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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彭定康共進午餐

(一)約彭定康(Chris Patten)午餐,最現成的理由自然是香港回歸10周年。起先他提議去倫敦市中心的一家中餐館,最後改主意說,還是去他在倫敦西南部的巴恩斯(Barnes)家中小坐,再到臨近一家法國餐館用餐。他改吃法國菜,可能是圖近,再則他不是那種小雞肚腸一見法蘭西就念叨滑鐵盧鬥氣的英國佬。與保守黨內閣中不少對歐洲很不感冒的同僚比,這位前港督是出了名的崇歐派。坐火車到巴恩斯小站,拐入車站路。前行不遠處,便是彭定康居所。世界各地凡以車站路命名的地方,多半受人車合流的雜訊污染。但巴恩斯卻例外,幽靜如鄉村。周邊花草林木茂密,頭頂上方,遮蔽了些天空,濾走不少最難得的英國陽光,灑下清涼。泰晤士河在此一拐,如立一道水幕,順手將市區主幹道的轟鳴車流輕輕擋在外邊,巴恩斯由此成了倫敦最適合人居的一方雅地。1997年6月30日那個滂沱雨夜,彭定康攜家人告別香港返英後,即搬入此地安家。2005年,已遠離政壇的彭定康獲冊封為英國上議院終身議員,正式封號就以他家的所在地命名,也就是現在的巴恩斯男爵。這是棟有百多年歷史的維多利亞時代三層小樓。我按門鈴,彭定康開門揖客,讓進客廳小坐。幾年不見,他體態有些發福。樓梯過道上,掛有中國字畫,還有他三千金的肖像。客廳是個書世界。彭定康說,剛從雅典回來,馬上又要去印度。近一半的時間在旅途中。我們一同起身,往法國餐館去。邊拐幾條窄巷子邊聊天,只聽彭定康朝前方喊了聲「darling』。巷子那頭,走來他的太太Lavender,中文名是林穎彤。她剛從超市回來,雙手提了五六個塑料馬甲袋物,顯得很沉。她放緩步子,與老公打完招呼,又朝客人歉意一笑,說:「我兩隻手上全是東西,就不與你握手了。」 而後就徑直回家。(二)中國人似乎最講究紀念或慶祝儀式。近年來,西方人也有染上這一癖好之嫌。今年六、七月間,紀念香港10年回歸的午餐會晚會講座,持續了好幾周。香檳燭影拱手哈啰間,彭定康卻是令人注目的缺席者。他除了在出任校長的牛津大學設了雞尾酒會,答謝眾友人外,不見蹤影。依照本報規矩,公眾人物被邀「與FT共進午餐」,做訪談,是主隨客便,由客人選餐館,FT最後埋單。這家法國餐館叫Soony』s ,裡面食客不多。幾位著裝時尚的中產女子,正很閑適地說話,透出一絲午後的慵懶。坐定後,彭定康對操著濃重法國鼻音的女伺應生說,他知道點什麼,只要份套餐。而後問我,是否來杯葡萄酒。為省時間,我也從簡,要份套餐。他點雞,我則點魚。我問他,香港回歸10周年之夜,碰巧看BBC,正重播當年主權移交的電視實況,還是請他做的開場白。他抬了抬酒杯說:「離開香港這10年,我從沒有勇氣去看那個晚上的電視錄像。這次BBC邀我,最後我應承下來,也是我十年來第一次看到當天的電視場景。」 彭定康曾開玩笑說,大英帝國壽終正寢的確切時間,是他由香港回到希斯羅機場,排長隊等侯計程車回家的那一瞬間。等菜的間隙。我問,你對「一國兩制」下的香港10年滿意嗎?彭定康嚼著麵包說:「十年下來,香港最重要的東西,比如法治與一個自由社會應有的東西,都保住了。但香港還缺少一樣東西,也就是自己選擇政府的權利。香港是自由的,但是尚不民主。」兩人的頭盤,點的都是豬肉凍杏桃胡椒粒。任港督五年,港人稱他「肥彭」。他大概是「綽號」最多的西方政治人物。他自嘲說:「這算是昵稱吧。其實,那時叫我「肥彭」,名不副實。十年下來,現在你再看看,才貨真價實。」言語間,他一頭永遠蓬亂的灰發,一跳一跳。他的分頭與劉海是很出名的。97前後,中南海對「肥彭」是動過肝火的。這位曾任英國保守黨主席的職業政治家,一反歷任港督的文官傳統與柔軟外交身段,選擇在港英殖民統治撤退的最後一刻,推行民主政制,非但開罪了北京,也惹毛了不少英國外交元老。在中國官方報章上,他的綽號也開始升級,由政治娼妓而千古罪人。時隔十年,對當年所作作為的看法有無修正?「我想,北京知道,我對香港問題的看法並無改變。與北京對其他一些棘手問題的處理相比,香港的政改進程顯得緩慢,是不幸的。北京還干預了一些香港事務,包括法律上的。但總體而言,香港是成功的例子。現在港人的民主要求橫跨各種政治力量,他們只是想弄清楚香港發展的未來走向。這也是前香港政務司陳方安生眼下表達的意思…我從來認為,香港對中國太有價值,北京一定會謹慎小心,不會傷害香港。」我問,香港一有問題,外界矛頭常直指北京。但香港特區政府花太多時間揣摩北京心思,有自治權但不會用,是否也得打五十大板?彭定康想了想說:「其實,對香港問題,我認為中國領導人並不總是能夠得到很好的諮詢。對特區政府來說,如果清晨一醒來,就猜想北京在想什麼、會做什麼,這是不理智的。老是揣測北京,其實也是在低估北京的智慧。還有,就是香港商界人士對北京的態度。一有事情,就往北京跑,還一味呼應他們自己臆想中的北京強硬路線。這很荒誕!」香港五年間,難道沒有遺憾?我問。 「是的。直到現在,我仍感到失望的是,當年我與魯平先生(負責香港事務的中國最高官員)沒能建立更好、更富建設性的關係。他人很好,也很有智慧。我們之間沒能處得更好,不該是命中注定吧?」當年,正是魯平責罵彭定康為「千古罪人」的。(三)酒杯已空。我問,是否再要一杯白葡萄。他點點頭,繼續聊。一年多前,彭定康出版自傳,題為「不一般的外交家」(《Not Quite A Diplomat》,記述了他港督之後的一段政治生涯——出任歐盟對外關係高級專員,也就是歐盟最高外交主管。如書名所言,他拋棄外交辭令,坦率臧否當今國際政壇頭面人物,破了政界規矩,也自斷重回政壇的念頭。不過,出任歐盟要職,卻迫使北京很快為他「政治平反」。「北京一得知我出掌歐盟外交事務,有位相當高層的中國官員馬上找到我說,你現在已經不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和諧之音。不多久我就出訪了北京。當北京知道我並不反對中國,他們表示出成熟的政治智慧與禮節。」 說到此,63歲的彭定康有些懷舊:「有一次在北京會見江澤民主席。他說,彭定康先生,你長得有點像莎士比亞呀。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我回應說,江主席可多讀一些莎士比亞的歷史劇, 因為它們會讓你懂得社會穩定的價值。」 鄧小平時代的中國外交,與白貓黑貓論同樣講求實際。2002年,昔日《人民日報》社論上千夫所指的肥彭,應中國共產黨最高學府——中央黨校之邀發表演講。據說,這是西方政治家第一次受此等禮遇,讓他當了一回彭定康同志。前後算起,彭定康與中國已經打了15年交道。近幾年,中國經濟崛起之時,西方是否正在調整對中國的態度?「這二十多年來,中國的確進步很大。不過,西方領導人訪華時,常常有種傾向,也就是拚命誇大中國的成就。這或許意味著,北京對西方人的一些奉承話還聽得很入耳。一些西方的商界領袖還覺得,如果對中國的領導人說一些他們希望聽到的話,或與中國一位副總理吃上一頓飯,做生意的機會就從此打開。這當然是無稽之談。現在,中國人做生意與其他人一樣,生意就是生意。」正餐上桌。他點了白醬奶油烤雞鮑菇義大利燴飯。我是煎鮭魚柳配山果花蕾。彭定康穿底子粉色的細格襯衣,外面套咖啡色羊毛衫,不系領帶。他在衣冠楚楚且拘謹的英國保守黨內,穿著上屬隨意派。我將話題轉到印度。這幾年,他出任英國印度商界領袖論壇英方主席,去德里很勤。我問,他與中國印度現在都沾上了邊。如果下注,更看好那個國家?「聰敏人自然會把錢同時投在兩個國家。中國的發展勢頭比印度快一些。中國的經濟成就,世人都可看到。在製造業與基礎設施上,中國比印度領先很多。中國已為四億人脫貧。但仍有大約5億人每天生活水準不到1美元。有數據說,中國的貧富差距已超過美國。當然,印度也存在很多毛病。必須承認,它雖有強烈的改革意願,但只是弱勢改革。而中國面臨的最大問題是,它如何應對政治上的變革。而這個大問題,印度早已經解決。若中國能成功地解決這一問題,對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有好處。沒有人想看到中國出軌翻船。」但是,不少中國官員或學者,只把印度看作是個失敗的民主與低效率經濟?「 當印度的生產力向私營業大規模轉移時,其經濟基本面就會出現轉變。中國的私營業要想在跨國水平上取得與印度相同的規模,就要困難許多。中國國有企業向私營業的轉型是滯後的,其中有政治因素,包括任命政府官員出任高層的職業經理人,拖了後腿。」 彭定康說。(四)彭定康大概屬於英國政界那類獨有的「兩棲動物」。遠看是政治家的骨架,近察則有知識分子或學者的血脈。他30歲而立之年就當上英國保守黨研究部主任的要職,迄今仍改不了出謀劃策的本能。「如果我給中國的中央政治局寫報告的話,首要是兩大問題,社會不平等與環境問題。」彭定康要了杯咖啡。這年頭,能夠完全確定不是「中國製造」的貨品已不多,咖啡大概是其中之一。我問他,「中國製造」已走了出去,且走的很遠。全世界都在消費中國。但中國與中國人對西方仍是疑慮重重?彭定康手握著叉,玳瑁的老光鏡一半架在鼻粱上,停了好幾秒,吐出幾個字:「是歷史吧!」。年輕時他在牛津讀近代史,四十年後退出政壇。擊敗柯林頓,出任母校牛津大學終身校長。「第一,十九、二十世紀,中國在西方大國手中遭受眾多屈辱。第二,很多中國官員會說,你們在世界許多地方的殖民統治,延續了一百多年,為何沒在那個時候介紹和推行民主呢?我不得不說,這是有說服力的觀點。」彭定康嗜好不多,但喜歡園藝。蘇州拙政園是他心目中地位最高的皇家園林。在法國的度假屋,自己有個菜園子。我提及正在大英博物館展出的《秦始皇兵馬俑展》。他說,還沒來得及看。以前去過西安,看過「真傢伙」。我說,近來英國有媒體說,這個展覽是以兩千多年前統一中國的秦贏政來暗示21世紀中國的強國雄心?你如何看?「這種說法顯然說過頭了。二十一世紀是屬於個人的。科學技術既能行善,也能為惡。在我看來,將21世紀冠在某個國家的名下,就像19世紀是英國與德國的,20世界是屬於美國的,是不明智的。」彭定康用畢咖啡,已近午後三點。臨走,他問我是否知道,最近中國一些學者花很多精力,試圖推翻人類祖先來自非洲的最新科學發現。「這讓我感到很驚訝。許多中國人總覺得中華文明獨一無二,中國人種是獨一無二的。其實,還有很多其他文明的存在。」出餐館門,同行幾分鐘,彭定康給我指了路,道別。 兩天後,我給彭定康去電郵,不再談國際大事,只問他最喜歡的中國菜?他回信說,是中國的清蒸魚。簡單、味美、不花哨,是他美食的最高境界。香港10年後,他已只是一個政治權力場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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