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羅志田:學問真性情:梁漱溟的批評與被批評

編者按

1922年梁漱溟出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提出中西文化的對比及思考,問題尖銳,對時賢的批評也尖銳,將章太炎、康有為、梁啟超、胡適統統打擊了一遍,後來又連帶張君勱、丁文江、吳鼎昌也罵了一通。關鍵是臧否如此直率,自己卻渾然不覺,對招來的「被批評」亦不回應,只是在新版默默修正觀點而已。中國問題何其複雜,而學者如有真性情,使天下事理不致「轉以意氣之蔽而迷晦」,則解決之途才更坦蕩吧。

學問真性情:梁漱溟的批評與被批評

文 |羅志田

(《讀書》2017年7期新刊)

「五四」學生運動後,梁漱溟因演講並出版《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而「暴得大名」,引起廣泛關注,包括不少批評。而他自己在書中也常點名批評前輩和同輩學人,不僅不留情面,還往往直斥以糊塗、不通、不懂等語。「受傷」的包括章太炎、康有為和梁啟超等當世高賢,以及早幾年 「暴得大名 」卻已名滿天下的胡適。

梁漱溟(1893.10.18-1988.6.23)

太炎一門似乎沒人說什麼。梁啟超一邊則由張君勱和張東蓀聯手出擊,雖也點出梁書只能算「觀察」而不能算「研究」,甚至偶爾不點名地說出「沐猴而冠,既無所謂文,更無所謂化」的影射,大體語氣尚溫和,仍存君子相。後來陳序經則一面暗示梁漱溟抄襲譚嗣同,一面指出梁自己使用「販運來的一些東鱗西爪的材料」,以為「樣樣都好」;同時「又不甘從人,人家的意見,樣樣都是不好 」。

陳序經看到了梁漱溟論學的一個特點,即自我感覺不錯,對別人卻不那麼寬容。有意思的是,梁漱溟本人對此幾乎沒什麼感覺,常常指斥了他人而不自覺。他說自己「為人的真摯,有似於先父。在事情上認真,對待人也真誠 」。信然。

梁漱溟論學非常誠摯懇切,不喜歡論而不斷的含糊態度。如他曾對孔子研究提出正面三問題,便要求大家「一問一答,閃避不得」。他指責或駁斥別人不留餘地,也正因自己以一種誠摯的態度治學。

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商務印書館,1922)

李石岑就說,《東西文化及其哲學》這部書許多地方是從「自己的特別遭遇或環境或研究弄成功的一種見解,自然不容易放下去依從他人」。於是 「說某人 『持客套的態度』,說『其實某公所說沒有一句是對的』;說『他們把孔子、墨子、釋迦、耶穌、西洋道理,亂講一氣;結果始終沒有認清哪個是哪個』」一類表述,「在書內不知道有多少」。李石岑是梁漱溟的朋友,他肯定了「梁君不肯輕易依傍人家」,是「一種可寶貴的態度」,但別人是否能接受這樣的誠懇,卻要打個問號。

梁漱溟在書中指責胡適,就是一例。先是胡適在《中國哲學史大綱》里引蔡元培所說「統攝諸德完成人格之名」,並雲「仁就是理想的人道,盡人道即是仁」。梁漱溟以為兩皆無可非議,「但是這樣籠統空蕩蕩的說法,雖然表面上無可非議,然他的價值也只可到無可非議而止,並不能讓我們心裡明白,我們聽了仍舊莫名其妙」。然後放下狠話:這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明白孔子的道理,所以他就不能說出使我們明白 」。

他又引胡適說孔子 「不信好德之心是天然有的 」,而主張好德之心「可以培養得成,培養得純熟了自然流露」一段,指責「他這話危險的很」。人類社會正靠「這種善的本能」取得成功,胡適「不但不解孔子的道理而臆說,並且也不留意近來關於這個的意見之變遷,才說這樣話」。梁漱溟甚至說,胡適書中所講的老子、孔子、墨子、莊子的哲學,無多見地,只能 「供現代的大哲把玩解悶」。

寫中國哲學史的胡適竟然既不理解孔子的道理,又不知道相關意見的後來變遷,還隨口臆說,這哲學史的確沒多少存在的意義,真是只能「供現代的大哲把玩解悶」了。梁漱溟的打擊,不可謂不徹底。

任北京大學校長期間,在學生集會上演講的胡適(來源:搜狐)

對梁漱溟的挑戰,胡適到一九二三年才回應,自稱「沉默了兩年,至今日開口」,可知早已注意到了。他的不滿,顯著表現在一小段話中就連用了五個「籠統」,說:梁先生的出發點就犯了籠統的毛病,籠統地斷定一種文化若不能成為世界文化,便根本不配存在;籠統地斷定一種文化若能存在,必須翻身成為世界文化。他自己承認是「牢牢地把定一條線去走」的人,他就不知不覺地推想世界文化也是「把定一條線去走」的了。從那個籠統的出發點,自然生出一種很籠統的「文化哲學」。

這連續的五個 「籠統 」似乎還未讓胡適滿足,他繼續指出:「文化的分子繁多,文化的原因也極複雜,而梁先生要想把每一大系的文化各包括在一個簡單的公式里,這便是籠統之至。公式越整齊,越簡單,他的籠統性也越大。」而梁的 「根本缺陷只是有意要尋一個簡單公式,而不知簡單公式絕不能籠罩一大系的文化,結果只有分析辨別的形式,而實在都是一堆籠統話 」。

一連串的 「籠統 」明顯表達出胡適的情緒,為梁漱溟所看出,遂致函胡適問道:「尊文間或語近刻薄,頗失雅度;原無嫌怨,曷為如此?」胡適很有禮貌地覆函致歉,但也指出,人若「認真太過,武斷太過,亦往往可以流入刻薄。先生《東西文化》書中,此種因自信太過或武斷太過,而不覺流為刻薄的論調,亦復不少」。並舉出了自己「個人身受」的兩個例子。

梁漱溟這才明白是自己先得罪人,更寫一函,說「早在涵容,猶未自知」,「承教甚愧!」經此提醒,後來梁漱溟的朋友張申府半開玩笑地說梁和胡適「向來常常對壘互罵」,梁漱溟正式予以否定,再次說明「我於民國十年出版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批評到適之先生處不少,然適之先生之轉回批評我」,已在一年多之後,其間並無什麼「彼此互不相讓而急相對付的神情」,故張申府對雙方均屬「失言」。梁漱溟還特別提出:今日之中國問題實在複雜難解決,非平心靜氣以求之,必不能曲盡其理。若挾意氣說話,傷個人感情事小,誠恐天下事理轉以意氣之蔽而迷晦。

然而幾年後梁漱溟舊態復萌,又在一篇文章中一口氣打擊了張君勱、丁文江、胡適和吳鼎昌等多位著名學者,說這些「雖有學問能出頭說話的先生,對社會問題」卻「缺欠研究精神」。他們提出的 「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案或中國政治的出路」,「無在不現露其為一種主觀的要求、願望、夢想」;有些話「說了等於沒說,不說倒好些,說了更糊塗」。

這次李安宅對他提出了質疑,以為批評者的「責任是指明怎樣不對,錯誤在哪裡」,而不是簡單予以否定。但對梁漱溟而言,他或不過在就事論事,並未「挾意氣說話」。至於聽者是否感覺 「傷個人感情」,他可能真「沒往心裡去」,故此渾然不覺。

不過話說回來,當年《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出版後,一時「洛陽紙貴」,反響熱烈。在眾多批評中,胡適的意見雖晚出,卻是梁漱溟唯一做出回應的。對其餘的批評,梁漱溟均未正式回應。這也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

梁漱溟書《時刻自警》(來源:中國文化報)

丁偉志先生已注意到,各方評論意見中,「糾正其知識錯誤的佔了相當大的比例」。這一觀察是準確的。當時就有人對梁漱溟予以全面否定,說他「對於東西文化的觀察有四點錯:一,對於中國文化說錯;二,對於佛法說錯;三,對於世界未來之文化說錯;四,對於我們今日應持的態度說錯」。

李石岑也說:「看完這部書之後,知道梁君是我們中國一個純粹的學者,我對於他這個人的佩服,比對於他這部書的佩服,更加十分。」這其實是一種和緩的批評,後來黃杲讀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即「李石岑說這書的作者比這書更可貴」。黃杲也覺得書中最精彩的是梁先生「貫徹全書」的一段「真情實感」,故李石岑「真不曾說錯」。換言之,《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本身,反不那麼「可貴」。

一本廣受歡迎的書得到這樣的評價,作者的心情想必很複雜。除胡適外,梁漱溟未曾回應他人的批評,是因為他覺得別人的評論沒什麼啟發,同時他也對一些批評的隨意性不滿。

在其書《第三版自序》中,梁漱溟感謝了「許多位師友和未及識面的朋友給我以批評誨示」。但補充說,之所以「對大家的批評誨示自始至終一概沒有作答」,有「一半是為大家的批評誨示好像沒有能引起我作答的興味」。而且他「很少——自然不是絕沒有——能從這許多批評誨示里領取什麼益處或什麼啟發」。稍後他在給章士釗的信中再說,出書「兩年以來,批評之文,良亦不可計數,乃俱無所開益,只增否悶」。

《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第三版自序(太平洋圖書公司出版,1960)

十多年後,批評梁漱溟的陳序經也說,「十餘年來之解釋及批評梁先生者頗不乏人,然平情來說,他們好像看不出梁先生的病症所在」,所作多是「枝葉的批評」。陳序經的意思是只有他真正看出了梁漱溟的病症所在,但他的觀察也大體應和了梁氏自己的觀感,應可算其「知音」。且此評論已在十餘年之後,若所說大致不差,則類似的狀況至少十多年未見改變。

不過,對於梁漱溟的沉默,也有見仁見智的不同看法。如王德周就說:「梁先生去年曾被人罵的緘口不言。」在唯一答覆胡適批評的那次演講里,梁漱溟解釋了自己沉默的原因,即「大家讀我的書,大概都像看北京《晨報》一樣,匆匆五分鐘便看完了。作者確曾下過一番心的地方,他並沒有在心裡過一道,就在這五分鐘後便提筆下批評。這種批評叫我如何答?實在不高興作答!」

那種匆匆一看「便提筆下批評」的現象的確存在,如署名「惡石」的評論者,一面讚揚這書「確是新文化裡面第一部有價值的著作」,卻坦承「昨天用一天的工夫看完了,今天便要來評」。他知道「梁先生費多少年心血所得的結果,梁先生全副思想底結晶,我隨隨便便看一遍,就輕易拿起筆來評」,顯得過於「大膽」,可能引起旁人「笑話」。

另一對梁漱溟比較同情的年輕人袁家驊也承認,他到寫書評的「前幾天」才把梁書「略讀一遍」,對於這書「非常敬愛,但不妨把一時直感而得的」幾點意見「敘說出來」。一個「但」字,表明作者也知道對「非常敬愛」的書本應採取更加慎重嚴謹的態度才對。

梁漱溟常以己律人,他覺得自己的演講和著述是非常認真且有體會的,別人似乎很少注意及此。他反對大家像看報紙一樣讀他的書,簡單看看就要評論,實際等於要求別人也認真詳細地與他進行長篇討論。真正做到梁漱溟所要求的只有楊明齋,他是唯一以專書形式來回應梁漱溟的(全書還包括反駁梁啟超和章士釗的內容,關於梁著的部分有一百多頁)。

楊明齋(1882-1938)

據其朋友說,楊明齋之所以寫出長篇的批評,就是因為梁漱溟在那次回應胡適的演說中,「說了一大堆」話,以「人家看不懂他的書 」作為他不回應的理由。楊明齋聽時便「生了氣,回到家裡就作他的《評中西文化觀》的稿子」,很快就寫成出版了。

這一批評的長度應當符合梁漱溟的要求,但他仍無回應。有可能是同樣不滿意,因為在梁漱溟 「下過一番心的地方」,楊明齋是否也曾 「在心裡過一道」,看不太出來。另一種可能是楊書出版於一九二四年,那時梁漱溟正處於煩悶思索之中,關注的「問題」已有所不同,興趣也開始轉向了。不過從前引陳序經的事後總結看,或許楊明齋也仍然沒有看出梁漱溟的 「病症所在」。

可知梁漱溟對他人批評基本不曾回應,可能真是感覺連反駁的必要都沒有。不過,梁漱溟在《第三版自序》中也說,他「雖沒能從諸師友處得著啟發」,自己卻「有許多悔悟」,於是對其中「兩個重要地方」做出了新的解釋。從新版的「新解釋」看,梁漱溟觀念上的修正,恰是被人指出過的問題,想來他是仔細看過那些批評的。

這或許是為人實誠的梁漱溟唯一顯得有些不誠懇的地方,或許如他自己所說,自從進入北大,「參入知識分子一堆,不免引起好名好勝之心」。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即梁漱溟自信太強,別人的「啟發」經其消化,無意中當成了自己的「悔悟」。我自己傾向於後一種可能。前引他明知中國問題當「平心靜氣以求之」,而仍說出很「傷個人感情」的話,又渾然不覺是在「挾意氣說話」,便最能體現梁漱溟的學問真性情,因為他一向就有「始終拿自己思想做主」的主體意識,而較少為他人設身處地。

1986年6月10日,93歲高齡的梁漱溟先生出席在北師大召開的東西方文化交流研討會(來源:中新社,任晨鳴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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