史實的例子:劉步蟾在家訓中就有禁煙一說。

其實北洋水師的將領們想找點「鴆」一類的毒藥不難。但海軍將領們都認為海戰是紳士的戰鬥,而且在那時的中國,孝道深入人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服鴉片自盡,死後的樣子還是一樣整潔。要是飲鴆的話,七竅流血是免不了的。

對於丁汝昌等人的死,當時的美國報紙是這樣報道的:「不管這些軍官在他們的平時生活中是否像他們離開時表現的那樣,但至少他們在展現一個中國人的愛國精神方面做出了貢獻,他們向世人展示:在四萬萬中國人中,至少有幾個人認為世界上還有一些別的什麼東西要比自己的生命更寶貴。」

不該被遺忘的洋人勇士

2年之後,丁汝昌自盡身亡的日子,大洋彼岸的美國海軍醫院裡,鎮遠艦曾經的副艦長馬吉芬吞槍自盡,死時只有37歲。而原定的計劃是,第二天他將接受一個摘除眼球的手術。

在回到美國的日子,雖然大家都稱他為馬吉芬少校,但都覺得這個人已經被失敗的戰爭逼瘋了:他總是向大家宣傳北洋水師的英勇善戰,批判美國輿論對北洋水師的不公正評價。而在他總是反反覆復提到一件場景:鎮遠艦命中日本浪速艦時北洋水兵的歡呼聲。

24時加入北洋水師的馬吉芬一直在大清的龍旗下服役了十年。思鄉日久的馬吉芬本想回家鄉休個假,但就在他將要回國之前,甲午戰爭爆發。「中國和日本馬上就要開仗了,我們很可能就此永別,但我必須留在崗位上。在中國服役的10年里,他們始終以仁慈對我,如果這個時候遺棄他們,將是多麼可恥。」他在戰前給家鄉的父母發回了這樣一封信。

馬吉芬在海軍醫院的病歷中寫著:「右眼視神經損傷,耳鼓膜損傷,肋部、臀部曾受傷,仍有殘留碎片」。這些戰傷都是在甲午海戰時留下了。當時他是鎮遠艦的副艦長,艦長林泰曾重傷昏迷之後,他接替指揮戰鬥,結果也被敵炮擊中,倒地不起。

而據馬吉芬自己的講訴,他在養傷時突然聽到一個令他徹底絕望的消息:大清朝廷打算把戰爭的失利算到他這位洋人將領頭上,也就是說他將成為這場戰爭失敗的替罪羊。在之前,他就不明白為什麼丁汝昌明明已經被剝奪了官職,朝廷卻還要他留下來繼續指揮北洋水師作戰。讓他更憤怒的是,丁汝昌已經自盡身亡,大清朝皇帝還要沒收他的家產,甚至不許屍身下葬。

雖然在大清待了十年,但他只是一個戰士,他不懂那些背後隱藏的齷蹉,他只能一逃了之,甚至他只能求人將他藏在貨輪里,偷渡回了美國。

但是馬吉芬忘不了那些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他想把他在東方經歷的那些事明明白白地告訴他的同胞:「至少我們完成了任務,雖然代價是昂貴的。但是,我看到了大清勇士們的勇猛。同時也看到了中國這個雖然沒落了的帝國,還是可以有一天崛起於東方……我們的同胞,在侮辱中國海軍,逃跑著僅僅是1艘輕型巡洋艦,1艘炮艦。而絕大多數中國海軍,奮力與日本艦隊拼殺,雖然,我們處於技術上的劣勢,但是,我們的精神與勇猛,使得日本艦隊膽怯。不要再侮辱我們。我們和我們陣亡將士,應該得到美利堅同胞的尊重。」

也許他最終絕望了,也許失明是一個戰士無法忍受的痛苦,他最終選擇了追隨戰友們而去。葬禮上他的北洋海軍制服和覆蓋棺槨的大清龍旗都是他由遙遠的東方帶回來的。

「謹立此碑以紀念一位雖然深愛著自己的祖國,卻把生命獻給了另一面國旗的勇士。」這是馬吉芬的墓志銘。對於那些在中華民族最虛弱的時候給予支持與幫助的人們,不該被遺忘。

本文的開頭模仿的是《百年孤獨》,以此獻給那些對抗外敵義不獨生的英雄兒女。百年後的中華已然崛起,諸位當可含笑九泉,再遇外辱,自有萬千後來人與諸位並肩戰鬥,必不會再感彷徨、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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