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後院的蝸牛

想起朱安,眼前就浮現一口井。那深深的院落,高高的圍牆,陰晦的天氣,一個又一個孤寂的上午、下午,夜裡顫抖的星星……無不使人聯想起「心似枯井」這個詞語。即使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在那八道灣衚衕或磚塔衚衕,這口井仍一如既往地空曠,孤寂,幾乎令人害怕。  魯迅反感朱安,有充分的理由。1906年接到「母病速回」的電報,魯迅匆匆趕到家裡,卻一片張燈結綵,驚愕之餘很快就明白了。他沒有反對,甚至家裡人給他戴假辮子,也沒有表示出特別的不快。他知道這個時候,一切反對都已於事無補。而朱安,一個過於平凡的紹興女人,矮小,瘦弱,狹長臉,突出的額,小腳,不但毫不漂亮,連一般年輕女人的活力都幾乎沒有一點。雖然魯迅不至於以貌取人,但我想當他看見母親給了他這樣一個「禮物」時,總不免寒心。如果朱安漂亮一點,哪怕就是像胡適原配江冬秀那樣,對魯迅可能也是個安慰。但事實就是這麼殘酷。當朋友向魯迅打聽成婚的事,他自嘲地說:「是母親娶媳婦,沒有我的事。」婚後第二天晚上,他在母親房裡磨蹭,不想回去睡覺,後來乾脆躺在書房裡。婚後第五天,就借口「不能荒廢學業」,帶著二弟周作人去日本了。  上帝的居心,有時真讓人懷疑。像魯迅這麼一個走在時代最前列的反封建闖將,怎麼偏偏會碰上朱安這麼一個最守舊最庸常的女人?魯迅也曾想和她溝通,有一次跟她說日本有一種甜點,很好吃,朱安馬上說,是的是的,我也吃過的。她可能太自卑了,急著要討好這位「大先生」,反令魯迅不快。那種甜點,不但紹興沒有,整個中國都沒有的。魯老太太還知道點外面的事,能看看新書報,她是一點也看不懂。當魯迅的學生,尤其是女學生來了,小鳥一樣在院子里喳喳叫,她一句話也插不上,只能靜靜地呆在自己房裡。她的心裡,真能像外表那麼平靜嗎?  五四之後,風氣漸開,郁達夫、郭沫若等與魯迅一樣飽受舊式婚姻折磨的作家,大多掙脫了束縛,開始了新生活。也有人勸魯迅離婚。魯迅肯定早就徹夜不眠地考慮過,但還是難以跨出這一步。魯迅年齡比郁達夫、郭沫若大很多,受傳統影響更深,不能像郁達夫、郭沫若那樣放得開,估計是一個原因。但他主要顧慮的卻還是朱安。按紹興習俗,一個嫁出去的女人被退回娘家,就會被認為是被「休」了,家人的歧視、輿論的譴責將使她處於極難堪的境地,她家庭的社會地位也將一落千丈。有些性格軟弱的女人竟會因此而自殺。魯迅顯然是不忍把朱安推到這樣一個境地的。在《隨感錄四十》中魯迅談到自己這一代人的婚姻:「在女性一方面,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又不能責備異性,於是只好陪著做一世的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帳」。這正是魯迅偉大的地方。什麼是偉大?能為別人擔當起痛苦就是偉大。郁達夫、郭沫若都是浪漫、瀟洒的,他們的選擇在當時情境下也無可指責,但顯然與偉大無關。  而「陪著做一世的犧牲」的,不僅是魯迅,還有朱安。朱安這個女子,嫁給魯迅實在是天大的不幸。她如果嫁一個普通的男子甚至就是村夫莽漢,可能也比嫁給魯迅幸福。貧賤平凡的夫妻總還是夫妻,朱安與魯迅卻實在算不上夫妻。她曾向人訴苦道:「老太太嫌我沒有兒子,大先生終年不同我說話,怎麼會生兒子呢?」一個婦人對外人說出這樣的話,內心的凄楚可以想見。她日常生活的中心就是侍候魯迅的母親,也真應了魯迅當年的話:「是母親娶媳婦。」與魯迅相比,朱安更加不幸。魯迅忍受了漫長的煎熬,最終還是等到了他的「月亮」——許廣平,而朱安,卻真的「做一世的犧牲」,陪伴她的,只有年邁的魯老太太,遲遲的日光,夜夜的空房……  過著幾乎與世隔絕一般生活的朱安,卻也並非真的心如枯井。她其實一直在想著改善與魯迅的關係,只是與魯迅在人格、思想各方面差距實在太大,根本不得要領,漸漸也就沒有了機會。魯迅和許廣平在上海同居並生下海嬰,對她是一個很大的打擊。房東的妹妹俞芳問她以後怎麼辦,她凄涼地說:「過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讀了這樸實而悲慘的言辭,我不禁淚下。——一隻蝸牛!我憐憫朱安一生悲苦的命運,更驚異於她對自己處境的準確體認——每一個生命都有它對世界的感悟啊。哪一個文學家,就是魯迅,也沒想到過用這麼一個比喻來形容朱安吧?朱安一生的苦難,只有自己知道,這個比喻,也只有她能想像得到。她沒有文化,但她深知,她就是一隻永遠也爬不到牆頂的蝸牛。朱安因這個比喻而定格。如果把封建禮教比作一口深井,魯迅和朱安都被困在井底,一點一點往上爬,魯迅歷盡千辛萬苦,總算爬上來了,雖然遍體鱗傷;而朱安,永遠沒有爬到頭!  我止不住想,像朱安這樣一個生命的誕生,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上帝為什麼要安排這麼一出荒誕得令人淚下的悲劇呢?我有一個看上去有點過於大膽的想法:我認為魯迅生命中的兩個女人,朱安與許廣平,若論誰對魯迅的影響更大,不是許廣平,而是朱安。正是朱安,使魯迅深味了封建禮教對人性的壓抑和命運的荒誕,斷了他的後路,刺激他與傳統徹底決裂,一往無前、義無反顧地反抗封建禮教,與命運進行「絕望的抗爭」。一個偉人的誕生,往往出於迫不得已。魯迅文風的陰冷、偏激、滯澀,也與朱安這個背景有關。從這個意義上說,朱安成就了魯迅。兩個反差極大的生命體被捆綁到一起,激起巨大的思想和情感波瀾,不諧和處被極端放大,化作魯迅沉鬱的文字和駭人的意象,驚現於世人面前。如果魯迅一開始就為嫵媚的「月亮」所籠罩,現代文學史恐怕就要改寫了。  這,就是朱安的價值。當許廣平來到魯迅身邊,魯迅已經成熟,她看到的,是一個結果。  因此我又想,上帝也許是對的。在他看似荒謬可憎的組合中,包含著深刻的必然。朱安,也許是上帝特意安排到魯迅身邊的。這隻小小的在後院寂寞爬行的蝸牛,維繫了魯迅一生的沉重。  魯迅死時,朱安在北京的宅院里設立靈堂,一身孝服為魯迅守靈。  朱安死的時候,身邊沒有一人。在遺囑中,朱安說:「靈柩回南,葬在大先生之旁。」  這個願望顯然是無法實現的。她被葬在北京西直門外保福寺村,仍然陪伴她侍候了一生的魯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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