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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生活是很好玩的

《生活是很好玩的》


早年讀汪曾祺先生的小說,好像做了一個又一個夢。這些夢很輕,不沉重,像是春末夏初時節下的一場雨。最有名的,是《受戒》。這個小說寫得極乾淨。小男孩明子到了要選擇人生的年紀,別的地方出手藝人,有的地方出劁豬的,有的地方出織席子的,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們那裡出和尚。於是明子就跟著舅舅去當和尚。小和尚日子過得清閑,四處玩,認識了住附近小山丘上的一戶人家。這戶人家有個叫小英子的女孩,於是兩人就一起玩。後來呢,小英子也到了快要選擇人生的時候了。小和尚要去受戒,受了戒,就算是正式當和尚了。小英子說:當和尚要燒結疤噢,你不怕?

小和尚說,不怕。

小英子說:你不要去當和尚!

小和尚說,好,不當。

故事就這麼完了。小說的後面,附上一句話:記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這果真是一個夢!

《大淖記事》,寫的也很美,是江南景緻的白描簡筆畫。青年男女的愛情,雖然比《受戒》多了些曲折,也是乾乾淨淨的。淖,是一片水域的意思。比湖泊小,比一個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時,是「頗為浩渺」的。

還有一個小說叫《曇花·鶴和鬼火》,不那麼有名,但我印象很深。是一篇沒有什麼故事情節的小說。寫的是一個十二歲的初中生,在他的成長過程中遇到的三樣東西:鄰居老人送的曇花,曠野里的鶴,以及下學路上遇到的鬼火。這是一個少年人認識世界,逐漸體會愛與孤獨的故事。那個少年,也許是汪老記憶中的一個影子。曇花在夜裡開的時候,香氣輕飄飄的,像是做夢一樣。

汪曾祺的小說,寫得像散文。沒有太多的戲劇衝突。他總在用最簡單的詞句,描寫那些最平凡的人和事。他寫的人都是平常生活中看得到的那些人物,他用的字句也不複雜,識字的人都能懂。但就正是這樣簡單的句子,平凡的人物,由他寫出來,就好像有了一種特別的魔力,讓人覺得,哇,寫得真好啊。

汪老有一篇《槐花》,是一篇很短的散文。開頭是這樣寫的:玉淵潭洋槐花盛開,像下了一場大雪,白得耀眼。來了放蜂的人。蜂箱都放好了,他的「家」也安頓了。

接下來他就講述這個放蜂人的日常生活。寫他的帆布篷子,寫他的女人,寫他們吃的干切面。放蜂人去過很多地方,到過很多省。哪裡有鮮花,就到哪裡去。菜花開的地方,玫瑰花開的地方,蘋果花開的地方,棗花開的地方。那一年到四川新繁放蜂,就認識了現在的老婆。大兒子在北京工作。

那段時間,汪曾祺經常繞玉淵潭散步,跟養蜂人買過兩次蜜。後來春天過去了,養蜂人要走了。兩口子把木板、煤爐、鍋碗和蜂箱裝好,坐上大兒子開來的卡車,卡車就開走了。這篇文章是這樣結尾的:玉淵潭的槐花落了。

就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不知何故,教人非常感動。

汪曾祺在寫《受戒》之前,已經有幾十年沒寫小說了。一寫出來,大家就驚呼,這老傢伙的文字成了精。

他的文字固然是好。但與其說人們喜歡他的文字,不如說更喜歡他的為人。汪老是個真正人如其文的作家。他沒有那種寫作上的」野心「。他沒有宏大敘事,很少寫那些」偉大「的主題,也不試圖用文字去構建另一個世界。他的作品,有點像他的老師沈從文說的」希臘小廟「。沈從文的小廟裡,供奉的是」人性「。而汪曾祺的小廟呢?我以為,他供奉的是」生活「。

汪曾祺說,生活是很好玩的。

生活要好玩,首先要會吃。吃飯嘛,人人都會吃,很多人也愛吃。但是把飲食真正當做一門樂趣,好好鑽研的,也不多。

他寫過很多關於吃的文章。他寫故鄉的食物,寫昆明菜,寫北京的館子。每到一個地方,必然要去找好吃的。解放後,汪曾祺在北京市文聯工作過幾年,當《北京文藝》和《說說唱唱》的編輯,每月有一點編輯費。「編輯費都是吃掉」。

自己也會做菜。到一個地方,他不愛逛百貨商場,卻愛逛菜市場,因為菜市更有生活氣息一些。他覺得如果體力充沛,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有意思的。有朋友來,常常在家裡做幾個菜招待他們。台灣的女作家陳怡真來北京,指名要汪曾祺給她做一回飯。汪老給她炒了一盤雲南乾巴菌。陳怡真吃完了,還要用塑料袋包起,說帶回賓館接著吃。

生活要好玩,興趣要廣泛一些。汪曾祺年輕時愛唱戲。起初唱青衣、梅派;後來改唱余派老生。會吹笛子。後來牙齒陸續掉光了,撒風漏氣,就不吹了。晚年汪老的愛好是:寫寫字、畫畫畫、做做菜。除了飲食,他還寫葡萄,寫蝴蝶,寫馬鈴薯、臘梅花,也寫冬天,夏天,寫各種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他喜愛人間草木春秋,有一種舊時文人的趣味。

生活要好玩,就要結識好玩的人。往來的大都是學人。文學老師沈從文一家子自不必說了。還有老舍先生,金岳霖先生,林斤瀾先生,諸如此類有性格有脾氣的人。林斤瀾大概是跟汪曾祺臭味相投的人物,因為他也很愛吃。汪老的文章好幾處提到林斤瀾,都是一塊兒找好吃的。林斤瀾是個有點怪脾氣的人。他心臟不好。但愛喝酒、吃肉,爬山還總要爭個第一。林斤瀾遇事時,總是哈哈笑。「XXX,哈哈哈。」「這件事,哈哈哈哈。」沒想到這種哈哈笑的保護色,居然讓他在反右運動中應付過來。林斤瀾沒有被打成右派,汪曾祺說這簡直是無天理,林也欣然接受。這兩人是一對很好的飯搭子。

生活如果好玩,就要會吃,興趣廣泛,結識好玩的人。但是,這些都是生活的表象。生活果真好玩么?汪曾祺出生於1920年。在亂世中長大。小時候,跟隨家人躲日本人的空襲,帶著炒米點心到防空洞過夜。求學的時候,抗日戰爭爆發,於是輾轉到昆明西南聯大。解放之後,反右運動之中,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張家口勞動改造。文革的時候被批鬥,戴高帽子,關牛棚。

但是,汪曾祺的作品中,極少談到這些悲慘的遭遇。他不寫傷痕文學。即使在亂世之中,他也有自己的一方凈土。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跑警報》,我以為很能代表汪老的心跡。寫的是抗日戰爭時期,日本軍隊常常派飛機來轟炸昆明。空襲警報一響,昆明人就要開始跑警報。日本鬼子的飛機在頭頂扔炸彈,這一定不是什麼好玩的事情。汪曾祺怎麼寫呢?他寫人們聽到警報,並不是人心惶惶地逃難,而是很有條理地疏散。通往郊外有一條小路,據說是以前的古驛道,一路可以通到雲南西部山區。路在山溝里,平時沒有什麼人,只有馱著鹽巴、碗糖和貨物的馬幫,頗有點「浪漫主義的味道」。一到跑警報的時候,這條小路就熱鬧起來了。跑警報的人,經過這條古驛道,離市區比較遠了,就找個合適的地方安頓下來,心平氣和地等待。

跑警報的點,有一片馬尾松林。松樹下鋪了厚厚的干松毛,很軟和,空氣好——馬尾松揮發出很重的松脂氣味,曬著從松枝間漏下的陽光,或仰面看松樹上面的藍的要滴下來的天空,都極舒適。此外,這裡還能買到各種好吃的零食!昆明做小買賣的,有了警報,就跑到郊外來。有丁丁糖,還有「個大皮薄仁飽」的松子。防空洞上,還有人刻了對子:

人生幾何,

戀愛三角。

還要一副是:

見機而作,

入土為安。

前一副有點閒情逸緻,後一副則比較紀實。這篇文章的結尾,汪老寫道,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於憂患,已經很「皮實」了,對於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的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報》。

我以為,這就是汪老對待生活的態度。生活本身是不好玩的,甚至生活有時候是很殘酷的。但是即便處於糟糕的生存狀態下,我們依然有選擇面對生活的心態的自由。生活好不好玩,到底還是取決於活在其中的人好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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