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志田:目光四射的史學大家吳天墀先生(2)

  不過,這樣一種平民社會的完全確立,或真要到明中葉以後,即蒙先生注意到的,明世宗時乃正式確認有一個非官非民的「紳」之階級存在。不論這「紳」的含義更多是經濟的(與土地、財富的關聯)還是文化的(即後來日漸顯著的紳與士的關聯),這都是一個劃時代的變化。故兩先生的論述可以互補,對我們理解幾千年的中國文化與社會,有極大的啟發。  現在回想,有這樣寬宏學術器局的學人,不論有多麼強的經世意願,恐怕總會想著回到學術,去完成這一構思已經成熟、僅待寫出的宏大史學傑構。在先生心中,很可能有著持之以恆的強烈學術召喚,去走完他已經起步的征程。要理解吳先生為什麼在實際政治中屢進屢出,或許這是另一重要因素。  也只有理解了吳先生心中早有對整個中世(中唐以下三百年)和近世(宋仁宗慶曆以後)一套基本清晰的構思,他那些處處閃現著靈光的早年和晚年論文,看似意義自足的具體題目,彷彿信手拈來,其實背後有著宏闊的綱維,可以藉此貫串起來。此即昔人所謂如網在綱、綱舉目張乎?  先生中年的代表作,就是那本享譽中外的《西夏史稿》。那也是特殊時代的特殊產品。在先生以吳浦帆之名拉車度日之時,一九五四年某日,徐中舒先生忽到訪,不遇,囑先生往見。後謁見於徐府,告知已與蒙文通先生議,不能坐看先生廢其學,決定由二先生每月資助三十元(那時此數略可養家),讓這位已不年輕的學生回歸學問(後來王恩洋先生聞知,也參與資助)。在那個時代,這不僅是經費的問題,出資者還要承擔相當的政治風險。有這樣的老師,寧非幸事!人生有時真是需要貴人援手的,先生無此轉折,或許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旅途了。  且徐、蒙二老連研究的題目也替吳先生想好了,就是西夏史。這是老先生們體貼入微而又深思熟慮的選擇,一方面照顧了吳先生從中學時代開始關注西部邊疆的治學心路,歷史時段又在先生用功較多的中古,同時也有迴避當時學問「主流」、不與他人爭鋒的意思。蓋以吳先生當時的身份,無業而兼「歷史反革命」,若所做題目太「預流」,難保不生枝節。而西夏史又確是一塊需要填補的空白,其自身的價值不言而喻。  與一般民族史、區域史的研究不同,吳先生的西夏史立意高遠。各族環繞之中的西夏,本身就是一個多民族的政治實體,常以諸「蕃族」的代表自居,在很長的時間裡維持了西域的局部統一。從後來的中國版圖看,當時的宋、遼以及後來的金,也都是局部統一而已。各政權雖分疆而治,政治上對立(對立也是一種關聯),而經濟文化等則有合作互補的一面。先生延續其關於中世、近世社會構建的思路,特別注意考證道路、商路、市場的情況。即在政治空間分裂之時,文化空間和經濟空間卻從未斷絕,仍相聯貫。正是文化、經濟網路對國家的維繫作用,將「中國」確立在超越單一民族國家的層次。  天墀先生是胸懷天下的士人,又有明顯的四川地方特色。他素負經世之志,在國難時曾投筆從政,服務鄉邦。這些經歷給他帶來很多生活的坎坷,也使他的學問更為通透。其論著的共性在於,既重視廣土眾民的國家裡各區域、各民族發展的不平衡及其獨自特性,更強調基層社會構建,以及民間的文化、經濟網路對維繫國家的重要作用。這眾多面相的關聯互動,凸顯出多民族中國那多元豐富的內涵。  在劉咸炘的《推十書》影印再版時,吳先生追述其學術,曾引釋迦牟尼「一指入水,四大海水皆動」的話,以為該書的再版「是值得高興的善因,必會招來善果」。如今《吳天墀文史存稿》將出增補本,借先生自己的話,相信這一善因也必會招來善果。  (《吳天墀文史存稿》〔增補本〕,吳天墀著,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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