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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華》:什麼都想抒一把情,難免顯得濫情和顧此失彼

據《澎湃新聞》12月23日報道,嚴歌苓的小說,一直沉迷於講述部隊大院、文工團、紅色往事,對於她來說,那是她的青春時代,是她生命中印跡最深的歲月,因此,青春是她小說里永遠書寫不完的主題。這種沉迷限制了她在文學深度和自我廣度上的進一步探索,但某種程度上也讓她在書寫特殊年代的青春主題上,成為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作家。

她的特別之處是從始至終貫徹的女性特質。這種女性特質並不僅僅是文本里的女性視角,而是其中原始不加篩選的女性意識。她筆下這種樸素的女性意識不流於溫情軟弱,桃紅淺綠,而有著莽撞炙烈的生命力,對這種生命力她琢磨分析,但不讚美歌頌。比如她的中篇《白蛇》、《拖鞋大院》,都以女性為主角,對於她們身上的膚淺、自私、嫉妒心、攻擊性等惡的部分,嚴歌苓給予了條分縷析的細緻描寫。

而在《芳華》的原著中,郝淑雯、林丁丁等女性角色身上,既有青春肉體的美好蓬勃,也有青春靈魂的無知淺薄。

「何小萍發瘋」這條線,嚴歌苓曾在某講座上說到,那是發生在她戰友身上的真實故事。得知那位在文工團飽受歧視和欺凌的戰友瘋了後,嚴歌苓在之後許多年裡,腦海中一再復盤那位戰友的人生,想追問究竟是什麼造成了這樣的結果。何發瘋是在離開文工團之後,發瘋的原因,似乎是戰爭創傷加上從無名小卒成為英雄楷模的「逆襲」讓她承受不了。然而逆襲的故事那麼多,發瘋的沒有幾個,顯然這不是問題的根源。

追溯何小萍發瘋的根源,不是從無名小卒成為英雄楷模,而是被損害者突然被溫暖和關注包圍的巨大反差,這種荒謬讓她發瘋。她在文工團受到的種種排斥和傷害,是這種荒謬重要的組成部分。文工團的眾人為何欺負何小萍呢,電影里用了軍裝事件、內衣事件等來闡述,但追根究底,可以說是出於少女對同性本能的排斥和競爭,也可以說是特殊年代特殊群體里的「替罪羊」。

有過不少研究發現,在集體中,很容易出現一個眾人選中的宣洩對象,成為集體轉嫁負面情緒和巨大壓力的「替罪羊」。何小萍「右派子女」、重組家庭的身份,與他人不同的體貌特徵、笨拙自卑的性格,都是她被選中的原因。

來自戰友的每一句嘲諷,每一個白眼,在那個年代,作為「右派文人」的女兒,何小萍只能默默承受,壓抑和痛苦沒有通過憤怒和抱怨得到宣洩,反而讓這個本就卑怯的少女更加懷疑自己、否定自己,甚至在意識形態的灌輸下,可能她還會將他人的不公和殘酷,當成自己應得的懲罰和命運。自我否定的何小萍,背不起突如其來的巨大肯定。因此,文工團里眾人對何小萍的欺凌必須是敘事鋪墊的重點。她們懵懂的惡,是推動何小萍這條線的重要力量。

「劉峰被開除」這條線,則是另一個被少女們懵懂的惡推動的重要故事。除了同性之間的排斥競爭,女性對於異性的態度也很奇妙。美麗少女,尤其是身在集體中的美麗少女,對於來自異性的愛慕是有挑選標準的:優質的、達到標準的異性的愛慕,會使其在集體的其他同性那裡收穫大量認同,這些艷羨和嫉妒都是其虛榮心的滋養,並確立其在同性中的某種優勢;所謂的達不到標準的異性投來的愛慕,則會使其成為同性之間的笑料,不但滿足不了虛榮心,還會拉低其在同性中的某種層次。

劉峰作為文工團里的「模範標兵」,一方面,他是大家都離不開的老好人,人人都能從他身上薅點羊毛,占點便宜;另一方面,他的平凡又讓他在這些眼高於頂的年輕人里,得不到別人真心的羨慕和認同。在這群「人尖子」眼裡,劉峰就是個理所應當無私奉獻的服務人員,更是一個沒有性別、沒有喜怒,更不應該有慾望的木雕蠟像。

林丁丁哭著罵:「誰都可以喜歡我,劉峰不行!」這句「劉峰不行」,潛台詞其實是:劉峰不配。劉峰怎麼能喜歡林丁丁呢?劉峰怎麼配喜歡女生堆里最耀眼的林丁丁呢?這種喜歡會拉低林丁丁的「層次」,必須態度明確劃清界限,必須清洗這種噁心的感情,她林丁丁才能避免「不潔」,繼續驕傲。於是林丁丁指認劉峰,將一次笨拙的示愛,說成了猥瑣的騷擾。就因為那點少女的驕傲與私心,劉峰被自己愛慕的女孩釘上了恥辱柱,前程盡毀。

這些少女們懵懂原始的惡意,不分年代、國別,普遍地存在於青春期女性身上,但當它發生在特殊年代的特殊集體,惡意能成為非常致命的東西,讓個人意識在集體意志面前毫無招架之力,或者說這群年輕人根本沒有機會完成個人意識的發育,便被集體意志吞噬,他們的是非辨別能力,獨立思考能力還未成熟,但原始的荷爾蒙、攻擊性、勝負欲卻已然強盛,他們本能地學會了藉助集體意志,去剷除異類和威脅,維護有限的資源和自己的利益。誰也不能責怪這種本能的惡意,但惡意被時代放大,讓錯誤被推向悲劇。

嚴歌苓文本中對於這群年輕人、對於時代的批判是非常明確而犀利的。但呈現在電影中,變得模糊而溫和了,小說中大量更尖銳的情節被拿掉或做了替換。從名字就能看出差別:書名是《You touched me》,電影則是《Youth》,一個直指悲劇關鍵,一個懷念逝水年華。這種改變一方面必須承認有審查和操作層面的考慮,另一方面卻是馮小剛和嚴歌苓對他們的青春往昔認知上的不一致。

不同於嚴歌苓幾十年倫理上的反覆反思和審視,馮小剛對往昔更多的是追憶懷念:文工團簡單清新的文藝生活,漂亮姑娘的舞姿歌喉,青春肉體大汗淋漓,在陽光下耀目生光……這都是感官的直接記憶。

倫理和感官反覆拉鋸,成為這部電影的矛盾之處。

小說中用多次插敘與幾個主人公的多次聊天,還原故事和人物,但電影則採用更為保險的線性敘事,並在一開始就讓旁白聲稱,何小萍和劉峰是故事的主體。然而實際呈現出的卻比小說還分散,少女們懵懂的惡意,有;集體意志對人性的異化,有;戰爭對個體造成的傷害,有;對新舊時代的批判,有。但都蜻蜓點水,或流於不加節制的煽情。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更多撲面而來的是荷爾蒙,是舊時代的青春片,到人物命運慢慢走向悲劇的後半部分,過分直露的展示悲情,展示創傷,展示離別,以及煽情的配樂,又讓敘述流俗。感覺馮小剛想講的很多,什麼都想抒一把情,難免顯得濫情;什麼都想抓在手裡,難免顧此失彼,力量分散。

紅色青春的緬懷,集體與個體,人性異化,戰爭創傷,愛情,時代大變遷……乍一看什麼都有,樁樁件件拎出來都夠硬,再一看什麼都沒說,樁樁件件都徒留其形。於是影片難免會淪為一種感官的淺層次展示,青春,肉體,激情,苦難;背後的那些該鋒芒的地方則變得圓滑,等於是給自己叛逆的姿態,本質上卻無比雞賊地「規避」、「迂迴」了一切。

不過,馮小剛的努力依然值得讚揚,畢竟,這是一個從市場和審查上來說,都有風險的題材。而當張藝謀沉迷國際化,陳凱歌沉迷大魔幻,以及更多人沉迷小鮮肉和整容臉時,馮小剛還沉迷於追憶青春,這還挺清新的。

(來源:澎湃新聞 作者 爾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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