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話文章#劉夢芙|詩詞理論如何與寫作實踐相結合(上)

詩詞理論如何與寫作實踐相結合(上)

劉夢芙


〔一〕

  華夏民族幾千年來注重實踐而不務玄思,先秦雖有思想家老子、莊子,東漢以後從印度傳來佛教,但未能成為主流,儒家學說從兩漢到清末,始終起主導作用。儒學是積極入世之學,志在治國平天下,強調知行合一,道德要踐履於人倫日用之中,要求讀書人修身進德,成為君子,在社會以身作則,所謂「聽其言不如觀其行」,有了實際的功德,民眾才能信服。

  儒家知識人士尊奉孔子的教誨,重視詩教「厚人倫、美風俗」的作用,「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餘事為詩,抒情言志。

  在上古,詩為六藝之一,是國君與卿相士大夫子弟自幼必修的功課;經孔子刪訂的《詩三百》,成為歷代士人必讀的經典。唐代舉行科舉考試,以詩賦取進士;到清代乾隆年間接續唐代傳統考試帖詩(一種命題寫作的五言六韻至八韻的排律),帝王重視,推動了詩歌的興盛。但詩教主要在民間私塾和書院進行,朝廷雖用考試的方式選拔人才,但相關部門只起督導作用,詩以外更要考經書的義理(明清八股文)以及如何解決政事方面的實際問題(策論)。

  詩是幼童必修的功課,教學方法是誦讀與習作相結合,老師批改作業,不空談理論,作詩的法度(各種體式的格律聲韻、詞藻典故如何運用)皆結合具體作品而言,因材施教,這同樣是知行合一。用功的學生在誦讀大量名家名作並大量寫作之後,自然能掌握寫作技巧,寫出像模像樣的詩篇,其中有才華者成為優秀的詩人。詩人有了切實的寫作體驗之後,才將讀詩作詩的心得寫成論文、著作(如詩話、詞話、序跋之類),歷代詩論家、詞論家極少不能作詩填詞。

  這種理論必須結合寫作實踐才能行之有效的詩教傳統,一直延續到科舉廢除後的民國期間,當時南北高等學府中文院系大多開設詩詞寫作課,培養了許多人才。「文革」後在世的老一輩學者諸如繆鉞、王季思、徐震堮、唐圭璋、錢仲聯、周振甫、程千帆、霍松林、葉嘉瑩等等,兼為詩詞創作名家,他們的詩詞論著,成為學術典範。

  錢仲聯先生說:「我終身孜孜不倦地探究追求詩歌藝術的最高境界,作詩填詞成為我生命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詩歌創作不僅是抒情言志的得心應手的工具,而且是文史研究尤其是我一直從事的詩集箋注工作的必要基本功夫。……陳衍曾批評鍾嶸不能為詩而妄評詩,因而語多謬悖,評次失當;陳柱也曾批評鄭玄雖精通古禮而不能作詩,故箋三百首不能無失。這些批評不能不說是擊中要害的。

  相反,『往者錢牧齋以詩鳴一代,其箋注杜詩,論者謂多得少陵微旨,蓋知人論世而以意逆志,非詩人注詩莫能合而為一也。』同樣,『仲聯自造掐擢腎胃,不懈而及於古,並世勝流多稱之矣。以詩人而注公度詩,吾知其必有當也。』(馮振《人境廬詩草箋注序》)這也正是我差可自信之處。眼下有些人號稱鑒賞詩、注釋詩、研究詩而不通音律,不能為詩,甚至不辨平仄,致使其對詩歌的理解和闡說往往是霧裡看花,隔靴搔癢,有時還會鬧出常識性的笑話來。這樣的教訓是應該記取的。因此,我作詩填詞,為駢散文,終身不輟。」(《錢仲聯自述》,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研究古典文學必須能作詩詞並寫文言文,是老輩學者如繆鉞、錢鍾書、程千帆、饒宗頤、霍松林、劉世南、葉嘉瑩諸先生的一致看法。當今知名學者陳永正、劉永翔、鄧小軍、龔鵬程等,青年學者徐晉如,都承續了治學兼能作詩的傳統。近年中山大學聯合全國高校成立詩教委員會,連續舉辦大學生詩詞賽,也在努力恢復這一中斷的傳統。

  成為優秀的詩人詞家很難,需要許多條件,天賦的悟性、靈氣和後天的學養、作詩的工力、人生的閱歷都不可少。天才固然重要(當今著名詩人、學者陳永正教授說,作詩到二十歲還不成家,終身無望),但像王勃、李賀那樣的詩人畢竟極為罕見,中上之材經過後天的艱苦努力,同樣能名垂青史。

  問題是在普遍追求物質、全民拜金的今天,詩詞寒不能為衣,飢不可為食,有多少人願為它嘔心瀝血?「溫柔敦厚,詩之教也」;「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烏獸草木之名」,是從詩能陶冶氣質、增長學識和社會功用諸方面說,孔子的話到今天似乎已經過時。然而僅僅就實用這一點而言,作為從事古典詩歌專業的研究生,會寫詩詞總比不會好。

  我曾主編「二十世紀詩詞名家別集叢書」、「安徽近百年詩詞名家叢書」、「當代詩詞家別集叢書」幾十種,在出版社排版後錯誤百出,需要校勘;出版社編輯都是研究生學歷,但繁體字、異體字、通假字認不全,文言文讀不通,更不知詩詞格律和典故,校對書稿不但缺乏鑒別作品優劣和改錯的能力,而且經常把正確的文字改為謬誤。因此每一部書我都要親自校勘多遍,否則印出來都是硬傷,成為笑話。如果研究生畢業後從事詩詞教學和研究,缺乏寫作方面的切實體驗,很難深入藝術之堂奧,人云亦云,沒有獨到的見解。

  復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和中華詩詞研究院合辦這次研討會,開設系列講座,旨在突破學科之間的壁壘,打通古今文學的鴻溝,對中國詩歌的古今演變進行貫通性的研究,是為了解決多年積累下來的問題,也是一種新的嘗試。如何將詩詞理論和寫作實踐相結合?我願意和同學們交流切磋,錯誤之處,敬請批評指正。

〔二〕

  據我個人從寫作詩詞到研究詩詞幾十年的歷程,有幾點體驗:

  1、詩歌創作是理論得以產生的根本,二者不是雞生蛋、蛋生雞的關係。世界上只有先出現詩歌作品,才有闡釋詩意、鑒賞詩美、總結創作方法和規律的理論,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研究作品的理論,有研究者引申、演繹的再創作成分,理論有一定的獨立性,但不能脫離作品的根本任意發揮、過度闡釋,成為「戲說」。而作家如果一味依照理論設計的公式生搬硬套地寫作,作品必然陷入某種窠臼,喪失其創造性。

  2、理論需要密切結合創作實踐。研究古代詩詞,應該關注現當代詩詞,通古今之變。適時觀察現當代詩詞創作,知其流變與得失,理論才能起到批評引導的作用。

  3、實踐出真知,有詩詞創作體驗者研究詩詞,必然較不能為詩者紮實深入,有獨到的見解,諸多詩人兼為學者的前輩名家的學術成果堪為明證。我個人從詩詞創作轉為理論研究,同時從事詩詞編選、校勘工作,業餘仍然堅持創作,未曾受過現代高校的研究生訓練,按傳統的方式作詩治學,雖然與前輩名家相差很遠,也能取得一定的成果。

  我現在收了幾位社會上的學生,不向他們空談理論,只是要求多讀古今名家詩詞,同時布置作業,針對習作中格律、語句的問題提出具體意見,並作修改,這樣方能落到實處,使學生打好基礎。

  在當今功利社會,從事詩詞研究兼以創作,首先要明其宗旨。前文說過,儒家思想學說兩千多年來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主導,在包括詩詞在內的文學方面有完整的理論體系。當今民族復興,弘揚國學,儒學理當引起高度重視,當然不能排斥儒家以外的諸子百家之學和外來思想學說,這裡只是就主體而言。儒家詩教的目標是要學子自幼通過誦詩習作,陶冶情操,變化氣質,成為文質彬彬的君子。

  「溫柔敦厚,詩教也」,旨在培養人具有仁慈寬厚之心,這是做人的根本;詩歌藝術風格要求雅正,同樣是引人向善,不入鄙俗下流之途。詩品取決於人品,詩人的德行十分重要,人品不端者詩史無其地位,詩風邪僻淫蕩庸鄙者每遭貶抑。詩詞是知識精英創造的高雅文化,高雅不與通俗對立,讀萬卷書後深入淺出、清新暢達的通俗絕非庸俗、粗俗(唐人絕句非不學之俗人可作),高雅文化、人文精神的對立面是流氓痞子精神,後者只會放縱慾望,糟蹋文化,無視道德底線,絕無向善之心。

  「溫柔敦厚」指人的良性氣質,不是消減詩歌批判現實中黑暗腐敗的鋒芒,《詩經》里就有大量「變風變雅」之作,《離騷》同樣有強烈的怨憤,在衰亂之世,斥惡正是為了揚善,仁人志士無不明辨是非,愛憎鮮明。缺乏溫柔敦厚的仁者情懷,只會考慮私利,不可能憂國憂民,立德立言,抵制邪惡。因此孔子說「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思無邪」中包含了「詩可以怨」。

  詩教並非要求人人成為優秀的詩人,前面說過,詩中名家、大家需要許多條件;胸襟、品格、學養、閱歷、見識、工力,不可或缺,更重要的是有天賦的才華,包括豐富的想像、靈妙的構思、用語言文字鑄造意象的敏感——美的直覺。三千年來中國詩史上被後世尊為典範的大家名家不過百數十人,屈原、李白、杜甫、蘇軾、辛棄疾都是一等天才人物,寥寥可數,不可複製。

  古人志在治國平天下,以詩為餘事,寄託懷抱,詩史上從無以詩為職業的詩人,視為帝王服務的宮廷作家若倡優,不入作者之林。今人學詩同樣要正其趨向,不必把成為大詩人作為人生首要目標,一沾功利,詩即不純不正。我們從事各種職業,只需讀詩以理解民族人文精神,培養高尚的審美情趣,有興緻時寫一些詩詞以抒情言志,「猶賢於博弈」。「腹有詩書氣自華」,在言談舉止方面彬彬儒雅,自覺地抵制庸俗氣味,進而行善立德,就接近儒家所說的君子了。

  當然,能具備多方面條件,成為傑出的詩人,實至名歸,乃極佳之事,文化復興需要大詩人。但畢竟非人人可以幸致,愛詩也會作詩,就已經很難得了。就我個人而言,正是讀詩寫詩使我在心中有一塊凈土,長年坐冷板凳耐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對外面的花花世界無動於衷,精神世界十分充足。我認為,只要經濟上能維持基本生活所需,身體平安,有時間讀書寫作,就是人生最大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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