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敘事與有效性
魯院論壇
文學敘事與有效性
——當下中短篇小說對現實的表達
6月18日,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進行了關於中短篇小說創作的集體研討。本次研討以黃詠梅、馬金蓮、王秀雲和安慶四位學員的中短篇小說作為研討對象。賀紹俊、陳福民、邵燕君三位文學批評家應邀參加了本次研討,三位嘉賓深入閱讀,分析文本,做出了細緻、嚴謹的點評。「魯二十二」學員代表發言精彩紛呈,情理交融。本次研討會繼續發揚魯院「不打麻藥的手術」的研討風格,體現出嘉賓和學員對於文學真誠而熱情的表達,對於學術批評敏銳而坦率的探討。參加本次研討的有李一鳴,以及郭艷、孫吉民、嚴迎春、李蔚超、張俊平、趙俊穎、歐弋舟及「魯二十二」全體學員。
——主持人孫吉民
學員簡介
黃詠梅,有多篇小說在《人民文學》《收穫》《花城》等刊物發表,出版小說《把夢想喂肥》《隱身登錄》《一本正經》《少爺威威》。
馬金蓮,回族,發表作品一百餘萬字。出版小說集《父親的雪》《碎媳婦》。
王秀雲,在《人民文學》《詩刊》《北京文學》《十月》等刊物發表多部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出局》《飛奔的口紅》《花折辱》、詩集《長庚》等。
安慶,河南文學院簽約作家,小說被多家選刊轉載,入選小說排行榜和多種選本,曾獲第三屆河南省文學獎等。
陳福民王秀雲、黃詠梅、安慶、馬金蓮四位作者,通過12部作品展示了各自不同的文學理解,也呈現了不同的美學追求。黃詠梅的三部小說都表現了較高的水準,也暗示著她寫作具有更大的可能性。《負一層》表現底層生活的無助無望,主題涉及了文學的批判精神問題。很多時候,寫作者都刻意在自己的寫作中建立一種跟社會之間的批判性關係。然而,這種批判性關係在什麼意義上可以成立,在何種意義上難以成立,它不是一個自明的問題,是需要不斷反思的。寫作者有義務對此保持一種必要的警惕,不受盲目的批判性之累。《何似在人間》寫出了一個中國入殮師的人生境界,黃詠梅在此試圖去處理理解歷史這類難度很大的問題,而《小姨》則是對這種努力的豐厚回報。《小姨》不僅是三部作品中最為成熟精彩的,即便放在當代短篇小說創作中,《小姨》的成就也是相當突出的。小說通過小女孩「我」的視角,塑造了「小姨」這個留在歷史深處的人物。小姨的走向與作者在小說當中反覆渲染的小姨對師兄的那種想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在這裡,我們看到了歷史的某種斷裂與反諷。小說通過小姨的沉默、壓抑、自我毀棄,到最後崩潰的方式,寫出歷史記憶與現實生活的複雜性。《小姨》的敘述語調錶明:作者一直努力去尋求反諷的美學姿態,而反諷可以給我們打開生活的不同方向。
王秀雲小說從技巧來討論,《拉威的彈速》是我喜歡的作品。《秀逗的紅柿子》包含了特別豐富的可能性。王秀雲兩部寫中東的小說,除了表達和平反戰訴求之外,其題材本身含義非常有限,我個人更願意把它視為一種對小說技術的訓練。相對來說《哈培拉的四十日》的敘述稍顯拖沓,這個作品表明王秀雲被很多東西所困擾,諸如人性、愛情、慾望,包括善與惡之間的糾纏等等。王秀雲創作上的一個問題是題材不穩定,她自己在處理這種題材的時候也表現得不夠穩定,所以她不知道小說的方嚮應該往哪兒走。但是她寫出了某種讓人難忘的東西,她無意中寫出了人性的深淵。但是如此一個充滿能量的深淵性題材,被作者縮減成了一個「愛是不存在的」俗世故事,這令人惋惜。
安慶的《加油站》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作品,它不僅寫出了溫暖和堅忍,更呈現了一種極端境遇之下的人性經驗及其道德力量,但這種人性的經驗和極端其實是包含在人性的真實性當中的。好小說一定是讓我們去了解那種不可能,用可能性的方式呈現這種不可能。安慶在處理包括《扎民出門》這兩個文本的時候,人物都是非常頑強地活著,安慶本人的世界觀或者人生觀對其產生了影響。比較說來,《挑花生》則是技術上相對失敗的作品。
馬金蓮的小說非常典型地表達了中國西部的生活樣態:寧靜與沉寂。不僅馬金蓮,包括石舒清、郭文斌等等,於是大家或許會產生一個疑問,為什麼我們的寧夏作家會共同趨近這樣一種寫作風格?除了寫作者的個體差異之外,文本的美學趣味和地緣上的生產關係和經濟狀況有著直接和間接的關聯。馬金蓮的小說題材非常穩定,有時候穩定到帶來窒息感的程度,不知道馬金蓮自己是否希望走出來。她非常精確傳神地給我們呈現了寧夏作家一如既往的這種綿密、堅韌的美學風格。但時間可以停止,一個寫作者的內心是不可以停下來的,寧夏的寫作還可以有其他的可能性,這是值得期待的。
賀紹俊黃詠梅曾經在媒體工作,像一名嗅覺敏銳的記者一樣,以俠骨心腸去對待城市發生的故事。她的城市小說典型地表現出她長期生活過的城市——廣州的城市精神。廣州是一座平民化的城市,它的城市精神具有突出的民主、平等的特徵,民主和平等可以說就是黃詠梅城市小說的基調。不沉湎於自我體驗,使得黃詠梅的眼界更廣闊,但也帶來她的不足,這就是她多少對她筆下的人物有些隔閡。我想對黃詠梅提更高的要求,如何寫出有精神價值的城市小說,我希望她能在民主和平等的基調里再加入一些高貴。
馬金蓮寫苦難,寫生活中的悲情,但她不故意裝出一副憤怒狀,去譴責社會的不公;也不是充滿優越感地施予憐憫,她寫苦難彷彿就是在寫自己,她顯得格外真誠,真誠地面對生活,哪怕生活是苦難組成的。在馬金蓮的敘述里,我能感覺到充盈在她內心的宗教情懷,這是在穆斯林的日常生活浸染下自然生成的宗教情懷。從一定程度說,馬金蓮目前基本還停留在經驗寫作上,她真誠地書寫自己的經驗,但她若想有所突破,有所發展,停留在經驗寫作是不行的,光有真誠也是不行的。她必須訓練自己處理經驗的能力,要有思想發現的能力。而這需要系統的學習,變經驗寫作為知識寫作。
安慶幾篇反響較好的小說都有散文詩的痕迹,這不僅使得安慶的小說具有淡淡的詩意,而且是一種主觀性頗強的敘述。比如《加油站》里雨的意象,烘托出一種綿延的意境,這恰是纏綿情緒的主觀表達。但他的小說也存在著過於理念的毛病,理念與形象也有所脫節。因此安慶不太擅長寫純客觀敘述的小說。《挑花生》就是一篇客觀敘述的小說,以主人公李月季的故事為主線展開敘述。這應該是一種生活化的敘述,但作者有時在採取詩化方式時,將生活的複雜性和豐富性傷害了。
王秀雲的小說能把異域場景寫得很有異域風情,這體現出她刻畫人物的能力。比如《拉維的彈速》中寫到小孩拉維對武器的熟悉以及痴迷,幾乎成了一種下意識,僅這個細節就很傳神地表現了戰爭對人性的改造。但《拉維的彈速》《哈培拉的四十日》還只是素描式的寫作,其意義太單薄。這說明王秀雲在小說構思上還非常缺乏經驗,《秀逗的紅柿子》尤其反映了這一問題,小說有很多不合情理的地方,當然,並不是說小說一定要按生活的邏輯來寫,而是要讓小說的邏輯與生活的邏輯協調起來。
邵燕君黃詠梅特別擅長寫各種各樣的「畸零人」。「畸零人」不同於「邊緣人」,「邊緣人」其實是一個人群,「畸零人」不是,他們就是那麼一個個單獨、個別、偶然的存在,沒有原因,無法命名,沒有任何文化的支持。黃詠梅的筆調錶面上是淡淡的,骨子裡卻硬硬的,有一股緊繃到底的狠勁。近兩年,黃詠梅的創作有一個較大的變化,她似乎想把筆下的「畸零人」落實到社會格局和歷史背景中。《小姨》和《何似在人間》就是這樣的轉型之作。這兩篇作品中,我特別喜歡《小姨》,可能是我對「小姨」所生活的那個時代有著更深切的共鳴。小姨寫的是在一個「後革命」時代,一個庸俗、市儈、搞笑的時代,一種曾經被「青春、革命、愛情」高調命名的「激情人格」,而最終只能以滑稽、古怪甚至不堪的形式存在。所以,我覺得她設立一個小孩子的敘述視角取得了很好的間離效果。結尾「小姨」模仿畫像「自由引導人民」動作的「雷人之舉」與開篇的油畫意象呼應,誇張而又形象地呈現了兩個時代的錯位。「小姨」正是在這樣的時代錯位中成為了無以命名的「畸零人」。如果吹毛求疵的話,我以為小說對「小姨前史」的時代信息應該給得更足一些,使沒有親身經歷的讀者也能參透其中意味。相比之下,《何似在人間》人物與歷史之間的關係就比較隔膜了。而且,我覺得像「文革」這樣的歷史,如果引入就應該真正深入到它複雜的歷史情境中,而不應只是作為一個剖析某種人性的背景。
讀了王秀雲的《拉威的彈速》和《哈培拉的四十日》後,我特別想知道作者有沒有中東生活的背景。如果沒有,那不得不欽佩作者的才華。小說的語言很「有勁」,是特別地道的文學語言。問題就在於,這樣的寫作太凌空蹈虛了。這兩篇小說如果作為一種特殊的練筆形式,應該說非常出色。但作家在技巧上輾轉騰挪之後,確實還需要找到一個題材的落腳地。
馬金蓮的小說很有質感,每一篇都是實實在在的。作為一個「80後」作家,在她的生命記憶里,西海固的生活與大都市的生活之間存在那麼大的差異性。讓我不滿足的是,我覺得馬金蓮寫得太「乖」了,太人畜無害了,這種乖順本身構成一種壓抑性。今日世界穆斯林的命運、穆斯林婦女的命運,這兩個命題本身就攜帶著強大的力量,關注這樣的命題或許可以幫助作者在寫作上有所突破。
安慶的小說確實具有詩歌的特點,甚至在情節上都遵循詩性邏輯,小說的優點和缺點均在於此。關於現實真實和藝術真實的問題,我的看法是,小說固然追求的是藝術真實,但現實邏輯和藝術邏輯之間不是矛盾關係。小說最迷人之處是可以創造生活的不可能,但要想打破規則必須參透規則,只有建立在對生活可能性的深透把握上,創造出的「不可能」才是具有啟示意義的,否則可能只是一種詩意的抒情。
周強安慶的小說《加油站》《扎民出門》,作者選取加油站這個有意味的背景,用詩化的語言、濃重的筆墨渲染氛圍,使一個看似離奇、近乎天方夜譚的故事變得可能、可信。不能不說作者對於環境的渲染以及人物心理的刻畫是成功的,假如將這些筆墨和段落剝離,剩下的骨架也許會變得非常難看和可疑。中篇小說《挑花生》則像一部童話,作家試圖以誠信、良知、責任等構建理想國、烏托邦,所以,進入其視野的人事都經過了過濾、提純,讓讀者在感知暖意、溫情的同時,也隱約感到簡單化和不過癮。另外,一些細節稍顯隨意,如果說對於一個成熟作家而言,寫好人物對話是一個重要標誌的話,安慶還需要努力和錘鍊。
馬金蓮的小說一如既往地對於普通、平凡乃至瑣碎津津樂道,有少年成長的煩惱,有懵懂情愫的淺吟低唱、淡淡的憂傷,訴說著個人的遭遇和環境的艱辛。《碎媳婦》則完全是零碎生活的纖毫畢現,環境與文化對於人的馴化凸顯得觸目驚心。馬金蓮的創作得力於豐厚的地域文化資源,視角過於低平,應該考慮如何變展示為揭示,變描繪為創作。
王秀雲的小說《拉威的彈速》《哈培拉的四十日》將時間放置在極端的背景之下,產生驚心動魄的效果:爭分奪秒、度日如年,都是戰爭給人類帶來的異常體驗,此類新聞幾乎讓人麻木,就像身處其中的人們對於戰爭、死亡的態度一樣,作者對於這個主題的關注值得肯定。《永別了,武器!》《秀逗的紅柿子》講述了一個女人尋愛的心路旅程:對於愛的執著,也可以異化為冷漠甚至邪惡,讓人聯想到《霍亂時期的愛情》。
顧曉蕊黃詠梅的《負一層》和《小姨》這兩篇都市題材的小說,以一種同情、關愛的視角,去探尋現代人內心的憂慮、焦躁、孤獨和壓力,帶著辛辣的嘲諷,也不乏幽默調侃。《何似在人間》是帶著濃厚鄉土氣息和地方色彩的小說,透過發生在一位鄉間「抹澡人」身上的一系列故事,以時而令人憐憫同情、時而卑劣幽暗的複雜的人物心理刻畫,展現了被時光碾壓過的碎片式記憶。作品以現實主義的創作技法,以人物塑造、平實敘事為切入點,展現了不同人物的境況與遭遇。黃詠梅小說有清醒而獨到的思考,但也要留意不要被感覺和情緒所左右,應力求在創作手法的成熟與多樣化上有新的突破。
馬金蓮的作品在敘事方式和語言運用上有其獨特性,從《河邊》《柳葉哨》《碎媳婦》這三篇研討作品來看,她善於運用詩意的語句、細膩的心靈感觸以及不斷湧現的細節,去展現所熟悉的那片土地上的人們的內心情感以及生活方式,透過平凡人的悲喜人生,反映出小人物身上的那種堅強、隱忍和對世俗生活的熱愛。文字經過細心的打磨,閃動著一種溫潤的光澤。小說語言乾淨洗鍊,故事情節並不跌宕起伏,甚至趨於平淡簡潔,卻以「悲而不痛,哀而不傷」的沉靜敘事,令人感受到苦難生活中的一抹微光。我認為待改進的地方,是在故事情節的處理上可更加飽滿豐厚,具有豐富的延展性與開拓性思維,使寫作技法和角度變得更加開闊。
王秀雲的《拉維的彈速》和《哈培拉的四十日》以冷峻而犀利的視角,折射出戰爭帶給人們的痛苦、恐懼、絕望和永遠無法癒合的心靈創傷,這種顛覆傳統的敘事方式剛性中透著睿智,打破了女性作家慣有的創作局限,展現出其精湛的敘事技巧與深刻的主題。《秀逗的紅柿子》則透過女性特有的敏銳和細膩,以緩慢的充滿悲情的敘事,展現了一位女子凄楚、虛空而又荒誕的命運。期待王秀雲在現有的創作態勢的基礎上有更加大膽的嘗試,透過解讀人心和人性,以小見大、以點帶面地向縱深處挖掘隱藏其後的整座「冰山」,賦予作品更深層次的思考與文化內涵。
黃雯小說一定要讀著有趣,語言好看,讀者才會願意讀下去。小說切入視角要獨特有新意,最後才是看故事。故事不一定很離奇,但過程寫得好看有趣味性就行。有趣並不是代表你沒有思想,相反有趣是把思想帶入你的行為中,使你能更從容地去述說。黃詠梅的短篇小說《小姨》描寫一個有些理想主義、但生存狀態有些滑稽而叛逆的都市女性形象,被主流環境逼到邊緣的一個異類,人物的心神抓得很準確。文字表達圓熟,人物特性描寫豐滿,細節有趣而真實。
安慶的小說《加油站》是一個較為老套的故事,講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情感糾葛,小說語言簡練、好讀,人物內心活動的呈現比較細緻,但語言表現力單調了些,有些句子顯得有些造作。但小說從故事結構的設計和安排都很完整和妥當,很安全,就是文學性差了點。小說語言缺乏一些趣味性的表達,視角再多元化些更好。
讀王秀雲的小說《拉維的彈速》,如果不看作者,還以為是一位西方作者寫的小說,她的語言和陳述方式很西方化。戰爭背景描寫得驚心動魄,情節推動和情緒渲染環環相扣、步步緊逼,形成一個很強大的場域。個體在面對生存與死亡的選擇時,最終被命運所擊中,很深刻地揭示了文本之外的哲學命題。這是一篇很有立體感的小說,虛構能力強,讀進去有身臨其境的感受。小說語言平實而自然,好讀,寫作技巧純熟,表達能力也很精準,結尾安排得出人意料。她的這兩篇描寫戰爭中個體命運的小說,有點像希區柯克的懸疑小說,人性的深刻剖析和挖掘也很有力度。
若楠我更喜歡馬金蓮的短篇小說,能感受到那種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她小說里的人物生動自然親切,讓讀者看起來很舒服。她似乎天生就具有駕馭這些人物的能力,讓這些人物在自己的敘述中個性獨具又魅力四射。更讓我訝異的,是這個「80後」的女性對於飢餓的書寫,那飢餓的感受似乎深入骨髓,可是飢餓又算得了什麼呢?伴隨著飢餓,最溫暖有力的就是經常吹響的「吱兒——吱兒」的柳哨聲了。我覺得,這也許就是這篇小說最具魅力之所在——無論環境如何不如人意,但身邊總有溫暖存在。安靜似乎是她小說的另一個很顯眼的特點,敘述安靜,故事安靜,即便到了最激烈處,也因為安靜的存在,使得這種「激烈」更具有張力。馬金蓮對細節敘述著迷,幾乎每個詞、每個句子,都是沉思熟慮之後的結果。在她的小說里,這些字、詞、句所含的容量是巨大的,你幾乎刪不掉其中的任何一句。這也使得她的小說具有很強的餘味,即便是放下小說,你也完全可以回味小說里那種蘊含豐富的味道。
如果說,我對馬金蓮對於飢餓的書寫是訝異的話,那讀王秀雲的小說則可以說「完全驚到了」。讀她的小說,不得不先說她小說的題目,《拉威的彈速》《哈培拉的四十日》《秀逗的紅柿子》。在當下這個「讀圖時代」,你的小說寫得好不好,得先看有沒有讀者,如何讓讀者看你的小說題目,絕對是第一道關卡。她小說題目的容量、懸疑色彩,吊足了讀者的胃口,不得不說做得漂亮。同一時間讀馬金蓮和王秀雲的小說,在閱讀上會給人帶來一種很刺激的閱讀體驗,一個沉穩安靜,一個激烈奔放,在她們的小說里,能夠看出他們對自己小說有足夠的掌控力和自信,雖然她們的創作風格不同,但是小說所蘊含的豐厚情感確是兩位女性作家所共有的。我喜歡有溫度的作家。
岳佔東在當下小說創作中,我們的創作往往被一種「機械式」的技術追得疲於奔命,甚至超過了內容本身,小說越來越生澀,越來越玄妙。小說雲遮霧罩,讓讀者「不識廬山真面目」,小說遠離了普通讀者,遠離了文學最初的本真。質樸的生活經驗是小說最可貴的品質,而童年記憶是最具質樸的寶藏,是我們每一位作家不可忽視的內容。《長河》是一部結構相對完美的作品,春夏秋冬四個季節表達了四種生活經驗,不僅構成了相對宏大的敘事結構,而且每一節又獨立成章。我們在閱讀中感受到一種質樸的童年記憶。《秀逗的紅柿子》里質樸的生活經驗讓我們一下子回到了那個「蝙蝠衫」、「織毛衣」、「大學生和村姑談戀愛」的時代。小說人物命運的發展最後以悲劇收場,但作品傳達出來的是一種暖融融的氣氛,是質樸的生活經驗。《小姨》讓我看到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史,正統的教育與現實的錯位,讓「小姨」身心憔悴,變成了一個醜陋的人。這樣有著歷史感的小說其生活經驗的質樸與否尤為重要,稍有不慎便會讓這部小說出現無法補救的「硬傷」。《加油站》《扎民出門》里表現的孤獨與農村人樸素的生存意識,讓質樸的生活經驗貫穿小說的始終,儘管在一些情節的處理上稍顯倉促,但其質樸的品格還是傳遞出一種真實情感。
薛曉燕寫作是依靠語言的,語言讓故事有了屬於自己的特殊味道。講述與展示是不同的。講述是總體的、抽象的、概念化的表達方式,展示是讓事情真真切切地發生在我們眼前,這是很重要的區別。我覺得小說家創作小說時選擇了哪一種方式,小說的面貌是完全不同的。
王秀雲的小說展示做得很好,小說中一味鋪陳講述而不加展示的缺憾很少。我猜測王秀雲做過大量西方寫作教程中關於小說創作的訓練。她很熟悉展示的技巧,因為這種熟悉,她使小說呈現在紙面上的故事,成為一種可視的媒介,像電影畫面一樣,是可以看到的東西。《拉維的彈速》就是這樣一篇讓人對其情節推進緊張不已,又因為情節推進的合理有效、故事進行的流暢生動讓人讀之放心。有的小說確實是讓人讀著讀著,就擔心作者把我們引領到不值得信任的情節里打轉。《哈培拉的四十日》是王秀雲這一組作品中相對較弱的一篇。這篇小說整體無亮點。人物塑造不夠豐滿,故事推進相對拖沓。主人公起先待在地窖里是沾沾自喜的,甚至武裝分子抓走了母親和弟弟的消息傳遞給他時,他心裡都暗自慶幸自己可以躲避到地窖里。結尾部分哈培拉輕易選擇離開地窖的行為讓人無法信服。
謝絡繹黃詠梅的小說有致幻劑效果,與魔幻現實主義的誇張不同,她的作品腳踏實地,沒有超出作為一個生命能夠企及的正常限度,語言也乾淨利落,卻帶給我旖旎的迷幻感。這大體得益於她不太循規蹈矩的敘事方式,靈活多變,但又不離本宗,分岔與歸結都進行得自然而然。除此之外,以潛意識的眼光看待客觀世界,體恤人的本能,是黃詠梅的小說讀來令人感到迷離的另一個原因,譬如《負一層》中阿甘的處境逐漸被夢境化了,這是她無力於現實的精神流亡,極具超現實主義意味。馬金蓮的小說有很強的地域性,是建立在地理環境之上的獨特的經驗總結。方言的使用別緻而有泥土的質感。馬金蓮以一種擅長描寫的方式來敘事,長於描寫使她的小說暗含浪漫主義氣息,讀來緩慢、優美。當前她的寫作已經在公共的日常生活經驗上展開了探索,這種開放的姿態令人欣喜,也讓我對她未來的作品充滿期待。安慶的作品有一層朦朧的水霧,情緒潮濕,逐漸滾燙。這種纏綿之態在男性作家的作品中是不常見的。他用這種方式展開人物在原始本能與精神要求上的對抗,力量可謂綿里藏針,有一種不動聲色的殘酷。
張塵舞語言散文化是馬金蓮小說的一大特點。她的小說文風拙樸,用詞清麗,閱讀起來很有畫面感和感染力。雖然小說故事性不是很強,畫面感和感染力卻能給人帶來平和寂靜。小說中景物描述稍有些冗長,一定程度上會影響全文的洗鍊和閱讀的流暢。如果在一片葉子、一個疤節處放大,停滯過久,就影響了故事的連貫性,也分散了讀者的注意力,產生違和感。
安慶的《加油站》主要描寫了一個小站的變遷,一個女人的成長和命運。角度很好,筆觸細膩,故事優美。缺點是景物的描寫太煩瑣。適當的描寫可以烘托氣氛,太多的細膩描寫就會給人造成冗長的感覺,反而降低了作品的閱讀感覺。另外作品中男主人公的言語描寫太詩化了,人物、語言、語境和身份挺不協調,產生了一定的不適。
點 評
開拓文學表達的深層可能性
□郭 艷
當下中短篇文學創作取得了相當紮實的成績,從文本形式、題材和創作主體創新等方面都體現出中國文學自身的長足發展,從文學性角度呈現出當下中短篇創作的前沿性和開放性。這四位作家的創作各具特質,黃詠梅開拓文學表達深層次可能性的探索意識,馬金蓮地域精神文化的純凈敘事,安慶對於新鄉土社會主觀精神映射的摹寫,王秀雲穿越時代與國別文化的寫作技術追求,這些突出地表達了當下中青年作家創作主體自身的多元性和豐富性。同時,這四位作家的創作也集中體現了當下中短篇小說創作繁榮背後的焦慮與彷徨。堅硬複雜的現實與紛繁莫測的歷史之間充滿了張力與可能性,但是又存在思考的模糊性和文學想像的難度。現代性焦慮伴隨著中國傳統鄉土社會的式微過程,新鄉土寫作存在著多面相的價值和倫理困境。地域文化如何面對如饕餮掠食的資本和如水銀瀉地般滲入日常精神的多媒體信息,從而直面現代與傳統變革中的人和人自身的艱難處境。
小說之精神常常糾結於文學與現實之間表達的維度與深度,換個角度,文學與現實之間的關係更多表達了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關聯與糾結。寫實的生活及平庸的見解都不是敘事的目的,小說敘事的虛構性與象徵性互為表徵,在表達個體經驗的同時以文學的方式完成對於當下與世界意義的探索。文學經驗的表達如何同飛升的想像力融為一體,從而以某種當代寓言和神話的象徵性來呈現複雜的時代精神氣質。由此,當下中短篇小說創作不缺乏技術和故事,也不缺乏對於慾望白日夢的想像力,而恰恰在個體與世界關係的建立上需要更多深入的思考和定位。由此文學與現實之間的關係才能呈現出新的面相和特質,想像力才有可能進入日常經驗世界的多維度:歷史鏡像與當下意識、宗教信仰與世俗生存、地域文化與同質化生活……中青年作家的寫作才能跨越代際與文化分野,重構當下文學寫作的格局,在全球化文學視野中,提供對於中國現代性經驗的文學觀照,創作屬於中國敘事的經典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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