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 捐2500萬打造書法界諾獎,周慧珺說書法是我最幸運的事業選擇
5月26日,上海周慧珺書法藝術基金會舉行了成立儀式。
上海周慧珺書法藝術基金會是經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批准成立,由上海市文化廣播影視管理局作為主管單位的市級基金會。用於重獎在全國各類大展、大賽以及上海市級大展和以周慧珺杯命名的大賽上獲獎的優秀作者,資助並促進書法藝術的普及與交流。為此周慧珺先生個人捐獻2500萬元。
上海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周慧珺書法藝術基金會發起人之一的李靜說,先生捐款並成立基金會的目的是想打造書法界的"諾獎",以激勵年輕人為振興上海書法努力拚搏。
周慧珺是上海書法界的一面旗幟。在中國古字帖幾乎「斷層」的年代,她用翰墨芳華連接起了中國人骨子裡對書法的熱愛,影響了整整一代人。
而且,這樣的影響還將在越來越多的書法愛好者的筆尖上傳遞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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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聯「名家談藝」之書法家周慧珺
「我最幸運的就是我選擇了書法作為我終身的事業。」
「我想像自己是尋求書法之道的旅人,這是一條難行之路,何處是目的地,命里註定我必須在這條道上苦旅下去。」
一生一首翰墨詩
——周慧珺的書法人生
文 | 李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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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1005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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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人生逾百年不易,數百年世事難料。若論當今書壇,誰領風騷數十年?當有其人!
撥開記憶的塵封,學書經年的人一定會想起早在七八十年代,上海就出現了一位名滿大江南北、影響了整整一代學書人的奇女子,她就是現為中國書協顧問、上海書協名譽主席的周慧珺!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是中國書壇的荒蕪季節,老書法家們被迫擱下了筆。在上海的東方紅書畫社(朵雲軒),卻活躍著一支由一群年輕人組成的「工農兵通訊員」隊伍,周慧珺便是其中的一位。
和當時所有的學書人一樣,她學書的初始完全是非功利性的,從沒想到過要成為書法家,只是在酷愛書法的父親庭訓之下,寫一些必須完成的日課。對於書法,從蒙昧到熱愛並為之傾注一生的心血,走過了一個不短的過程,她在自序《書道苦旅》一文中曾為此作過敘述。
在碑帖稀少、書法理論尚處在討論技法的三十年前,「創新」「流行」等詞語對周慧珺來說聞所未聞,遙遠得如望星空!周慧珺不知「創新」,無意「流行」,卻在不久以後成了「創新」與「流行」的代言人。
緣起《蜀素》
周慧珺幼年初學趙孟頫,學趙是由父親的意志決定的,在父親的眼裡,趙字代表書法的正統。他希望自己的女兒將來能像趙夫人管道昇那樣,成為享有書名的女子。然而,年幼的周慧珺並沒有如父所願,相反,那秀媚恬熟的趙字怎麼也引不起她特別的興趣,斷斷續續寫了幾年,說不上對書法有多少愛好,況且年少貪玩,其它誘惑很多,而寫字不過是為了交父親的差事而已。
高中畢業,周慧珺考上了上海科技大學藥物學系,僅上了幾個月的學,便因嚴重的類風濕關節炎發作,不得不退學回家。在病魔纏身的日子裡,周慧珺每天用大量的時間寫字,以此來消磨時間和求得暫時忘卻由病魔帶來的痛苦。
有一天,周慧珺無意間在家中的書櫃里發現了一本帖,頓時令她眼睛發亮,這本尺牘小行書結字左伸右縮、姿態奇逸、筆力遒勁,以側勢取妍、左右搖曳生姿的風格令周慧珺震驚,新奇和新鮮所帶來的快感,第一次使周慧珺感受到了書法的魅力。她急忙翻看此帖的介紹,得知這是宋代書家米芾的《蜀素帖》,為米芾38歲時所書。青年米芾意氣風發的神采,深深地震撼了周慧珺的心靈,她似乎找到了米字與自己氣質的感應點。從此她心摩手追,浸淫其中,一發而不可收,專註於《蜀素帖》,春夏秋冬臨池不輟。時光在一點一划中流逝,她在實踐中感應著米字的精神,並在感應中發掘自身的對應點。
節臨米芾《蜀素帖》(1988年)
周慧珺學書的態度是嚴謹的。青年周慧珺的性格是理性的成分多一點,也許這與她學理工科有關。她臨摹《蜀素帖》,對點劃的使轉運行,字體結構和章法布局,猶如分析和解剖機械製圖那樣,要求完全吻合。直到現在她依然認為臨帖,特別是第一本帖必須要臨得像,力求形神兼備。第一本帖基礎打紮實了,再臨其它就會容易得多。
米芾的字給周慧珺帶來的不僅是精神上的享受,臨帖的過程,也使她的身體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鍛煉,經過一年的休養,她再度參加高考,並順利進入了華東紡織工學院物理專修科學習。在大學的幾年中,除了完成功課以外,周慧珺幾乎將課餘時間都用在了臨寫米字上。1962年,周慧珺畢業後進入了上海塑料研究所工作。同年秋天,上海舉辦市級書法展覽,周慧珺以所臨米芾的《蜀素帖》入選,並被刊登在新民晚報上。首獲成功的喜悅,令周慧珺振奮不已,也因了這一偶然的機會,使她叩開了書法的大門。
路在何方
理科出身的周慧珺敏行訥言,但她的內心卻潛藏著一股藝術激情。對書法的投入,使她的這種情感被極大地激發了出來。於是周慧珺慕名進入了上海市青年宮書法學習班,正式拜師學藝。因為這裡雲集了上海頂尖的書法師資隊伍,有沈尹默、白蕉、拱德鄰、翁闓運等一批享譽書壇的大名家在此執教。齊整而高水準的師資和嚴格的基本功訓練,使周慧珺書藝益進,臨帖更是青年宮學習班的必修課程。拱德鄰對於「懸腕」的見解,使她受益匪淺。
柳宗元詩(1974年)
拱先生認為:學書必先學會懸腕,同時人要站正,筆墨才能隨心而動,靈動自如,肆意揮灑。這種觀念對於周慧珺日後喜歡直立懸腕寫字起了開蒙作用。同時,沈尹默「提按、運肘」的理論也深入周慧珺的書學理念中,始知「寫字不必筆筆中鋒,要妙於起倒,達到四面靈動、八面出鋒的境界;字的結構就是布白,字由點畫組成,空白處也是字的組成部分,虛實相生、相守,才成藝術品。」得名家指點迷津,周慧珺茅塞頓開,拿起一本帖時,不再像初學時那樣茫然不知所措,而是能比較迅速地領會各種字帖的用筆技巧和結構特點。兩年的時間裡,周慧珺臨習了多種碑帖,楷書有顏真卿、褚遂良、歐陽詢等,行書以宋四家為主。
六十年代中期,一場厄運席捲中國大地。「文革」驟起,書法老師們一個個被打倒,父親成了專政對象,周慧珺也成了黑五類子女,家被抄,住房被緊縮。嚴重的類風濕關節炎再次發作,不得不請長病假在家中休養。這段時間對周慧珺來說是痛苦而漫長的煎熬。父親被打倒,母親因抄家而受驚嚇,得了精神分裂症。周慧珺微薄的病假工資要看病、還要貼補家用。貧病交加的周慧珺蝸居斗室,整天面對年邁無助的雙親無言以對,欲哭無淚。周慧珺越來越沉默,書法成了她此時唯一的精神寄託。她開始「三更燈火五更雞」,懸著病痛的臂腕寫啊寫,尋找著賴以生存的希望和精神慰籍。在人生最艱難的歲月里,周慧珺送走了崇敬的拱先生、沈先生……
「文革」最殘酷的前五年,在人心惶惶中過去了,到了七十年代初,各方面的情況有了好轉。上海東方紅書畫社(朵雲軒)開始邀請部分年輕作者,參加一些書法活動,周慧珺也是其中一員。從那時起,朵雲軒的櫥窗里,經常有她的作品展示,此後的大小市、區級展覽會,每每有她的作品亮相。1972年,《人民中國》日文版雜誌上刊登了她的作品。從此,周慧珺的名字和她那清新脫俗、剛健有力的書風,給上海的廣大書法愛好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帖成名
1974年,35歲的周慧珺受朵雲軒之約,出版了平生第一本字帖——《魯迅詩歌選行書字帖》。字帖中那剛健俊逸的墨跡令人耳目一新。在字帖匱乏的年代,突然出現了這樣一本既含米字那種戢銳於內、振華於外的風格,又有顏體的寬博和穩重的氣勢,並體現出強烈時代感的字帖,猶如在炎炎夏日吹來了一陣涼風,無數人為之驚嘆折服。
周慧珺在後來的作品《自序》中說:「文革」中家庭遭受變故及自身受疾病折磨,這一時期的書風追求雄強剛健,以表達自己在逆境中不甘屈服的心志。也許周慧珺字帖里所表達的精神,在當時的學書人心中產生了共鳴,人們爭購踴躍,首版很快售罄。於是一版再版,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裡連印十多版,創下了印數100多萬冊的空前記錄。一陣周慧珺書法熱的旋風吹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令全國的書法愛好者都記住了周慧珺的名字以及她那具有獨特風格的書法。
毛澤東詞三首(1999年)
1975年,周慧珺得昔日青年宮老師翁闓運先生的介紹進入了上海中國畫院,成為專業書法家。青年宮學習班停止後,翁先生總是主動上門指點。此時的周慧珺已然擺脫了臨摹的困惑,開始尋找新的感應點,其間難免遇到瓶頸,翁先生便不厭其煩地為其解惑。翁闓運是研究古籍碑帖善本的專家和收藏家,每次去周家總會帶上幾本為其講解,供其讀、臨,這對以後周慧珺楷書形成「帖形碑質」的書風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周慧珺始終對翁先生存有一份感恩、一份敬重。他們的關係亦師亦友,直到2006年翁老西歸,翁闓運一直是周慧珺書學思想的啟迪者和引路人。
進入上海中國畫院後的周慧珺,如渴驥奔泉,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對書法的探索。真、草、篆、隸,大字榜書、蠅頭小楷,無所不涉,並把取法範圍不斷地擴大,在學帖的基礎上,廣臨了北魏碑版、簡牘帛書。上溯晉唐、下及明清,博採眾長,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周慧珺是一位具有創造性的書家,理性與激情的完美結合,使她的作品豐滿並具立體感。她的行書給人以心靈的震撼與衝擊,跳躍騰挪的節律、出乎常人意料的造型,均使人過目不忘。楷書則在深厚的唐楷基礎上參以魏碑的雄渾古穆之氣,楷中帶隸,蒼健朴茂而獨樹一幟。
技道兩進
周慧珺學書伊始,便把臨帖看得至關重要。她經過反覆研習和實踐,探索出一套屬於自己的獨特臨帖技法。她敬畏傳統,但不保守,她的書風裡有米芾的影子,但更包含著自己強烈的個性。最初,她從米字中尋找到了與自己學養、氣質相吻合的東西,取其「一枝半葉」,融會在心,形成自己的風格。記得前人對入帖和出帖的關係曾有過這樣的妙喻——「因筌得魚,得魚忘筌」。直白說來就是用「漁」(捕魚的方法)捉「魚」,待捕到「魚」以後,就不要再受「漁」的束縛了。因此,從七十年代中期進入畫院起,周慧珺作為一個專業書法家,在體悟書法精神的實踐中,不斷地汲取和揚棄,使自己的書風在這一過程中,穩步地走向成熟,逐漸擺脫了「出帖難」、「創作難」的沉痾。
辛棄疾詞(2006年)
畢加索言:「我討厭抄襲自己,藝術不是進化而是變化。」一成不變的形式,意味著藝術生命的衰竭。多年來,周慧珺的可貴之處在於,她並未安於所取得的成就,而是不斷探索,不斷提升自己的書法品格。也許是因為對米字情有獨鍾,周慧珺深受宋代書法創作理念的影響,即在書寫過程中,不太執著於法度,講究整個章法布局的和諧,重視作品中的風神意蘊及節奏感。所謂循法而不囿於法,法外求意。這種理念決定了周慧珺在創作中善於兼收並蓄地自由發揮,力求做到「法度與率意」的和諧統一。無論是行草還是楷書,她都擅於在動與靜的矛盾中求得整體的和諧。書貴在蓄勢,不難於飛動而難於沉著,前人謂之「力能扼腕,處處停筆為佳」。周慧珺深諳個中意味,尤能於動靜、開合、輕重、疏密中得心應手,揮灑自如。她真草篆隸皆有涉獵,尤以行草、楷書享譽書壇。她的行草,筆法大氣,勁健洒脫,淋漓痛快;在章法布局上,收放對比強烈,氣勢開張;行筆變化豐富,能縱能斂,觀其作品,使人於不可言傳的意境中獲得一種美的享受。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起,周慧珺楷書取法魏碑較多,魏碑元素的汲取,使她得以有機地將帖中以中鋒為主的「圓筆」與碑中的「方筆」糅合在一起,表現出帖與碑交相輝映的樣式。同時,這種方圓並舉、氣勢雄闊的用筆也成就了周慧珺楷書「帖形碑質」的風格特點。
泰戈爾說:「只有經過地獄般的磨鍊才能練出創造天堂的力量,只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的絕唱。」周慧珺憑著幾十年的書法創作的深厚功底,隨著思想的成熟和對書法藝術多元化的不斷吸納,使她的書風更趨成熟老辣,其行草技法已臻化境。同時她的書法又具有很強的理性思辨表現,無論在心理的潛意識和生理的訓練上都是趨向平整簡單的;而雄強與善變,則是其後天的審美與追求所致。她的筆下所表現出的粗重與空靈、厚實與淡雅,無不說明她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自由地走進了自己的創作境界。
回顧周慧珺書法問鼎書壇的歷史背景,我們有理由相信:周慧珺是一個特殊的時代造就的藝術家,她是這個時代的先鋒人物。
「文革」前,周慧珺得到過沈尹默、拱德鄰、翁闓運等前輩的親炙,打下了堅實的基本功;「文革」中,周慧珺在磨難中臨池不輟,面壁苦練;「文革」後期,周慧珺在逆境中崛起,橫空出世。她的作品以強烈的時代精神深入人心。作品具有時代感,就是「創新」,這是一種毫不做作的、以自己厚實的功力和充溢在筆尖的感情所作的「創新」,一種不用大聲叫喊也能起到振聾發聵作用的「創新」!
三十功名
周慧珺的第一本字帖《魯迅詩歌選行書字帖》,以連續十多版、一百六十萬冊的佳績笑傲書壇。每每被問及此事,周慧珺總是謙虛地說:「那是在老先生們被打倒、沒有經典碑帖出版的七十年代這樣一個特殊時期才形成的狀況。」這個因素也許有,但也不盡然,之後出現的情況可以佐證:1986年由黑龍江出版社出版的《長恨歌楷書字帖》及稍後出版的《千字文楷書字帖》,都是多次再版。特別是1987年由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古代愛國詩詞行書字帖》,又取得了連續多版、印數百萬冊的驕人成績。一位創造型的書家,對書法的實質性的理解必然強於一般人,特殊的個性也是令其風格早早成型的根源。周慧珺的行書風格突出,人們都說用不著看名字也知道是周慧珺的字。她的楷書也帶著強烈的個性風格,她把唐楷與碑版書法融合在一起,使楷書避免了呆板。取法也有著不同人處,喜歡從正在演變中的字體中去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認為這樣可以讓自己有發揮的餘地。她的楷書用筆豐富,楷法中含有隸意,清朗爽快、斬釘截鐵、委婉逶迤、俊逸秀麗,與她的行書一樣,深受廣大書法愛好者的喜愛。
如果說到了八十年代,周慧珺書法還能得以大流行,是因為全國的書法熱才剛剛開始,那麼,在持續升溫了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又是怎樣的景象呢?2003年12月,上海書畫出版社再度約請周慧珺寫了《草書千字文字帖》,不得不令人嘆服的是周慧珺風光依舊,在十年的時間裡,已經是第七次印刷了。之後,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三字經行書字帖》面世。近兩年《周慧珺金剛經楷書作品集》《周慧珺楷書前後赤壁賦》相繼出版,對出版社來說,出版周慧珺字帖是不用擔心贏利問題的。對書法愛好者來說,期盼周慧珺不斷有新作問世是他們的心愿,長期以來,收集、收藏周慧珺作品的人成千上萬。難的是周慧珺自己,一個人能領一時潮流已屬不易,常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說來形容事物轉換之迅速,在藝術領域,如流星曇花般轉瞬即逝的人實在不是少數。周慧珺卻一直孜孜不倦地探索著、追求著、構築著屬於她自己的新境界。她善良、質樸、寬厚、謙虛,內心世界很充實,所有這些決定了她的作品意韻悠遠並能經久不衰。
大道無垠
周慧珺無疑是當代傑出的書法家。但是,在高喊「創新」口號的今天,對周慧珺的書法也有各種議論,聽得最多的是「保守」、「落伍」、「俗」等等。周慧珺為人大度謙虛,聽到後並不生氣,她經常說:「書法在進步,也許我的觀念真的落後了,但我的潛意識裡是不甘落後的。不過,每個人都會有因各人的理念之差帶來的局限性,我會儘力並嘗試去做我所能意識到的那一部分。」
毛澤東六盤山詩(2005年)
周慧珺接受《新民晚報》記者的採訪,當被問道「您的字近十多年中貌似變化不大」時,她答道:「您覺得我的字沒有變化,我也在想這問題。變化應該是有的,但到我們這樣的年齡,到我們這樣的程度,大的變化很難,革命性的突破很難。我在前面已經說過,這也是我痛苦的地方,體力、思想力、觀念都束縛著你,限制著你,不是我不想變,而是很難達到升華程度的蛻變,所謂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大變。你知道該變,但是你不清楚該如何變,突破不了,這就是所謂『書道苦旅』。這種『苦』將伴隨你終身。」
周慧珺成名於七十年代,三十多年過去了,中國書壇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周慧珺也不可避免地經受了國內外各種藝術創新理念的衝擊,也曾一度無所適從,不知如何應對形形色色的新潮流、新觀念。她在第一本作品集的自序里,把這種彷徨、失望、疑惑的心態寫了出來:「昔日重疾纏身、步履維艱的生活境遇,造就了我不肯向命運屈服的倔強個性。我的筆端力求剛健雄強,書風追求豪放明快。然而,時過境遷,現在整個社會和自身的命運都變了,對人、對事的看法也隨時間而變,對書法的理解、追求與欣賞都在變。心底的問題開始出現:今後的路,我該怎麼走?……幾十年的時間從筆端中流逝過去,這時,我卻說不清楚書法究竟是什麼了。」
疑惑、迷茫過後的周慧珺,對書法的精神和內涵有了深刻體悟;對書法的創新規律有了明晰的思維;對自己創作需要注入的元素更清楚了;審視思辨能力得到了一次質的升華。所謂「創新」,周慧珺有自己的理解,她認為凡在書法史上佔有一席之地的大家,無一不是獨闢蹊徑開一代風氣的,但獨特鮮明的風格並不是可以迅速「創新」出來的,刻意的做作、擺弄翻出來的花樣,顯然與真正意義上的書法風格創新相去甚遠。顏真卿的寬博沉實;歐陽詢的險峻崇高;柳公權的法度森嚴;儘管他們都是取法鐘王,但由於各自的閱歷學養、性格審美的差異,最後都形成各自獨特的面目。至於行草書更是流派紛呈:王羲之清健俊逸,顏真卿沉雄蒼澀,蘇東坡含和蘊藉,黃庭堅俊逸洒脫,米芾風檣陣馬,張旭、懷素、王鐸、傅山等,無一不是具有鮮明的個人風格。周慧珺認為個性強烈的藝術家,風格的形成一定會早於一般人,用心搞藝術的人必然會把自己的綜合素質體現在她的作品裡,形成其特殊的風格。但風格會隨著年齡、學識的增長而變化,然而,這種變化需要時間,是一個漸變的過程,不同於戲劇中的「變臉」,可以在瞬間完成。周慧珺對經典的涵泳不狹隘、不固執,善於攝取與其性情可以相容的諸家法數,能慮定而直擊要處。凡此種種,使她能憑藉其卓見自異於常人而入得深,並因入得深而拓得開、看得遠。
大美無言
周慧珺書法的特色就是把雅與俗完美揉和,高度地統一起來。雅與俗是一種形態,書法藝術不是一體性的,它具有多元性、融合性,而「中和」才是極致。它集宇宙之大成,靜中寓動,猶如天空,看似湛藍,其實包含了所有的色彩。二王、宋四家、趙孟頫、董其昌等,經過歷史的考驗,贏得了大量的愛好者,他們的作品均屬雅俗共賞一類,包括書聖王羲之的《蘭亭序》,也非「純高雅」之作。沒人能說出「極雅」是什麼?雅與俗的界限難以準確劃分。「唯美」與「寧丑」兩個極端,都不符合周慧珺的口味,正如她的為人處世,也是偏向儒家的「中庸之道」的。
因此,周慧珺堅持強調書法本質的藝術性,但也顧及其實用成分。創作時把自己的藝術風格和自然美學不露痕迹地融匯,恰到好處地表達,舒緩而緊緻地體現雅俗共賞。她認為好作品的共同特徵是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進行創新,要遵循藝術發展規律,具備精深的藝術功力,富有鮮明的時代精神;書法創作的最高境界應力求用自然的筆墨語言,表達豐厚深遠的意蘊,使作品具有豐富的藝術潛能,讓不同層次的觀賞者都能欣賞。書法是根植於中國土壤的獨特藝術,始於實用,借用形象而走進了藝術之門,使書法不僅成為人們用來記敘和表述思想的實際手段,更用書法來體現文人的才情和學養,使它成為如唐代書法家孫過庭所云「象八音之迭起,感會無窮」的藝術。書法的構架、韻律、性情之流露,都體現了現代藝術所追求的內涵。一部書法史,就是一部中國文化發展史,書法藝術延續了近三千年的輝煌,正是中國文化的魅力所在。當代書法,從某種意義而言已逐漸成為完全的純藝術,成為極少數「藝術家」的工作,作為書法來說,面對的歷史境遇是前所未有的。目前,中國書法的審美受到西方審美觀的影響,越來越多的人關注字的形態,把書法當作了一種「視覺」藝術,追求書法的造型美,卻忽略了伴隨著中華民族文化成長的書法的本源是書寫漢字的方法和規律,書法的獨特性就在於書法是漢字藝術,沒有了漢字當然就沒有了書法藝術。周慧珺強調當代書法創作,還是要到豐厚的歷史積澱中追尋和探求。回歸傳統,重溫經典,要成為當下書法藝術創作的主流。在藝術風格上應具有正大氣象,自然、樸素、剛健、清新;在表現形式上要雅俗共賞,為大眾所能接受認可。只有這樣的作品,才是真正的優秀的作品,才能代表一個時代的風貌。歷史證明不同朝代得以流傳下來的經典作品,幾乎都是雅俗共賞的,任何承襲偏枝,失其正脈,終究難以為繼。書法畢竟寫出了是給人看的,不是放在家裡孤芳自賞的,高雅而又通俗才叫雅俗共賞。她說自己將會繼續堅持將古代傳統書法審美與現代創作形式相結合,走出一條雅俗共賞的新古典主義書法之路。
盧照鄰詩(2008年)
曾經有人問周慧珺:您所理解的完美書法是什麼樣的?您最想達到的理想的書法境界是什麼?周慧珺的回答很有哲理:「這世界上的事情沒有完美,所謂完美只是相對而言,不完美才是絕對的。書法也就是沒有完美,所以才充滿了魅力,探索實踐才沒有止境。就是《蘭亭序》,也有人覺得它偏於軟弱。就是蘇東坡,也有人認為他書法太肥,是『墨豬』。至於我這樣的書法作者,就關注今天是不是比昨天寫得好一點,明天能否比今天又好一點,如此而已。要表達什麼什麼的高深思想,要體現什麼什麼的崇高品質,要與天地宇宙精神相往來等等,我是做不到的。別人能否做到,我不妄加評論,但是懷疑。我所謂的書法理想境界就是寫出我的性情我的風格,同時有較高的書法技術難度,與中國書法傳統審美標準也沒有大的違背。如果能還有一點時代氣息,能在傳統審美基礎上有一點點突破,那就更好了。但是能否實現,我也懷疑。」
其實,周慧珺書法之所以能經久不衰地深受大眾喜愛,說到底,她的為人和她的作品一樣,符合中國人的傳統思維:即「中庸之道」,沒有完美何來「極雅」?周慧珺自有卓識和襟度,對書法的本質看得深、溯得遠,並能在與己不相合的事物中攝取所需以自壯,這一特質在她的書法藝術的實踐過程中被發揮得淋漓盡致。懷揣著「雅俗共賞」的審美意趣,始終如一地用沉著嫻雅的筆致書寫,不激不厲、開合有度,是她優遊斯事的自得之意和勝出之道。
踵繼前賢
海派書法自清末至近現代形成了汪洋恣肆的獨特書法景觀,自海禁一除,開埠通商,貿易往來前所未有的升溫與頻繁,引帶了文化上的繁榮與隆盛。一大批當時頂級的藝術家擁居上海,使這所移民城市驟然成為全國的藝術重鎮和中國經濟文化的發展前沿,也成為海派書法藝術的發祥地。在近百年的時間裡,曾出現了吳昌碩、沈尹默、白蕉、潘伯鷹、王遽常、謝稚柳等名震遐邇的書畫、篆刻大家,他們共同鑄就了老海派書法的不朽豐碑。在他們的倡導下,上海的書畫活動開展得轟轟烈烈,並培養了大量的書畫、篆刻人才。他們都為海派書法的發展做出了不遺餘力的積極貢獻。
直至上世紀80年代初,上海憑藉著政治、經濟、文化、出版以及人力資源等各方面的優勢,書法始終領全國風氣之先,對全國書法的現當代格局及美學趣味產生著重要的影響。其次,由於具有全國影響的名家大多集中在江南一帶,所以,在上海的名家也是要比其他地方多,加之師承關係,各門派之間的美學趣味也比較固定,不會輕易地被感染或變異,具有相對的穩定性。上海書法在「文革」後為什麼能領全國風氣之先?除了上述的天時地利以及人文底蘊因素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中青年書法中堅力量的形成,周慧珺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周慧珺踵繼前賢,從七十年代嶄露頭角到後來的開風氣、領潮流並作為一位主政上海書壇十二年的領軍人物,她敢於不斷自我否定、自我進取,在她的心目中碑帖結合既是理想也是目標。所以,在八十年代初期她毅然地從單純的帖學中走了出來,把自己的視野和觸角深入到北碑之中,作品以剛強雄渾的面貌出現,她的成功對當時的上海乃至全國中青年書法作者的影響是巨大的,她以自身迥異於他人的強烈書風和獨特的個性精神,使帖學和碑學有機融合,並以蒼厚奇崛、險絕跌宕的風格,豐富了以沈尹默、白蕉為代表的平正秀逸的近現代海派書法的組成元素。海派書家一向對魏晉風雅蘊藏之美情有獨鍾, 「二王」書法的中和簡約與淳厚典雅歷來是老海派書家們的審美追求。他們是「二王」為代表的魏晉法度得以傳承不絕的關鍵人物,從維護和繼承書法傳統上來講功不可沒,但在個性張揚上略顯不足。周慧珺深知學書若繞過二王,從技法積累到風格建樹,將會缺失很多。但古人那種「非恨臣無二王法,亦恨二王無臣法」、「知二王以外有書,斯可與論書矣」的氣概,也是書法創新中不可或缺的。
周慧珺在沒有深入到魏碑前,臨過的帖不下數十種,遍臨了「二王」、趙孟頫、智永及顏歐柳等晉唐名家書法十多年,同時又主攻宋四家,尤於米芾書法上頗下功夫,米芾作為「集古創新」的代表人物,對周慧珺產生的的影響是巨大的,幾十年來,她且臨且創作,對毛筆的駕馭能力非常人可比,古人的技法在她手中已是「百鍊鋼化作了繞指柔」。周慧珺深知臨書集古是「創新」的跳板,若把跳板當作溫床一輩子睡下去爬不起來就只能成為「書奴」。米芾以「二王」為宗,日日臨池不輟,但「創新」始終是他終身的追求,晚年一反晉唐書法結體的穩定、典雅,一味追求結體奇險、跌宕,用筆打破「藏頭擴尾」的古訓,有意運用側鋒,如「風牆陣馬,快劍斫陣」,造成了波瀾起伏、峻特奇崛的神態。米芾的卓越創造使他理所當然地坐上了宋代書法的第一寶座。
周慧珺繼承了米芾的筆法和創新精神,中年後取法魏碑,使作品在米芾欹側的結體形態上更顯氣勢,筆致方圓並舉,「帖形碑質」使作品更具深刻感。那種帶著強烈的時代氣息的雄強剛健、藏露互見的書風,補充了老海派書法家的作品在力度上、節奏感上的欠缺。周慧珺使書法在視覺衝擊力上實現了一個歷史性的轉折和突破,也把海派傳統的審美觀推向一個新的境界,不能不承認,她的出現豐富了海派書法的內涵,對海派書法的傳承和弘揚作出了一定的貢獻,也為新時期的海派書法豎起了一座嶄新而璀璨的地標。
周慧珺的意義在於:她在所處的時代里,曾經碰上了書法最為寒冷的冬天,年輕的周慧珺,在這個冬天裡點燃了一把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把火的意義不同尋常!中年以後的周慧珺,又遇上了書法有史以來最為火熱的夏天。對於已經享譽全國、成為書壇領軍人物的周慧珺來說,任重而道遠。不善言辭的她,不會說教和鼓噪,她是以藝術上、人格上的「獨善其身」來告訴人們:什麼是傳統?什麼是創新?什麼是在她的心中書法所應該具備的內涵!
如今,周慧珺年事已高,將隨著參與社會活動的減少而慢慢淡出人們的視線。然而,筆者想說的是:對於書法界而言,周慧珺的時代終將過去,就她自身而言,她是值得自豪的,因為她無愧於這個時代。她雁過留聲了,她的藝術影響了整整一代學書人!可以肯定:今後並且很久的將來,人們都不會忘記曾經有那麼一位身患殘疾的奇女子,在中國書法史上抹上過重重的一筆!
原載《上海採風》
謝謝閱讀
The End
文編 | 秦嶺
美編 | 金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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